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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麥琪的禮物

一共是一塊八毛七分錢,全在這裡了,其中的六毛還都是一分的硬幣。這些硬幣都是在買雜貨、買菜和買肉的時候從賣主那裡每次一分兩分硬摳下來的。她自己也知道,這樣的錙銖必較,就是人家嘴上不說,也免不了背地裡笑話,以至於有時候想起來,她自己臉上都在暗暗地羞愧。德拉把這些錢數了三遍,數來數去還是一塊八毛七,而明天就是聖誕節了。 很顯然,除了撲在那張又小又破的沙發上號啕大哭一場之外,還能怎麼辦呢?德拉也就是這麼做了。這不免會引發人們對生活的思考: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組成的,而抽噎佔去了絕大部分的時間。 在這位家庭主婦的痛哭聲漸漸地變成了啜泣聲的當兒,讓我們不妨來看看她的家。這是一個帶家具的每週需付八美元租金的公寓房。它儘管沒有破爛到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地步,可是實際上已經跟貧民窟相去不遠了。

在樓下的門廊裡,裝著一個再也不會有信投遞進去的信箱和一個再也不能按響的門鈴。此外,在門鈴的旁邊還有一個牌匾,上面寫著她丈夫的名字:詹姆斯·迪林漢·楊先生。 “迪林漢”這名字在其房主人周薪為三十美元的時候,也曾迎著風兒神氣地飄揚過。現在,週薪縮減為二十美元,“迪林漢”這名字也看似變得模糊起來,好像它們正在認真地考慮,是否應該縮減為謙遜而又低調的字母D。不過,每當詹姆斯·迪林漢·楊回到家裡,走到樓上的時候,詹姆斯·迪林漢·楊夫人(也就是我們剛剛提到的德拉)總是親切地稱他為“吉姆”,同時會給他一個熱烈的擁抱。這一切自然都非常美好。 德拉在哭完後,往臉上撲了點粉。她站在窗前,呆呆地望著外面,看著一隻灰色的貓在灰濛蒙的院落中的籬笆上行走。明天就是聖誕節了,而她僅有一塊八毛七分錢來給吉姆買一件禮物。幾個月來,她拼力攢著每一分錢,而結果只攢下了這麼一點兒。週薪二十美元,也只能做到這麼多了。開銷比她預想的要大得多,事情總是這樣的。只有一塊八毛七分錢給吉姆買一件禮物,她的心愛的吉姆。她一直想著要給他買一件能配得上他的東西,一件美好、珍奇、貴重的禮物,一件差不多值得她的吉姆去擁有的禮物。

在屋子的兩扇窗戶之間有一面壁鏡。諸位也許見過週租金八美元公寓裡的那種壁鏡。一個非常消瘦、靈巧的人,從一連串縱的細碎條狀的映像裡,可以迅速地對自己的容貌得到一個大致不差的映像。德拉憑藉著她苗條的身材,很好地掌握了這門技藝。 德拉突然從窗戶那裡急轉過身子,站到了鏡子麵前。她的眸子裡閃爍著光芒,可是她的臉頰卻在二十秒鐘之內失去了血色。她迅速地解開了她的頭髮,讓它披落下來。 現在,詹姆斯·迪林漢·楊家裡擁有兩件值得他們特別引以自豪的東西。一樣是吉姆三代祖傳的金表,另一樣是德拉的頭髮。如果示巴女王住在天井對面的公寓裡,德拉總有一天會把她的頭髮懸在窗外去晾乾,好叫那位女王的珠寶和禮物相形見絀。如果所羅門王當了看門人,把他的財寶都堆在地下室裡,吉姆在每次經過時準會掏出他的金表看看,好讓所羅門王嫉妒得把鬍子也翹了起來。

這時候,德拉豐美的頭髮披散在身上,像一條棕色的瀑布亮閃閃地起著漣漪。她的頭髮一直到她的膝蓋下面,像是她身上的一件靚衣。隨之,她又神經質地把頭髮迅速纏了起來。她躊躇了一會兒,靜靜地站著,任一兩滴眼淚灑落在破舊的紅地毯上。 德拉穿上了她那件棕色的舊外套,戴上了她的棕色的舊帽子。她跑出屋子,衝下樓梯,來到了街上,衣裙在她快速的移動中飄擺,眼睛裡尚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 德拉在一家掛著“莎弗朗妮夫人——專營各式頭髮製品”牌子的店舖前停下來。她跑上一節樓梯,氣喘吁籲地讓自己定下神來。店中的老闆娘,身高體胖,皮膚白得有點兒扎眼,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與莎弗朗妮的稱號可不大相符。 “你要頭髮嗎?”德拉問。

“我收購頭髮,”這位夫人說,“把你的帽子摘掉,讓我們來看看你頭髮的成色。” 棕色的長發如瀑布般的傾瀉下來。 “二十美元。”夫人一邊很在行地摸著德拉的頭髮,一邊說。 “好的,快點兒把錢給我。”德拉說。 噢,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她彷彿是插上了玫瑰色的翅膀,愉快地飛掠而過。請讀者不要介意我這個蹩腳的比喻。總之,德拉是跑遍了所有的商店,為吉姆挑選禮物。 德拉終於找到了她要買的東西。它準是專為吉姆,而不是為別人製作的。在她搜尋過的所有商店裡,再也沒有和它類似的物品了。這是一條鉑金錶鍊,簡單大方,完全是以其質地的純良而不是花哨的裝飾來表明其非凡的價值——所有的好東西都理應如此。它與吉姆的手錶非常般配。德拉一看到它,就知道這條錶鍊非吉姆莫屬。它跟吉姆本人一樣,文靜沉穩而身價非凡——這一描述對兩者都很合適。買它花去了二十一美元,德拉拿著剩下的八毛七分錢,匆匆地往家趕。有了這條鍊子配在吉姆的表上,吉姆無論跟多少人在一起,也可以隨時隨地拿出表來看時間了。因為儘管這個表很華貴,可他因表上拴著的是一條很舊的皮錶帶,只敢偶爾偷偷地瞥上一眼。

在德拉到了家以後,她的陶醉感逐漸地讓位給了理智和審慎。她拿出捲髮鐵鉗,點燃了煤氣燈,開始著手補救由於愛情和慷慨所造成的狼藉。親愛的朋友們,這永遠是一項非常艱鉅的工作——一項了不起的工作。 不出四十分鐘,德拉的頭上覆滿了一個貼著一個的小髮捲,看上去儼然像個逃學的小孩。她用苛求的眼光,對著鏡子中的自己仔細地瞧了又瞧。 “吉姆看到了,肯定會罵我的。”德拉跟自己說,“他會說我看起來像是個科尼島遊樂場裡的賣唱姑娘。可是,我又能怎麼樣呢——噢!我拿一塊八毛七分錢能做什麼呢?”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德拉煮好了咖啡,煎鍋也放在了爐子後面熱著,隨時準備著煎牛排。 吉姆從來沒有晚回過家。德拉把鉑金錶鍊對折放在手裡,坐在離吉姆必經之門最近的桌子角上。隨後,德拉聽到了吉姆上第一節樓梯的腳步聲,她緊張的臉都變白了。平常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她總愛默默地祈禱。此時,德拉默念著:“求求上帝,讓吉姆認為我還跟以前一樣漂亮。”

門開了,吉姆走了進來,隨手關上了門。他消瘦的面龐上顯得很嚴肅。可憐的吉姆,他才二十二歲——就擔起了家庭的重擔!他需要一件新大衣、一副新手套。 吉姆在門內站住,像一條獵犬聞到鵪鶉的氣息似的一動也不動。他盯著德拉,眼睛裡流露出她難以理解的神情,這下可嚇壞了德拉。它不是憤怒,不是驚訝,不是不滿,更不是厭惡,不是她所見過的任何一種。他只是用那種特別的表情,凝視著她。 德拉扭身從桌子上跳下來,走到吉姆身邊。 “吉姆,親愛的,”德拉大聲地說,“不要那樣看著我。我把頭髮剪掉,賣了,因為我不能眼看著聖誕節到了而不給你買禮物。我的頭髮會再長長的——你並不那麼太在意,對嗎?我不得不這麼做。我的頭髮長得快極了。說'聖誕節快樂',吉姆,讓我們高興起來。你不知道我給你買了件多麼珍貴——多麼美好的禮物呢!”

“你把頭髮剪掉了?”吉姆吃力地問道,彷彿經過了一番苦思冥想,他好像還是未能把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弄明白似的。 “剪下來賣掉了,”德拉說,“你還會一樣地喜歡我,對嗎?沒有了頭髮,我還是我,不是嗎?” 吉姆帶著略顯古怪的神情四下張望著。 “你說你的頭髮已經剪掉了嗎?”他傻傻地問。 “你不用找了,”德拉說,“頭髮已經賣了。我告訴你——賣了,沒有了。這是平安夜,親愛的。好好地待我,我是為你才賣掉它的。我頭上的頭髮也許能夠數得清,”她突然真摯而又甜蜜地接著說,“但是,沒有人能測出我對你的愛有多深。我現在就把牛排煎上好嗎,吉姆?” 吉姆似乎從恍惚中很快地醒了過來,他緊緊地抱住了德拉。現在讓我們用十秒鐘的時間,換一個角度,審慎地考慮一下一個與眼下似乎無關的問題。每星期八美元的房租,或是每年一百萬美元的房租——那有什麼區別呢?一位數學家或是一個智者會給予你錯誤的答案。麥琪給人們帶來禮物,可他們沒有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這句晦澀難懂的話,你看過下文後自會明白。

吉姆從他的大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包東西,把它丟在了桌子上。 “別對我有什麼誤會,德拉,”吉姆說,“不管你是剪掉了頭髮也好,還是把頭髮修成了別的樣式也好,都不能使我對你的愛減少一絲一毫。不過,只要你打開那包東西,你就明白你為什麼會叫我發楞了。” 德拉白皙的手指敏捷地解開了包裝上的繩子,隨後是一聲狂喜的呼喊。緊接著,哎呀!很快就變成了女性的歇斯底里的哭泣聲,需要公寓的主人使出渾身的解數來加以安慰。 因為擺在眼前的是一整套的發卡——兩邊用的,後面用的,應有盡有,這是德拉在百老匯商店的櫥窗裡看到、艷羨了許久的美麗的發卡,它們由純玳瑁製成,邊上鑲嵌著珠寶——來搭配她的秀發,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她知道,這些發卡一定很昂貴。她以前一直是向望、渴盼著它們,但絲毫也沒有過要把它們擁為己有的念頭。現在,這些發卡是她的了,可是與這夢寐以求的發卡相得益彰的美麗長發已經剪掉了。

不過,德拉還是緊緊地將它們摟在懷裡。臨了,她終於能夠抬起朦朧的淚眼,笑著說,“我的頭髮長得很快的,吉姆!” 末了,德拉像是個被燙著的小貓一樣,跳了起來喊道:“哦!哦!” 吉姆還沒有看到他的美好的禮物呢!德拉展開她的手掌,急切地讓吉姆來看。這一沒有知覺的貴重金屬閃著熠熠的光亮,好像是她的歡快與熱忱在閃動。 “它漂亮嗎,吉姆?我跑遍了整座城市才買到它。你以後可以想什麼時候看表,就什麼時候看表了。把表給我,讓我看看配上這個鍊子,我們吉姆的表該有多帥氣。” 吉姆沒有把它掏出來,而是踉蹌地倒在了沙發上,把他的雙手枕在腦後,笑了。 “德拉,”他說,“讓我們把我們的禮物暫時保存,收起來吧。它們都太珍貴了,我們眼下還用不上它們。我賣掉了金表,給你買來了發卡。好了,你現在可以煎上我們的牛排了。”

麥琪們,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都是智者——是聰明絕頂的人——他們給出生在馬槽裡的聖子基督帶來了禮物。他們發明了在聖誕節互送禮物的習俗。因為其睿智,他們的禮物毫無疑問也是非常美好的,如果碰上互贈的東西完全相同,可能還會擁有交換的權利。在這裡,我向你們笨拙地講述了一個沒有曲折、沒有波瀾的故事:兩個住在同一所公寓裡的笨孩子為了對方,極不明智地賣掉了他們家裡的兩件最寶貴的東西。但是,還是讓我們對現在的聰明人說上最後一句吧,在所有饋贈禮物的人中,他們兩個是最聰明的,在所有贈送或是接受禮物的人中,他們兩個也是最聰明的。無論走到哪裡,他們倆都是最聰明的。他們就是麥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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