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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槲的賣主

楊西·戈銳律師事務所裡最為丟人現眼的,就是戈銳本人了。他整日無所事事地躺在吱吱作響的扶手椅裡挨著時光。他的這間用紅磚砌成的歪歪斜斜的小律師事務所,位於貝塞爾鎮的主要大街上,也顯得自慚形穢。 貝塞爾鎮坐落在布魯山脊腳下的山坡上。在它的上部,是高聳入雲的山峰,在它的緊底部,是渾濁的卡塔巴河,沿著陰鬱的河谷,閃爍著黃色的光在流淌。 這是六月天裡最悶熱的時候。貝塞爾鎮在山峰的陰影裡打著瞌睡。生意人也早已歇息了。周圍非常寂靜,戈銳斜靠在他的椅子裡,能清楚地聽到主陪審團房間里傳來的錢幣的響聲。在那裡,“法院五人幫”正在玩撲克賭錢。從事務所敞開著的後門那邊,有一條在草地上已踐踏成的小路彎彎曲曲地通向法院。就是踏足於這條小徑上,使得戈銳傾了家,蕩了產——先是輸掉了幾千美元的遺產,跟著就是老家的房子,後來是他還殘存的自尊和大丈夫氣概。 “法院五人幫”把他攆了出來,輸得精光的他便墮落為酒鬼和寄生蟲。終於他挨到了這一天,把他榨乾了的那幫人不准他再上賭桌了。他的許多諾言、誓言已經沒有人再聽。每日的牌局還是照常進行,只是他已經被謫貶為不光彩的旁觀者了。法院院長、縣書記員、喜歡開玩笑的法院幫辦、樂天派的律師和一個臉色蒼白的“山里來的人”輪流坐莊。 “身上的毛被剪光了”的戈銳,則是很策略地被勸說離開,待“毛長豐滿”了再來。

不久,戈銳就厭煩了這一旁觀者的角色,動身回到自己的事務所去了。他一邊踉踉蹌蹌地走在這條倒霉的小路上,一邊對自己咕噥著什麼。在喝下一瓶從桌子底下拿出的用玉米釀製的威士忌酒之後,他將身子倒在了椅子上,開始用一種既感傷又冷漠的神情,呆視著外面浸在夏日霧靄中的山巒。他現在看到的在黑槲這邊山坡上的那一小塊白色的地塊,就是勞雷爾村,他便是在那裡出生和長大的。也是在那裡,戈銳家族和科爾特倫家族結下了世仇。時至今日,戈銳家族還活著的直接繼承人,就唯有這個被拔光了羽毛和被燒燙過的可憐的東西了。科爾特倫家族這方面,也只剩下了一個男性繼承人——阿布納·科爾特倫上校,他是一個有錢有身份的人,是州議會議員,與戈銳的父親同輩。他們兩家的世仇是這一地區非常典型的那一種,它留下了仇恨、冤屈和殺戮的血淋淋的記錄。

不過,楊西·戈銳這個時候想著的可不是家族的仇恨。他那不聽使喚的腦袋裡,只是在無望地轉著如何才能維持他以後的生計和他的這些倒霉的嗜好的念頭。近來,他家族的一些老朋友為他解決了食宿的地方,可是他們卻不願意他買下威士忌,而他呢,卻是已經離不開酒了。他的律師業務已經沒戲了。兩年來,他沒有能接到一樁訴訟案,全靠著借貸和乞討過日子。他沒有淪落得更糟,只是因為時候還沒到。只要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對自己說——只要他有錢能再下一次賭注,他想他就會贏了。然而,他卻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變賣的東西,他的名聲也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 即便是在他現在的悲慘境遇中,當他想起半年前買下他的住宅的那個人時,仍然會禁不住笑了出來。買主是兩個來自“深山老林”裡的古怪人,派克·加維和他的妻子。山里人一提到“深山老林”,總是指著那重巒疊嶂的縱深處,指著那最偏遠的要塞之地,那深不可測的峽谷,那匪盜出沒之地,狼和熊的巢穴。在黑槲山脊的一個高嶺上立著一間小木屋,這一對古怪的夫妻在這最蠻荒的偏遠之地已經住了二十個年頭。他們既沒有狗,也沒有孩子,無人為他們減輕大山里的寂寞。派克·加維鮮為當地人所知,不過凡是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說他“像個瘋子”。他沒有任何職業,他說自己是個打松鼠的獵人。不過作為消遣,他偶爾也“販運點兒私酒”。有一次,稅務官曾把他從他的老巢裡拖了出來,任憑他像一個獵狗一樣默不作聲地死死掙扎,他還是在州立監獄裡住了兩年。獲釋後,他像一隻被觸怒了的黃鼠狼,又急匆匆地溜回到他的老巢中去了。

幸運之神逾過了許多個急切的追求者,倒是惡作劇似的飛到了黑槲的叢林腹地中來,對派克和他的忠實伴侶投之以笑顏。 有一天,一夥戴著眼鏡、穿著燈籠褲的勘探隊員們意想不到地闖到了加維小木屋的附近。派克從掛鉤上取下他打松鼠用的來复槍,遠遠地朝他們開了一槍——擔心是稅務官又來了。幸好沒有擊中,等這些毫無察覺的幸運者們走上前來時,他才發現他們和類似於法律的東西毫不沾邊。後來,他們提出用一大筆嶄新的鈔票來買下加維家的這片已開墾的三十英畝地。為了給這一“發狂的行為”做個解釋,他們說了一大堆無關而又令人費解的話,硬說這筆錢是用來買下這塊地下面的雲母礦層的。 加維夫婦得到了他們數也數不清的這許多錢以後,黑槲地生活中的不足便逐漸地顯現出來了。派克開始提到買新鞋子,給他的來复槍買個新扳機,並且說要買一桶煙草放在屋角;他還把瑪蒂拉帶到這邊山坡上的一個關口處,指給她看,如果在這裡擺上一挺機槍——他們當然買得起了——控制和封鎖了這條通往小木屋的唯一通道,他們倆便可以永遠地把那些帶來麻煩的稅務官和多事的陌生人阻擋在他們的領地之外了。

但是亞當哪裡知道夏娃的心事。對加維來說,這些東西便代表了他財富的力量。誰知在他這骯髒的小木屋裡,還蟄伏著一個遠遠高出這些原始欲求的夙願。在加維太太的胸房裡還留存著一點兒女性的東西,就連二十年的黑槲地的生活也沒能將其泯滅掉。二十年來,白天她耳朵裡聽到的是斑駁的樹皮剝落時發出的聲響,晚上聽到的是狼群在山崖上的嚎叫,這足以把她女人的虛榮心給祛除殆盡了。她早已變得肥胖,皮膚發黃,沉鬱悲戚,可當有了享受的條件以後,她覺得她想要滿足其女性慾求的願望又重新被點燃了起來——她想到茶亭裡去品茶,想買錦衣靚飾,想把簡陋的現實生活用典儀禮節粉飾粉飾。於是,她斷然否定了派克想要加固他們宅地的方案,宣稱他們應該下山回到人世間去,活動斡旋於社交場合。

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下來,並且付諸實行了。因為加維太太喜歡住到一個大一點兒的山鎮上去,而派克仍然希望過一種原始的孤寂生活。為了調解他們之間的分歧,兩人選擇了勞雷爾村。勞雷爾村至少時斷時續地舉行著一些起碼的社會活動,這與瑪蒂拉的心願是相吻合的。對派克來說,住在這裡也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因為它與大山毗鄰,萬一對這一時髦的社會生活過不慣,他們也能及時地隱退。 這兩口子要定居於勞雷爾村的時候,正好是楊西·戈銳不顧一切地想要把財產變換為現金的時候。他們買下了這座戈銳家族的住宅,將四千美金的現鈔交到了這個敗家子的顫巍巍的手中。 就這樣,當戈銳家族的這個不肖子孫被贏光了他的錢財的賭友們趕了出來,無精打采地橫臥在他倒霉的事務所裡的時候,兩個陌生人卻已經住到了他的祖輩們的大堂上。

一團灰塵在酷熱的街面上慢慢地升騰滾動過來,塵土中間有什麼東西在移動著,一陣微風把灰塵吹到了一邊,顯現出了由一匹老灰馬拉著的顏色鮮亮的嶄新輕便大車。快到戈銳的事務所時,馬車駛離了街道中央,停在了戈銳門前的水溝旁。 車子的前面坐著一個瘦高挑的男人,穿著一身黑呢子衣服,一雙笨拙的大手上戴著一副黃色的羊皮手套。馬車的後座上是一位能泰然面對這六月炎熱天氣的婦人。她肥大的身子上穿著緊身的絲綢衣裳。這衣服看上去是由不斷變化著的各種顏色組成的,因而被稱為“變色服”。她直挺挺地坐著,搖著一把太多藻飾的扇子,一雙眼睛呆滯地盯著街道的遠處。不管瑪蒂拉對新生活的舒適怡人感到怎樣的欣悅,黑槲地卻已經完全改變了她的外表。它將她的面容已經鐫刻成了一副空洞呆板的模樣,已經用它那巉岩的冥頑和它腹地的寂寥深深地浸染了她。不管是在什麼地方,她耳朵裡聽到的,好像總是樹皮掉落滾下山的啪嗒聲。她總能感覺到,黑槲地靜謐夜晚的可怕寂寞仍然在追隨著她。

戈銳木然地望著這輛堂而皇之的馬車行駛到他的門前。只是在那個瘦高個的趕車人把韁繩繞在馬鞭上,笨手笨腳地下了車子走進到事務所裡時,戈銳才認出這位煥然一新、剛剛回到文明世界裡來的人是派克·加維。於是戈銳搖搖晃晃地立起身子迎了上去。 這位山里人坐在了戈銳給他遞過來的椅子上。好多人說加維的腦子不夠數,是個七成子,這一點從此人的面部表情上便可以得到印證。他的臉長得太長,臉色頗像一朵番紅花,而且面上毫無表情,宛如一尊石像。一雙沒有睫毛、眨也不眨巴一下的灰藍色的圓眼睛,給他那可怕的面孔又添上了幾分怪誕。 “你在勞雷爾村一切都好吧,加維先生?”戈銳問。 “一切都好,先生,加維太太和我對買下的房子非常滿意。加維太太喜歡你的那所老房子,也喜歡那兒的鄰居們。她認為她需要的是社交生活,現在她已經得到了。羅傑斯家、普古德家、普拉特家和特洛伊家都已經來拜訪過加維太太,她也已經到大多數人家吃過飯了。一些村里最富有、最有身份的人還請她參加了他們舉辦的各種活動。戈銳先生,我不能說這些東西也適合我——對我來說,我更習慣山那邊的生活。”加維把戴著黃手套的大手朝山那邊揮動了一下,“那兒才是我願意待的地方,我願意生活在野蜂和狗熊中間。不過,我來這裡不是說這些事的,戈銳先生。我和加維太太來,是想買下你還有的一樣東西。”

“買東西?”戈銳喊,“跟我?”說著他大笑起來。 “我想你弄錯了,加維先生。正像你說的那樣,'連鎖子,農具,水桶'我都賣給你們了。我現在甚至連一根捅槍用的通條都沒有留下。” “你有的,而且我們也需要。'把錢拿上,'加維太太對我說,'去公公平平地把它買下。'” 戈銳抱著頭說:“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我們有的是錢,”這位山里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地說,“有很多很多的錢。以前我們窮得像負鼠,現在我們闊得可以天天宴請賓客。加維太太說,連村子裡最上等的人都認可我們啦。可是我們還短一件我們還需要的東西。這本該是開在買房子時的那個清單上的,但是卻給忘記了,沒有列上。'那麼,我們就帶上錢,'她說,'去公公平平地買下它吧。'”

“你有話就快說。”戈銳早已受夠折磨的神經有點忍受不了了。 加維此時把他的垂邊帽往桌子上一丟,身子向前傾了過來,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了戈銳。 “這是一樁早已存在的世仇,”加維清楚而又緩慢地說,“是你的家族和科爾特倫家族之間的世仇。” 戈銳頗感不悅地蹙了蹙眉頭。將自己的世仇說給一個好爭雄鬥狠的人聽,這是對山區禮規的一種嚴重違背。 “深山老林”裡的這個人和律師一樣清楚這條戒律。 “不要生氣,”加維繼續道,“這純粹是一樁買賣。加維太太研究了有關世仇的所有情況。山區裡的大多數有身份的人家都有世仇。賽特爾家族和戈福斯家族,蘭金斯家族和博伊德家族,賽勒家族和加洛韋家族都有世仇。它們持續的時間大都在二十年到一百年。你叔叔佩斯萊·戈銳法官是最近一個進行複仇的人,他在休庭後從法官席上開槍打死了萊恩·科爾特倫。加維太太和我都是一貧如洗的窮苦人家出身。沒有人會找我們這些沒有家族的人來報世仇。加維太太說:'拿上錢,公公平平地把戈銳先生的世仇買下吧。'”

這位打松鼠的獵人伸直了一條長長的腿,掏出一摞鈔票扔在了桌子上。 “這是兩百塊錢,戈銳先生,我們用它來買下你們家族那一歷史已不算短的世仇,可以說是一個公道價了吧。你的家族只剩下了你一個,叫你一個人復仇,那太苦了你啦。我將從你的手中接過你家族的世仇,這樣一來,我和加維太太便可以排列在有身份的人們中間啦。這是給你的錢。” 丟在桌上的那一卷鈔票在桌子上抖動著,跳躍著。在加維話音落後,一陣子沉默,此時,法院那邊又傳來了清晰可辨的硬幣的響聲。戈銳知道那是院長大人又贏了一局,因為他贏錢後的叫聲,儘管是壓低了嗓門,還是隨著熱浪逾過廣場傳了過來。戈銳的額頭此時滲出了豆粒大的汗珠。他俯身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個細長頸的酒瓶,斟上了滿滿的一杯。 “來點玉米酒嗎,加維先生?你當然是在跟我開玩笑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又開出了一個新價,不是嗎?我相信我以前聽你說過,最高的世仇價是250~300塊,稍遜色一點的是200塊,不是這樣嗎,加維先生?” 戈銳大笑起來,可笑得併不自在。 山里人接過戈銳給他的酒,連眼皮也沒有眨巴一下,便一飲而盡。對他的這種豪飲,律師投過艷羨的目光。戈銳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像個酒鬼似的品呷著,酒的香氣和味道使得他輕微地戰栗著。 “就這兩百塊錢。”加維又說了一遍。 戈銳心頭突然感到一陣憤怒,使勁用拳頭砸到了桌子上。一張票子被彈了起來,觸到了他的手。他像是被什麼東西蜇著了似的,瑟縮了一下。 “難道你跑到我這兒來,”戈銳喊道,“就是特意要提出這愚蠢的要求,來奚落我和侮辱我嗎?” “這是一樁公平合理的買賣!”打松鼠的獵人說,在說的當兒他的手卻伸了出來,似乎要把錢拿回去了。此時的戈銳突然意識到,他之所以發火,並不是因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而是在生他自己的氣,因為他知道他就要經不住誘惑,邁到更深的泥淖中去了。於是,他從一個被觸怒了的紳士,很快就變成了一個急於要拋出自己商品的賣主了。 “別忙,加維,”戈銳滿臉緋紅結結巴巴地說,“我接受你提出的條件,雖然二百塊錢是——太——便宜了一點兒。只要買賣雙方滿意,交易——也就——算成了。” 加維站起來,興奮地抖了抖他的黑呢子衣服,說:“加維太太會很高興的。現在你已經擺脫干係了,世仇已是科爾特倫和我加維之間的事情。不過,還需寫個字據,戈銳先生,因為你是律師,表示我們已經成交了。” 戈銳伸手抓過了紙筆。錢就握在他的另一隻濕漉漉的手中。突然之間,別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對他變得不重要了。 “是得有個出售憑據。'權益,名稱,買賣雙方'……'永遠有效以及——'不,加維,我們還是略去'保護'這一條吧,”戈銳大聲笑著說,“你必須自己來護衛這一名稱。” 山里人接過這張他根本不懂的條子,煞是鄭重其事地將它折疊起來,然後很小心地裝進了他的衣袋裡。 戈銳這時正站在靠近窗戶的地方。 “請過這邊來,”他抬起他的手指說,“讓我指給你看,你剛剛買下的這個仇敵,他走過來了。你瞧,就在街道的那一邊。” 山里人彎下他長長的身軀,朝戈銳所指的方向從窗戶望出去。阿布納·科爾特倫上校正在對面人行道上走著,只見他身子筆挺,相貌堂堂,約五十歲開外,身上穿著南方議員們總愛穿的那種長長的雙排扣大禮服,頭上戴著一頂絲綢禮帽。在加維注視著的當兒,戈銳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假如世界上真有什麼黃鼠狼的話,那麼加維便是它的範本了。在他的冷酷的眼睛追隨著那個移動著的人的當兒,加維嗥嗥地叫著,露出了他長長的琥珀色的尖牙。 “就是這個人嗎?哼,就是他曾把我送進了監獄!” “他以前是這一地區的檢察長,”戈銳漫不經心地說,“哦,順便告訴你,他可是一位一流的射手呢。” “我可以在一百碼之外射中松鼠的眼睛,”加維說,“原來這個人就是科爾特倫!我這筆買賣算是做得值啦。戈銳先生,這件事我會比你幹得漂亮得多的!” 加維起身離開,可剛走到門口他又停下了,臉上露出了些許的為難。 “你今天還要買別的東西嗎?”戈銳帶著嬉戲的嘲笑口吻問,“買祖宗的規條,先輩們的魂魄,或者是櫃子裡的遺骨?我可以按最低的價錢賣給你。” “加維太太還想到了另一件事,”站在門口的獵人說,“我對這件事沒啥興趣,只是她特別地想要我問一下,如果你願意,她說就'公公平平地把它買下'。她說的是一塊墳地,你知道,戈銳先生,就是宅院背後雪松下面的那塊墓地。那裡埋著你們家族裡被科爾特倫家殺死的人。墓碑上都有他們的名字。加維太太說家族的墓地也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徵。她說我們既然買下了世仇,另一件東西也就變得必要了。現在墓碑上的姓是'戈銳',但是可以把它們改為我們的——” “滾!滾出去!”面色氣得紫青的戈銳厲聲喊道。他朝加維揮動著雙手,他的手指勾曲著、戰栗著。 “滾,你這個魔鬼!是人都會保護他家的祖墳的——滾!” 打松鼠的獵人悻悻地邁出了門檻,走向他的馬車。在他上到馬車上的當兒,戈銳正把撒落在地上的錢倉倉皇皇地摟了起來。在馬車慢慢地拐過了彎兒的時候,戈銳這個又長出了新毛的羊,匆匆忙忙地沿著那條小徑竄到法院那邊去了。 第二天凌晨三點的時候,他們把喝得酩酊大醉、輸得精光的戈銳送回了他的辦公室。法院院長、喜歡開玩笑的法院幫辦、縣政府書記員和那個樂天派的律師抬著戈銳,那個面色蒼白的“山里來的人”在後面做護衛。 “放在桌子上。”其中一個說,於是他們把戈銳放在了亂堆著書本和文件的桌子上。 “楊西酒喝多了後,總是惦著那個倒霉的兩點。”法院院長若有所思地嘆息道。 “是的,”樂天派的律師說,“像他那樣喝醉了酒的人,本不該再來玩牌賭錢。我不知道他今晚輸了有多少。” “差不多二百塊吧。我真奇怪他從哪裡弄到的錢。據我所知,他已有一個多月連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也許是碰上了一個訴訟委託人,賺了一筆。哦,還是讓我們趁天亮前回家去吧。他醒來後,除了頭感覺到有些不舒服外,不會有什麼別的事的。” 這“五人幫”在朦朧的夜色裡悄悄地溜走了。後來是早晨把它的陽光投射在了可憐的戈銳身上。它透過沒拉簾子的窗戶,起初是以一片淡淡的金光撫弄著睡覺的人,不久便用烤人耀眼的夏日的光芒,傾瀉在他有著斑斑紅點子的皮膚上了。戈銳在桌上的狼藉中迷迷糊糊地動了動身子,將他的臉轉離開了窗子那邊。他這一動把一本厚厚的法律書砰的一聲摔到了地板上。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身穿黑禮服的男子正俯身向著他。他再往上瞧,看見了一頂舊了的絲綢禮貌,帽子下面是阿布納·科爾特倫上校慈祥光潤的面龐。 上校拿不准這次見面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因此等著對方表示出某種願意再相識的跡象。有二十年了,這兩個家族的男人們不能平心靜氣地面對面相遇。在戈銳使勁地把模模糊糊的視線投向這個人的時候,他的眼睛眯縫了起來,末了,他安詳地笑了。 “你把斯特拉和露茜也帶來玩了嗎?”戈銳平靜地問。 “你認識我嗎,楊西?”科爾特倫問。 “當然認識。你送給過我一根頭上帶哨的鞭子。” 二十四年前,他給過楊西帶哨的鞭子;那時楊西的父親是科爾特倫上校最要好的朋友。 戈銳的眼睛在屋子里四下瞅著。上校明白了他的意思。 “躺著別動,我去給你弄點來。”他說。後面的院子裡有一台水泵,戈銳閉上了眼睛,無限歡欣地傾聽水泵手柄發出的咔嗒聲和涓涓的流水聲。科爾特倫拿回一罐清涼的水,端著給他喝。戈銳很快地坐了起來——一副窮愁潦倒的樣子,他的亞麻布的襯衫又縐又髒,頭髮蓬亂,昏沉沉的腦袋還搖搖晃晃的,他費力地將一隻手朝上校揮了揮。 “對——不起,你能原諒嗎?”戈銳說,“我昨晚一定是喝了太多的酒,然後就在桌子上睡著了。”他的眉頭頗為困惑地鎖結在一起。 “和年輕人們一起出去了?”科爾特倫友好地問。 “不,我哪兒也沒去。這兩個月來,我身上連一個子兒也沒有。我想,又是像往常一樣,喝得太多了吧。” 科爾特倫上校把手撫在了他的肩膀上。 “楊西,剛才你問我是不是把斯特拉和露茜也帶來了,”上校這樣開始道,“適才你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你一定是又夢見了你小的時候。現在你全醒了,我希望你能好好聽著。我就是從斯特拉和露茜那裡來的,來尋找他們儿時夥伴,尋找我老朋友的兒子。他們倆都知道,我這次來是準備帶你回去的,你會發現他們還像從前那樣歡迎你。我想接你到我家裡住,住到你的身心完全復原了的時候,你只要願意就一直住下去。我們聽說你現在的處境很糟糕,你心中有困惑,變得有點兒頹唐了,我們都希望你能再到我們家玩。你願意來嗎?孩子?你願意丟開我們兩個家庭過去的恩怨紛爭,跟我一塊兒回去嗎?” “紛爭!”戈銳睜大了眼睛詫異地說,“在我們之間,我不記得有過任何的紛爭。我相信我們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不過,上校,我怎麼能夠到你們家去呢,像我現在的這副樣子——一個可憐的酒鬼,一個可悲的敗家子,一個墮落的賭棍——” 戈銳從桌子上溜下來踉踉蹌蹌地坐到了扶手椅子上,開始傷心地啜泣起來,在這淚水里摻雜著他真正的悔恨和愧疚。科爾特倫一直婉轉耐心地勸說著,讓戈銳的心裡慢慢地想起了他兒時在山里曾經度過的快樂時光。科爾特倫跟他說,他們對他的邀請是真心誠意的。 後來,科爾特倫說起想依靠他的幫助,搞成一套運輸裝置,以把大批砍伐下來的木材從高山上送到下面運木頭的水道裡。他知道戈銳曾經發明過一種這樣的東西——一系列的滑道和斜槽裝置——戈銳曾為此感到十分的自豪。他的這一誘勸奏效了。可憐的戈銳覺得自己還能對別人有用,便變得高興起來,他很快地把一張紙鋪在桌子上,用顫巍巍的手,急速地畫著他打算要怎樣做的示意草圖。 戈銳已經厭倦了無所事事的生活,他那浪蕩的心又朝著山區那邊復甦了。他的頭腦還不是那麼靈活,他的各種思想和記憶只是在逐個地回到他的腦子裡來,就像信鴿在暴風雨的海面上極力尋找著它的航線一樣。即便是這樣,科爾特倫還是對戈銳的這一進步感到了滿意。 那天下午,當科爾特倫和戈銳家族的這兩個人友好地騎著馬走過鎮子裡的時候,貝塞爾鎮上的人都感到驚訝。他們倆肩並肩騎著馬,穿過了灰塵飛揚的街道和立定呆看著他們的市民,跨過了溪上的小橋,朝著山里走去。這個浪子已經給自己梳洗了一番,顯得整潔得多了,只是他坐在馬背上還有點兒搖搖晃晃,心裡面也好像有什麼很重的心事似的。科爾特倫沒去打擾他,指望著山里的環境會給戈銳以好的影響,叫他慢慢地恢復了心理上的平和。 有一次,戈銳突然發起痙攣,差點兒從馬背上摔下來。他不得不在路邊休息了一會兒。上校早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事先為戈銳帶了一小瓶威士忌酒,可是當上校把酒遞給他時,戈銳卻幾近慍怒地拒絕了,並且說他以後再也不沾一滴酒了。慢慢地他恢復過來了,他們又騎上馬默默地走了有一二里路的光景。臨了,戈銳突然勒住了韁繩說: “昨天晚上我玩牌輸了兩百塊錢。哦,那些錢我是從哪裡弄來的呢?” “不要胡思亂想了,楊西。山里清新的空氣很快會使你的心情平靜下來的,我們回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到平納柯瀑布釣魚,那裡的鱒魚多得像牛蛙一樣在水面上亂跳。我們也叫斯特拉和露茜一塊兒去,到老鷹岩那兒野餐。楊西,你沒有忘記吧,那用夾核桃木熏過的火腿麵包,對飢腸轆轆的釣魚人來說,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顯然,上校並不相信戈銳真的有過這二百塊錢。於是,戈銳又回到了他的沉思之中。 從貝塞爾鎮到勞雷爾村有12英里。傍晚時分,他們已經走了10英里。離勞雷爾村半英里的地方是戈銳的祖宅。過了勞雷爾村,再往前走一兩英里,住著科爾特倫一家。現在的路徑雖然變得陡峭、走起來也較為吃力,可周圍賞心悅目的景緻卻給了他們諸多的補償。林間崎嶇的小路邊枝葉繁茂,鳥語花香,沁人心脾的新鮮空氣使一切的藥物變得黯然失色。小路兩邊的蔭翳處長滿了地衣、苔蘚,一條明淨的小溪在蕨類植物和月桂樹中間潺潺地流淌。他們站在稍低一點兒的地方,從掩映著的樹葉中間望過去,只見遠處山谷在白色的雲靄霧霾中若隱若現,構成了一幅絕妙的圖畫。 科爾特倫高興地看到,他的同伴沉浸到山林迷人心魄的景色中去了。現在他們只需繞過畫家岩,跨過埃爾德河,爬上對面的小山,戈銳便能看到已被他賣掉的祖宅了。對現在走過的每一塊岩石、每一條路徑、每一棵樹,戈銳都覺得十分親切,十分熟悉。雖然他以前曾忘掉過這裡的林木,它們此時卻叫他變得激動起來。正像《家鄉,可愛的家鄉》那首樂曲能讓他變得激動不已一樣。 他們繞過了畫家岩,走到了埃爾德河邊,停下來讓馬兒在湍急的河水中飲水、洗澡。在埃爾德河的右側有一道柵欄,順著山路和水流的方向延伸到遠處。這柵欄圍起的就是戈銳他們家的一個老果樹園,他的祖宅就在那個陡峭的山坡後面。沿著柵欄的內側長著茂密的商陸樹、接骨木樹、黃護樹和黃樟樹。隨著那片枝葉中傳出一陣響動,戈銳和科爾特倫都抬眼望了過去,見柵欄上面有一張像狼一樣凶狠的長臉,臉上的一雙灰色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們兩個。那張臉很快就消失了,接著是一個細長的身影朝著戈銳家祖宅的方向,在果園的林子里左躲右閃地奔跑。 “那個人叫加維,”科爾特倫說,“你的房子就是被他買去了。這個人的腦子肯定是有些不正常。幾年前,我曾因為販酒的事把他關進監獄,儘管我也知道那件事主要不是他的責任。哦,楊西,你怎麼了?” 戈銳擦著額頭上的汗珠,臉色變得蒼白。 “我的樣子是不是有點兒怪?”他勉強地笑著問。 “我現在記起了幾件事情,”戈銳的酒現在已經醒了好多,“我想起這兩百塊錢是怎麼來的了。” “不要再想著它了,”科爾特倫和言悅色地說,“以後,我們會把一切都弄清楚的。” 他們騎上馬離開了埃爾德河。在他們到了山腳下時,戈銳又停住了。 “上校,你以前是不是認為,我有的時候是很愛虛榮的呢?”他問,“我對衣飾外表過分講究?” 上校的眼睛此時不願意落到戈銳身上穿著的邋遢的亞麻布衣服和頭上戴著的褪了色的帽子上,免得讓他難受。 “我好像還記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當年的英姿,”上校雖然感到奇怪,可還是順著他的意思說,“在布魯嶺一帶,衣服穿得最得體的,頭髮梳得最光溜最時髦的,馬騎得最好的,就是那個小伙子啦。” “你算是說對了,”戈銳趕忙接過話茬說,“現在的我在心裡頭還是那麼愛虛榮,儘管它沒有表現在面上。噢,我現在仍然像火雞一樣愛漂亮,像魔鬼撒旦一樣愛慕虛榮。眼下我想求你一件小事,來滿足一下我的這一癖好。” “你儘管說出來,楊西,只要你願意和喜歡,我們可以封你為勞雷爾的公爵和布魯嶺的男爵;願意為你從斯特拉的孔雀尾巴上拔下翎子,裝飾在你的帽子上。” “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我是鄭重其事的。幾分鐘後我們要經過我家山坡上的房子,我出生在那裡,我的祖輩們一直在那裡生活了一個多世紀,現在卻是由陌生的人們住在那裡了——再瞧瞧我現在的模樣!我這副衣衫襤褸、窮困潦倒的樣子!科爾特倫上校,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現在的這副模樣,那樣我會感到羞愧的。我想請你讓我穿戴上你的衣帽,等走到人們看不見我們的地方,我再還給你。我知道你會認為我的這個念頭有多麼荒唐,可是穿上你的衣服從我以前的家走過時,我就會顯得體面多了。” “哦,這是怎麼回事呢?”科爾特倫對自己說,因為他實在無法把同伴現在清醒的理智和冷靜的舉止與他提出的這個奇怪的請求聯繫在一起。不過,上校已經欣然同意,動手解開了衣服的鈕扣,彷彿戈銳的這個念頭一點兒也不奇怪似的。 上校的衣服和帽子戈銳穿戴上後都非常合適。戈銳扣好了外套的釦子,臉上顯出一副滿意和神氣的樣子。戈銳和科爾特倫差不多是同樣的身材——也許後者更加偉岸和挺拔一些。雖然他們相差二十五歲,可是從相貌上看,他們就像是兄弟倆一樣。戈銳顯老,他的臉臃腫而且生出了皺紋;上校面色光潤,脾性適中。他穿上了戈銳的那件破爛的亞麻布襯衫,戴上了那頂褪了色的軟邊呢帽。 “現在,”戈銳拉住了韁繩說,“我穿戴好了,上校。我希望你走在我的後面,離我大約有十英尺的距離,這樣他們就能更清楚地看到我現在神氣的樣子了。他們會看出我不是那種再也提不起來的人,一點兒也不是。不管怎麼說,我這一次要好好地露露臉兒,咱們走吧。” 戈銳策馬緩緩地向山上奔去,上校照戈銳說的,落開距離,跟在後面。 戈銳筆直地坐在馬鞍上,頭高高地昂著,可是他的眼睛卻在朝右邊望著,在急速地掃過他祖宅院子裡的每一片樹叢、每一個犄角旮旯和每一個隱蔽的地方。他曾有一刻對自己說:“那個瘋狂愚蠢的傢伙果真會幹這樣的事情嗎,還是我自己在胡猜亂想呢?” 就在他走到他家那片祖墳的對面時,他看到了他正在尋找的東西——一縷白色的硝煙從一處濃密的灌木叢裡飄了出來,他的身體朝左邊慢慢地倒下,這時科爾特倫已驅馬趕了上來,用手臂扶住了他。 打松鼠的獵人沒有對他的槍法吹牛。他把子彈射向了他想要打到的那一部位,也是戈銳早已料到子彈會穿透的地方——它穿過了阿布納·科爾特倫黑呢子上衣的前胸。 戈銳重重地依偎著科爾特倫的身體,他並沒有倒下去。兩匹馬兒並排走著,上校的手臂托著他仍然穩穩地坐在馬背上。透過掩映的林木,可以看見勞雷爾村落里白色的小房子就在不遠處閃爍著。戈銳伸出了一隻手,向這邊摸索著,直到它撫在了科爾特倫握著韁繩的手上。 “你是我的好朋友!”戈銳說。這句話道出了他現在心中湧動著的感情。 就這樣,楊西·戈銳在經過他的舊宅時,盡他最大的力量顯示出了他尚有的體面和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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