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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世界的凜冬 肯·福莱特 13832 2018-03-18
柏林的孩子們玩起了一個叫“女人,快過來”的遊戲。這是男孩捉弄女孩的十幾種遊戲中的一種,但卡拉發現這種遊戲有著新的寓意。男孩子排成隊伍,去捉一個女孩。抓住女孩以後,他們高喊“女人,快過來”,然後把女孩扔在地上。他們會把女孩按在地上,輪流壓在她身上模仿性交的姿勢。這種遊戲是七八歲男孩在目睹紅軍士兵輪姦德國婦女之後發明的。所有進入德國的紅軍士兵都知道這句德語:“女人,快過來!” 為什麼強姦她們的是紅軍士兵呢?儘管一定會有,但卡拉還沒見到哪個德國女人被法國兵、英國兵、美國兵或加拿大兵強奸的。與之映襯的是,她認識的十五歲到五十五歲之間的女人至少被一個蘇聯兵強姦過:她媽媽茉黛,弗里達的媽媽莫妮卡,他們家的女僕艾達,所有人都無法倖免。

但她們還算幸運的——她們都活下來了。一些女人在遭受了幾十個蘇聯士兵一小時接一小時的凌辱後被摧殘致死。據說有個德國女孩甚至被蘇聯人咬死了。 麗貝卡·羅森幸運地逃脫了被強暴的厄運。卡拉在猶太人醫院被解放的那天,救出了麗貝卡,之後,她就搬進了馮·烏爾里希家。烏爾里希家在蘇聯控制區,但麗貝卡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她像個囚犯一樣在閣樓裡躲了好幾個月,只有等夜深人靜,殘暴的蘇聯人爛醉如泥時才下來待一會兒。卡拉會抽空到閣樓上去陪陪她,一起玩牌,彼此訴說一些往事。卡拉希望麗貝卡把自己當成年紀略長的姐姐看待,麗貝卡卻把她當成了媽媽。 卡拉發現自己真的快要做媽媽了。 茉黛和莫妮卡已經五十多歲了,不可能懷得上孩子。艾達很幸運,沒有懷孕。不過卡拉和弗里達都懷上了強暴者的孩子。

弗里達做了流產手術。 流產是違法的,對流產者判處死刑的納粹法律在德國依然有效。因此弗里達用五根煙找了一個老年助產士。在做流產時,引發了感染,要不是卡拉從醫院裡偷來的一點青黴素,弗里達也許就沒命了。 卡拉決定生下這個孩子。 她對這個孩子的感覺常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孕吐時她會對那個侵入她身體,留下這個負擔的野獸怒不可遏。其他時候她則會按著肚子凝神靜思,思考要給孩子穿上什麼樣的衣服。接著她會想,孩子的模樣會不會讓她想起強姦她的某個男人,使她仇恨自己的孩子。但孩子也應該繼承一點馮·烏爾里希家的基因吧。她既期待又害怕。 1946年1月,卡拉已經懷孕八個月了。和大多數德國人一樣,她又冷又餓,衣食無著。肚子明顯大了以後,她辭掉了護士的工作,加入到百萬失業大軍之中。食物每十天配給一次,每人每天只能攝入一千五百卡路里的食物。當然,這些食物還是要付錢的。即便有錢有配給卡的顧客,有時也會遇上沒有食物可買的狀況。

卡拉考慮過以戰時做過間諜,來要求蘇聯方面給以特殊對待,可海因里希的可怕遭遇斷了她這個念頭。紅軍情報機構希望海因里希繼續做他們的間諜,為他們刺探美國的軍事情報。海因里希說他不想幹,他們便威脅要把他送進勞動營。因為不會說英語,蘇聯人才最終放過了他。聽說了此事後,卡拉決定,自己曾為蘇聯做過間諜的事情,從此隻字不提。 這天,卡拉和茉黛都很高興,因為她們賣掉了一個五斗櫥。這個新藝術風格的橡木五斗櫥,還是沃爾特的父母在1889年結婚時買的。卡拉、茉黛和艾達把五斗櫥搬到了借來的手推車上。 烏爾里希家仍然沒有一個男人。埃里克和沃納是幾百萬失踪德國士兵的一分子,他們也許都已經死了吧。貝克上校告訴卡拉,東部前線死了三百萬德國兵,更多的則死在了蘇聯的戰俘營裡——因為飢餓、寒冷和疾病。但有兩百萬名德軍戰士還活著,在蘇聯的勞動營做苦工。一些人已經回來了——有的是從勞動營中逃跑的,有的因為病重無法勞動被送走。這些人離開勞動營以後,就流亡於東歐各國,試圖找到回家的路。卡拉和茉黛寫了好幾封信讓蘇聯紅軍替她們轉交,但一直沒收到回信。

對沃納的回歸,卡拉很矛盾。她仍深愛著沃納,希望他好好活著,但又怕沃納發現她被人強暴,還懷了孩子。儘管這不是卡拉的錯,但她還是覺得非常羞恥。 三個女人推著手推車穿過街道。她們把麗貝卡留在了家裡。蘇聯紅軍已經不像剛到時那樣胡作非為了,麗貝卡也離開了閣樓,但漂亮女孩在街上走還是很危險。 原先德國精英階層漫步的菩提樹下大街,掛上了列寧和斯大林的大幅畫像。柏林的大多數道路都被清理過了,破損建築的瓦礫每隔幾百碼堆成一堆,便於再次利用,但不知道德國人是否還能重建他們的家園。整幢整幢的房屋被炸平,有些地方整個街區都不見了。德國需要好些年才能重建這些地方。廢墟中有上千具死人的屍體,整個夏天柏林都聞得到這股略有點發甜的屍體氣味。現在,只有雨後才能聞得到這種味道。

這時,柏林被分成了蘇聯佔領區、美國占領區、英國占領區和法國占領區。許多沒有被炸毀的樓房被當地的佔領軍所使用。柏林人只能隨便找地方住,大多都住在挨炸樓房僅剩的幾個好用的房間裡。柏林恢復了供水和時斷時續的供電,但暖氣和燒飯用的煤氣還是短缺。五斗櫥也許被買去的人當柴火用了。 她們把五斗櫥推到了法國占領軍治下的維丁區。她們用五斗櫥跟一個彬彬有禮的法國軍官換了一箱“吉塔尼”煙。蘇聯印了很多佔領區貨幣,造成嚴重的通貨膨脹,人們通常用香煙來完成實物的買賣。 回程路上,茉黛和艾達拉著空手推車,卡拉走在她們旁邊。一路推過來讓她渾身都疼,但她們好歹有了點錢——一整箱煙足夠她們生活一陣的了。 天黑了,溫度降到了零度以下。回家的路上她們會途經一段英國的佔領區。卡拉有時會想,如果英國人知道了茉黛所經歷的苦難,他們會不會出手相助。但茉黛已經到德國二十六年了,她哥哥菲茨赫伯特伯爵儘管有錢有影響力,但在茉黛和沃爾特·馮·烏爾里希婚後卻拒絕幫助她。菲茨赫伯特伯爵是個固執的傢伙:不會輕易改變自己對妹妹的態度。

走了不遠,她們看見三四十個衣衫不整的德國人站在一幢被英國占領軍徵用的房子外面。卡拉、茉黛和艾達停下步子,觀察他們在看些什麼。通過窗戶,他們看見房子裡燈光明亮,男男女女們舉著酒杯高聲歡笑,服務生們端著盛有食物的托盤在人群中穿梭。卡拉看了看周圍。人群中大多是女人和孩子——柏林乃至德國已經沒剩下幾個男人了——他們像被拋棄在天堂門外的罪人,貪婪地看著窗戶內的情景。這一幕讓人看得心疼。 “太氣人了,”茉黛憤憤不平地說。接著,她朝宅子的大門走了過去。 守在門口的英國衛兵用德語對她說:“不行,不行。”這也許是衛兵唯一會說的德語單詞。 茉黛用過去常說的上層階級英語對他說:“我必須馬上見你的長官。”

和往常一樣,卡拉對母親的勇氣和英姿敬佩不已。 衛兵狐疑地看著茉黛破舊的大衣,沉思了一會兒,他還是敲了敲門。門開了,一張臉探了出來。 “有位英國女士想見長官。”衛兵說。 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一對男女站在門口。他們像極了諷刺畫上的英國軍官夫婦:男的穿著晚禮服,戴著黑領結;女的穿著長裙,戴著寶石。 “晚上好,”茉黛說,“很抱歉打擾了你們的聚會。” 軍官夫婦吃驚地看著她,不知道這個破衣爛衫的老婦人怎麼會用英國上層階級的口吻跟他們說話。 茉黛說:“我只是在想,你們也許應該看看自己對外面這些可憐的人都做了些什麼。” 軍官夫婦看了看聚集在屋子外面的人群。 茉黛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們至少應該放下窗簾。”

思考了一會兒,軍官夫人說:“喬治,我們是不是做了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可能吧,但我們是無心的。”軍官粗暴地說。 “能送些食物給他們,以我們的彌補過錯嗎?” “可以,”茉黛飛快地說,“這樣做既道歉了,又體現了你們的仁慈。” 軍官的表情有點猶豫,把食物分給飢餓的德國人也許觸犯了他們的某項規定。 軍官夫人祈求道:“親愛的,行不行?” “行,當然行。”軍官趕忙說。 軍官夫人轉身對茉黛說:“謝謝你的提醒,我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說完,茉黛便離開了。 幾分鐘後,客人們端出放著三明治和蛋糕的盤子,把它們分發給屋外的婦女和兒童。卡拉笑了。冒失的母親又一次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她拿到一大塊水果蛋糕,兩三口就吃完了。這塊蛋糕裡的糖分比她過去六個月攝入的總量還要多。

窗簾放了下來,客人們回到屋裡,房子外面的人也很快散了。茉黛和艾達重新推著手推車往前走。 “媽媽,做得很好。”卡拉說,“一箱煙和一頓免費的晚餐,真是完美的一天!” 卡拉覺得,除了蘇聯人,其他國家的佔領軍對德國人都還不錯。卡拉覺得這種現象非常奇怪。美國兵經常給德國人分髮長條巧克力。自己的孩子在德軍佔領下忍飢挨餓的法國人也對德國人非常仁慈。儘管德國給法國造成了這麼多苦難,卡拉心想,他們也沒有那麼恨我們,真是夠奇怪的。反過來一想,德國歷經了納粹、紅軍和空襲的折磨,他們或許會覺得,德國人已經獲得了足夠的懲罰了吧。 回到家已經很晚了,她們把手推車還給了借車給她們的鄰居,又送了包煙當作酬謝,然後回到了家。家裡的大多數窗戶都已經沒了玻璃,石板上都是彈坑,但並沒有遭受結構性的破壞。這個家還能使她們免遭惡劣天氣的侵襲。

這時,四個女人睡在廚房裡。到了晚上,她們就把臥室裡的床墊拿到廚房。她們沒法使整幢房子都暖和,只能使廚房比外面暖和一點。廚房的爐子原本燒煤,但煤早就弄不到了。好在她們早就想好了其他可以拿來燒的東西:書,報紙,舊家具,甚至網眼窗簾。 她們兩個人和兩個人在一起睡。卡拉和麗貝卡一起睡,茉黛和艾達一起睡。和父母身亡那天一樣,在卡拉的臂膀裡睡著以後麗貝卡常會在夢中哭泣。 走了那麼長的路,卡拉精疲力竭,很快就躺下了。艾達用麗貝卡從閣樓上帶下來的舊雜誌把火爐燒旺。茉黛在中午吃的扁豆湯裡加了水,準備待會加熱當晚飯吃。 坐起來喝湯的時候,卡拉突然感到一陣尖銳的肚子疼。她意識到這不是推車引起的疼痛,應該是其他原因引起的不適。她計算了當天和猶太人醫院解放的那天之間的間隔。 “媽媽,”她害怕地說,“我想孩子快要生了。” “太快了吧。” “懷孕三十六週,我已經開始感到宮縮了。” “那就做些準備吧。” 茉黛上樓去拿毛巾。 艾達從餐廳裡拿來個木凳。她用從被炸的房子裡拿來的一段彎鐵當錘子,把凳子敲成段,扔進爐子裡取暖。 卡拉把雙手放在脹大的肚子上。 “孩子,你也許應該等暖和點,再到這個世上來。”她說。 很快,卡拉就疼得不覺得冷了,她從沒經歷過如此劇烈的疼痛。 但疼痛持續了很長時間。整整一夜她都在臨產狀態中。哭泣呻吟的時候,茉黛和艾達輪流抓住她的手。麗貝卡的臉嚇得刷白,眼睛一直盯著她看。 當青灰色的陽光透過廚房報紙釘的窗戶照進來的時候,新生兒的頭終於鑽出來了。儘管疼痛沒有立刻消退,卡拉卻像卸下了包袱似的,鬆了口氣。 一番激烈的推拉後,茉黛從卡拉的雙腿間把孩子拿了出來。 “是個男孩。”她說。 茉黛拍了一下男孩的臉,他張大嘴哭了。 她把嬰兒遞給卡拉,扶卡拉坐起,靠在從客廳裡拿出來的幾個枕頭上。 新生兒長了不少黑髮。 茉黛用一小塊棉布紮住臍帶,然後把它剪開了。卡拉解開外衣的鈕扣,使新生兒的嘴對準自己的乳頭。 卡拉很擔心自己下不了奶。孕期結束的時候,她的乳房應該開始腫脹,能夠滴出奶水,但這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這或許是因為嬰兒出生得太早,或是母親的營養不足吧。但經過一番吸吮之後,她感到一種奇怪的痛感,奶水出來了! 小嬰兒吃飽以後,很快就睡著了。 艾達拿來一盆溫水和一塊布,輕輕擦洗嬰兒的臉和頭,然後繼續擦其他地方。 麗貝卡小聲說:“他太漂亮了。” 卡拉問茉黛:“媽媽,我們能叫他沃爾特嗎?” 卡拉沒想那麼多,茉黛卻已經完全崩潰了。她臉一皺,彎下腰,痛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恢復了鎮定:“對不起。”但很快她又悲痛得不能自已,“哦,沃爾特,我的沃爾特!”她哭喊著死去丈夫的名字。 最後,茉黛終於止住了眼淚。 “對不起,”她再一次道歉,“我沒想小題大做,”她用袖子擦了擦臉,“我只希望你父親也能看到這個孩子。太不公平了。” 艾達讓母女倆吃了一驚,她背誦了《約伯記》第一章裡的經文:“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當稱頌的!” 卡拉不相信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話,納粹集中營裡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然而她卻從這段經文中感受到了安慰。生命就意味著要接受一切——既包括兒女出生時的痛苦,也包括親人離去時的悲哀。茉黛似乎也感同身受,情緒平復了不少。 卡拉慈愛地看著新生兒沃爾特。她暗暗發誓,不管前面有什麼困難,她都會讓他吃飽穿暖。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孩子,她會永遠永遠愛著他。 新生兒醒來了,卡拉又把乳房湊到他的嘴邊。他滿意地吸吮著,在四個女人的注視下發出“噠噠”的咂嘴聲。在溫暖昏暗的廚房裡,一時間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 議會議員的首次演講稱為“就職演說”,通常這種演講都很乏味。演說必須顧及方方面面,說上些套話虛話,主題也不能有明顯指向性。同僚和對手會對新議員表示祝賀。只要遵守了這個傳統,新議員就算是融入到議會這個大家庭了。 成為議員幾個月後,勞埃德·威廉姆斯才在國家保險法案的辯論中進行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演講,這對他才是真正的挑戰。 準備演講詞的時候,他的腦海裡出現了兩個雄辯專家的形象。外祖父大衛·威廉姆斯喜歡引用《聖經》中的詞句。他在教堂裡用,但在工會談及煤礦工人的艱辛以及面對的不公正時則用得更多。在講到礦井、礦床和埋葬礦工的墳墓時,大衛常會用到辛勞、罪惡、貪婪這幾個短小精悍卻寓意豐富的詞。 丘吉爾也是一樣,不過他具有大衛·威廉姆斯缺乏的幽默。他的宏偉長句常以令人意想不到的畫面或韻味無窮的比喻作結。 1926年大罷工期間,作為政府喉舌《英國公報》的總編時,他曾經這樣警告過工會領導者:“你們可要想好啊,如果你們再搞一次總罷工的話,我們就再出一份《英國公報》作為回應。”勞埃德覺得演講中就是需要這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它們像麵包裡藏著的葡萄乾一樣讓人驚喜不斷。 但站起來以後,他馬上就發現,自己精心準備的句子突然變得不真實起來。聽眾們似乎也有一樣的感覺,會議大廳裡五六十個議員明顯開起了小差。勞埃德感到一陣恐慌:他怎麼能把一個意義深遠的議題如此輕率地在這麼多議員面前呈現出來呢? 在政府包廂的前排座位上,他看見了出任教育部長的母親艾瑟爾和出任煤炭部長的舅舅比利。勞埃德知道,比利舅舅十三歲就下了礦井,母親也在同一年齡當起了泰-格溫的女僕。演講不是華麗辭藻的堆積,但卻事關這些人的生命。 講了一會兒,他放下講稿,開始自由發揮。勞埃德說,由於殘疾和失業,一些工人階級家庭常常飢寒交迫,這類家庭他曾在倫敦東區和南威爾士的礦區親眼見到過。聲音流露出了他的真實情感,有時透出幾分蒼涼,但他還是繼續演講下去。勞埃德感覺到議員們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他的演講上來,於是他又提到了為了實現就業保險、去除失業恐慌而大聲呼籲的外祖父,以及開展工人運動的先行者們。結束演講時,議員們大聲歡呼起來。 勞埃德的妻子黛西在觀眾席中自豪地笑著,直沖他翹大拇指。 他帶著一絲滿足聆聽著辯論中其他人的演講,覺得自己通過了作為議員的第一次真正的測試。 辯論結束以後,勞埃德在議院的大廳裡遇見了保證本黨議員投票無誤的紀律委員。對勞埃德的演講表示祝賀以後,這位紀律委員問:“你願意成為一名政務次官嗎?” 勞埃德非常激動。每個政府部長或國務大臣至少有一個政務次官。事實上,政務次官僅僅是個拎包的角色,但這個職務卻是成為部長和大臣的必經之途。 “我非常榮幸能擔任這個職務,”勞埃德說,“誰將成為我的上司呢?” “厄尼·貝文。” 勞埃德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竟然會這麼好。貝文是外交大臣,是和首相艾德禮走得最近的人。兩人的出身天差地別,卻是親密無間的好友。艾德禮出身於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個律師,本人是牛津畢業生,在一戰中當過軍官。貝文則是個女僕的私生子,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十一歲就開始乾活,建立了規模宏大的運輸個人工會。他們在體形上也完全兩樣:艾德禮瘦削沉靜,貝文又高又壯,還喜歡高聲大笑。外交大臣常把首相稱為“小克萊門”。儘管有這麼多不同點,他們卻是站在同一條戰壕里的戰友。 對勞埃德和幾百萬英國人民來說,貝文是他們心裡的大英雄。 “我無法要求更多了,”勞埃德說,“但貝文不是已經有了個政務次官了嗎?” “他需要兩個,”紀律委員說,“明天早晨九點到外交部開始上班吧。” “謝謝你。” 勞埃德匆匆走過橡木裝飾的走廊,朝母親的辦公室走去。他讓黛西辯論後等在那裡。 “媽媽!”他進門便大聲喊,“我被任命為厄尼·貝文的政務次官了!” 這時他發現辦公室裡除了勞埃德,還站著菲茨赫伯特伯爵。 菲茨用帶著驚異和厭惡的目光瞪著勞埃德。 儘管吃驚不小,但勞埃德還是注意到自己的生父穿了件剪裁精細的灰色西裝和一件雙排扣馬甲。 勞埃德看了一眼他的母親。艾瑟爾很平靜。她對菲茨和勞埃德的相見一點也不吃驚,這一定是她事先安排好的。 伯爵顯然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艾瑟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勞埃德瞪著這個給予他生命的人。即便在如此尷尬的局面下,菲茨也不卑不亢。儘管因索姆河戰役患上了瞼下垂,但他還是很英俊。那次戰役後,他就拐杖不離身了。雖然還有幾個月就六十歲了,但他衣著得體,皮鞋擦得鋥亮,領帶打得一絲不苟,滿頭銀髮梳理得一絲不亂。勞埃德也喜歡著裝整齊。他琢磨著,原來這個習慣是從伯爵那兒遺傳的。 艾瑟爾走過去,站在菲茨身旁。勞埃德很了解母親,知道她這樣做有什麼含義。想說服對方的時候,她經常會用這一招。可勞埃德不想看到母親對這個對她始亂終棄的男人如此熱情。 “聽到博伊的死訊,我非常難過,”她對菲茨說,“沒有什麼比我們的孩子更珍貴了,不是嗎?” “我必須走了。”菲茨說。 在這以前,勞埃德只是和菲茨擦肩而過了幾次。以前,他從沒有和菲茨長時間在一起,從沒聽他講過這麼多話。儘管不怎麼舒服,勞埃德卻很願意遇上這個場面。雖然脾氣暴躁,但菲茨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 “菲茨,”艾瑟爾說,“你有個還不認識的兒子——一個你應該為之驕傲的兒子。” “艾瑟爾,你不能這樣做,”菲茨說,“男人有權忘掉年輕時的錯誤。” 勞埃德非常尷尬,但艾瑟爾卻不依不饒地問:“為什麼要忘記呢?我知道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是我們犯下的錯,但你看看現在的他——剛剛做了篇令人激動的演講,還被指定為外交部長的政務次官。” 菲茨故意不去看勞埃德。 艾瑟爾說:“你把我們的那段感情看成是青年男女之間的廝混,但你很清楚事實是什麼。是的,我們那時的確很年輕,的確很蠢,經不起異性的誘惑——你和我都一樣——但我們確實深愛著彼此。菲茨,我們那時是彼此相愛的。你應該承認這一點。你知道嗎?如果否認事實的話,你就是個失去自我的人了。” 勞埃德發現,菲茨的表情很不平靜,他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勞埃德知道,母親又點中了問題的實質。菲茨不怎麼在乎自己有個私生子,但自傲不允許他承認自己愛上過一個女僕。勞埃德覺得,他可能愛艾瑟爾更甚於自己的妻子,但這卻違背了他對社會等級制度的大部分信條。 勞埃德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先生,博伊死時,我和他在一起,他很勇敢。” 菲茨第一次看了眼勞埃德。 “我兒子不需要你的讚許。” 勞埃德覺得自己似乎被抽了個耳光。 連艾瑟爾都很驚詫。 “菲茨!”她大聲說,“你怎麼能如此惡毒呢?” 這時,黛西走進了門。 “菲茨,你好!”她開心地和菲茨打了個招呼,“你也許以為擺脫了我,但現在又成了我的公公了,這不是很有趣嗎?” 艾瑟爾說:“我正在試圖說服菲茨和勞埃德握手。” 菲茨說:“我盡量避免和社會民主黨人握手。” 艾瑟爾在打一場沒有勝算的仗,但她不准備屈服。 “看看他身上那些你的影響吧。他長得像你,穿得像你,和你一樣對政治感興趣——也許他還會當上你一直想當的外交部長呢!” 菲茨的表情更加陰沉了。 “我不可能當上什麼外交部長了,”說著他朝門口走了過去,“如果外交部長神聖的辦公室被這個布爾什維克雜種佔據,我也不會高興的,再說那也不太可能!”說完他便揚長而去。 艾瑟爾被他氣哭了。 黛西抱住勞埃德。 “我為你難過。”她說。 “別擔心,”勞埃德說,“我既不震驚也不失望。”這只是個托詞,但勞埃德的確不想顯得很可憐,“很久以前,我就被他拋棄了。”他看著黛西,眼含愛意,“但我很幸運,擁有這麼多如此愛我的人。” 艾瑟爾淚眼婆娑地說:“這事兒怪我,我不該讓他來的,我早應該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別介意,”黛西說,“我這有好消息。” 勞埃德笑著問:“什麼好消息?” 黛西看著艾瑟爾:“心情轉換過來了嗎?” “是的。” “別繞圈子了,”勞埃德說,“你就快說吧。” 黛西說:“我們很快就要有孩子了。” 這年夏天,卡拉的哥哥埃里克奄奄一息地回來了。他在蘇聯的勞動營裡染上了結核病,因為病得無法工作,他被放出了勞動營。他在外面露宿了幾個星期,靠坐貨運列車和搭便車回到了德國。回到馮·烏爾里希家時,他光著腳,衣服破破爛爛的。他兩頰深陷,像個骷髏頭。 但他沒死。也許是因為和愛他的人在一起,也許是因為天氣慢慢暖了起來,也許是因為得到了足夠的休息,他的身體漸漸恢復過來了。他的咳嗽漸漸好轉,已經有精力在家裡忙活些家務了。他把砸破的玻璃都給補上,把房頂的瓦片都給排好,把堵塞的水管都給疏通了。 弗里達·弗蘭克撞上了好運。 路德維希·弗蘭克在毀滅工廠的空襲中喪生。在那以後,弗里達和母親與其他所有人一樣貧困。不過弗里達很快在美國占領區當上了護士。去那沒多久,她就告訴卡拉,幾個美國醫生讓她把他們多餘的食物和香煙拿到黑市上賣,換上其他一些生活必需品。其中一些她可以截留下來給自己用。之後,她每週帶著一小籃子東西出現在卡拉的家裡:保暖的衣物,蠟燭,手電筒電池,火柴,肥皂,食物——培根,巧克力,蘋果,米飯,還有黃桃罐頭。茉黛把食物分成幾份,分給卡拉其中的兩份。卡拉毫不猶豫就接受下來,不是給自己吃,而是給剛生下來的寶寶瓦利吃。 沒有弗里達從非法渠道弄來的食物,瓦利不可能長得這麼好。 瓦利長得很快。出生時的黑髮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毛茸茸的金發。六個月大的時候,瓦利的眼睛顏色越來越接近茉黛的綠眼珠了。臉蛋成型以後,卡拉注意到,小傢伙的眼角上斜,她覺得他的父親很可能是個西伯利亞人。卡拉已經記不清強暴她的那幾個人了,大多數時候,她都閉著眼睛。 她不再恨那些人了。這種感覺很奇怪,但又十分自然。她很高興能擁有瓦利,不再去多想過去發生的那些事了。 麗貝卡被瓦利吸引住了。儘管才十五歲,但麗貝卡卻開始有了母性,她非常希望幫助卡拉為瓦利洗澡,為他穿衣服。她經常和瓦利一起玩。一看到她,瓦利就開心地笑開了。 埃里克覺得身體完全恢復以後,馬上加入了共產黨。 卡拉非常不解。在蘇聯吃了這麼多苦,埃里克為何還會加入共產黨呢?但她很快就發現,埃里克講起共產主義的那副認真勁和他十年前闡述納粹主義時完全一樣。卡拉只能希望這次他的幻滅不要來得如此之快。 同盟國希望德國重新建立民主政體,柏林的選舉將在1946年的下半年進行。 卡拉覺得,只有把權力交給人民,柏林才能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因此她決定支持社會民主黨。但柏林人很快發現蘇聯佔領軍對民主有著獨特的看法。 十一月,奧地利的選舉結果,把蘇聯人嚇壞了。奧地利共產黨人本打算和社會黨平起平坐,結果在一百六十五個議席中卻只佔據了四席。選民們似乎覺得,共產主義和紅軍的暴虐是一碼事。沒有經歷過民主選舉的克里姆林宮顯然沒料到這一點。 為了防止在德國出現同樣的結果,蘇聯建議共產黨人和社會民主黨人聯合起來組成聯合陣線管理國家。在巨大的壓力面前,社會民主黨拒絕了這個建議。在德國東部,蘇聯開始像1933年的納粹那樣大肆抓人了。在東德,共產黨和社會民主黨被迫實現了聯合。但柏林的選舉是由四個盟國監督進行的,這裡的社會民主黨不需要和共產黨聯合執政。 天氣溫暖以後,卡拉重新開始排隊領取食物。她用枕套包住瓦利,帶著他一起去——瓦利沒有嬰兒穿的衣服。一天早晨,卡拉在離家幾個街區遠的地方領土豆時,吃驚地發現弗里達坐在一輛美國軍用吉普的副駕駛座上。中年的光頭司機親了親弗里達的嘴唇,弗里達從車上跳了下來。她穿著藍色無袖裙和一雙新鞋子。下車以後,弗里達便拿著小籃子匆匆前往馮·弗里達家了。 卡拉瞬間明白了一切。弗里達的東西不是黑市上來的,也沒有所謂的以物易物的醫生們。她成了美國軍官包養的情婦。 這在當時並不鮮見。許多德國的女孩子麵臨著這樣的選擇:看著你的家人挨餓,還是和一個大方的軍官睡覺。法國女人在法國被德國占領時也做過同樣的事情。留守在德國的軍官夫人們談到這種事的時候都憤恨不已。 但卡拉還是很吃驚。她以為弗里達很愛海因里希,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他們原本打算生活一上正軌就馬上結婚。卡拉覺得一陣心寒。 排到隊首,買到自己的配額土豆後,卡拉就匆匆回家了。 她在樓上的客廳見到了弗里達。埃里克打掃完房間以後,正在往窗戶上貼報紙。沒有玻璃的話,報紙是最能禦寒的。窗簾早就當床單用了,但客廳的大多數椅子還保留著,只是椅套有些褪色。家裡的大鋼琴還保存得很完好。一個蘇聯軍官看到了這部鋼琴,說第二天要用吊車來拉走,但他卻並沒有再來。 看到卡拉,弗里達立刻接過了卡拉抱著的瓦利,對他唱起歌來。 “A,B,C,小貓咪在雪地裡跑。”根據卡拉的觀察,沒有孩子的麗貝卡和弗里達都很溺愛孩子,但逗弄一會兒就沒耐性了。自己生過小孩的茉黛和艾達儘管也很喜歡瓦利,但會用切實可行的方法照料他。 弗里達打開琴蓋,示意瓦利在她唱歌的時候按琴鍵。這架鋼琴已經有好幾年沒人彈奏了:茉黛的最後一個學生約西姆·科赫死了以後,就再也沒人彈過它了。 過了一會兒,弗里達問卡拉:“今天你很沉默,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知道你帶給我們的食物是從哪兒來的了,”卡拉說,“不是黑市交易來的,對嗎?” “怎麼會!”弗里達說,“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今天早晨,我見你跳下了美軍的一輛軍用吉普車。” “希克斯上校順便帶了我一程。” “他親吻了你的嘴唇。” 弗里達把視線移開了。 “早點下車就好了,我應該在美國占領區下車的。” “弗里達,你準備拿海因里希怎麼辦?” “他不會知道的。我發誓我今後會更小心一點。” “你還愛他嗎?” “當然愛他,我們還準備結婚呢!” “那你為什麼……?” “我過夠苦日子了!我想穿上漂亮的衣服去夜總會跳舞。” “你才不是這種人,”卡拉堅定地說,“弗里達,我們是這麼久的朋友了,你騙不過我,快告訴我實話!” “實話嗎?” “是的,請告訴我實話。” “你確定嗎?” “非常確定。” “我是為瓦利這樣做的。” 卡拉驚呆了。她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性,但細細想來,很有道理。她相信弗里達的確會為她和她的孩子做出這種犧牲。 但她還是覺得太可怕了。這讓她感到對弗里達這樣作賤自己負有責任。 “你不能這樣做——總有辦法解決的。”她說。 弗里達抱著懷裡的嬰兒,突然從琴凳上站了起來。 “不可能,你不可能有辦法的。”她說。 瓦利嚇哭了。卡拉從弗里達手中接過瓦利,拍著他的後背,輕輕地搖著他。 “你想不到辦法的。”弗里達的聲音小了點。 “你怎麼知道?” “去年冬天,醫院里送來了許多報紙包來的、因為飢餓和寒冷而死去的嬰兒屍體。我都不忍心看他們一眼。” “哦,天哪!”卡拉抱緊了瓦利。 “凍死的時候,他們全身出現了一種詭異的藍色。” “別說了。” “我必須說,否則你不理解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沒有這些食物,瓦利很可能也會變成藍色的嬰兒屍體。” “是的,”卡拉小聲說,“你說得沒錯。” “珀西·希克斯是個好男人。希克斯在波士頓有個乏味的老婆,他說我是他見過的最性感的女人。他動作很快,總會戴上避孕套。” “你應該終止和他的關係。”卡拉說。 “你口是心非。” “是的,我是有點口是心非。”卡拉承認了,“這才是最糟的。我覺得有罪。我是個罪人。” “你不必感覺有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德國女人必須做這種艱難的決定。我們在為德國男人十五年前的輕率選擇付出代價。比如認為希特勒上台有利於做生意的我爸爸和為安保法案投支持票的海因里希爸爸。父親一輩所犯下的罪惡要由我們這些女兒來償還了。” 有人在樓下重重地敲門。麗貝卡怕是紅軍,喘著粗氣跑到樓上躲著去了。 樓下傳來艾達的聲音:“哦,是您啊,早上好!”她吃驚的聲音裡夾雜著一點點擔心,但並不害怕。卡拉不知道誰會給家裡的女僕帶來這樣的感覺。 樓梯上傳來穩健有力的腳步聲,接著,沃納走進了客廳。 他全身都很髒,鬍子已經很久沒刮了,瘦得像根竹竿,但英俊的臉上洋溢著笑容。 “是我!”他熱情洋溢地說,“我回來了!” 接著,他看到了卡拉手裡的嬰兒。他目瞪口呆,笑容不見了。 “哦,”他說,“怎麼……誰……這個孩子是誰的?” “親愛的,是我的孩子,”卡拉說,“你聽我解釋。” “解釋?”他發怒了,“還需要什麼解釋?你都有別人的孩子了!”說完,他轉身便要走。 弗里達說:“沃納,這個房間里站著兩個愛你的女人。別不聽解釋就走,不說清楚你不會明白的。” “我覺得我什麼都明白。” “卡拉被強暴了。” 沃納的臉變得蒼白。 “強暴?被誰?” 卡拉說:“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他們?”沃納語無倫次了,“難道……難道還不止一個?” “五個紅軍士兵。” 沃納的聲音小了:“五個嗎?” 卡拉點了點頭。 “但……你不能……我是說……” 弗里達說:“沃納,我也是。還有我們的媽媽。” “天啊,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裡發生了地獄裡才會發生的事。”弗里達說。 沃納重重地坐在破舊的皮椅上。 “我原以為我遭遇的才是地獄呢!”他把臉埋在雙手中。 卡拉抱著瓦利穿過客廳,站在沃納面前。 “沃納,請你看著我。”她說。 沃納表情扭曲地抬起頭。 “地獄般的生活不會再來了。”她說。 “你確定嗎?” “確定,”她堅定地說,“生活很艱難,但納粹被消滅了,戰爭結束了,希特勒已經死了。那些紅軍惡魔也或多或少被控制了,噩夢結束了。我們都還活著,現在又聚在了一起。” 沃納伸出手,握住了卡拉:“你說得對。” “我們有了瓦利,過一會兒,你還會見到我陰差陽錯認的女兒麗貝卡。我們必須在戰爭的殘骸上建立一個新的家庭,如同在廢墟上新建的這座城市一樣。”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需要你的愛,”她說,“麗貝卡和瓦利也一樣。” 沃納慢慢地站了起來。卡拉期待地看著他。他什麼話都沒說,但過了一會兒,他伸出雙臂摟住了她和孩子,溫暖地抱在了一起。 根據仍然通行的戰時規定,英國政府可以在不考慮土地所有人感受的情況下到處開煤礦。賠償金只是徵用土地上農田或商用設施的大致收入。 煤炭部長比利·威廉姆斯下令,在菲茨赫伯特伯爵的世襲領地阿伯羅溫郊外的泰-格溫建造一處露天礦。 因為不是商業用地,菲茨赫伯特家拿不到補償金。 此舉引起下議院的保守黨議員一片嘩然,“你們竟然把臟兮兮的煤礦建在了伯爵夫人臥室的窗戶底下!”一個憤怒的托利黨人提出抗議。 比利·威廉姆斯笑了。 “伯爵臟兮兮的煤礦已經在我母親的窗戶底下待了五十年了。” 工程師開始鑽洞前,勞埃德·威廉姆斯和艾瑟爾陪同比利到了阿伯羅溫。勞埃德不太情願離開還有兩個星期就要生產的黛西,但這是個重要的歷史時刻,他希望自己能在場。 他的外祖父母都快八十歲了。儘管戴著水晶眼鏡,但外公的眼睛已經基本看不見了,外婆也駝著背。 “很好,”大家齊聚在廚房的舊餐桌前時,外婆說,“我的孩子們都回來了。”她端出蘿蔔燉牛肉和塗了豬油的烤麵包,給每人倒了一大杯加糖奶茶。 勞埃德小時候常吃這些東西,現在卻覺得它們太粗糙了。他知道,從苦日子熬過來的主婦都很不容易,即便在最艱苦的日子裡,法國女人和西班牙女人也會設法用香草來配菜。他為自己的挑剔感到羞愧,盡量開心地吃喝起來。 “泰-格溫的花園可惜了。”外婆不合時宜地說。 比利不樂意了。 “什麼意思?英國需要煤炭。” “但大家喜歡那些花園,它們很漂亮。我從小時候起,每年至少要去那兒逛一兩次,破壞那些花園真讓人難過。” “阿伯羅溫的休閒場所有的是!” “這不一樣。”外婆平靜地說。 外公說:“女人不懂政治。” “是啊,”外婆說,“我是不懂你們所謂的政治。” 勞埃德看了一眼母親。艾瑟爾笑著,什麼話也沒說。 比利和勞埃德住在小臥室,艾瑟爾在廚房搭了張床。 “參軍前,每天晚上我都睡在這裡,”躺下後,比利說,“每天早晨我都會看見窗外該死的礦堆。” “比利舅舅,小聲點兒,”勞埃德說,“你不想讓外婆聽到你說粗話吧。” “沒錯,你說得對。”比利說。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飯後,他們沿著山道走向泰-格溫。天氣陰沉,但沒下雨。山崗上長著一些翠綠的青草。看到泰-格溫以後,勞埃德覺得,和階級壓迫的象徵比起來,它更是一幢美麗的大房子。只要一牽涉到政治,任何事都不會簡單。 花園美得令人震驚。大道兩旁的栗樹枝葉繁茂,幾隻天鵝在湖面上嬉戲,花圃中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勞埃德覺得,為了讓花園保持在最美的狀態,伯爵一定費盡了心思。 勞埃德不由得同情起菲茨來。 市長開始做情況說明了:“鎮上的人都反對建立這個露天礦,”勞埃德很吃驚,市裡的議會被工黨把持,市長實在不應該這樣說話,“一百多年來,這座花園的美麗治癒了生活在這個艱苦工礦區的人們。”他丟開講稿,抒發著自己的真實感受,“我讓我妻子再去那棵雪松下站一會兒。” 他的演講聲被類似鋼鐵巨人腳步聲的“哐嘡哐嘡”打斷了。回頭一看,車道上開來了一部龐大的機械,似乎政府把世界上最大的一部挖土機調了過來。挖土機上有個九十英尺長的巨大吊桿和能放進一輛卡車的巨大抓斗。它的鋼鐵履帶只要在地上一滾,附近的大地就要跟著顫抖。 比利驕傲地對勞埃德說:“這部挖土機夠大吧,它一次能抓起六噸土。” 照相機鏡頭對準了漸漸開上車道的挖土機。 勞埃德對工黨只有一點疑慮。許多社會主義者有清教徒的傾向,他的外祖父是這樣,比利舅舅也是這樣,他們完全不能容忍感官上的享受,他們更容易接受犧牲和自我否定。他們覺得花園的美是浮華的,他們完全錯了。 艾瑟爾和勞埃德與他們完全不同。這也許是因為他們沒有外祖父和舅舅因為被壓迫而產生的那種破壞一切的快意吧。勞埃德希望事實就是這樣。 當挖土機開到指定位置時,菲茨在粉紅色的砂石路上發表了演講:“煤炭部長讓你們以為煤炭資源正在枯竭,因此這座花園要被納入他所謂的積極的複興計劃中,”他說,“我在這裡告訴你們,那是一派胡言,我的祖父和父親用了一個多世紀把這座花園開發得這麼美,我願意再用一個世紀把它建設得更美。” 挖土機的吊桿慢慢落下來,和西花園的灌木和花床呈四十五度角,抓斗正好落在門球草坪的上方。機械停頓了一下,人群非常安靜。比利大聲喊:“看在上帝的分上,趕快開始乾吧!” 一個戴著圓頂禮帽的工程師吹了聲哨。 抓斗砰的一聲撞在地上,它的鋼牙鑽入翠綠的草坪中。拉繩繃緊了,挖土機發出咯吱咯吱的吃力響聲,開始把抓斗往上拉。抓斗經過向日葵花圃、玫瑰花圃、一棵七葉樹和一棵木蘭,裡面滿是泥土、花朵和樹枝。 抓斗隨即抬到二十英尺的高度,鬆散的泥土和花瓣不斷從抓斗上掉落下來。 吊桿橫向一扭。勞埃德發現吊桿比房子還要高,生怕抓斗會撞碎樓上房間的玻璃,好在挖土機司機訓練有素,及時停止了轉動。吊繩鬆開了,抓斗往下一斜,六噸泥土掉在離別墅入口不遠的空地上。 抓斗回到原來的位置,抓土過程又重複了一遍。 勞埃德看了一眼菲茨,發現他正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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