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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世界的凜冬 肯·福莱特 26911 2018-03-18
沃洛佳·別斯科夫縮著頭,在漫天飛雪中從莫斯科河的橋上走過。他穿著厚重的長大衣,戴著皮帽,腳上蹬著皮靴。莫斯科很少有人能穿得這麼好。沃洛佳很幸運。 沃洛佳的鞋子都很好。沃洛佳的父親格雷戈里是個軍隊指揮官。格雷戈里算不上那種特別有抱負的人:儘管是布爾什維克革命的英雄,和斯大林的私交也很好,但他的事業在二十多歲時陷入了停滯。儘管如此,別斯科夫一家還是生活得非常安逸。 沃洛佳本人非常有抱負。大學畢業以後,他進入軍事情報學院進修。一年以後,他被調到了紅軍情報總部。 在柏林和沃納·弗蘭克的相遇,使他交上了好運。因為父親是蘇聯駐德國使館的軍事參贊,沃洛佳和沃納上了同一所初中,只是沃納的年級比他低。得知沃納痛恨法西斯主義以後,沃洛佳告訴他,他可以為蘇聯做間諜以反抗納粹的統治。

兩人相識時沃納只有十四歲,不過現在他已經十八歲了。沃納供職於空軍部,比原先更痛恨納粹。他有一個功率很大的無線電交換機和一個密碼本。他既聰明又勇敢,冒著天大的風險收集了許多有價值的信息。沃洛佳是他的線人。 四年來,沃洛佳一直沒有見到沃納,但沃洛佳卻清晰地記得沃納的樣子。沃納個子很高,有一頭金發,外表和行為舉止都比實際年齡顯得老練,早在十四歲時,他已經懂得怎麼和女孩打交道了。 沃納最近向他私下泄露,德國在莫斯科使館的外交官馬庫斯其實是個秘密的共產黨員。沃洛佳找到馬庫斯,把他發展成了間諜。幾個月來,馬庫斯向沃洛佳提交了一系列報告。沃洛佳把這些報告翻譯成俄語,遞交給自己的上司。最近的一份報告非常有趣,詳述了支持納粹的美國商界領袖如何用卡車、輪胎、汽油等物資支持右翼西班牙叛軍。其中提到,敬仰希特勒的德士古石油公司總裁託基爾德·里貝爾不顧羅斯福總統的懇請,公然用公司的郵輪為叛軍運送石油。

沃洛佳要去見馬庫斯。 他沿著庫圖佐夫斯基路往前走,然後折向基輔路車站。他們今天的碰頭地點是靠近車站的工人酒吧。他們從不在同一個地方重複碰頭,但是會在上一次碰頭結束時約定下一次的地點:沃洛佳很注意諜報工作中的這類細節。他們總是去馬庫斯的外交界同事從來不可能去的廉價酒吧和咖啡廳。如果馬庫斯被德國的反間諜工作者懷疑和追踪的話,沃洛佳一定馬上會知道,因為這樣的人在顧客中會非常顯眼。 今天他們碰頭的地方是烏克蘭酒吧。和莫斯科的許多建築一樣,這是幢木結構的房子。酒吧的窗戶蒙上了一層霧氣,因此裡面至少是溫暖的。不過沃洛佳沒有馬上進門,必須先採取些防備措施。他橫穿街道,走進對面那幢公寓的入口。他站在冰冷的樓道裡,通過一扇小窗觀察著對面的酒吧。

他不知道馬庫斯今天會不會出現。過去馬庫斯總會按時到達約定地點,但沃洛佳無法保證他今天也會如約前來。他出現的話,又會帶來何種信息呢?西班牙是當今國際政治的熱點,但紅軍諜報機構同樣很關心德國的軍備。德國每月能生產多少輛坦克?每天能生產多少架毛瑟M34型機關槍?德國的亨克爾HE111型轟炸機有多大威力?沃洛佳希望把這類信息傳達給自己的上司萊米托夫上校。 半小時過去了,馬庫斯依然沒有出現。 沃洛佳開始擔心了。馬庫斯被人發現了嗎?他是大使的助理,能看大使辦公桌上的所有文件,但沃洛佳讓他想法去看另外一些文件,尤其是軍事參讚的來往信件。他犯錯了嗎?有人注意到馬庫斯在偷看與己無關的來往電報了嗎? 這時馬庫斯出現在了街道上。他戴著眼鏡,穿著奧地利樣式的深橄欖色大衣,白色雪花不斷地落在他的棉布大衣上。沃洛佳看著他走進了烏克蘭酒吧,但他還是等在外面,監視著街道上的情況。一個男人跟在馬庫斯後面走進酒吧,沃洛佳皺起了眉頭。但觀察了一會以後,沃洛佳覺得這人應該是一個普通的蘇聯工人,不是什麼德國的反諜報人員。他身材瘦小,賊眉鼠眼,穿著掉了線的大衣和破舊的靴子,還不斷用袖管擦著鼻涕。

沃洛佳過街走進酒吧。 酒吧里都是煙味,滿地都是垃圾,有一股不經常洗澡的人散發出來的臭味,牆上的廉價鏡框裡掛著一幅褪色的烏克蘭水彩畫。這時正是中午,酒吧里顧客不多。唯一的女人像是個剛宿醉醒來的中年妓女。 馬庫斯坐在酒吧後部,弓著腰拿著杯沒什麼酒味的啤酒。他三十多歲,因為留了鬍鬚,看上去年紀要大一些。他解開大衣的釦子,露出襯裡的毛料,賊眉鼠眼的蘇聯人和他隔著兩個桌子,正在卷一根香煙。 沃洛佳走到馬庫斯的桌旁,馬庫斯突然站起來,照著他的嘴就是一拳。 “渾蛋!”他用德語大罵,“你這個王八羔子!” 沃洛佳非常震驚,一時間愣在那裡。他的嘴唇破了,唇齒間散發出血腥味。他條件反射地想伸臂回擊,但很快又把手臂收回去了。

馬庫斯又一次揮拳過來,但這次沃洛佳有了防備,他一貓腰躲過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幹?”馬庫斯高聲斥問,“究竟為什麼?” 接著他突然身子一軟,跌坐在桌邊的椅子上。他把臉埋在手中,大聲哭了起來。 沃洛佳張開出血的雙唇,“傻瓜,別鬧了。”他說。接著,他轉身對其他瞠目結舌的顧客說:“沒事,他只是有點心煩意亂而已。” 其他顧客把目光拋向一邊,有個人甚至離開了。莫斯科人從來不想自找麻煩。如果兩個醉鬼打架,其中一個在黨內很有權勢的話,當和事佬也會有危險。其他人從沃洛佳穿著的大衣可以看出,他就是這樣的人物。 沃洛佳轉身看著馬庫斯,用低沉的聲音吼道:“你他媽的究竟是怎麼回事?”馬庫斯的俄語很爛,因此沃洛佳說的是德語。

“你們逮捕了伊莉娜,”馬庫斯哭著說,“你們這群渾蛋,還用煙蒂燙她的胸部。” 沃洛佳皺起眉。伊莉娜是馬庫斯的蘇聯女朋友。沃洛佳逐漸了解了整件事,產生了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 “我沒逮捕伊莉娜,”他說,“她受傷的話,我也會很難過,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母親告訴我,那伙人半夜裡闖進了她們家。他們沒說自己是誰,但不是一般的警察——衣著都很考究。伊莉娜不知道她被帶到了什麼地方。他們問她關於我的事情,說她是個間諜。他們折磨她,強姦她,然後把她扔到了大街上。” “該死,”沃洛佳說,“我真的很難過。” “你會難過嗎?這種事除了你,還有誰會做呢?” “我向你保證,這事和軍方的情報機構無關。”

“無論是誰做的都沒什麼兩樣,”馬庫斯說,“我和你完了,我不再相信見鬼的社會主義了。” “在反對資本主義的過程中,的確會出現一些誤傷。”這話說得連沃洛佳自己都覺得有點假惺惺。 “你這個傻瓜,”馬庫斯忿忿地罵了一句,“你難道以為社會主義真能和這種骯髒事絕緣嗎?” 沃洛佳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著皮外套的彪形大漢進了門。沃洛佳本能地感覺到,這個人不是來這兒喝酒的。 要出事了,但沃洛佳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沃洛佳剛做這種工作,像只迷失的羊一樣感到完全沒有經驗。他覺得自己也許身處險境,但不知該怎樣應付。 剛進來的大漢走到沃洛佳和馬庫斯的桌前。 這時,那個賊頭鼠眼的男人也站了起來。他和沃洛佳年齡相仿。雖然衣衫襤褸,但說話很有教養。 “你倆都被捕了。”

沃洛佳狠狠地罵了一聲。 馬庫斯立刻站了起來。 “我是德國使館的商務參贊!”他用不合文法的俄語說,“我有外交豁免權,你們不能抓我!” 其他顧客迅速離開酒吧,推搡著出了門。留下的只有兩個人:拿著臟抹布擦拭吧台的侍者和看著空空的伏特加酒杯,叼著根煙的妓女。 “你們也不能逮捕我,”沃洛佳平靜地說。他從口袋裡掏出身份證,“我是軍隊情報機構的別斯科夫中尉,你們都他媽的是些什麼人?” “我是蘇聯內務人民委員會的德沃爾金。” 穿著皮外套的男人說:“我是蘇聯內務人民委員會的貝里佐夫斯基。” 沃洛佳呻吟一聲。他早該知道這些人是秘密警察了。內務人民委員會和軍隊情報機關職責相仿,他早就听人說過兩個組織經常有互相干擾的情況,但這還是他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沃洛佳對德沃爾金說:“折磨他女朋友的應該是你們這夥人吧。”

德沃爾金用袖子擦了擦鼻子,顯然這個令人不快的習慣並不是他的偽裝:“她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情報。” “這麼說,你們燙傷了她,卻什麼都沒問出來。” “她很幸運。如果是間諜的話,情況會更糟些。” “你們難道沒想過先和我們溝通一下嗎?” “你們哪回先和我們溝通過了?” 馬庫斯說:“我要走了。” 沃洛佳非常絕望,他眼看要失去這個有價值的情報源了。 “千萬別走,”他請求道,“我們會想辦法補償伊莉娜的,我們會把她送往莫斯科最好的醫院——” “去你媽的,”馬庫斯說,“你永遠別想再見我了。”說完他出了酒吧。 德沃爾金顯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想讓馬庫斯走,但逮捕他會讓自己顯得很傻。最後,他對沃洛佳說:“你不該讓人這麼對你說話,這讓你看上去很軟弱。他們應該對你表示出尊敬。”

“你這個渾蛋,”沃洛佳說,“你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嗎?那人給我們提供了許多有用的情報——由於你們的愚蠢,他再也不會為我們工作了。” 德沃爾金聳了聳肩。 “就像你說的那樣,反對資本主義的過程中有時難免會出現些誤傷。” “你饒了我吧。”沃洛佳離開了酒吧。 過河時,沃洛佳略微有些犯暈。他吃驚於內務人民委員會對無辜女人所犯的髮指罪行,也失去情報源而沮喪。他跳上輛電車:他目前的級別還不足以擁有汽車。電車冒著風雪開往情報中心時,沃洛佳陷入了沉思。他必須向萊米托夫上校匯報,但是他猶豫了,不知道該如何報告這件事。他需要向萊米托夫表明應該受到責備的不是他,還不能讓萊米托夫覺得他是在找藉口。 紅軍軍事情報中心位於霍登卡機場一隅,掃雪車不斷在機場跑道上掃雪,使跑道保持通暢。情報中心的大樓很奇特:主樓是外牆上沒窗的兩層樓建築,旁邊的空地上矗立著一座九層辦公樓,一根豎著的手指頭。不能帶打火機和圓珠筆進大樓裡,它們會觸發入口處的金屬探測器,因此軍隊給在大樓里工作的軍官們每人配發了一個打火機和一支圓珠筆。皮帶上的金屬扣也會觸發金屬探測儀,因此大多數男士們穿的都是吊帶褲。大樓裡的安保措施其實都是多餘的,莫斯科人會想盡一切辦法遠離這幢建築,沒有人瘋狂得想前來一窺究竟。 沃洛佳和其他三個副官共用一間辦公室。他們的鐵製辦公桌各佔了辦公室的一道牆。沃洛佳的辦公桌擋住了大半扇門,只留有狹小的空間供人進出。辦公室裡最愛插科打諢的卡爾門看著他打腫的嘴唇說:“讓我猜猜——必定是她丈夫早回家了吧!” “別多嘴多舌!”沃洛佳說。 桌子上放著無線電部門的秘密電文,密碼下面用鉛筆寫著破譯過來的德文單詞。 密電來自沃納。 沃洛佳的第一反應是害怕。馬庫斯把伊莉娜的遭遇報告給沃納,勸他退出諜報活動了嗎?今天如果再遭受一次打擊,那就太不幸了。 但這次傳來的消息令人欣慰。 沃洛佳看得越來越興奮。沃納告訴他,德國軍方決定派些間諜去西班牙,偽裝成反法西斯志願者,在內戰中和西班牙政府並肩作戰。他們將向叛軍中德國人控制的監聽營每日秘密發報。 這正是他所需要的第一手信息。 但密電上包含的還不止這些。 沃納還提供了這些德國人的名字。 沃洛佳克制住情緒,沒有歡叫出聲。在他看來,情報人員碰上這樣的好事一生中最多也就一次。這份情報的收穫完全可以彌補失去馬庫斯的損失了。沃納真是個無價之寶。沃洛佳完全可以預見,沃納偷得這份名單並把它帶出柏林的空軍部大樓得冒上多麼大的風險。 他很想上樓跑進萊米托夫的辦公室,但他克制了這種衝動。 四個副官共用一台打字機。沃洛佳把笨重的打字機從卡爾門的辦公桌上抱起來,搬到自己那邊。他用兩根只食指打字,把沃納的情報從德語翻譯成俄語。這段時間裡,天色漸漸暗了,大樓外的保安防範燈全都亮了起來。 他把複寫的一份塞進抽屜,把原件帶上樓。萊米托夫上校正在自己的辦公室。他四十歲出頭,相貌英俊,黑色的頭髮油光發亮。他很精明,任何事都能想在沃洛佳前面,讓沃洛佳很欽佩。他沒有軍隊傳統的恃強凌弱的傳統觀念,但對沒能力的人毫不留情。沃洛佳對他又敬又怕。 “這也許是非常有價值的信息。”萊米托夫讀完密電的譯文後說。 “只是也許?”沃洛佳覺得沒有一星半點可以懷疑的理由。 “這也許是虛假信息。”萊米托夫指出。 沃洛佳不相信這信息會是假的。但他失望地意識到沃納確有被捕,成為雙料間諜的可能性。 “什麼樣的虛假信息?”他精神不振地問,“給我們些假名字讓我們徒勞無功地去尋找嗎?” “也許吧。但也有可能是真實的志願者姓名,有可能是從納粹德國逃到西班牙為自由而戰的共產黨人和社會民主黨人。我們可能會把反法西斯主義者錯抓過來。” “真他媽該死!” 萊米托夫笑了。 “別喪氣,這份情報還是很有價值的。我們在西班牙有自己的間諜——'自願'加入國際縱隊的蘇軍軍官和士兵們。他們可以替我們調查。”他拿起一支紅頭的鉛筆,在紙上公公正正地寫了行一小字,對沃洛佳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沃洛佳知道萊米托夫是在下逐客令,於是朝門邊退了過去。 萊米托夫問:“你今天見過馬庫斯了嗎?” 沃洛佳轉過身:“我們遇上了麻煩。” “一看你被打破的嘴唇,我就猜出來了。” 沃洛佳把這天發生的事告訴萊米托夫。 “這樣一來,馬庫斯這條線算是徹底斷了,”他說,“但當時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怎麼做了。我要告訴內務人民委員會的人,馬庫斯是我們的線人,威脅他們離開嗎?” “當然不能,”萊米托夫說,“他們這種人完全不可信任。永遠別告訴他們任何事。別慌,你還沒失去馬庫斯,你可以輕易地把他爭取回來。” “怎麼爭取?”沃洛佳不理解,“他恨我們所有人。” “再一次逮捕伊莉娜。” “什麼?”沃洛佳嚇壞了。難道伊莉娜受的折磨還不夠多嗎? “那他就更恨我們了。” “告訴他如果不繼續合作,我們就再審問一次伊莉娜。” 沃洛佳盡量掩飾著自己的反感。不能在萊米托夫面前顯得過於軟弱和神經質。另外,他也認為萊米托夫的戰術的確能奏效。 “好吧。”他違心地說。 “下不為例,”萊米托夫說,“告訴他我們會用點著的煙頭燙她的陰部。” 沃洛佳覺得自己簡直要吐了。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說:“好主意,我這就把她抓來。” “明天去最好,”萊米托夫說,“凌晨四點去抓,這樣做能造成最強的震懾效果。” 他在走廊里站了好一會兒,感覺都快要站不住了。一個路過的職員好奇地盯著他看,他只好邁開步子離開了。 他會去逮捕伊莉娜,但不會去折磨她:給她一些威脅已經足夠了。她顯然會認為自己會被再折磨一次,那會讓她嚇破了膽。沃洛佳覺得,如果自己是伊莉娜的話,也許會被嚇瘋的。加入紅軍時,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要做這種事。他知道當兵要去殺人——可折磨年輕姑娘就是另一回事了。 辦公樓裡的人下班了,燈已經熄了,人們戴起帽子出現在走廊上。下班時間到了。沃洛佳回到辦公室以後,給軍事警察處打去了電話,讓他們安排一組人和他在第二天一早三點半會合,一起去逮捕伊莉娜。然後他穿上大衣,搭電車回家。 沃洛佳和父母,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以及十九歲尚未大學畢業的妹妹安雅住在一起。在電車上他琢磨著是否要把這件事講給父親聽。他想這樣問父親:“在社會主義的今天,我們還必須去折磨無辜的群眾嗎?”但他知道父親會怎麼說。父親會說為了對付資本主義社會的代理人和這些國家的間諜,暫時的專政是必要的。他也許會進一步追問:“什麼時候才能棄絕這類可怕的刑罰呢?”父親自然答不上來,沒有任何人能答得上來。 從柏林回來以後,別斯科夫一家住進了也被稱為河堤公寓的政府公寓。政府公寓和克里姆林宮隔河相望,裡面住的都是蘇維埃的精英。公寓採取了結構主義風格,裡面有五百多套房子。 沃洛佳朝樓門口站崗的軍警點了點頭,然後穿過底樓大廳——大廳非常龐大,晚上有時甚至會開爵士樂隊伴奏的舞會——然後乘電梯上去了。公寓裡配有電話,還長期供應熱水,從蘇聯人的標準來看是超豪華了,但遠不如他們在柏林住的公寓溫馨。 母親在廚房裡做飯。雖然卡捷琳娜廚藝一般,也不擅長整理,但沃洛佳的父親卻很愛她。 1914年在聖彼得堡,他把她從一個不懷好意的警察手裡救了下來,自那以後,他就一直深愛著她。沃洛佳覺得四十三歲的母親還非常漂亮,在外交際時,她總是穿得比其他蘇聯女子時髦一點點——但她小心地不讓自己顯得過於西化,以免犯了莫斯科官場上的大忌。 “你的嘴怎麼受傷了?”母親吻了他,問道。 “沒事。”沃洛佳聞到了雞肉的香味,“有客人要來嗎?” “安雅要帶男朋友回來。” “啊,是個學生嗎?” “我想應該不是。我沒問是那人是乾什麼的。” 沃洛佳很高興。他很喜歡自己的這個妹妹,但也知道她並不漂亮。她又矮又胖,總是穿著單一色調的衣服。她沒交過什麼男朋友,能有男孩願意和她一起回家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他回到房間,脫下大衣,把臉和雙手好好地洗了一把。他的嘴唇幾乎快好了:馬庫斯下手並不重。擦乾雙手時他聽見家門口傳來了人聲,心想一定是安雅和她的男朋友到了。 他穿了件保暖的羊毛開衫,離開自己的房間走進餐廳。安雅和沃洛佳早晨剛見過的賊眉鼠眼的男人坐在桌旁。 “哦!”沃洛佳驚呼一聲,“怎麼是你啊!” 安雅的男朋友正是逮捕伊莉娜的內務部特工伊利亞·德沃爾金。德沃爾金這時沒有喬裝打扮,穿著黑西裝和一雙高檔的靴子。他吃驚地看著沃洛佳。 “對啊——你也姓別斯科夫,”他說,“先前我怎麼沒想到呢?” 沃洛佳看向安雅:“別告訴我,這個人就是你的男朋友。” 安雅氣惱地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沃洛佳說:“我們今天早些時候見過面。他把鼻子鑽到不該鑽的地方,壞了軍隊的一項重要任務。” “我只是恪盡職守。”說完,德沃爾金又用袖子擦了擦鼻尖。 “恪盡職守?說得可真好聽!” 卡捷琳娜插話以緩和氣氛。 “別把工作上的事帶回家,”她說,“沃洛佳,給我們的客人倒上杯伏特加。” 沃洛佳問:“真要給他倒嗎?” 卡捷琳娜目光中冒著怒火:“讓你倒你就倒!” “好吧。”沃洛佳不情願地從架子上拿下酒瓶。安雅從櫥櫃裡拿出酒杯,沃洛佳往杯子裡斟滿了伏特加。 卡捷琳娜拿起一個杯子,說:“重新給你們介紹一下吧。伊利亞,這是我兒子弗拉基米爾,我們都叫他沃洛佳。沃洛佳,這是安雅的朋友伊利亞,伊利亞今天專程來我們家吃晚飯。你們兩個握握手吧。” 沃洛佳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和伊利亞握手。 卡捷琳娜把煙熏魚、醃黃瓜和香腸段放在桌上。 “夏天我還能拿出一些鄉間別墅種的蔬菜,不過這個季節就只有這些了。”她抱歉地說。沃洛佳感到母親在千方百計地討好著伊利亞。母親真想把安雅嫁給這個雜碎嗎?他覺得母親確實想達到這個目的。 格雷戈里穿著部隊裡的製服走進餐廳,他滿臉堆笑,一邊搓著手,一邊聞著雞肉的香氣。格雷戈里今年四十八歲,他身材臃腫,滿臉紅光: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曾在1917年和紅軍戰友洗劫了冬宮。那時,他肯定要瘦些。 他心情很好地吻了妻子。沃洛佳覺得,母親很感激父親這種不計回報的愛。她會在他拍她屁股時露出笑容,在他擁抱她時伸出手臂,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一個吻,但她從來不是主動的那一個。卡捷琳娜喜歡他,尊敬他,似乎很高興嫁給他。然而,她並沒有全身心地投入這段婚姻。而沃洛佳想從婚姻中得到的,要比這多得多。 沃洛佳對婚姻還只是出於想像:他短暫地交過十來個女朋友,但還沒碰到他想要娶的那個人。 沃洛佳給父親倒了杯伏特加,格雷戈里舉杯表示感謝,然後吃了點熏魚。他問德沃爾金:“伊利亞,你做什麼工作?” “我在內務人民委員會工作。”伊利亞自豪地說。 “啊,這工作非常不錯!” 沃洛佳覺得格雷戈里絕不會真這麼想。他只是想對客人表示友善而已。沃洛佳覺得父母最好兇一點,把伊利亞給趕走。他對父親說:“爸爸,如果世界上所有國家都學蘇聯建立起社會主義體制,我想秘密警察就應該沒有了。內務人民委員會到時候就該廢除了。” 格雷戈里岔開了話題。 “到那時警察也應該沒有了!”他興致勃勃地說,“沒有司法審判,沒有監獄,沒有了間諜自然也沒了反諜報部門。沒有了敵人也就沒有了軍人。說說看,到時我們靠什么生活呢?”他痛快地笑了起來,“但說到底,這都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伊利亞一臉懷疑,好像聽到了反動的話,卻完全不能指控似的。 卡捷琳娜端上來一盤黑麵包和五碗熱羅宋湯,大家開始吃了起來。 “小時候我生活在農村,”格雷戈里開始憶苦思甜了,“漫長的冬天,媽媽會把蔬菜葉、蘋果核、捲心菜不能吃的外皮和洋蔥的葉莖扔在房子外面一個舊桶裡,讓它們全都凍在一起。等開春雪化了,她會用這些東西做羅宋湯。告訴你們,那才是真正的羅宋湯——用蔬菜的爛葉子做出來的湯。你們年輕人很少去想自己有多麼幸福。” 有人敲了下門。格雷戈里皺起了眉,不知道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不過卡捷琳娜像是想到了什麼:“哦,我把這事給忘了!康斯坦丁的女兒說好了要來。” 格雷戈里問:“你是說,接生婆瑪格達和他生的那個女兒卓婭·沃洛茨采娃嗎?” “我記得卓婭,”沃洛佳說,“一個扎著金色麻花辮的瘦弱女孩。” “她不再是個小姑娘了,”卡捷琳娜說,“卓婭現在是二十四歲的女科學家。”她站起身走到門邊。 格雷戈里皺起了眉頭:“她媽媽死後我們就沒見過她了。她怎麼突然來聯繫了呢?” “她想和你談談。”卡捷琳娜回答。 “跟我談?談什麼啊?” “談物理。”卡捷琳娜說。 格雷戈里驕傲地說:“我和她父親康斯坦丁是1917年被派到彼得格勒的蘇維埃代表,我們起草了著名的一號令。”說到這兒,他的臉陰沉下來,“但不幸的是,他在國內戰爭結束後不久就死了。” 沃洛佳說:“他死的時候一定很年輕——他是怎麼死的?” 格雷戈里看了眼伊利亞,馬上把目光轉到另一邊。 “他死於肺炎。”沃洛佳知道他在撒謊。 卡捷琳娜帶著一個姑娘走進餐廳。卓婭一進來,沃洛佳就被她迷上了。 卓婭是個標準的蘇聯美女,她個子很高,身材苗條,有清澈的藍色眼眸和絲綢般的白皙肌膚。她穿著一條簡樸的綠裙子,但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完美的身材。 卓婭被介紹給眾人以後,在桌子旁坐了下來,喝起了羅宋湯。格雷戈里說:“卓婭,看來你是個科學家了。” “我是個正在寫論文的研究生,眼下正在給本科生上課。”她說。 “沃洛佳在軍隊的情報部門工作。”格雷戈里自豪地說。 “這倒挺有趣的。”她顯然覺得軍隊的生活很枯燥。 沃洛佳意識到父親已經把卓婭當成了潛在的兒媳婦人選。他希望父親別表現得那麼明顯。他已經決定在卓婭離開之前約她見面。但這事得他自己搞定。他不需要父親幫忙。父母的過分熱心會把卓婭給嚇跑。 “湯燒得怎麼樣?”卡捷琳娜問卓婭。 “很美味,謝謝你。” 沃洛佳已經具備了透過外表看本質的能力。卓婭正巧是他最中意的那種人:長得很美,卻從不以這種美而自誇。 卡捷琳娜端上這天晚上的主菜土豆燉雞肉時,安雅收拾了喝羅宋湯的碗。卓婭叉了塊雞肉,嚼得津津有味,接著又吃了很多。和大多數蘇聯人一樣,她難得吃上這麼好的菜。 沃洛佳問:“卓婭,你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什麼?” 她不太樂意地停止咀嚼,回答了沃洛佳的提問。 “我是個物理學者,”她說,“我們試圖弄清原子的屬性:它是如何組成的?這些組成部分又是如何連接在一起的?” “這很有趣嗎?” “非常有趣。”她放下叉子,“藉此我們可以發現宇宙是如何組成的。沒有比這更激動人心的事情了。”說這話時她的眼睛散發出亮光。顯然物理學是唯一能讓她從美味中分心的東西。 伊利亞終於開口了:“這種理論化的東西,對革命又有什麼好處呢?” 卓婭的眼中燃起怒火,這讓沃洛佳更喜歡她了。 “有些同志犯了輕視純科學的錯誤,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實證研究上,”她說,“但技術進步完全得靠理論上的進展,比如說改造飛行器的流線。” 沃洛佳克制著沒笑,卓婭沒費吹灰之力就把伊利亞駁倒了。 但卓婭還沒說完。 “先生,這正是我想找你談話的原因,”她對格雷戈里說,“我們物理學者讀了西方出版的各類科學期刊——西方人愚蠢地向全世界發布了他們的研究結果。最近,我們意識到他們在原子科學領域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蘇聯很可能在這個領域被他們遠遠地甩在身後。我琢磨著斯大林同志是不是知道這件事。” 餐廳裡一下子安靜了。對斯大林的任何批評或類似暗示,都是很危險的。 “大多數事,他都知情。”格雷戈里說。 “這是自然,”卓婭立刻接著說,“不過有時還需要您這樣忠心的人提請他特別關註一下。” “是的,這倒是真的。” 伊利亞說:“斯大林同志認為科學要為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意識形態服務。” 沃洛佳看見卓婭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憤怒,但她馬上垂下眼恭敬地說:“他無疑是對的,我們科研人員必須付出雙倍的努力。” 所有人都知道她這是在打馬虎眼,但沒人會這樣說。人人都知道要遵守禮節。 “好吧,”格雷戈里打起圓場,“不管怎樣,我會在下次見到總書記時跟他提一下。他也許會更深入地看待這個問題。” “能這樣就再好不過了,”卓婭說,“我們希望領先於西方。” “卓婭,你的業餘生活怎麼樣?”格雷戈里興致勃勃地問,“你有男友或未婚夫了嗎?” 安雅生氣了:“爸爸,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卓婭似乎並不介意。 “我沒未婚夫,”她和善地說,“也沒有男朋友。” “和我兒子一樣,他都二十三歲了,還是單身。沃洛佳學歷高,個子高,樣子也不賴——卻到現在都沒有未婚妻!” 沃洛佳對這麼明顯的暗示皺起了眉頭。 “的確很難相信。”卓婭說。沃洛佳發現,卓婭說話的時候看了他一眼,帶著調侃的笑意。 卡捷琳娜把手放在丈夫的手臂上。 “夠了,”她說,“別再讓卓婭難堪了。” 門鈴響了。 “怎麼又有人來了?”格雷戈里問。 “這次我不知道會是誰了。”卡捷琳娜離開餐廳去開門。 她帶來的是沃洛佳的上級萊米托夫上校。 沃洛佳驚訝地站起身。 “晚上好,長官,”他說,“這是我的父親格雷戈里·別斯科夫。爸爸,這是萊米托夫上校。” 萊米托夫凌厲地敬了個軍禮。 格雷戈里說:“萊米托夫,輕鬆一點。坐下吃點雞肉。我兒子做錯了什麼事嗎?” 這正是沃洛佳手抖的原因。 “正相反——你兒子乾得很好。只是……只是我想和你,以及你的兒子,私下里聊兩句。” 沃洛佳輕鬆了一點,也許自己沒有惹上麻煩。 “沒問題,我們剛吃完晚飯,”格雷戈里站起身,“去書房談吧。” 萊米托夫看了一眼伊利亞,問道:“你是內務人民委員會的人嗎?” “沒錯,為此我深感驕傲,我叫德沃爾金。” “下午你差點把沃洛佳逮起來了是嗎?” “我覺得他的行為像個間諜。我沒弄錯,不是嗎?” “你必須去抓敵方的間諜,而不是我們自己的諜報人員。”萊米托夫說。 沃洛佳笑了。一天之中,這是德沃爾金第二次被別人揶揄。 沃洛佳、格雷戈里、萊米托夫沿著走廊到了書房。書房很小,除了書架外沒有什麼過多的裝飾。格雷戈里佔了唯一的一把椅子,萊米托夫坐在一張小桌子上,沃洛佳關上門,站著。 萊米托夫問沃洛佳:“你的父親同志知道下午從柏林傳來的消息嗎?” “長官,我沒告訴他。” “最好告訴他。” 沃洛佳把德國準備派人打入西班牙政府軍內部的事情告訴了格雷戈里。格雷戈里非常高興。 “你們的工作完成得很不賴!”他說,“這的確有可能是虛假信息,但可能性不大,納粹才不像我們那樣精於設局呢!我們可以抓獲納粹派去的間諜,用他們手中的無線電發報機把誤導信息發送給右翼的叛亂分子。” 沃洛佳沒有想到這一層。父親也許會在卓婭面前裝傻,但在情報工作方面卻依然有著清晰的頭腦。 “是的。”萊米托夫說。 格雷戈里對沃洛佳說:“你的同學沃納是個勇敢的男人。”他轉身問萊米托夫,“你準備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我們需要派幾個出色的諜報人員去西班牙調查那些德國人。這事應該不是很複雜。如果真是間諜的話,我們一定能在他們的住處發現密碼本和無線電發報機之類的證據。”他猶豫了片刻,“我上這兒來,是為了動員你兒子沃洛佳去一趟的。” 沃洛佳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會被上級派到西班牙去。 格雷戈里臉一沉。 “哎,”他想了想,說,“我承認,我不怎麼想讓我兒子去。我們會很想他的。”接著,他換上了一副順從的表情,像是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別無選擇似的,“當然,保衛革命成果是放在第一位的。” “諜報人員需要實戰經驗,”萊米托夫說,“先生,你我都經歷過戰爭了,他們年輕的這一代還需要去戰場上走一走。” “是的,沒錯,你準備讓他什麼時候出發?” “三天以後。” 看得出,格雷戈里正在絞盡腦汁想理由,要把沃洛佳留在家裡,卻他沒有成功。沃洛佳自己卻很興奮。能去西班牙了!他想到了血紅色的葡萄酒,黑髮長腿的西班牙女郎,以及莫斯科沒有的艷陽天。去西班牙參加內戰的確很危險,但沃洛佳參軍並不是來享受安逸的。 格雷戈里問他:“沃洛佳,你怎麼想?” 沃洛佳知道父親希望他提出反對,但唯一能讓他想到的理由只是沒時間去了解如此吸引他的卓婭了。 “這是個非常好的機會,”他說,“我對被選中前往西班牙感到很榮幸。” “那就這麼定了。”格雷戈里說。 “有個小問題,”萊米托夫說,“按照之前的決定,軍隊情報部門只有調查權而沒有逮捕權,那是內務人民委員會的特權。”他乾笑了一聲,繼續說,“這次恐怕你要和朋友德沃爾金一起去了。” 西班牙簡直太美了。勞埃德·威廉姆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快地愛上這片土地。他到西班牙只有十個月,但對西班牙的眷戀足以和對生養他的威爾士媲美了。他喜歡綻放在戰火灼燒的土地上的珍奇花朵,喜歡下午睡個午覺,也喜歡喝西班牙自產的那些紅酒。甚至沒東西吃的時候,他也會喝上一杯,那種滋味簡直妙極了。他嘗試了許多以前沒有吃過的東西:橄欖、紅辣椒、辣香腸,以及像火一樣熾熱、被當地人稱為“紅酒渣”的食物。 他站在高地上,手拿著地圖眺望著眼前這片熱土。河邊有幾塊不連接的草地,遠方的山上長著幾許綠樹,但之間卻是貧乏的土壤和岩石構成的荒地。 “前進的路上找不到太多的掩護。”他憂心忡忡地說。 身旁的萊尼·格里菲斯說:“這一仗會非常辛苦!” 勞埃德看了看地圖。埃布羅河從地中海開始,綿延了一百多英里,從薩拉戈薩中間流過。薩拉戈薩是阿拉貢自治區的通衢之地。它是若干公路、鐵路以及三條河流的交匯口。西班牙政府軍將在這個不毛之地和反民主的叛軍打上一場激烈的遭遇戰。 有人把政府軍叫作共和主義者,把叛軍叫作民族主義者,但這些名稱只會帶來誤導。兩邊都有許多人是共和主義者,不想接受國王的統治。他們同時是民族主義者,熱愛西班牙,願意為之犧牲生命。但在勞埃德看來,雙方就是單純的政府軍和反叛軍。 這時,薩拉戈薩被佛朗哥的叛軍所盤踞,勞埃德在距離薩拉戈薩五十英里的製高點上觀察著這座城市。 “如果能攻克薩拉戈薩,敵軍就會被圍在薩拉戈薩以北的地方過上一整個冬天。”他說。 “只是如果。”萊尼說。 勞埃德陰鬱地想,這是個糟糕的預言。在他們只能希望叛軍的前進可以被阻延的時候,這樣的預言簡直是太糟糕了。這一年開始以來,政府軍還沒收穫一場像樣的勝利。 但勞埃德卻又想好好地打上一仗。他來西班牙十個月了,這將是他第一次參加正式的作戰行動。在這之前,他一直在大本營做教導員。西班牙人發現他在英國的軍官訓練營裡待過以後,馬上讓他越級當上中尉,主管新來者的訓練工作。他灌輸給新來的人服從命令的思想,讓他們反复練習行軍,直到腳上不再流血,水皰結痂才停頓下來。另外,他還教授他們在槍支不夠時如何擊倒敵軍的方法。 但志願者來得越來越少了,教導員必須親自上陣殺敵。 勞埃德戴著貝雷帽,穿著袖子上手工縫著軍銜標誌的帶鏈夾克和燈芯絨褲。他帶著一把裝填有可能是從公民警衛隊彈藥庫裡偷來的七毫米西班牙制毛瑟短槍。 勞埃德、萊尼和戴夫分離過一段時間,但這會又集中在第十五國際旅,準備投入接下來的戰鬥。萊尼留了鬍子,十七歲的他顯得比實際年齡還要大十歲。儘管穿著粗布工作服而不是軍服,但他已經是個小隊長了。相比士兵,他看起來更像個海盜。 萊尼說:“這次行動和保衛叛軍沒任何關係,完全是出於政治上的考量。這地方永遠被無政府主義者所主導。” 勞埃德在巴塞羅那短暫停留期間見識了什麼叫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是共產主義的一個變種——軍官和士兵拿同樣的薪水;大飯店的餐廳被改造成工人食堂;侍者拒絕小費,聲稱收取小費有損他們的人格;海報上怒斥買春是對女性的剝削。整個巴塞羅那洋溢著其樂融融的氣氛。但蘇聯人痛恨這種無政府主義。 萊尼繼續說:“現在政府又從馬德里調來了一支共產黨人組成的軍隊,要把我們合併成一支軍隊——發號施令的自然是那些共產黨。” 萊尼的話讓勞埃德很失望。他知道,只有像之前那樣的各種左翼團體聯手,他們才有可能取勝——卡布爾街的反遊行鬥爭就是一例。巴塞羅那的無政府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卻在街上相互爭鬥。他說:“內格林總理不是個共產黨人。” “他可能本質上是。” “他知道,沒有蘇聯的支持,政府軍就要完了。” “這意味著我們要拋棄民主,讓共產黨人掌權嗎?” 勞埃德點了點頭。關於政府軍的討論每次都會以同樣一個問題結束:“僅僅因為蘇聯是唯一能提供給我們槍砲的國家,我們就要迎合他們的一切需求嗎?” 他們走下山。萊尼說:“我們可以喝上杯好茶嗎?” “當然可以,給我的茶裡放上兩大塊糖。” 這是他倆經常講的一個笑話。兩人已經好幾個月沒喝上茶了。 他們來到河邊的營地。萊尼所在的排住在石頭棚屋裡,在內戰趕跑農民之前,那也許是牛羊住的。幾十碼以外的埃布羅河上游,第十一國際旅的德國志願者住在船民們棄下的船屋。 勞埃德的表弟大衛·威廉姆斯迎了上來。和萊尼一樣,大衛看上去也比實際年齡至少大了十歲。他非常消瘦,皮膚骯髒而粗糙,在陽光下瞇起眼睛,顯得有一點畏光。他穿著卡其布的外衣和褲子,扎著皮帶,腳上是一雙齊膝的靴子。儘管很少有志願者擁有整套的軍服,但他這身倒挺全的。戴夫在脖子上係了條棉圍巾,手裡拿著支配備有老式反轉刺刀的蘇制莫辛納甘步槍。他的皮帶上還繫了支從叛軍屍體上搜來的德製九毫米魯格爾小手槍。他對槍支彈藥顯然非常精通。 “來客人了。”他興奮地說。 “來了個女的。”戴夫指著新來人說。 在一棵醜陋的白楊樹下,十幾個英國和德國的志願兵正在和一個美得驚人的妙齡女郎交談。 “哦,我的上帝。”萊尼用威爾士語驚呼道,“看到她,我的眼睛都亮了。” 她大概二十五歲,個子不高,眼睛很大,黑頭髮扎在一起,橫戴著一頂軍帽。過於寬大的製服穿在她身上像是件晚禮服。 知道勞埃德會德語的志願兵海因茨用德語對他說:“先生,她叫特蕾莎,是來教我們識字的。” 勞埃德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國際旅中有外國兵,也有西班牙本國人。這些西班牙人大多都不怎麼識字。他們小時候在天主教會資助的鄉村小學練習教理問答,學校的神職教師害怕他們接觸到社會主義的書籍,就是不教他們認字。結果,君主制下的西班牙,一半人口都是文盲。 1931年民選的西班牙政府加強了教育方面的工作,但西班牙仍然有好幾百萬人既不能讀,也不能寫,為士兵們上課的識字班甚至開到了內戰前線。 “我不識字,讓她教教我吧。”在學校認了許多字的大衛說。 “我也不怎麼識字。”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西班牙文學的喬·埃里也想湊這個熱鬧。 特蕾莎操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她的聲音低沉而平靜,聽上去有些性感。 “你們以為我聽過多少次這種笑話?”她說,但看上去並沒有生氣。 萊尼走上前。 “我是格里菲斯隊長,”他說,“我會竭盡全力幫你。”他的話很實際,但包含著一種邀請的口吻。 特蕾莎對萊尼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真是太好了。”她說。 勞埃德把學到的西班牙語拼接起來,不卑不亢地和她交談。 “小姐,很高興你能來這。”過去十個月,他把大量時間花在了學習西班牙語上,“我是威廉姆斯中尉。我可以告訴你哪些人需要上課,哪些人不需要。” 萊尼不屑一顧地說:“你算了吧,你還要去布哈拉洛斯取軍令呢。”布哈拉洛斯是政府軍建立指揮部的小城,“也許我和你可以四處走走,找個適合上課的地方。”他似乎想和特蕾莎在月光下漫步。 勞埃德笑著點了點頭。他很高興看到萊尼和特蕾莎調情。萊尼似乎已經陷入愛河,勞埃德卻沒有半點戀愛的念頭。在勞埃德看來,萊尼的機會接近於零。特蕾莎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成熟女性,追求她的男人一定不少,萊尼卻是個可以一個月不洗澡的十七歲礦工小子。但他什麼話都沒說——特蕾莎看上去完全能照顧好自己。 一個勞埃德似曾相識的人出現了。他穿著毛褲和棉布襯衫,腰帶上的手槍皮套裡放著把小手槍,配備比普通士兵好。他剃著蘇聯人喜歡的短髮。儘管只是個中尉,但他頗有那種一言九鼎的氣勢。他用流利的德語對眾人說:“我找加西亞中尉。” “他不在這裡,”勞埃德用德語回答,“我和你在哪裡見過嗎?” 蘇聯人像在鋪蓋卷裡找到條蛇似的又震驚又生氣。 “我們從來沒見過,”他堅定地說,“你搞錯了。” 勞埃德打了個響指。 “1933年在柏林我們見過,”他說,“我們被沖鋒隊襲擊了。” 蘇聯人像知道預判錯了似的,長出了口氣。 “是的,我的確去過那兒,”他說,“我是弗拉基米爾·別斯科夫。” “但大家都叫你沃洛佳。” “是的。” “在柏林的那次沖突中,你和一個名叫沃納·弗蘭克的男孩在一起。” 沃洛佳顯得很吃驚,但他努力掩飾住了自己的情感。 “我從來不認識任何一個叫這名字的人。” 勞埃德覺得不再追問這個問題為好。他料想得到沃洛佳為何會如此驚慌。蘇聯人都害怕秘密警察,內務人民委員會已經滲透到了交戰中的西班牙,並且以殘暴而著稱。對秘密警察來說,任何一個對外國人友好的蘇聯人都是潛在的叛國者。 “我是勞埃德·威廉姆斯。” “我記得你,”沃洛佳用能刺透人心的目光看著他,“奇怪,我們竟然在這裡又相遇了。” “其實並不奇怪,”勞埃德說,“我們會在任何有法西斯分子的地方給他們以打擊。” “能和你私下說些話嗎?” “當然可以。” 走到和人群隔開一些距離的地方,別斯科夫說:“加西亞的排裡有間諜。” 勞埃德吃了一驚:“間諜,你說的是誰?” “一個叫海因茨·鮑爾的德國人。” “穿紅襯衫的就是海因茨。他怎麼會是間諜?你確定嗎?” 別斯科夫沒有理會他這個問題。 “如果你有自己的防空洞或是其他比較私密的地方的話,希望你把他引過去。”別斯科夫看了看手上的表,“一個小時之內,負責逮捕的人就要過來帶他走了。” “那個棚屋是我的臨時辦公室,”勞埃德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棚屋說,“但我需要向這裡的指揮官匯報這件事。”這裡的指揮官是個共產黨人,應該不會插手這種事,但勞埃德需要些時間好好想想。 “想匯報就去匯報吧,”沃洛佳顯然不關心勞埃德的指揮官會怎麼想,“我希望間諜能不受任何干擾被悄悄地抓走,我已經向負責逮捕的人解釋了保密的重要性。”沃洛佳似乎不確定自己的命令會不會被遵守,“越少人知道越好。” “為什麼不讓人知道?”勞埃德問。沒等沃洛佳回答,他已經參透了答案。 “你希望把他發展成雙料間諜,把有誤導性的情報發送給敵人。如果有太多人知道他被捕的話,其他潛伏的間諜就會通知叛軍,叛軍就不會相信我們炮製的誤導性情報了。” “最好別亂猜這種事,”別斯科夫嚴肅地說,“快回你的棚屋去吧。” “等一下,”勞埃德說,“你怎麼知道他是個間諜呢?” “只有在確保情報不會外洩的情況下我才會告訴你。” “這個回答不能讓我滿意。” 別斯科夫怒了。顯然從來沒人對他說過這種話。西班牙內戰中,蘇聯人特別反感志願者們對軍令的評頭論足。 別斯科夫還沒來得及說話,兩個新來者朝樹下走了過來。一個穿著和這麼熱的天完全不相匹配的皮外套,另外一個是個長著長鼻子的瘦子,他顯然是兩人中管事的一個。 別斯科夫感嘆了一聲,“來得太早了!”然後用俄語忿忿地罵了幾句。 瘦子輕蔑地把手一揮,然後用不太流利的西班牙語說:“誰是海因茨·鮑爾?” 沒人答他的話。瘦子用袖管擦了擦鼻尖。 海因茨行動了。他沒有馬上逃離,而是撞在穿皮外套的男人身上,把他給撞倒了。接著他便撒開了大步——但瘦子腳一伸,把他給絆倒了。 海因茨重重地摔在乾燥的泥土上。他躺在地上愣住了——儘管只是短短一瞬間,但已經來不及逃跑了。他勉強站起身,但新來的兩個傢伙卻猛撲向他,再次把他打倒在地。 海因茨靜靜地躺在地上,但他們還是對他拳打腳踢。兩人抄起木棍用力擊打。他們站在海因茨兩邊,輪流擊打著他的頭和身體,兩人把木棍高高舉過頭頂,對著海因茨一陣猛擊。很快海因茨就滿臉是血了。他試圖起身逃跑,但每次站起身都會被他們再次撲倒。最後,他只能縮成一團,低聲嗚咽。顯然他已經逃不掉了,但對方還沒有收手的意思。他們一次次地用棍棒擊打這個無助的男人。 勞埃德大聲抗議,把瘦子從海因茨身邊拉開。萊尼把另一個人架了開來。勞埃德從背後緊緊抱住瘦子,直接把他提了起來。萊尼一個直拳,把自己架開的那個人打趴在地上。這時勞埃德聽見沃洛佳用英語說:“都給我停下,不然我就開槍了。” 勞埃德放下手裡的瘦子,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看著沃洛佳。沃洛佳抬起手臂,用一把莫辛納甘轉輪槍指著勞埃德。 “拿槍威脅軍官在任何國家都是一項要軍法處置的大罪,”勞埃德說,“沃洛佳,你有大麻煩了。” “別傻了,”沃洛佳說,“在這支軍隊中曾經有誰動過蘇聯人嗎?”但說歸說,他還是馬上低下了槍管。 穿皮外套的男人舉棒要打萊尼,但被沃洛佳呵斥住了:“貝里佐夫斯基,走開!”被喚作貝里佐夫斯基的男人退下了。 志願軍裡的其他人都被打鬥吸引,聚攏過來,很快他們身邊就圍了二十來個人。 瘦子手指著勞埃德,用口音很重的英語說:“你不該介入跟你無關的事情。” 勞埃德幫海因茨站起身。海因茨滿身是血,痛苦地大聲呻吟。 “你們才不該一出現就動手打人!”勞埃德對瘦子說,“誰准許你們這麼幹的?” “這個德國人是個法西斯間諜!”瘦子咆哮道。 沃洛佳喝道:“伊利亞,你夠了沒有!” 伊利亞對沃洛佳的警告置之不理。 “他有影印的文件。”伊利亞說。 “證據在哪兒?”勞埃德的聲音平靜下來。 伊利亞不知道或是壓根不關心證據在哪。但沃洛佳嘆了口氣:“看看他的工具袋。” 勞埃德示意馬里奧·里維埃拉下士把工具袋拿來。 “拿來檢查一下。”他說。 里維埃拉依令跑進船屋。 勞埃德有個可怕的預感,覺得沃洛佳可能說的是事實。他說:“伊利亞,即便你沒說錯,那也應該禮貌一點啊。” 伊利亞說:“講什麼禮貌啊?這是場戰爭,不是你們英國的茶會!” “對人客氣也許能避免不必要的紛爭。” 伊利亞用俄語罵了句髒話。 里維埃拉拿著一個看上去很貴的小照相機和幾張公文紙從船屋裡走出來,把它們放在勞埃德面前。最上面一份公文紙上寫著昨天對敵人下一次來襲的戰略部署的軍令。紙上有塊似曾相識的水漬,勞埃德震驚地意識到這正是他自己的一份,這文件一定是海因茨從他的棚屋裡偷出來的。 海因茨突然站直了身體,敬了個納粹禮:“希特勒萬歲!” 伊利亞露出得勝的笑容。 沃洛佳說:“伊利亞,你把發展海因茨成為雙料間諜的機會弄沒了。你們這些克格勃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說完他便離開了。 8月24日,星期二,勞埃德第一次投入了戰鬥。 勞埃德所在的政府軍有八萬兵力,反民主的叛軍連四萬都不到。政府軍有二百多架戰鬥機,叛軍只有區區十五架。 為了把人多的優勢發揮到極致。政府軍把前線擴展到整整六十英里,這招使得叛軍無法把他們有限的兵力合兵在一處。 這是個精妙的戰略——兩天后,勞埃德卻自問,為何如此精妙的戰略沒能奏效? 戰鬥起初進行得很順利。第一天政府軍奪取了薩拉戈薩南北的各兩個村莊。勞埃德所在的團在南線撲滅敵人的頑抗,佔領了一個叫科杜的村莊。但中路突進河谷的兵力受到了阻礙,他們在一個叫富恩特斯德埃布羅的地方停滯不前。 戰鬥開始前,勞埃德害怕得整夜睡不著覺,如同在拳擊比賽前一樣,他整夜猜想著戰鬥中會發生什麼。但戰鬥一開始他就什麼都不顧了。最艱難的是過荒地的那一段,荒地上除了低矮的灌木叢,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來掩護,叛軍卻從石頭房子裡不斷向他們發射子彈。即便這樣,他也沒感到害怕,反而覺得特別有趣。子彈襲來時,他就貓下腰走之字形,射擊停止以後,再起身跑上一段,等對方開槍時再貓腰躲避一陣。最大的問題就是彈藥短缺:子彈必須省著點用。他們靠兵力優勢佔領了科杜。勞埃德、萊尼和戴夫在這一天毫髮無傷。 叛軍強悍勇敢——但政府軍也不差。由外國人組成的旅是帶著奉獻出自己生命的決心來西班牙的,因為這份勇氣,他們經常被選為先發部隊投入戰鬥。 第二天情勢就不對了。駐紮在薩拉戈薩北部的兵力藉口缺乏敵人的防禦信息而不願前進——勞埃德覺得這個理由完全站不住腳。儘管在戰鬥的第三天得到增援,但中部的部隊仍然拿不下富恩特斯德埃布羅,更讓勞埃德吃驚的是,敵人的防禦炮火竟然摧毀了他們幾乎所有的坦克。勞埃德所在的南部方面軍沒有繼續向前,而是斜刺裡殺向了河邊的小村昆托。在昆托,他們又一次遇上了寸土不讓的叛軍。叛軍最終還是在政府軍的兵力優勢下戰敗了,這一仗政府軍抓獲了一千多名戰俘。 勞埃德坐在教堂外的燈下,這裡被炮火摧毀了,他被殘垣斷壁和奇形怪狀的屍體包圍著。萊尼、戴夫、喬·埃里、里維埃拉下士和一個叫馬格西·摩根的威爾士人,筋疲力盡地圍繞在他周圍。很多威爾士人參加了西班牙內戰,他們用威爾士人千篇一律的名字編了一首自嘲的歌謠: 士兵們抽著煙,安靜地等待著不知能否送來的晚餐。他們很疲憊,累得都沒情緒和特蕾莎打情罵俏了。本應來接特蕾莎回到後方的車輛一直沒來,她只好和國際旅的士兵們一道留在了前方。幾條街外,不時還傳來幾聲槍響。 “我們得到了什麼?”勞埃德問戴夫,“我們用光了少得可憐的彈藥,我們失去了許多同志,我們更沒有前進一星半點。更糟的是,我們給了法西斯主義者增加援手最需要的時間。” “我可以把該死的原因告訴你。”戴夫操著一口東區口音說。他的心志成長得比肉體更加堅強。他語帶譏諷地說:“相比敵人,我們的軍官更怕我們自己人。隨便一個很簡單的理由,我們自己人就會被扣上托洛茨基分子或法西斯主義者的帽子被折磨致死,他們就是這麼一種內厲外荏的怕死鬼。他們寧願待在原地不動,也不願自發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說白了,他們就是不敢冒風險。我想,除非把軍令寫在紙上,否則他們什麼都不會做!” 勞埃德很想知道戴夫的這番抱怨似的分析是不是對。共產黨人總是在不斷談論遵守軍令的重要性,藉此強調要遵守蘇聯方面的命令。勞埃德體會得出這樣說的道理,但過多的條條框框會阻礙思考。多想想難道也錯了嗎? 勞埃德不希望這麼想。他相信社會民主黨人、共產黨人和無政府主義者可以在不相互攻擊的基礎上為共同的目標而戰。他們都痛恨法西斯主義,相信未來會是一個人人享有平等權利的社會。 他很想知道萊尼對這個問題怎麼看。但萊尼正在特蕾莎身旁小聲說著什麼。特蕾莎不時被萊尼的話逗笑,看來萊尼進展非常不錯。沒有顧忌地笑是個非常好的現象,說明女方對你放鬆了戒備。這時特蕾莎碰了碰萊尼的肩膀,說了幾句話,然後站起身。萊尼說:“趕緊回來啊。”特蕾莎回過頭笑了笑。 萊尼很幸運,勞埃德心想,但是他沒有半點嫉妒。他對這種短暫的戀情沒有任何興趣:這種戀情只會對雙方造成傷害。他覺得,自己是那種要得到就想得到對方全部的人。在這之前,他唯一全部想擁有的人就是黛西。黛西現在已經是博伊·菲茨赫伯特的妻子了,到目前為止,勞埃德還沒找到能在心中完全代替她位置的女孩。他確信終有一天他會碰到這個人。無論特蕾莎再怎麼美麗動人,他也不會捲入這種短暫的戀情。 有人說:“蘇聯人來了。”說話者是來自芝加哥的黑人電氣工程師賈斯珀·約翰遜。勞埃德抬起頭,看見十來個蘇聯人像征服者一樣穿過村莊。蘇聯人穿著皮外套,腰里繫著帶扣的手槍皮套,走到哪都特別好認。 “怪事,打仗的時候他們在哪兒?”賈斯珀譏諷地說,“我想他們大概是在戰場上的其他地方吧。” 勞埃德朝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軍代表聽到這種擾亂軍心的言論。 當蘇聯人從廢棄教堂前的墓地間走過時,勞埃德認出了一周前和自己起衝突,長著張鼠臉的秘密警察伊利亞·德沃爾金。伊利亞走到特蕾莎身旁和她搭話。勞埃德聽見他用不流利的西班牙語請特蕾莎共進晚餐。 特蕾莎說了句話,伊利亞又提出要求,特蕾莎搖頭拒絕。她轉身要走,但伊利亞拉住她的手臂強留住她。 勞埃德看見萊尼坐直身體,警覺地看著石頭拱門邊正僵持不下的伊利亞和特蕾莎。 “真他媽該死。”勞埃德說。 特蕾莎第二次試圖掙脫,伊利亞卻拽得更緊了。 萊尼站起身,勞埃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按住了。 “我來處理這件事。”他說。 大衛小聲告誡他。 “伙計,小心點——他是秘密警察的人。最好別和那幫王八蛋起衝突。” 勞埃德走向特蕾莎和伊利亞。 伊利亞看見他,用西班牙語讓他滾開。 特蕾莎說:“別擔心,這事我能應付。” 伊利亞緊盯著勞埃德。 “我認識你,”他說,“上週你曾經阻止我們逮捕法西斯間諜。” 勞埃德問他:“這位年輕女郎也是法西斯間諜嗎?我好像聽你剛才約她一起吃飯啊!” 伊利亞的爪牙貝里佐夫斯基上前,氣勢洶洶地逼近勞埃德。 從眼角的余光中,勞埃德看見戴夫掏出了那把魯格爾的小手槍。 事態似乎在漸漸失去控制。 勞埃德說:“小姐,我來是想告訴你,鮑伯羅夫上校想立即在總部見到你。請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他。”鮑伯羅夫是蘇聯派來的高級軍事“顧問”。他沒有邀請特蕾莎,但這個託辭已經足以讓特蕾莎擺脫伊利亞的糾纏了。伊利亞不知道勞埃德在說謊。 一時之間,勞埃德不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遠處傳來一聲槍響,似乎是附近街上起了衝突。槍響把蘇聯人拉回到現實之中。特蕾莎第三次試圖從伊利亞手裡掙脫,這次伊利亞放手了。 伊利亞衝動地指著勞埃德的臉。 “我們會再見面的!”他和狗腿子貝里佐夫斯基像舞台劇落幕似的離開了。 大衛罵起來:“該死的狗雜種。” 伊利亞假裝沒聽見。 他們重新坐了下來。大衛說:“勞埃德,你給自己樹了個危險的敵人。” “碰到這檔子事,我也只能這樣了。” “從現在起,時刻都必須保持警醒。” “為了女孩子吵架沒什麼了不起的,”勞埃德輕描淡寫地說,“這種事每天都會發生很多次。” 黑夜降臨了,幾聲手搖鈴把他們招到了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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