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永恆的邊緣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永恆的邊緣 肯·福莱特 9814 2018-03-18
麗貝卡的淚水冷冷地貼在臉頰上。 十月的冬日,北海吹來的凜冽寒風在漢堡的奧爾斯多夫公墓吹過。這座佔地一千英畝、包含著悲傷和哀悼的公墓是世界上最大的墓地之一。公墓裡有一座為納粹受難者所建的紀念碑,有一道為抵抗鬥爭戰士樹立的紀念牆,還有一座為紀念1943年在盟軍蛾摩拉行動中被炸死的三萬八千名男女老少的而豎起的合葬墓。 但公墓並沒有特殊的區域悼念柏林牆的受難者。 麗貝卡跪下來,撿起散佈在丈夫墓邊的枯葉。然後在地上放了一支紅玫瑰。 她安靜地站著不動,看著墓碑回憶著丈夫生前的點點滴滴。 伯納德已經死了一年了。他活到了六十二歲,這對一個脊髓損傷的人來說頗為不易。他死於腎衰竭,是脊髓損傷患者常見的死因。

麗貝卡回想著他的生平。他的人生被柏林牆損害了,逃離東德的時候他受了重傷,但除此以外他一直過得很好。他是個優秀的教師,幾乎可以稱為完美。他挑戰東德社會主義暴政,逃到了自由社會。他的第一次婚姻以失敗而告終,但和麗貝卡相濡以沫了二十年。 她不用來這就能回憶起他。她幾乎天天都在想著他。他的死像是截斷了她的一段身體似的:她經常會驚訝地發現伯納德不在該在的地方。當她獨自一個人待在兩人居住了這麼多年的這個家時,她經常想像著跟他說話,告訴他一天發生的事情,對這天的新聞進行評論,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告訴他。她沒有對家裡進行改變,讓伯納德自由移動身體的繩子和把手都還在。伯納德的輪椅就放在床邊,好像時刻準備著讓他從床上坐起來,把自己的身體拖進去一樣。自慰的時候,麗貝卡總會想到伯納德躺在自己身邊,用一隻胳膊抱著她的情景。麗貝卡彷彿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品嚐到她的熱吻。

好在麗貝卡的工作非常有挑戰性,能讓她全身心地融入進去。麗貝卡現在是西德政府對外事務部門的一位副部長。因為會俄語,曾經在東德生活過,她專門從事東歐事務的工作。她的空閒時光非常少。 可悲的是,兩德的統一似乎還遙遙無期。死硬的東德總書記埃里希·昂納克似乎無可動搖。人們仍然在試圖闖過柏林牆時被殺。蘇聯領導人安德羅波夫儘管死去了,但上台的是又一位垂垂老者康斯坦丁·契爾年科。從柏林到符拉迪沃斯托克,蘇聯這個大帝國像一個居住者經常掙扎擺脫,但卻永遠掙脫不了的泥沼一樣,永遠取得不了進步。 麗貝卡意識到自己的思緒跑偏了。是時候離開墓地了。 “親愛的,再見。”她輕聲說,然後緩緩地向墓地外走去。 穿越墓地時,她穿上大衣,抱起手臂。麗貝卡帶著感恩的心情坐上車,發動起引擎。她仍然在開那輛帶有輪椅升降機的小汽車,是時候換輛車了。

麗貝卡開車回家。公寓外停著一輛亮光閃閃的梅賽德斯S500,一個戴著帽子的司機站在車旁。她的精神一振。和預料的一樣,瓦利已經用他的那把鑰匙進了門。他開著收音機,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隨著一首流行音樂的調子踩著步點。桌上放著桃色歲月樂隊的最新專輯。 “很高興能等到你,”他說,“我正要去機場,坐飛機前往舊金山,順路過來跟你打聲招呼。”說著他起身吻了吻麗貝卡。 再過幾年,瓦利就四十歲了,他的精神看上去非常好。瓦利還抽煙,但已經戒了毒品和酒。他穿著藍色的牛仔襯衫和棕色皮夾克。一些女孩會搶著要他,麗貝卡心想。儘管已經有了女朋友,但瓦利似乎不著急安定下來。 回吻瓦利的時候,麗貝卡碰了碰瓦利的胳膊,注意到瓦利身上的皮夾克軟得像絲綢一般。這件皮夾克可能得花上好大一筆錢。麗貝卡問:“你們的新專輯不是才錄完嗎?”

“我們要進行美國巡演。我先去黛西莊園做三週的排練。一個月以後,美國的巡演從費城開始。” “幫我跟孩子們問聲好。” “沒問題。” “你們上一次巡演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三年了。所以排練的時間需要長一點。但這次的演出在體育館裡進行,不像之前十二支樂隊,每支樂隊唱兩三首歌,在劇院或體育場舉行的全明星搖滾樂隊巡演。這次體育館裡只有我們和五萬名觀眾。” “你們會做歐洲巡演嗎?” “當然會做,只是日子還沒定。” “德國會有嗎?” “肯定會有。” “到德國的話跟我說一聲。” “當然,我會送你張票的。” 麗貝卡笑了。作為瓦利的姐姐,桃色歲月演出時她在後台總會受到皇室成員一樣的對待。組合成員採訪時總會談起漢堡的往日歲月,談起瓦利的大姐給他們做了那周唯一的一頓大餐。因為這個原因,麗貝卡在搖滾樂界中頗為知名。

“演出愉快。”麗貝卡說。 “你準備去布達佩斯,對嗎?” “是的,去參加一個貿易會議。” “會有東德人參加嗎?” “有,為什麼這麼問?” “會有人能把這張專輯帶給愛麗絲嗎?” 麗貝卡扮出苦相。 “我不知道。我和東德政治家的關係不是很密切。他們覺得我是帝國主義者的走狗。我覺得他們的一幫實行專制統治,把人民監禁起來的匪徒。” 瓦利笑了。 “是找不到什麼共同點。” “沒錯,但我會試試的。” “謝謝你。”他把唱片交給麗貝卡。 麗貝卡看著唱片封套上穿著牛仔褲的四個長發中年人照片。好色的貝斯手布茲有點發福,同性戀鼓手劉脫髮脫得很厲害,樂隊主唱戴夫的頭髮已經依稀灰白。他們已經在流行樂壇建立了自己的地位,事業成功,家庭富裕。她還記得若干年前去漢堡她家的幾個飢餓小子:骨瘦如柴,衣著邋遢,但言語詼諧,招人喜歡,滿是對未來的希望和夢想。 “你們幹得很不錯。”她說。

“是的,”瓦利說,“我們的確取得了成功。” 布達佩斯會議的最後一天晚上,組織者邀請麗貝卡和其他代表試喝託卡伊葡萄酒。來賓被帶到了波蘭政府瓶裝酒協會所屬的一個酒窖。酒窖在多瑙河以東的佩斯區。主人上了幾種不同的白葡萄酒:有乾葡萄酒,有度數很高的葡萄酒,有諸如愛真霞一樣的低度葡萄酒,還有阿蘇這樣緩慢發酵的葡萄酒。 全世界的政府官員基本都不太善於舉辦聚會,麗貝卡擔心酒會會很沉悶,但疊放著一箱一箱葡萄酒,上有拱頂的酒窖卻給人一種溫馨的氣氛。主人們還拿出了塞有蘑菇和香腸的風味匈牙利餃子。 麗貝卡看到一位東德代表,對他露出最巴結的笑容。 “我們德國的葡萄酒比這更好,你覺得呢?”她問。 麗貝卡調情一般地和東德代表閒聊了幾分鐘,然後問了她想問的問題。 “我在東柏林有個侄女,我想給她帶一張流行歌曲的唱片,但我擔心唱片夾在信裡弄壞了。你能幫我把唱片帶給她嗎?”

“我想能行。”對方猶豫著說。 “如果可以的話,我明天早飯時拿給你。你真是太好心了。” “好的。”他表情很不安,麗貝卡猜測他也許會把唱片交給斯塔西。但她也只能嘗試一下了。 所有人喝下葡萄酒放鬆以後,和麗貝卡同齡的匈牙利政客弗雷德里克·比羅走到麗貝卡面前,麗貝卡對和自己一樣從事外交事務的比羅非常欣賞。 “匈牙利到底怎麼樣了?”麗貝卡問比羅,“我想知道你們發展得好不好。” 他看了看表。 “這裡離你住的賓館大約有一英里,”和大多數教育程度高的匈牙利人一樣,比羅說一口流利的德語,“你介意和我一起走回去嗎?” 他們拿上大衣,離開酒窖,然後沿著漆黑的大河往賓館那走。在多瑙河的另一邊,中世紀名城布達的燈火一直延續到山頂的宮殿。

“共產黨人承諾給老百姓帶來繁榮富強,但卻讓人民失望了,”比羅邊走邊說,“現在連共產黨人本身都在抱怨卡達爾政權。”麗貝卡覺得不可能受到竊聽的戶外更能讓比羅暢所欲言。 麗貝卡問:“你們想過對策沒有?” “奇就奇在所有人都知道該怎麼辦。我們應該在政治上分權,引入一定程度的市場經濟,使以前半公開的灰色經濟合法化以促進經濟。” “誰在擋你們的道?”麗貝卡意識到自己正在像法庭上的律師似的隨意向比羅發問。 “請原諒我,”她說,“我沒想審問你。” “沒關係,”他笑了笑說,“我喜歡直接和人交流,這會比較省時間。” “許多男人不願意如此直接地和女人說話。” “我不是那種男人,我很願意和自信的女人開誠佈公地談話。”

“你結婚了嗎?” “我結婚了,但現在又離了。” 麗貝卡想到這和自己沒關係。 “你正要告訴我誰在擋改革的路呢!” “如果改革的話,一萬五千名官僚不是喪失權力就是丟掉工作。現在,五萬名共產黨高層決定了這個國家的命運。從1956年起,亞諾什·卡達爾就是匈牙利的領袖。” 麗貝卡揚起眉毛。比羅的話出奇地坦白。她突然想到,比羅的這番坦白也許不全然是自發的。這番對話也許是計劃好的吧?麗貝卡問比羅:“卡達爾有現行政策的替代方案嗎?” “有,”比羅說,“為了提高匈牙利工人的生活水平,他從包括德國銀行在內的西方銀行借來了更多的錢。” “你們怎麼還這些貸款的利息呢?” “這個問題問到點子上了。”比羅說。

到了麗貝卡賓館對面的河邊時,麗貝卡停下腳步,靠在防波堤牆上。 “卡達爾永遠都會是匈牙利的領導人嗎?” “這倒不盡然。我傾向於一個名叫米克洛斯·內梅特的年輕人,他的前途非常遠大。” 啊,麗貝卡心想,這才是談話的主題:比羅想用這種非官方的方式告訴德國政府,內梅特是卡達爾的改革派對手。 “他三十來歲,而且非常聰明,”比羅說,“我們害怕匈牙利走蘇聯的老路。勃列日涅夫之後是同樣老邁的安德羅波夫和契爾年科。這簡直和在老人院排隊洗澡沒什麼兩樣。” 麗貝卡笑了。她喜歡比羅的直率。 比羅低下頭,吻了吻麗貝卡。 麗貝卡沒太過驚訝。她早就感覺到比羅喜歡她了。讓她驚訝的是被吻之後心頭的那股興奮勁。麗貝卡熱情地回吻了他。 很快麗貝卡就退後了。她把雙手放在胸前,把比羅往後推了一點。她藉著街燈的光線審視著比羅。五十來歲的男人不可能像阿多尼斯那樣俊美,但比羅長著一張富有熱情的聰明臉,還能對生活中的嘲諷之處應之以苦笑。比羅長著一對藍色的眼睛,留著一頭灰白的短髮。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大衣和一條鮮紅色的圍巾,好似在保守之中加上了一點喜氣。 麗貝卡問:“你為什麼離婚?” “我出軌了,我妻子離開了我。你想怎麼說我都可以說。” “我沒有權利說你,”麗貝卡說,“我也在生活中犯過錯。” “我很後悔,但幡然醒悟時已經太晚了。” “你有孩子嗎?” “我有兩個孩子,他們都已經成年了。他們原諒了我。瑪塔再婚了,但我還是一個人。你怎麼樣?” “發現第一任丈夫是秘密警察以後我和他離了婚。我的第二任丈夫在帶我闖過柏林牆的時候受了傷。他坐上輪椅,不過我們一起幸福生活了二十年。他去年病故了。” “相信我,你一定會交上好運的。” “也許吧。能請你送我到賓館入口嗎?” 他們穿過馬路。在街區一角路燈不那麼明亮的地方,麗貝卡又吻了比羅一次。她比剛才更享受這個吻,完全把身體貼在了比羅身上。 “和我一起過夜吧。”比羅說。 麗貝卡完全被他說動了。 “不行,”但是她說,“太快了,我還不怎麼了解你。” “可你明天就要回家了啊!” “我知道。” “我們也許再也見不了面了。” “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我們可以到我的公寓,或是去你的賓館房間。” “雖然被你的堅持弄得有點動心,但不行就是不行。祝你晚安。” “那晚安吧。” 麗貝卡轉過身。 比羅說:“我經常去波恩出差,十天后我就要去波恩。” 麗貝卡轉身對他笑了笑。 比羅問:“到那時能和我一起吃午飯嗎?” “當然能,”她說,“給我打電話。” “好的。” 麗貝卡笑著走進了賓館大堂。 侄女愛麗絲在大雨裡來米特區家裡借書的時候,莉莉正好在家。儘管每門課的成績都很優異,但因為母親是抵抗歌手的關係,大學不讓愛麗絲入學。不過,愛麗絲決定自學,從工廠下班以後,她會利用晚上的時間自學英語。卡拉正好有幾本從外祖母茉黛那裡繼承的英文原版小說。愛麗絲來叫門的時候,莉莉恰巧在,她們一同到客廳,伴著窗上的雨點聲一起找書。莉莉猜想這應該都是些戰前的老版英文書。愛麗絲挑選了幾本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偵探小說。莉莉估計愛麗絲將是看這書的第四代人。 愛麗絲說:“我們提交了去西德的申請。”她的語氣裡透露著年輕人的渴望。 “我們是誰?”莉莉問她。 “我和赫爾穆特。” 赫爾穆特是比愛麗絲大一歲,今年二十二歲的愛麗絲男朋友,目前正在大學就讀。 “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 “我說我要去探望漢堡的父親。赫爾穆特的祖父母在法蘭克福。不過桃色歲月正在進行世界巡演,我們實際上想去看舞台上的父親。如果父親在西德演出的話,我們也許恰巧能趕上德國站的演出。” “我想他在西德應該有場演出。” “你覺得當局會讓我們去嗎?” “你也許會走運的。”莉莉不想挫傷年輕人的樂觀情緒,但她對愛麗絲和赫爾穆特的西德之行並不是很看好。她本人就被拒絕了去西德的申請。很少有人被獲准離境。當局必定懷疑愛麗絲和赫爾穆特這樣的年輕人一去就不回頭了。 莉莉本身也有這個疑問。愛麗絲的言辭裡經常透露著對西德的嚮往。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她希望看不經審查的小說,看新電影和新演出,聽不需要七十二歲的埃里希·昂納克批准才能聽的音樂。如果愛麗絲設法離開了東德,她憑什麼還要回來呢? 愛麗絲說:“這個家大多數和當局起衝突的事都發生在我出生之前。他們不該拿我來出氣啊!” 但愛麗絲的母親卡羅琳仍然在唱觸怒共產黨當局的那些歌,莉莉心想。 門鈴響了,莉莉和愛麗絲聽到樓下的走廊里傳來一陣雜音。他們下樓去看,發現卡羅琳穿著濕雨衣站在樓下的走廊裡。莫名其妙的是,她的手裡竟然拿了個手提箱。卡拉為她開了門,卡拉在護士服外面套了條圍裙,站在卡羅琳身邊。 卡羅琳的臉蛋因為哭泣而顯得又紅又腫。 愛麗絲問:“媽媽,你怎麼了……” 莉莉問卡羅琳:“發生什麼事了?” 卡羅琳說:“愛麗絲,你繼父離開我了。” 莉莉大吃一驚。奧多·沃斯勒把卡羅琳拋棄了嗎?她壓根兒沒想到溫順的奧多有膽量棄妻子而去。 愛麗絲用胳膊摟住母親,一句話也沒說。 卡拉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卡羅琳用手帕擦了擦鼻子。 “他三小時前跟我說的,他要和我離婚。” 莉莉心想:可憐的愛麗絲,接連被兩個父親離棄了。 卡拉激憤地說:“可牧師是不能離婚的啊!” “他連神職都不要了。” “真是太可悲了!” 莉莉意識到家裡迎來了一場劇變。 卡拉開始就事論事。 “你最好坐下來好好說。我們去廚房說。愛麗絲,拿上你媽媽的大衣,掛起來晾乾。莉莉,去燒點咖啡。” 莉莉把水燒上,從櫥櫃裡拿出塊蛋糕。卡拉問:“卡羅琳,奧多究竟是怎麼了?” 卡羅琳看上去很消沉。 “他是個……”顯然,卡羅琳覺得要說的話難以啟齒。她避開眾人的目光輕聲說:“奧多告訴我他意識到自己是個同性戀。” 愛麗絲輕叫了一聲。 卡拉說:“太令人震驚了。” 莉莉突然想到了什麼。五年前一起去匈牙利度假的時候,瓦利和奧多第一次見面,莉莉發現瓦利在看到奧多時閃過吃驚的表情,莉莉對瓦利當時剎那而過的表情記憶得特別清晰。那時瓦利就察覺到了奧多的真實性向了嗎? 莉莉一直覺得奧多對卡羅琳的愛不是男女之愛,而更像是上帝指派給他的任務。如果有人向莉莉求婚,莉莉不希望對方是因為善良可憐她而向她求婚。對方應該愛她愛得不能放手而向她求婚:愛才是求婚的最重要基礎。 卡羅琳抬起頭。道出了可怕的真相以後,她終於能直視卡拉的目光了。 “事實上我不是很震驚,”她說,“其實我早就有點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們剛結婚的時候,曾經有個名叫保羅的英俊小伙子經常到我們家來。奧多每週讓他幾次到我們家吃晚飯,吃完飯去教堂的小禮拜室研經。週六下午他們經常去特雷普托公園漫步。也許他們什麼都沒做——奧多不是那種會撒謊的人。但和他做愛的時候,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在想著保羅。” “後來怎麼樣了呢?他和保羅的關係是如何結束的呢?” 莉莉一邊聽卡羅琳講話,一邊把蛋糕切成小塊。她把切成塊的蛋糕放在一個盤子上。但沒有人去拿盤子裡的蛋糕。 卡羅琳說:“我一直不了解全部情況。突然有一天,保羅就不再來我們家,也不再去教堂了。奧多從來沒解釋過這是為什麼。也許他們都從肉慾之愛里回頭了吧。” 卡拉說:“作為一個牧師,奧多的心裡一定經歷了激烈的爭戰。” “我知道。當我不對他生氣時,我為他感到惋惜。” “可憐的奧多。” “但保羅只是六七個和他有關係的男孩之一。這些男孩都很俊美,而且是虔誠的基督教徒。” “現在是怎麼個情況?” “奧多找到了真愛。他慘兮兮地向我道歉,他下定決心,誠實面對自己的真實性向。他要搬出去和一個名叫尤根·弗洛伊德的男人一起住。” “將來他怎麼辦?” “他想到神學院教書。他說這是他的真正使命。” 莉莉把開水倒進壺裡磨碎的咖啡裡。她很想知道瓦利對奧多和卡羅琳的離異會怎樣看。因為那道該死的柏林牆,瓦利自然無法與卡羅琳和愛麗絲重新住在一起。可是他想和她們一起住嗎?他沒和任何一個女人真正安定下來。在莉莉看來,卡羅琳確實是他生命中的真愛。 但這只是在理論上說得通。共產黨的法令使他們不可能在一起。 卡拉說:“如果奧多從教堂裡辭去神職,你就得離開現在的那個家。” “是的,我無家可歸了。” “別傻了,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卡羅琳突然放聲大哭。 門鈴響了。 “我去開。”莉莉說。 門口站著兩個男人。來人中的一個是漢斯·霍夫曼,另一個人穿著司機制服,這位司機為漢斯撐著傘。 “我可以進來嗎?”沒等他們回答,漢斯就走入了玄關,漢斯手裡拿著個一尺見方的包裹。 司機回到路邊停著的黑色齊爾豪華轎車上。 莉莉厭惡地說:“你想要幹什麼?” “我想和你的侄女愛麗絲談一談。” “你怎麼知道她在這兒?” 漢斯笑了笑,對這樣的問題顯得很不屑。斯塔西什麼都知道。 莉莉走進廚房。 “漢斯·霍夫曼來了,他想找愛麗絲。” 愛麗絲站起身,臉色因為恐懼而顯得蒼白。 卡拉說:“莉莉,帶他上樓,談話時和他們待在一起。” 卡羅琳從椅子起身。 “我應該和莉莉一起去。” 卡拉用手按住卡羅琳的肩膀。 “你現在的狀態不足以應付斯塔西的人。” 卡羅琳接受了卡拉的勸說,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莉莉為愛麗絲敞開門,愛麗絲從廚房進入走廊。莉莉和愛麗絲一起走上樓,漢斯跟在她們後面。 出於與生俱來的禮貌,莉莉差點端給漢斯一杯咖啡。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先讓他渴死好了。 漢斯拿起愛麗絲先前放在桌上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偵探小說。 “英語小說。”他像是證實了自己的疑問似的說。他坐下來,捋了捋毛料褲子膝蓋的地方以防起皺。他把方形的包裹放在椅子旁邊的地上,然後說:“小愛麗絲,你是想去西德旅行了吧。你為什麼要去?” 漢斯現在已經是個大人物了。莉莉不知道他的確切頭銜是什麼,但肯定不只是一個秘密警察。他經常在全國性的會議上講話,還頻頻接受記者採訪。但他的職位還沒大到能迫害弗蘭克一家的程度。 “我爸爸就住在漢堡,”愛麗絲回答他的問題說,“還有我姑姑。” “你爸爸是個殺人兇手。” “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你要拿那事懲罰我嗎?共產黨的公義不是這樣的……我說錯了嗎?” 漢斯自以為是地點了點頭。 “和你的祖母一樣伶牙俐齒。你們這家人就是記不住教訓!” 莉莉憤怒地說:“就我們所知,共產黨裡芝麻綠豆大的官員都能拋開法律和公義進行報復。” “你以為這樣能說服我給予愛麗絲旅行許可嗎?” “你已經打定了主意,”莉莉疲倦地說,“你無論如何都不會批准她去的。來這,你就沒打算說同意。你只是來這看笑話的。” 愛麗絲問:“卡爾·馬克思的著作裡說過共產黨國家的工人不能被允許去其他國家旅行嗎?” “從普遍情況來說,一定的限制是必要的。” “才不是必要的呢!我要見我爸爸。你就是不讓我見。這是為什麼?原因很簡單,你不想讓我去見。這和社會主義沒任何關係,這就是赤裸裸的暴政。” 漢斯的嘴角扭曲了。 “你們這些貪圖物質享受的傢伙們,”他用厭惡的語調說,“當遇到強權的時候,你們就受不了了。” “貪圖物質享受嗎?”莉莉問,“下車走到家時,我沒有穿制服的司機為我打傘。愛麗絲也沒有。漢斯,這裡貪圖享受的只有你一個。” 漢斯拿起包裹,遞給愛麗絲。 “把包裹打開。”他說。 愛麗絲打開棕黃色的紙質封皮。裡面放著桃色歲月的最新專輯“夢的解析”。她的臉上立刻浮現出笑容。 莉莉很想知道漢斯是在玩什麼把戲。 “聽聽你父親的唱片吧?”漢斯建議說。 愛麗絲從彩色封套裡拿出白色的唱片袋,然後用拇指和食指從唱片袋裡抽出一張黑色的唱片。 愛麗絲抽出的是一張碎成兩半的唱片。 漢斯說:“看起來碎掉了,真是太遺憾了。” 愛麗絲開始哭了。 漢斯站起身。 “我知道該怎麼出去。”說完他離開了。 菩提樹下大街是東柏林通往勃蘭登堡門的一條寬闊大道。這條街道以另一個名字在西柏林橫穿蒂爾加登公園。但從1961年開始,菩提樹下大街就斷在了勃蘭登堡門,被柏林牆所阻斷。從西側的公園看,勃蘭登堡門的景色被一道畫滿塗鴉的高大圍牆玷污了,牆前面有張告示上用德語寫著: 牆後面是眾多想逃離東柏林卻未能如願的東德人的葬身之地。 桃色歲月的路演團成員背對著醜陋的柏林牆搭了一個舞台,正對著公園放了許多麥克風。在瓦利的指示下,同樣多的麥克風面朝著另一邊東柏林的方向。他希望愛麗絲能聽到他的演唱。一個記者告訴他東德政府對朝東放置的麥克風提出了抗議。 “告訴他們,如果他們把柏林牆拆了,我就把我這些麥克風也給拆了,”瓦利的這番話登在了所有的報紙上。 他們原本打算在漢堡進行現場演出,可在瓦利得知漢斯·霍夫曼掰碎了他給愛麗絲的唱片後,為了報復東德當局的暴行,他懇請戴夫把演出地點改在柏林,讓上百萬東德民眾都能聽見霍夫曼試圖阻止愛麗絲聽到的唱片內容。戴夫覺得這個點子非常棒。 當數以萬計的歌迷聚集在公園裡時,瓦利和戴夫看著他們搭起的舞台。 “這將是樂聲最為嘹亮的一次演出。”戴夫說。 “是的,”瓦利說,“我希望樂聲能一路傳到該死的萊比錫。” “還記得起初棒球場上的那些小揚聲器嗎?”戴夫問瓦利。 “觀眾聽不見我們在唱什麼——我們自己也聽不見。” “現在,十萬名聽眾能以我們想要的方式聽我們唱歌。” “這真是個奇蹟!” 回到化妝間的時候,瓦利碰見了麗貝卡。 “太令人震撼了,”麗貝卡說,“公園裡一定有十萬多名觀眾。” 麗貝卡正和同齡的一個頭髮花白的男人在一起。 “這是我朋友弗雷德·比羅。”麗貝卡說。 瓦利和這個男人握了手,比羅說:“很榮幸能見你。”他的德語裡帶著匈牙利口音。 瓦利被逗笑了。他五十三歲的姐姐竟然在和人約會。不過這樣也挺好的。這男人像是麗貝卡喜歡的類型,聰明但不是很嚴肅。麗貝卡剪了個戴安娜王妃的髮型,穿了條粉紅色的裙子,顯得非常年輕。 他們閒聊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化妝間,留下瓦利一個人作準備。瓦利穿了件乾淨的藍色牛仔褲和一件火紅色的襯衫。接著他對著鏡子描了一圈眼線,讓觀眾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他帶著苦澀的心情想起了以前每到這個時候都要留心嗑藥的情景:吸上一點毒品讓自己演出時保持正常狀態,演出後再猛吸特吸作為對自己的獎賞。他再也不願再去吸毒了。 他被叫上舞台,和戴夫、布茲以及劉在一起。戴夫的全家都來給他助陣:他的妻子杜杜,十一歲的兒子劉易斯,戴夫的父母黛西和勞埃德,連戴夫的姐姐伊維也都來了。他們看上去都在為戴夫而驕傲。瓦利很高興看到他們,但他們的出現卻讓他辛酸地想到自己無法看到的家里人:沃納和卡拉、莉莉,還有卡羅琳和愛麗絲。 但幸運的話,他們可以在柏林牆的另一邊聽到他的歌聲。 樂隊走上舞台,人群歡呼著表示歡迎。 菩提樹下大街聚集了男女老少幾千名桃色歲月的歌迷。莉莉和包括卡羅琳、愛麗絲以及愛麗絲男友赫爾穆特在內的家人一大早就到了。他們在警察設立的把人群與柏林牆隔開的障礙物後面找了個位置。白天人群越聚越多,大街上洋溢著一股節日的氛圍。人們有的和陌生人聊天,有的用便攜式音箱播放桃色樂隊的磁帶。夜幕降臨以後,人們打開了啤酒和葡萄酒。 桃色歲月樂隊登台以後,人群陷入了瘋狂。 除了勃蘭登堡門門拱上四匹拖著勝利戰車的銅馬之外,東德那邊的人甚麼都看不見,但他們能聽見演唱會的一切聲響:劉的鼓聲;布茲敲響的貝斯聲;戴夫的伴奏吉他和高揚的和音聲;以及瓦利最棒的男中音和極具旋律感的主音吉他聲。熟悉的旋律從疊放在一起的揚聲器裡發出,激越著跳舞的人群。是我哥哥,莉莉禁不住地心想:我的大哥正在向世界歌唱。沃納和卡拉的表情很自豪,卡羅琳在微笑,愛麗絲的眼睛裡在閃著光。 莉莉抬頭看了眼附近的政府辦公大樓。在街燈的映照下,麗貝卡看見六七個穿著黑色大衣戴著領帶的人站在小陽台上。他們沒有跳舞。其中一個在拍人群的照片。莉莉意識到,這些一定是斯塔西的人。他們正在給背叛昂納克政權的人拍照記錄——這時東德幾乎所有人都對現政權不忠。 更仔細看,莉莉覺得自己似乎認出了秘密警察的其中一個。她幾乎可以肯定那人便是漢斯·霍夫曼。漢斯個子很高,背微微有點駝。他似乎在憤怒地說著些什麼,右手重重地往下砸。瓦利在採訪中說之所以選擇在柏林演出是因為東德人不被允許聽他們的唱片。漢斯必定知道他把愛麗絲的唱片掰碎才是這麼多人在這聽桃色歲月的音樂會的真正原因。無疑他對造成眼下這種局面非常生氣。 莉莉看見漢斯失望地舉起雙手,轉過身離開陽台,進入大樓不見了。一首歌唱完,另一首歌緊接著開唱,聽見是桃色歲月樂隊最流行的一支曲子,人群歡呼著表示嘉許。瓦利的嗓音通過麥克風傳了出來:“接下來這首是為我女兒寫的歌。” 接著他開始唱起了《艾麗西亞,我愛你》這首歌。 莉莉看著愛麗絲,淚水從愛麗絲的臉上流淌而下,但她的臉上卻顯露出了笑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