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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永恆的邊緣 肯·福莱特 9820 2018-03-18
加斯帕·默里愛上了美國。這裡的收音機頻率晝夜無休,電視有三個頻道,每個城市也都有自己的早報。美國人很慷慨,家裡都很大,他們舉止放鬆,不拘小節。而故鄉英國就不一樣了,英國人即便在做生意、進行電視採訪,舉行體育比賽時都像在維多利亞式客廳裡喝茶一樣拘謹。加斯帕的軍官父親沒看出這一點,但他的德猶混血母親卻看得很清楚。在美國,人們的舉止要更直接。餐館裡的侍者不鞠躬,也不虛情假意地和客人打招呼,服務的質量和效率卻比英國要高得多。在美國,沒人會刻意奉承。 加斯帕計劃為《聖朱利安新聞》寫一組美國紀行的文章,但他還有更大的野心。離開倫敦前,他找到巴里·皮尤,問《迴聲報》是否有興趣看他寫了些什麼。 “看啊,如果你寫的東西夠特別。”皮尤無動於衷地說。上週加斯帕在底特律採訪了奇蹟樂隊的主唱史莫基·羅賓遜,然後把採訪的稿子郵遞給了《迴聲報》編輯部。他覺得稿子應該已經到了倫敦。他在信裡附上了杜瓦家的電話號碼,但皮尤一直沒打電話。加斯帕仍然滿懷希望,他想今天打電話問問皮尤。

在美國,加斯帕住在華盛頓的杜瓦家。杜瓦家住在距離白宮幾個街區的一座豪華住宅里,房子很大。 “我爺爺卡梅隆·杜瓦一戰前買下了這裡,”早飯時,伍迪·杜瓦對加斯帕說,“他和我爸爸都是參議員。” 名叫貝特西小姐的黑人女僕為加斯帕倒了橙汁,問他要不要吃些雞蛋。 “謝謝你,我喝點咖啡就行了,”他說,“一小時後我還要和家裡的一個老朋友再吃頓早飯呢!” 加斯帕是在杜瓦一家出遊倫敦時,在威廉姆斯家彼得大街的房子裡見到他們的。除了杜杜,他和杜瓦家的其他人都說不上熟悉,但杜瓦一家還是熱情地歡迎加斯帕的來訪。和威廉姆斯家一樣,杜瓦家的人都很大方,對年輕人更是如此。勞埃德和黛西經常收留流浪在外的年輕人——少則一天,多則一周。加斯帕更是在他們家待了好幾年。杜瓦家的人似乎也很好客。 “謝謝你們讓我住在這裡。”加斯帕對貝拉說。

“別客氣,這沒什麼。”貝拉說。 加斯帕轉身問伍迪:“沒猜錯的話,今天您要為《生活》雜誌拍攝民權大遊行的現場照片吧?” “是的,”伍迪說,“我會混在人群裡,用小型三十五毫米相機小心地把現場最真實的鏡頭拍下來。別的攝影記者會拍攝平台上發言的名人的特寫。” 伍迪穿著很隨意的休閒褲和短袖襯衫。對他這樣的大高個來說,在人群中抓拍照片也並非易事。但伍迪的新聞照片仍然聞名世界。 “和所有對新聞職業有興趣的人一樣,我很熟悉你拍的那些照片。”加斯帕說。 “你有沒有感興趣的專題?”伍迪問,“犯罪、政治,還是戰爭?” “我想涉及盡可能多的方面——就像您那樣。” “我感興趣的是面孔。無論是葬禮、橄欖球賽,還是兇殺案調查,我首先會拍這些場合下的一張張最真實的臉。”

“今天你想拍下些什麼?” “沒人能預先知道會發生什麼。馬丁·路德·金預測參加遊行的有十多萬人。如果真有這麼多,這將是史上規模最大的民權遊行。人人都希望現場能氣氛平靜,但這根本無法保證,看看伯明翰都發生了些什麼吧。” “華盛頓可不一樣,”貝拉插話說,“這裡有黑人警察。” “黑人警察的數量很少,”伍迪說,“而且他們也不一定都在現場。” 杜杜·杜瓦走進餐廳。她十五歲了,身材嬌小。 “誰會在現場?”她問。 “希望別是你,”她媽媽說,“你可別去給我惹麻煩。” “我當然不去了,媽媽。” 加斯帕發現,分別的兩年裡,杜杜變得謹慎了很多。這天她穿著棕褐色的牛仔褲和寬鬆的牛仔襯衫,顯得很可愛,而非性感。對於也許會最終失控的遊行日來說,這身裝束非常合適。

杜杜對加斯帕的態度彷彿她已經忘了他們在倫敦的調情似的。她示意加斯帕別想當然地重拾他們那段過往。顯然,這兩年她已經交了新的男朋友。加斯帕反倒大鬆了一口氣,幸好她沒覺得自己是屬於她的。 最後一個出現在餐桌上的是比杜杜大兩歲的哥哥卡梅隆。他身穿白襯衫和亞麻西服,戴著領帶,像個中年人。 “卡梅隆,你也別去惹麻煩。”貝拉說。 “我根本不想沾遊行的邊。”卡梅隆拘謹地說,“我打算去史密森尼博物館逛逛。” 杜杜問:“你們覺得有色人種應該得到選舉權嗎?” “我不覺得他們會惹出什麼麻煩。” “有了選舉權的話,他們就不會以別的方式惹麻煩了。” 貝拉說:“夠了,你們倆都別說了。” 加斯帕喝完咖啡。 “我要打個越洋電話。”接著他又自覺地補了一句,“我會付錢的。”儘管他也不知道錢是不是真的夠。

“快去打吧,”貝拉說,“用書房的那部,別擔心錢。” 加斯帕鬆了口氣。 “您真是太好了。”他說。 貝拉揮手讓加斯帕不用在意,“《生活》雜誌也許會幫我付電話賬單的。”她含糊地說。 加斯帕走進書房。他打給倫敦的《迴聲報》編輯部,找到巴里·皮尤。皮尤問他:“加斯帕,在美國過得好嗎?” “非常好,”加斯帕緊張地咽了口口水,“收到我採訪史莫基·羅賓遜的那篇文章了嗎?” “收到了,寫得很棒,謝謝你。但不適合登在《迴聲報》上,你改投《新音樂評論》試試。” 加斯帕大失所望。他沒興趣為流行音樂雜誌寫稿。 “好吧,”儘管這麼說,但他不打算放棄,“我原本以為,史莫基是披頭士最感興趣的歌手這件事會讓讀者對採訪更感興趣呢。”

“你的嘗試不錯,但還差了點火候。” 加斯帕努力不表現出失望。 “謝謝你。” 皮尤問:“華盛頓今天有遊行嗎?” “今天有民權大遊行,”加斯帕又看到希望了,“我會去那裡——要我寫篇報導嗎?” “嗯……如果發生衝突的話,給我們打個電話。” 如果一切正常,就不需要他了。加斯帕失望地想。但他還是說:“沒問題,我會的。” 加斯帕放下聽筒,焦慮地看著電話。他史莫基·羅賓遜的報導上花了很大的心思,認為報導中史莫基和披頭士的聯繫肯定能吸引讀者。但他錯了,他只能再試一次。 他回到餐廳裡。 “我得走了,”他說,“我要去威拉德賓館見別斯科夫參議員。” 伍迪說:“馬丁·路德·金也住在威拉德賓館。”

加斯帕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也許能對他做篇專訪。”《迴聲報》一定會對馬丁·路德·金的專訪感興趣的。 伍迪笑了。 “那裡有幾百個準備採訪他的記者呢!” 加斯帕轉身問杜杜:“我等會能見到你嗎?” “我們十點在華盛頓紀念碑集合,”她說,“據說瓊·貝茲要在那裡演唱。” “我到那裡找你去。” 伍迪問:“你說你要去見格雷格·別斯科夫嗎?” “是的,他是黛西·威廉姆斯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我知道。我和你媽媽年輕時,他父親列夫·別斯科夫的家庭紛爭是布法羅熱議的話題。替我跟格雷格問聲好吧。” “沒問題。”說完,加斯帕便離開了。 喬治·傑克斯走進威拉德賓館的咖啡店,四下尋找維雷娜的踪影,但維雷娜還沒到。他看見父親格雷格·別斯科夫正在和一個梳著披頭士髮型的、二十來歲的金發青年人吃早餐。喬治坐到他們那桌,向兩人問了聲早。

格雷格介紹說:“這是來自倫敦的學生加斯帕·默里。他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兒子。加斯帕,認識下喬治·傑克斯。” 加斯帕和喬治握了握手。和大多數第一次見到格雷格和喬治兩人在一起時的人一樣,加斯帕有些吃驚。但也和大多數人一樣,他禮貌地沒去問其中的緣由。 格雷格對喬治說:“加斯帕的母親是從納粹德國逃到美國的猶太難民。” 加斯帕說:“我媽媽永遠忘不了那年夏天美國人對她的歡迎。” 喬治對加斯帕說:“那你一定很熟悉種族歧視的話題。” “這倒沒有,我媽媽很少談起過去的事情。”他笑了笑,“在英國的學校,一開始有人叫我猶太小子加斯帕,但很快就沒人這麼叫了。喬治,你會參與今天的遊行嗎?” “也算是參與吧。我為鮑比·肯尼迪工作,我的任務是保證這一天順順利利地過去。”

加斯帕很感興趣。 “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我們在國家廣場設置了臨時的自動飲水機、救護站、移動廁所,甚至還有一處支票兌現裝置。紐約有一個教堂做了八千份三明治供組織者免費分發。所有演講被限制在七分鐘以內,保證遊行能準點結束,參加者能在天黑前離開華盛頓。另外,華盛頓今天全天禁止售賣酒類。” “這會有效果嗎?” 喬治不知道答案。 “坦白說,一切都取決於白人。只要有幾個白人警察耀武揚威,用上警棍、消防水龍頭和警犬,局勢就亂套了。” 格雷格說:“華盛頓可不同於最南邊那些保守的州。” “但它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北方,”喬治說,“很難說會發生什麼。” 加斯帕繼續著自己的問題:“如果發生騷亂會怎麼樣?”

格雷格說:“郊區有四千個軍人待命,臨近的北卡羅來納準備了一萬五千名空降兵。華盛頓的醫院取消了所有的非緊急手術,為可能的傷者騰地方。” “太厲害了,”加斯帕說,“看來你們是嚴陣以待了。” 喬治皺了皺眉頭。這些預防措施不是公共信息,作為議員,格雷格被簡報過,但他不該告訴加斯帕。 維雷娜現身在咖啡館,走到他們的桌子前。三個男人同時站了起來。維雷娜對格雷格說:“參議員先生,早上好,很高興再次見到您。” 格雷格把她介紹給加斯帕時,加斯帕的眼珠子都要跳出來了。維雷娜對白人同樣具有很強的吸引力。 “維雷娜替馬丁·路德·金工作。”格雷格介紹說。 加斯帕滿臉笑容地說:“能為我安排一下採訪他嗎?” 喬治打斷了他的話。 “為什麼要採訪金?” “我是學生報的記者,剛才沒跟你們提嗎?” “你沒提。”喬治語帶怒意。 “對不起。” 維雷娜對加斯帕的魅力也無法抗拒。 “真的很抱歉,”她遺憾地笑了笑,“不過今天是不可能採訪到金博士了。” 喬治很生氣,格雷格應該事先告訴他加斯帕是個記者。上一次和記者接觸時,喬治由於說話不謹慎甚至觸怒了鮑比·肯尼迪。希望剛才沒有說太露骨的話才好。 維雷娜轉身看著喬治,聲音中帶著煩惱。 “我剛和查爾頓·赫斯頓談過。據他說,聯邦調查局今天早上打電話給我們在各界名流中的支持者,說今天的遊行很可能會發生暴力,讓他們留在家裡。” 喬治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聯邦調查局擔心的不是遊行會發生暴力,而是會成功。” 維雷娜不滿意這個答复。 “不能試著阻止他們對遊行的破壞嗎?” “我會告訴鮑比,但我想他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和埃德加·胡佛發生爭執。”說著喬治碰了碰格雷格的胳膊,“我和維雷娜還有事要談,我們先過去一下。” 維雷娜說:“我的桌子在那邊。” 兩人穿過咖啡館走到維雷娜的桌子前。喬治很快就把鬼鬼祟祟的加斯帕·默里忘掉了。坐定以後,他問維雷娜:“現在形勢怎麼樣?” 她趴在桌上,聲音很小,語氣卻很興奮。 “這將是一次規模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得多的遊行,”維雷娜的眼睛閃閃發光,“估計十萬人都不止。” “你怎麼知道的?” “所有今天到華盛頓的長途包車、火車和飛機都是滿座的,”她說,“今早至少有二十多輛包座火車到達華盛頓。聯合車站裡都是《我們不可動搖》的歌聲,在那種環境下,你都無法認真地思考問題。每小時有一百輛大巴通過巴爾的摩地道朝這邊過來。爸爸包了架飛機,送好萊塢的電影明星到華盛頓。馬龍·白蘭度和詹姆斯·加納都來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會播出整個遊行的實況。” “你覺得總共會有多少人?” “我們猜是原先估算的兩倍。” 喬治非常吃驚。 “二十萬人?” “這是現在的估算,也許還會更多。” “說不清這是好是壞。” 維雷娜生氣地皺起眉。 “怎麼會壞呢?” “沒料到會有這麼多人。我不想惹出麻煩。” “喬治,這是抗議遊行——不可能不惹麻煩。” “我希望向世人展示十萬黑人團結一心的力量,而不是開啟一場鬥爭。” “我們已經在斗爭了,這場鬥爭是白人先挑起來的。喬治,你難道忘了試圖去伯明翰機場時手腕被打折的事了嗎?” 喬治條件反射地碰了碰胳膊。醫生說他的骨折已經痊癒了,但傷處有時仍然會感到一陣鑽心的疼。 “你看《與媒體見面》了嗎?”他問維雷娜。在這檔全國廣播公司的節目中,金博士被一群記者輪流提問,場面很是火爆。 “當然看了。” “所有的問題都是有關民權運動中的黑人暴力和共黨分子的。我們不能讓這些成為話題的主流。” “我們不能讓自己的策略被《與媒體見面》牽著鼻子走。你覺得那些白人記者還會問些什麼?別指望他們會讓馬丁·路德·金談到白人警察的暴力、南方法院審判的不公正、腐敗的白人法官或者三K黨的事情。” “換種說法跟你說吧,”喬治的聲音很平靜,“假設今天的遊行能夠平穩地進行下去,但議會仍然會否決民權法案,那樣就勢必會發生騷亂。金博士就能夠說:'十萬人來華盛頓秩序井然地進行示威,歌唱聖歌,給你們選擇正確的機會——但你們卻白白浪費了這個機會。現在,你們看到了自己的頑固所造成的後果了吧?現在發生的騷亂你們只能怪罪在自己頭上。'你覺得這怎麼樣?” 維雷娜不情願地笑了,然後贊同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嗎,喬治?”她說,“你真是太聰明了。” 國家廣場是個又長又窄、佔地三百公頃的公園,從國會山到林肯紀念堂,綿延兩英里。遊行者們集中在中間五百多英尺高的華盛頓雕像前。喬治到達的時候,雕像前已經樹立起一個舞台,瓊·貝茲正在台上以清脆嘹亮的嗓音演唱《哦,自由》。 加斯帕尋找著杜杜·杜瓦,但台前已經聚集了至少五萬人。加斯帕自然找不到她。 他正在度過有生以來最不同尋常的一天,而現在還不到上午十一點。格雷格·別斯科夫和喬治·傑克斯這兩個華盛頓的內部消息人士無意間說了些獨家內幕:如果《迴聲報》能感興趣就太好了。另外,綠眼睛的維雷娜·馬昆德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喬治和她睡過了嗎?如果睡過的話,他簡直太幸運了! 瓊·貝茲之後登台的是奧德塔和約什·懷特,但使人群狂歡達到最高潮的卻是彼得、保羅和瑪麗的民謠三重唱組合。喬治不敢相信,他居然不需要買票就能看到這些巨星的演唱。彼得、保羅和瑪麗演唱了最新上榜歌曲《答案在風中飄揚》。這首歌是鮑勃·迪倫寫的,似乎寫的是民權運動,歌裡唱到了“那些人還要生存多少年,才能最終獲得自由?” 鮑勃·迪倫本人上台的時候,現場的氣氛近乎癲狂。他演唱了關於邁德加·埃爾維斯被殺的新歌《他只是他們遊戲中的一個人質》。喬治覺得這首歌聽起來謎一般高深莫測,但大多數觀眾似乎對此並不關心,只是沉醉在這位最炙手可熱的巨星的歌聲裡。 人群越聚越多。加斯帕很高,可以越過大多數人的頭頂看到遠方,卻看不到人群的邊緣。華盛頓紀念碑西面閃爍的人工湖直通紀念亞伯拉罕·林肯的希臘式神殿,估計遊行者稍晚些才會到那裡。但加斯帕看到許多人已經走到公園最西邊的林肯紀念堂前,也許是為了佔據觀看演講的最佳方位才這麼早去的吧。 儘管媒體悲觀地認為會發生騷亂,但現場並沒有騷亂的跡象——難道這只是媒體的一廂情願嗎? 人群周圍站滿了報紙雜誌的攝影記者和電視台的攝像師。或許是因為加斯帕的流行歌星髮型,他們幾次將鏡頭對準了他。 加斯帕開始在頭腦裡撰寫起報導來。他覺得遊行像森林裡的野餐,遊行者走在太陽照射的林間空地中,周圍的森林裡則潛伏著無數嗜血的捕食者。 加斯帕隨著人群向西行走。黑人們穿著星期日做禮拜穿的服裝,男人們繫著領帶,戴著草帽,女人們穿著印花裙,戴著頭巾。白人的穿著倒是很隨意。遊行的主題超越了種族隔離,海報上提到了選舉問題、就業問題和住房問題。隊伍中有來自工會、基督教會和猶太會堂的代表。 加斯帕在林肯紀念堂附近遇見了杜杜。杜杜和一群女孩也正在朝同一個方向走。他們在台階上的一個地方停下了腳步,從那裡可以清楚地看到舞台的全貌。 女孩們傳遞著一罐溫熱的可樂。加斯帕發現其中一些人是杜杜的朋友,另一些則只是跟過來的路人。女孩們對來自外國的加斯帕非常感興趣。演講開始前,加斯帕一直和她們閒聊。開始時,人群已經蔓延得無邊無際。他確信至少有十萬人。 講壇樹立在林肯總統雕像前的一方大理石上。林肯的大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眉梢立起,表情肅然。 演講者大多數都是黑人,但也有包括拉比在內的少數白人。馬龍·白蘭度跳到台上,揮舞著一支阿拉巴馬加茲登白人警察對付黑人用的電警棍。加斯帕喜歡伶牙俐齒的工會領導人沃爾特·魯特爾。魯特爾在演講中嚴厲地說:“如果不承認伯明翰的自由,我們就不能保衛柏林的自由。” 人群這時變得騷動起來,開始大喊馬丁·路德·金的名字。 金博士幾乎是最後一位演講者。 馬丁·路德·金是個佈道者,而且是個非常好的佈道者。他用詞犀利,語調抑揚頓挫,演講能感動在場的每一個人。加斯帕非常羨慕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然而,金也許從來沒有對這麼多人布過道。很少有人在這麼多人面前布過道。 加斯帕同時注意到,儘管遊行和演講進行得非常成功,如果美國不真正作出改變,也仍然沒有意義。 “如果國家依然我行我素,那些認為黑人宣洩一番就會滿足的人將大失所望。”人群為每一句振聾發聵的話發出歡呼。 “在黑人得到公民權之前,美國將不得安寧,”金警告說,“反抗的旋風將繼續震撼我們國家的基石,直至光輝燦爛的正義之日來臨。” 臨近七分鐘演講的結尾時,金的演講越來越貼近《聖經》了。 “如果我們的孩子依然被剝奪自我,依然沒有尊嚴,依然要在'白人專用'的標誌前折返,那我們就永遠得不到滿足。”他說,“'唯願公平如大水滾滾,使公義入江河滔滔。'” 福音歌手馬哈莉婭·傑克遜在他身後的平台上大喊:“我的主,我的上主啊!” “儘管眼下困難重重,但我依然懷有一個夢想。”他說。 加斯帕感覺到金丟棄了準備好的講稿。他不再需要控制觀眾的情緒,而是從幾個世紀黑人所受的磨難中組織語言。加斯帕意識到黑人們描述痛苦都喜歡用《舊約》裡的《預言書》,尋求苦痛的安慰時都會用《新約》裡的《福音書》。 金的聲音因情緒而顫抖,他說:“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站立起來,真正實現其信條的真諦:我們認為真理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 “我夢想有一天,在佐治亞州的紅色山崗上,昔日奴隸的兒子能夠同昔日奴隸主的兒子同席而坐,親如手足——我懷有這樣一個夢想。 “我夢想有一天,甚至連密西西比州——這個非正義的、充滿著壓迫的、熱浪逼人的荒漠之州,也會改造成為自由和公正的青青綠洲——我懷有這樣一個夢想。” 他的演講非常有韻律,二十萬人的心弦隨著他的演講而搖動著。他又不僅僅是在演講——他的話像詩,像聖歌,像肅穆的祈禱詞。在每段話的最後,“我懷有這樣一個夢想”像基督教裡“阿門”的起應一樣令人心碎。 “我夢想有一天,我的四個小女兒將生活在一個不是以皮膚的顏色,而是以品格的優劣作為評判標準的國家裡——今天我懷有這樣一個夢想。 “我夢想有一天,阿拉巴馬州會有所改變——儘管該州州長現在仍滔滔不絕地說什麼要對聯邦法令提出異議並拒絕執行——在那裡,黑人兒童能夠和白人兒童兄弟姐妹般攜手並行——今天我懷有這樣一個夢想。 “我夢想有一天,深谷彌合,高山夷平,歧路化坦途,曲徑成通衢,上帝的光華再現,普天下生靈共謁。 “這是我們的希望。這是我將帶回南方的信念。有了這個信念,我們就能從絕望之山開采出希望之石。有了這個信念,我們就能把這個國家的嘈雜刺耳的爭吵聲,變為充滿手足之情的悅耳交響曲。 “有了這個信念,我們就能一同工作,一同祈禱,一同鬥爭,一同入獄,一同維護自由,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終有一天會獲得自由。” 加斯帕環顧四周,看見周圍的黑人白人臉上都流淌著熱淚。儘管同樣很感動,加斯帕卻沒有流淚。 “當我們讓自由之鐘鳴響,讓自由之聲響徹每一個大小村莊,每一個州府城鎮,我們就能加速這一天的到來。那時,上帝的所有孩子,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不管是猶太教徒還是非猶太教徒,不管是新教徒還是天主教徒……”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低了下來。聽眾們幾乎鴉雀無聲。 金的話音因為強烈的感情而劇烈地顫抖著。 “都能攜手同唱那首古老的黑人靈歌: “終於自由了! “終於自由了! “感謝全能的上帝,我們終於自由了!” 演講完,他從麥克風前往後退了幾步。 人群發出加斯帕從沒經歷過的山呼海嘯。眾人歡呼雀躍。掌聲像無盡的海洋一樣此起彼伏。 金白髮蒼蒼的導師本傑明·梅斯走到台前祈禱時,人群才安靜下來。意識到今天的活動已經結束,遊行者才不情願地離開舞台,邁步回家。 加斯帕感覺自己像經歷了一場風暴、一場戰役,或是一場性愛:耗費了大半體力,但心情卻非常愉悅。 他和杜杜朝杜瓦家走,一路上沒怎麼說話。加斯帕心想,《迴聲報》肯定會對十多萬人聞聽祈求公義禱告的宏大場面感興趣。充斥著性醜聞的英國官場怎麼能和如此酣暢淋漓的一幕搶頭版呢? 他的想法非常準確。 回到家,杜杜母親貝拉正坐在餐桌邊剝豆子,貝特西小姐正在剝土豆皮。加斯帕一走進廚房,貝拉就告訴他:“倫敦《迴聲報》的一個皮尤先生打電話來找了你兩次。” “謝謝你,”加斯帕的心扑騰扑騰地跳得很快,“能讓我回個電話嗎?” “當然可以,快去打吧。” 加斯帕去書房打了個電話給皮尤。 “你參加遊行了嗎?聽金演講了嗎?”他連珠炮似的問。 “是的,是的,”加斯帕忙不迭地說,“非常不可思議——” “我知道。我們都看了直播。你能寫一篇現場見聞嗎?把你的個人觀感和最感動的事情寫出來。不用刻意遵照事實,也不用考慮具體的人物形象。我們會在新聞版的重大新聞報導中展現那些東西。” “很高興能有機會寫些見聞。”這是保守的說法,事實上他已經樂壞了。 “寫個一千字左右,我們可以根據需要進行刪減。” “沒問題。” “半小時後打電話過來,我幫你把電話轉給文稿謄寫員。” “能多給我點時間嗎?”加斯帕問。但皮尤已經掛上了電話。 “啊!”加斯帕對著牆嘟噥著。 伍迪·杜瓦的書桌上有本黃色的拍紙簿。加斯帕拿過來,順手拿起支鉛筆。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在拍紙簿上寫下: “今天我站在二十萬人的龐大人群之中,聽馬丁·路德·金重新定義了美國人。” 瑪麗亞·薩默斯非常興奮。 新聞辦公室的電視開著,薩默斯停下手頭的工作,和包括肯尼迪總統在內的幾乎所有白宮人一樣,觀看馬丁·路德·金在遊行中的演講。 演講結束,瑪麗亞興奮極了。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總統對演講怎麼想。沒幾分鐘她便被叫到了橢圓形辦公室。想要抱住總統的衝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他非常棒”是肯尼迪總統的反應。接著他又說:“他在來這兒的路上了。”瑪麗亞非常高興。 傑克·肯尼迪變了。瑪麗亞愛上他的時候,他只是理智地看待民權運動,並沒有投入太多情感。改變他的不是他們的情事,而是種族主義者的殘酷無情和目無法紀。總統決心不惜代價使新的民權法案得以通過。瑪麗亞比任何人都知道總統對此有多擔心。 喬治·傑克斯走進了橢圓形辦公室,他的穿著和以往一樣得體:深藍色西裝、淺灰色襯衫、條紋領帶。他熱情地對瑪麗亞笑了笑。瑪麗亞很喜歡喬治:喬治是個需要時能趕到身邊的朋友。在她眼裡,他是魅力僅次於肯尼迪總統的男人。 瑪麗亞知道,她和喬治之所以被叫到這裡,是因為他們是政府裡僅有的幾位有色人種僱員之一。他們原本作為一種象徵被吸納進政府。但這並不能算是一種不誠實:儘管數量還是很少,但肯尼迪提拔的黑人僱員已經比幾個前任都要多了。 馬丁·路德·金走進橢圓形辦公室,肯尼迪總統和他握了手,說了一句:“我有一個夢想。” 總統的意願很美好,但瑪麗亞擔心這話說出來有點不合適。金的夢想來自無數次的被打擊、被壓迫。傑克·肯尼迪出身美國精英階層,一生下來就有權有勢:他怎麼能說自己有個關於自由和平等的夢想呢?金明顯也感到了這點,他看上去非常尷尬,很快把話題岔開了。瑪麗亞知道總統稍後會在床上問她自己什麼時候說錯了話,她會找個能讓他安心的解釋。 早飯以後,金和其他民權領袖就沒吃過東西了。總統意識到這一點,讓白宮廚房送來了咖啡和三明治。 瑪麗亞讓所有人站好拍了張照,然後開始了討論。 金和其他民權領袖的情緒都非常高漲。他們告訴總統,在今天的大遊行之後,新民權法案的出台已經箭在弦上了。法案中應該包括一條禁止種族就業歧視的條款。黑人年輕人正以令人吃驚的比例輟學,看不到一絲未來的曙光。 肯尼迪建議黑人應該像猶太人那樣重視教育,鼓勵孩子們上學。瑪麗亞就來自這樣一個黑人家庭,她非常同意總統的觀點。難道黑人孩子輟學的賬都要算在總統頭上嗎?不過她很清楚,總統這只是故意把話題轉移開,不想談幾百萬個職位只留給白人的事實。 民權領袖們要求總統成為民權運動的領頭人。瑪麗亞知道總統不能出口的一層心思:如果為黑人爭取權益的態勢過於明顯,所有白人的選票都會流到共和黨那邊。 精明的沃爾特·魯特爾給出了另一條建議。找出共和黨背後的商人,分散他們的力量,他建議道。跟他們說,如果不合作,他們的利潤就會削減。瑪麗亞知道這種威逼利誘的伎倆一直是林登·約翰遜的拿手好戲。總統沒把這條建議當回事——這根本不是他的做事風格。 肯尼迪估摸著參議員和眾議員的投票意向,數著手指計算可能反對民權法案的議員人數。結果,這些冷漠、懷有偏見的議員竟然是大多數。對他來說,通過一條走過場的法案都很困難,立場強硬的法案就更不用說了。 憂鬱像葬禮上披著的披巾一樣籠罩了瑪麗亞。她感到勞累、沮喪、悲觀。她開始頭疼,希望能馬上回家。 會議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會議結束以後,興高采烈的氣氛不見了。民權領袖們一個接一個走出橢圓形辦公室,神情都很沮喪。金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夢想,但並不是所有美國人都有這個夢想。 這一天發生了這麼多事,雖然瑪麗亞仍不敢相信,但平等和自由似乎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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