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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裝成獨白的愛情

偽裝成獨白的愛情

马洛伊·山多尔

  • 外國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95107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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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分

嘿,你看看那個男人!等一下,現在先別往那兒瞧,你轉過來對著我,咱們接著聊。我可不想讓他看到我,也不希望他和我打招呼。現在你可以瞅瞅他。是那個矮墩墩的、穿貂皮領大衣的男人嗎?不是,怎麼會是他呢?我說的是那個瘦高個兒、面色蒼白、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他正在跟那位苗條的甜品店金發女服務員說著什麼,讓她打包橘皮蜜餞。哎,真怪,他從來沒給我買過這個。 你怎麼了,親愛的?沒事,等一下,我擤擤鼻子。 他走了嗎?要是走了,你就告訴我一聲。 他在付賬嗎? ……你告訴我,他拿的是什麼樣的錢包?你好好盯著,我可不想朝那邊看。不會是一個棕色的鱷魚皮錢包吧? ……對嗎?你看,這可真讓我高興。 我為什麼高興?不為什麼,就是高興。當然啦,那個錢包是我送給他的,他四十歲生日的時候。已經十年了。我還愛他嗎? ……還真難回答,親愛的,是的,我相信我還愛著他。他已經走了嗎? ……

他要是走了,那就太好了。等一下,我在鼻子上補點粉。能看出來我哭過嗎?真是愚蠢!但你知道,人吶,就是這麼愚蠢。當我看他的時候,心還是怦怦亂跳。我能不能告訴你那個人是誰?當然可以,親愛的,這不是什麼秘密。這個人是我的前夫。 你說,我們來一份開心果味的冰激凌怎麼樣?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總說冬天不能吃冰激凌。我最喜歡的就是在冬天來這家甜品店吃冰激凌。我有時候認為,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做的,簡簡單單,做一件事情並不是因為它有多麼美好或意義多麼重大,僅僅因為有做它的可能。 我本來就喜歡冬天到這家店裡來小憩,通常在晚上五點到七點之間。尤其在分手後的這幾年,當我變得形單影只之後,我對這家擺滿上世紀家具的紅色沙龍更是喜愛有加,還有這裡上了年紀的女店員。在這裡透過玻璃窗觀看廣場上的大都市景象和進店出店的穿梭人流,對我而言是一種享受。所有的這一切都蘊藏著一絲暖意和某種不易察覺的上世紀末的氣息。你有沒有註意到,這裡煮的茶是最好的? ……我知道摩登女性不再去甜品店了。她們都去咖啡館,匆匆忙忙,沒有時間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休息,午餐喝四十菲列的黑咖啡,再配上一道色拉,真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但我仍屬於另一個世界,仍需要精緻典雅,擺滿了老家具和玻璃櫥櫃,掛著紅色絲絨壁毯,常客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伯爵夫人、公爵夫人的甜點店。我並不是每天都來這裡,你肯定能夠想像得出,我在冬天有時來這裡坐一坐,心情該是多麼舒暢。有一段時間我常跟我丈夫在這裡見面,六點鐘後,他下班之後,那是我們的品茶時間。

我敢肯定,現在他也剛從單位下班過來。七點過五分,這是他的時間表。我直到今天都對他的所有動向和行踪瞭如指掌,彷彿我過的是他的生活。六點零五分,他招呼衣帽間的服務生為他刷刷大衣和禮帽,並且幫他戴上。出門後,他先把車打發走,隨後步行回家,因為他想透透氣,讓腦子清醒清醒。他很少步行,所以才這樣蒼白。也許還有別的原因,那我就不清楚了。到底是什麼原因我根本不知道,因為我再沒有見過他,也不跟他說話,我已經有三年沒跟他說過話了。我不喜歡那種矯揉造作的離婚方式,離婚之後夫妻倆挽著手臂離開法院,接下來一起去城市公園的著名餐廳共進午餐,他們對彼此是那樣的喜歡和在乎,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吃完飯後分道揚鑣,各奔前程。我是另一種品性、另一種脾氣的女人。我不相信一對夫妻在離婚後還能成為好朋友。婚姻就是婚姻,離婚就是離婚。這是我的觀點。

你怎麼認為?當然,你從來沒有結過婚。 你看,我不相信人類發明出來,並且慣性地重複了千百年的事情是一種虛無的形式。我相信婚姻是神聖的,離婚是對神聖的褻瀆。我一向受到的是這種教育。不僅是教育、信仰使我相信這點。我之所以相信這些,還因為我是女人,我認為離婚也不完全是流於空洞的形式,就像登記註冊以及在教堂舉行婚禮的儀式一樣,婚姻使雙方的靈魂和肉體緊密相連,而離婚則徹底地將彼此的命運分開和割裂。我們離婚的時候,我一刻都不會自欺欺人地相信我跟我的丈夫仍然是“朋友”。當然,他仍然表現得禮貌體貼,並且非常慷慨大方,彷彿理所應當或習以為常。但是我既不禮貌,也不慷慨,我連鋼琴都搬走了,是的,就是這樣。我的報復心非常強烈,甚至想把整座房子都搬走,連窗簾也不留下,所有的一切都通通帶走。從離婚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他的敵人。現在是,永遠是,直到我嚥氣為止。千萬不要友好地請我去城市公園的飯店吃飯,我可不是那類造作的女人,她們離婚之後還去前夫家裡,如果用人偷了他的內衣,還要幫他收拾整齊。即使他的所有東西都被偷了,我也不會覺得可惜,即使哪天我聽說他病了,我也不會去他那裡探望。為什麼? ……因為我們已經離婚了。你懂嗎?這本身就讓人無法心平氣和。

等一下,我還是收回剛才說他生病的那句話吧,我不希望他生病。如果他真病了,我還是會去看他的,去病房探望他。你笑什麼?你在取笑我嗎?因為我希望他病了就可以去探望他?是的,我當然這樣希望,直到死我會一直懷著這個希望。但他還是不要真的生病為好,你看,他的臉是多麼蒼白啊……他這幾年一直都這樣蒼白。 我想告訴你整個故事。你有時間嗎?我,很遺憾,我擁有太多空閒時間了。 哦,冰激凌來了。你知道嗎,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我大學畢業後進入政府部門工作,而你馬上去了美國。我記得那時我們還鴻雁傳書,聯繫了三四年,對吧?我們之間是那種病態、愚蠢的青春期愛戀,但現在我對這種愛可沒什麼好印象。感覺似乎一個人沒有愛就無法生存,所以那時候我就愛上了你。你們家非常富有,而我們家只是普通中產階層,擁有三個房間和一個廚房,從走廊進來直接就是家門。我很仰慕你……對於年輕人來說,這種崇拜是情感聯繫的一部分。雖然我也有一位女傭,但是她用的是我用過了的洗澡水。這些細節非常重要。貧窮和富有之間有很多可怕的精細的亞層。在貧困裡面,再往下數,你認為還有幾種可以細分的層次? ……你是富人,你不會理解每個月收入四百到六百之間的巨大差距。每個月收入兩千和一千之間的差距並沒有那麼大,現在我對此已經很清楚了。我們家是每月收入八百的階層,而我丈夫每個月的收入是六千五百,我必須要適應這種差距。

他們家所有的一切都跟我們家的截然不同。我們租的是公寓房,他們租的別墅。我們有一個陽台,種著天竺葵,他們有一個小花園,種著兩壇鮮花和一株老核桃樹。我們用的是一個簡陋的冷藏櫃,夏天必須自己買冰塊放進去用來降溫,而我婆婆家裡有一台小電冰箱,可以製出漂亮、整齊的四方冰塊。我們家裡有一個負責打點所有事務的用人,而他們家卻有一對僕人夫婦,分別擔任用人和廚師。我們有三個房間,他們有四個,加上客廳實際上有五個。他們的客廳門上掛著雪紡紗窗簾,寬敞明亮;我們家只有一個前廳,冷藏櫃也擺在那裡——就是普通佩斯家庭那種光線昏暗的前廳,角落裡擺放著鞋刷子盒,還有一個已經過時了的掛衣架。我們有一台三管收音機,是我父親分期付款買來的,只能“接收”它感興趣的電台;他們家的收音機有櫃子那麼大,就像一件家具,同時具有收音機和留聲機的功能,靠電流運轉,可以更換唱片,在房間裡甚至能欣賞日本歌曲。我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始終是要生存下來,而他們接受的教育,首先是生存,然後是如何優雅地、有教養地、循規蹈矩地、始終如一地生活,而後者更為重要。可惜的是,對於這些巨大的差別,我那個時候並不懂得。

有一次,吃早餐時,那時我們剛剛結婚不久,他對我說:“我對餐廳裡那些紫紅色的椅套感覺有些厭倦,它們過於鮮亮刺眼,彷彿有人在那裡一直尖叫。親愛的,你去城裡轉轉吧,找些別的椅套在秋天用。” 他要把十二個“讓人有些厭倦”的椅套全部換掉。我困惑地看著他,以為他在開玩笑,但是他不像是在開玩笑。他神情專注地讀著報紙,目光嚴肅,可以看出,他說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的確——我不否認——那個惹他心煩、讓他焦慮的刺眼顏色是有一點俗氣。那是我母親選的,椅套還是全新的。他離開後,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不是傻瓜,我清楚地知道,他想通過這個對我表達什麼……他想說的話,不能用直接、準確和唐突的言語來表達,即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品位上的差距,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即使我懂得併學會了一切,即使我跟他一樣也屬於中產階級,但由於一個層次,由於一個他所喜歡的、幾乎令人難以察覺的色調差別而使我跟他變得判若云泥。與貴族相比,市民階層對這些細微感受的差異尤其敏感。市民要窮其一生地不斷證明自己,而他從一降生就獲得了確鑿的身份。市民永遠要迫不得已地去爭取去儲蓄去積累;而他,事實上既不屬於要靠奮鬥生存的第一代,也不屬於靠儲蓄和積累苦熬的第二代。這些他曾經跟我說過一次。當時他在閱讀一本德文書,並且宣稱他找到了生命的偉大真諦。我不喜歡這類“偉大真諦”,我相信,在人類生活中,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始終存在著無數微不足道的瑣碎問題,而且只有它們作為整體才真正重要——因此我挖苦地問道:“那麼,你真的相信你了解了自己?……”

“當然了解。”他回答說。在眼鏡片後,他的目光充滿了孩子般的真誠,如此炙熱,讓我幾乎為自己的提問感到追悔。 “我是一位藝術家,只是沒有找到適合我表現的藝術形式而已,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在普通市民身上。通常一遇到這種情況,一個家庭就會面臨危機。” 從那之後,他再沒有談論過這個話題。 當時我對此根本不理解。他既不寫作,也不繪畫,更不演奏音樂。他鄙視藝術愛好者,但是他閱讀很多書籍,“系統地、有條不紊地”——這是他最喜歡的詞——對我來說他實在是有些過於系統和有條不紊了。我喜歡閱讀,主要根據個人喜好和心情而定,而他閱讀,彷彿要履行生命中的一項重大義務。如果他開始閱讀一本書,他從不會放棄,會一直讀到最後一個字——即使那本書很無聊或者令人生厭,他也要堅持讀完。閱讀對他來說是一項神聖的義務,他如此尊重每個字,就像神父對待聖書一樣虔誠。他以同樣的熱情對待繪畫,以同樣的意志力前往博物館、劇院、音樂廳。他對萬事萬物都感興趣,由衷地感興趣,他對所有涉及靈魂的事情都滿懷激情;而我,卻只對他感興趣。

可惜他恰恰沒有找到自己的“藝術形式”。他管理工廠,經常旅行,僱用藝術家並付給他們很高的薪水。他非常留意,從不把自己比絕大多數僱員和顧問獨特得多的個人品位強加到別人身上。他講的每句話都極有分寸,彬彬有禮,就像為某事尋求諒解一樣,就像自己毫無主見,需要得到別人幫助一樣,但在一些重要事情的決斷上,尤其是事業上的事情,他卻能表現出果斷、固執的態度。 你知道我丈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嗎?他是世上最罕見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說的“男人”一詞,既不同於那種舞台上或者愛情劇裡英俊男主角的概念,也非指人們常說的那類拳擊冠軍式的男人。他的靈魂是剛毅的,是一個堅定而謹慎的人,敏銳又焦躁不安,多思且充滿猜疑。對於所有這些,我當時並不明白。一個人在生活裡很難什麼都學會。

在學校裡誰都沒學過這些,包括你我,對不對? …… 也許,我該從他向我介紹了一位朋友的那一天講起,那個人叫拉扎爾,是位作家。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你讀過他的書嗎?我已經讀過他的全部作品。事實上我對他的作品逐字逐句地咀嚼,彷彿他的書裡隱藏著的某種秘密,而那同時也正是我生活的秘密,但是最後我沒能在他的書中找到任何答案,我沒有找到這些秘密的答案。生活的答案有時令人瞠目結舌。我在此之前沒有閱讀過這個作家的任何字句。他的名字我是知道的,但也僅此而已。我不知道我丈夫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們還是朋友。有一天晚上我回家時,發現我的丈夫正在家裡陪著這個人,於是,某種奇怪的事情開始發生。那是第一次和他見面,在我們婚姻的第三個年頭,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根本不了解我的先生。我和一個我根本不了解的人一起生活。有時我以為自己了解他,但是我發現,對於他的喜好、品位、慾望我一無所知。你猜他們兩個人在做什麼,拉扎爾和我的丈夫,就在那天晚上? ……

他們在玩遊戲。 但那是多麼令人感到奇怪和焦躁不安的遊戲啊! 他們沒有打法式撲克牌,根本沒有。我的先生本來就非常痛恨和厭惡打牌之類中規中矩、缺乏想像力的娛樂方式。他們在做遊戲,那麼奇怪,有點可怕,起初我一點都沒有理解他們,我感到害怕,緊張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彷彿我誤入了瘋人院。我丈夫跟這個人在一起時,完全變成了另一副樣子。在我們婚後第三個年頭,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家裡,在起居室裡見到我丈夫和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在一起,那位先生友好地向我走過來,他瞥了我丈夫一眼,然後說:“你好,伊倫卡,你不會生氣我把彼得帶到家裡來吧?……” 他指著我的丈夫說,我丈夫一臉窘態地站起身來,用尷尬的、充滿乞諒的眼神看著我。我相信,他們肯定瘋了。但是他們沒有過多留意我的神色,那個陌生人接著拍著我丈夫的肩膀說:“我在奧雷納大街碰上了彼得,你知道嗎,他連停都不想停一下,這個瘋子,他只想敷衍了事地打個招呼後溜掉,我當然沒有放他走,我對他說:'彼得,你這頭老驢,你沒生我的氣吧?……'然後我就挎著他的胳膊把他帶到這裡來了。好啦,孩子們!”他接著說,“你們現在可以擁抱了,我允許你們吻吻臉。” 你能想像得到嗎,我是如何目瞪口呆地立在那裡的?我手裡攥著手套、挎包和帽子,就這麼木訥地呆立在房間中央,彷彿是一頭灰色的小蠢驢,只知道傻愣愣地看著。我的第一感覺是趕快跑出去打電話給家庭醫生,或者叫一輛救護車來,我甚至還想到了警察。但是就在這時,我丈夫朝我走過來,不安地吻了我的手,然後垂下頭來對我說:“讓我們把過去的一切都忘記吧,伊倫卡,伊倫卡,我為你們現在的幸福感到高興。” 然後我們坐到桌前吃晚餐。作家坐到了彼得的位置上,他開始安排,吩咐用人,就像他才是一家之主。他沒有跟我使用“您”,而是以“你”相稱。女傭認為我們全都發瘋了,她甚至驚詫地將沙拉盤子掉到了地上。晚上他們仍然沒有給我解釋那個遊戲的規則,因為我的一無所知、混沌不明正是那個遊戲的趣味所在。他們還商量好,他們兩個人,在等我的那段時間,要進行一場完美的演出,就像兩個真正的專業演員一樣。根據這齣戲腳本里寫的基本劇情,我和彼得幾年前離了婚,然後和這個作家——也就是我丈夫的朋友結了婚。彼得很受傷害,他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我們,房子,家具,所有的一切。總而言之,現在作家是我的丈夫,彼得和他在街上相遇,作家挽著的是我那深受傷害、已經離異的前夫,他對彼得說:“你看,別再犯傻了,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你上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伊倫卡也很想見到你。”然後彼得真的上來了。現在我們在一起,三個人在一起,在從前我和彼得生活的房子裡友好地共進晚餐,作家是我的丈夫,他睡在彼得床上,佔據了我生命中原本屬於彼得的位置……你懂嗎?這就是他們在做的遊戲,就像兩個瘋子一樣。 除此之外,這個遊戲也有其具體的細節刻畫。 彼得扮演的是一個備受回憶折磨,處於困惑之中的角色。作家扮演的是過於從容自如、無拘無束的角色,而實際上由於情境的特殊性他自己也局促不安,面對彼得時內心充滿犯罪感,因此他表現得聲音高亢,面容可親。我扮演的是……不,我沒有扮演任何角色,我只是坐在他們中間,輪番注視著這兩個成年人,這兩個聰明人所做的讓人費解的愚行。 當然,我最終還是領悟了這齣遊戲的精妙內涵,然後也開始遵循這個群體遊戲的特殊規則。但是,那天晚上,我也領悟到了別的什麼。 我的丈夫,我曾堅信他完全徹底屬於我,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從頭到腳連肌膚和毛髮都屬於我,我以為我擁有他內心深處的全部隱秘;但事實上他根本就不屬於我,對我來說,他幾乎是一個陌生人,他擁有很多秘密,就好像我已經發現了他的一些疑點:也許他曾坐過牢,也許他有病態的熱情,也許在他身上有著跟我在過去幾年內以為的完全不符的東西。我發現我丈夫只在某些方面跟我是親密的伴侶,除此之外,他就像這位我丈夫在半路上遇見並帶回家來的作家一樣神秘陌生。他們背著我,發明了一種荒唐、令人費解、帶有同謀性質的遊戲,並且在我面前表演。我知道,我的丈夫不僅僅活在我所認識的那個世界裡,他還擁有另外一個世界。 我同時發現,這個人,這個作家,對我丈夫的心靈有著強大的控制力。 告訴我,這是一種什麼力量? ……現在人們對這方面寫了很多,也談論了不少。什麼是政治力量,是什麼理由導致一個人能將他的意志灌輸給千百萬人?而我們女人的力量,我們的能力是什麼?你說是愛情。也許就是愛情吧。我有時對這個詞心存疑惑。我不否認愛情,當然不會。它是地球上最偉大的力量。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覺得,男人們,當他們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才愛我們時,他們是鄙視這一切的。每個真正的男人都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有所保留,有所克制,彷彿攔阻女人進入他們本性、靈魂的領地,如同他對他愛的那個人說:“好了,就到此為止吧,親愛的,別再往前走了。就到這裡吧。在這兒,在第七個房間裡,我想自己獨處。”愚蠢的女人會為此發瘋崩潰,聰明的女人由此黯然神傷,她們會變得好奇,最後被迫接受了現實。這是什麼力量? 這種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靈的統治力量究竟是什麼?為什麼這個並不快樂、焦躁不安、聰明、可怕,同時並不完美、受過傷害的作家擁有能夠掌控我丈夫靈魂的力量? 因為他本身就擁有這種力量,後來我才明白這一點,他身上具有某種危險、致命的力量。在那之後過了很久,我丈夫有一次對我說,這個人是他生命的“見證人”,他努力嘗試解釋。他說,所有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位見證人,在年輕的時候遇見的這個人更為強壯,我們所做的所有事情,實際都是為了能把內心深處感到羞愧的事情在這位無情的法官面前隱藏起來。見證人不相信我們。他知道別人不知道的關於我們的一切。也許你會被任命為總理或者獲得諾貝爾獎,但是見證人只是微笑。你相信這些嗎? …… 他還說,我們一生中所做的所有事情,幾乎都是為了奉獻給見證人,我們要讓他相信我們並且從他那裡獲得證明。在職業生涯中,在個體生命中,他所有的努力首先是為見證人準備的,你了解那種窘迫的處境嗎?當年輕的丈夫向他的妻子介紹“那位”朋友時,介紹他年輕時代偉大的伙伴時,他焦慮地等待朋友的反應,他的朋友是否喜歡這個女人,他的選擇是否正確? ……他的朋友當然深思熟慮並且極其友好,但是暗地裡卻心生妒忌,因為不管怎麼說,這個女人都把朋友從一種感情關係中排擠了出來。那天晚上,他們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只是他們更有意識,因為他們倆知道得很多,而我對他們知道的東西卻一無所知。 但是這一次,我從他們的交談裡明白:這兩個同謀——我的丈夫和作家——知曉某些關於男人和女人,以及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事情,對於這些事情,我丈夫跟我從來沒有提過。好像這些事不值得跟我提似的。 午夜過後,這位不速之客走了以後,我走到丈夫跟前直接問他:“你說,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我?” 他從雪茄的煙霧後疲憊地眨著眼睛盯著我,彷彿剛泡完酒館回來,帶著宿醉的微醺聽我的責罵,實際上,那一天晚上我丈夫第一次邀請那個作家到我們家,並跟他一起進行那個奇怪的遊戲,留給我們比狂歡或大吃大喝後更糟糕的餘味。我們兩個人都感到很累,特別苦澀的感覺席捲而來。 “沒有,”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沒有瞧不起你,怎麼會呢。你為什麼這麼想?你是一個聰明女人,而且有很強的個性。”他肯定地說。 我思忖著,心懷疑慮地聽著他講的話。我和他面對面地坐到已經收拾好了的桌子旁——我們在桌子旁坐了整整一晚,晚飯後沒去客廳裡,而是在一堆煙蒂和空葡萄酒瓶之間“席後傾談”,因為客人喜歡這樣——我懷疑地反問:“聰明,有個性,是的,但你對我的個性和內心是怎麼看的呢?” 我感覺到,這個問題有些令人傷神。我的丈夫認真地看著我,但是沒有回答。 好像他在說:“這是我的秘密。我肯定了你的聰穎和個性,你應該感到知足了。”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開始的。很久以後我常常想起那個夜晚。 作家很少到我們這裡來。他和我丈夫也不經常見面,但是我還是能察覺到他們找機會見面的跡象,就像一個妒忌的女人感覺到丈夫身上一次短暫相遇遺留下的氣味一樣,甚至能感覺被一個女人的手緊握過而在男人的肌膚上留下的香料味道。當然,我非常妒忌作家,起初,我時不時地催促我丈夫再次邀請作家來跟我們一起共進晚餐。這種時候,我丈夫會不安地迴避這個話題。 “他過著隱居生活,不大與人來往,”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沒有看著我,“他是個另類,是名作家,他要工作。” 但我知道他們有時候會偷偷見面。有一次,我在一家咖啡館裡偶然看到他們,我從街上看到他們,我第一次有了那種病態、殘酷的感覺,就像被人用鋒利的物件,用刀或者尖銳的針刺傷一樣。 他們並沒有察覺到我,坐在咖啡館的一個包廂裡,我的丈夫說了些什麼,兩個人開始笑起來。我丈夫的面孔再次變得陌生,完全不同於在家裡的模樣,完全不同,就像我不認識他一樣。我感到頭暈,快速地走開了,面無血色。 你瘋了嗎?我想,你在想什麼呢? ……這個人是他的朋友,一位著名作家,一個特別的人物,一個擁有智慧的人。如果他們見面,也不代表什麼。你想讓他們怎麼樣呢? ……為什麼你的心跳得這麼厲害? ……你害怕他們不讓你作為第三者參加遊戲?怕你不能成為那個特殊的荒誕遊戲中的一份子? ……你擔心自己在他們眼中不夠聰明,或不夠有教養?你在妒忌嗎? …… 我該對自己的念頭感到好笑,但是瘋狂的心跳並沒有停止下來。我的心怦怦亂跳,就像我即將分娩必須去醫院一樣,但那種妊娠時的心跳是甜蜜的、幸福的。我拼命在街上快步疾走,感覺遭到背叛並且被人拋棄。我在理智上理解並且也承認這一切:我的丈夫不希望我和這個古怪的陌生人碰面,只有他認識和了解這個人,他們從年輕時代就已經認識,這是他的權利。另外,我丈夫本來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我也感覺到他們某種程度上想騙我蒙我。晚上,我丈夫跟往常一樣按時回家,我的心仍然狂跳不止。 “你去哪裡了?”當他吻我的手時,我問他。 “哪裡?”他望著別處回答說,“哪裡也沒去,我直接回家來了。” “你撒謊。”我說。 他盯著我看了好長時間,毫無感情地、冷淡到幾乎有些厭煩地說:“對,我都忘了,我在路上碰到了拉扎爾,我們去一家咖啡館裡坐了坐。你看,我真把這事給忘了。你看到我們在咖啡館了?” 他的語調是那樣真誠、平靜又有些驚訝,我為自己感到羞愧。 “對不起,”我說,“我對這個人一無所知,沒有好感。我相信他既不是你真正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們的朋友。別再理他,躲他遠點。”我乞求道。 “噢!”我丈夫非常好奇地盯著我,他像往常一樣非常認真地擦拭著眼鏡,“我用不著躲拉扎爾,他從來就不是纏人的人。”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談過這個人。 現在我很想了解關於拉扎爾的一切,我閱讀他的著作,在我丈夫工作的圖書館裡我找到了幾本,還帶著手寫的、措辭特別的推薦語。這些推薦文字裡有什麼特別之處? ……那種不敬……我怎麼說呢……不,這不是個很準確的詞……充滿了諷刺和挖苦,就如同作者本人也瞧不上一樣,因為他寫了這本書。在這些導讀中帶著某種羞辱、苦澀和悲傷,就如同他的名字下面寫著,“是的,是的,我也沒有辦法,但還是不能把我跟書裡描寫的人物劃等號”。 在此之前,作家在我的印象裡頗像某種周遊世界的傳教士。而這個人在他的書裡那麼嚴肅地向世界如此宣告! ……對於他寫的東西,我無法全部理解,就像他不屑於對我、對讀者闡述清楚一樣……對此評論家和讀者已經做過充分的評論,就像人們討厭所有的名人那樣,也有不少人痛恨這個作家。他從不談論他的任何一本書籍,從不談論文學。反之,他對別的所有事情都很好奇:哪天晚上如果他來找我們,我必須向他解釋怎麼醃製兔肉……你聽說過這種事嗎……是的,醃製兔肉。我要把我知道的所有關於醃製兔肉的知識教給他;他甚至請來了廚娘。然後他開始妙趣橫生地說起長頸鹿,他海闊天空,面面俱到,他知道很多事情;就是從不談論文學。 你說他們是不是都有些瘋狂? ……我也有過類似的想法。但是後來我堅信,這所有的一切都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就像生活中其他的事情那樣。他們不是瘋子,只是羞於坦露自己的內心。 但是拉扎爾後來消失了,只有他的書籍和文章圍繞著我。有時可以聽到關於他的流言蜚語,比如和某位政客或者某些著名的女人有關;但是從中不會得到任何確實的推論。政客發誓,著名的作家要加入他們的黨派,女人們炫耀說,她們征服了這頭怪獸,並用鐐銬拴住了他,但是最終怪獸還是逃回到自己的巢穴。幾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沒有看到他。這期間他做了什麼? ……我不知道。他活著。他閱讀。他寫作。也許還施展魔法。說到這裡,我向你講述一件事。 那之後又過去了五年。我和我丈夫已經一起生活了八年。孩子是在結婚後第三年出生的。沒錯,是一個男孩。我還給你寄過他的照片。我知道,他漂亮極了。然後我再沒給任何人寫過信,給你也沒寫過,我不為別的活著,只為我的孩子。我周圍的所有事物似乎消失殆盡,無論近的還是遠的,都變得與我無關。不應該這麼愛,不能如此愛別人,就連親生子女也不能這樣。所有的愛都粗鄙自私。是的,當孩子出生的時候,我們的通信也中斷了。你是我唯一的女朋友,但是我連你都不需要了,因為我有了孩子,是的,那兩年,孩子活著時,世界上只有無與倫比的幸福,讓人沉浸在安寧、掛念的情愫中。我知道這個孩子不會活太久。我怎麼知道的? ……人能夠感知這類事情。我們能感知到一切,感知命運。我知道,這樣的幸福、美好和仁善,就像這個孩子一樣,並不屬於我。你不要批評指責我,關於這點我比你更清楚。但是那兩年我真的體會過幸福。 孩子死於猩紅熱。在他第二個生日後的第三個星期,是在一個冬天。 你說,無辜的小嬰兒為什麼會死?你想過這個問題嗎?我想了很多,很多次。但是連上帝都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 我的生活裡沒有其他的事情了,只能思考這個問題。是的,現在也同樣如此,只要我還活著。沒有人能夠從這種痛苦中康復。這是唯一真實的疼痛,孩子的夭折。其他的痛苦與此比起來,僅僅只能稱得上相似而已。你不能理解,我知道。你看,我不知該怎麼說,我到底是該妒忌你,還是可憐你,因為你不懂這種傷痛之深……我想,我可憐你。 如果第三年沒有這個孩子,也許一切都會不同。如果這個孩子活下來的話,也許生活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也許……因為孩子是最偉大的奇蹟,是生命唯一的意義,但是我們也不要自我欺騙,不要在任何時候為任何事情自欺欺人,因為我馬上要對你說的是我不相信孩子能夠解決潛伏在兩個人之間的緊張和無法釋解的矛盾。但是很遺憾,現在談這個沒有任何意義。不管怎樣,孩子還是出生了,活了兩年,然後死了。這兩年我還是跟我丈夫生活在一起,之後我們就離婚了。 我現在確切地知道,如果在這過程中沒有孩子的話,我們可能在第三年就離婚了。為什麼呢? ……因為那時我已經知道,我不能和我丈夫繼續一起生活了。這是生命中最大的痛苦,一個人深愛另外一個人,卻無法與之共同生活。 為什麼呢? ……有一次我纏住他追問在我們之間到底存在什麼問題時,他這樣回答:“你想讓我放棄我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這點我做不到,與其這樣,我寧可去死。” 我立刻明白了。我這樣回答:“你不要去死,還是活下來吧,繼續做一個陌生人。” 因為他說到做到,他就是這樣的人,可能他不會立刻付諸行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幾年過去了,他的某些話會變成行動。其他人只是說說而已,他們輕率地談論計劃與機遇,但是晚餐以後,馬上忘得一干二淨。他談論結局。彷彿他的話跟他的內心綁縛得很緊,他一旦說出,就會堅持不變。如果他說“我寧願去死”,那麼我應該明白這個人不願意為我放棄自己的內心,他不會向我投降,即使去死也不會。這就是他的性格和命運……有的時候,他僅僅是談話中不經意地提到幾個詞,對一個人做出判決,在腦子裡閃現出一個“計劃”,之後幾年過去,他沒有再說起這件事,某一天我意識到,他判決的那個人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而那個他附加提出的“計劃”在兩年後已經變為現實。婚後第三年我已經很清楚,我們兩人之間真的存在很大的問題。我的丈夫一向彬彬有禮、溫柔體貼,而且他愛我。他從不騙我,也沒結識其他的女人,只有我。但是……你注意聽著,不要看我,我想我臉紅了……我感覺到在我婚姻的頭三年和最後兩年,如同我不是他的妻子一樣,而是……他確實愛我,怎麼會不愛呢,但是與此同時,他似乎容忍我出現在他的家裡,在他的生活裡。在他的性格里有一種寬容的耐性,彷彿他除此別無他法,因此只是平心靜氣地接受我也住在那裡,住在第三個房間裡。這就是世界的秩序。他願意和我聊天,和藹客氣地說話,摘下眼鏡,認真傾聽,給出建議,有時也開個玩笑。我們一起去劇院,我看到他在人群中跟其他人講話時,昂著腦袋,手臂交叉在胸前,帶著一絲疑惑,面帶善意的嘲諷和半信半疑的表情傾聽著別人的講話。因為他從不輕易相信別人。他聽他們講話時,總抱著非常認真負責的態度,然後予以答复,但是他的聲音中流露出某種同情、憐憫的味道,就像他知道,世事充滿無奈、狂熱、謊言和無知,不需要相信一切。即使另一個人以一種絕對的誠意和他講話,他也不會相信。這點他當然不能告訴別人,因此他總是懷著良好的出發點,帶著寬容的心,認真地,帶著疑慮聆聽他們,過程中有時他會微笑或者搖頭,就像對另一個人說:“請您接著講,我該知道的我都知道。” 先前你問我是否愛他。在他身邊我極為痛苦。但是我知道我愛他,我也知道,我為什麼愛他……因為他是個憂傷、孤獨的人,沒有任何人能夠幫他,連我也不能。但是,我要花多少時間,經受多少折磨才能知道並理解這一點啊!我很長時間一直以為他瞧不起我,輕視我……但是他的言行中也包含別的東西。這個四十歲的人是那樣的孤寂,就像荒原中的修道士。我們生活在大都市中,家境富裕,交友甚廣,社交圈龐大,但是我們恰恰是孤獨的。 一次我看到他的另外一個樣子,僅僅一次,一瞬間而已。孩子出生時,這個面色蒼白、憂鬱、孤獨的男人走進房間。他不安地走過來,就像一個人置身於某種尷尬、誇張的情景裡,對一切都感到有點難為情。他站在搖籃前面,猶豫不決地傾斜上身,就像他習慣的那樣,雙手背到了身後,小心,審慎,帶著克制。那一個小時我很累,但是我特別注意觀察他。 他朝著搖籃傾下身來,那時,就在那一刻,他蒼白的臉上閃出一種光輝,就像從他身體內部開始發光一樣。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他長時間地看著孩子,大概有二十分鐘,一動不動。然後朝我走了過來,把他的手放到我的額頭上,就這樣站在床邊,一言不發。沒有看我,只是凝望著窗外。我們的寶貝就出生在那個多霧的十一月的凌晨。我丈夫在我的床邊也站了一會,撫摸著我的額頭,他的手掌滾燙,然後開始和醫生交談,就像他已經處理完事情而開始談論別的事情一樣。 但是我知道,在那一刻,也許在他生命中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體會到幸福。也許他也會願意為此對他稱之為“男人尊嚴”的那個秘密做出讓步。孩子還活著的時候,他以另一種更為親密的方式和我談話。我可以感覺到,我還未完全進入他的世界,我知道,這個人在跟自己鬥爭,試圖戰勝他內心深處抗拒的力量,戰勝傲慢、恐懼、傷害、懷疑等那些奇怪的錯綜複雜糾結在一起的情緒,這些糾結阻礙其成為與其他人相同的人。為了孩子他願意與世界和平共處……至少在有的時候。至少有一段時間是這樣的,在孩子活著的時候,我滿懷狂熱的希望,我看著這個男人如何與自己的性格抗爭。他與自己較量,就像一位馴獸師與猛獸較量。這個寡言少語、既驕傲又憂鬱的人千方百計地努力徹底成為自信、謙虛、卑微的人,比如他會買禮物,送給我很多小禮物。這真是讓人感動得落淚。因為像他這樣羞怯的人是羞於送別人瑣碎的禮物的,聖誕節、生日時我總是收到那些昂貴、奢華的禮物,比如一次華麗的旅行、貴重的裘皮大衣、嶄新的汽車、首飾……他花二十菲列買一包烤栗子帶回家。你明白嗎? ……或是馬鈴薯糖或別的什麼。現在他則帶這些東西回家。他給予我一切,最好的醫生,最漂亮的嬰兒房,這枚戒指也是那時他送給我的……是的,很貴重……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裡,帶著尷尬的微笑,略帶羞澀,從絹紙中打開用鉤針編織的精美的嬰兒外套和頭巾。他把這些東西放到嬰兒房間的桌子上,臉上掛著請求原諒的微笑,然後快速地離開了房間。 我想說的是,那樣的情境讓我幾乎熱淚盈眶。因為高興,因為希望,甚至夾雜著其他的感受:恐懼。我擔心他做不到這一點,他不能戰勝他自己;擔心我們,他、孩子和我……都不能這樣堅持下去,不能忍受這一切。有些事情不對勁。但是什麼事情? ……我去教堂祈禱。 “上帝,幫幫我們吧!”我說。但是上帝知道,只有自己才能幫助自己。 孩子還活著的時候,他與自己較量。 你看,你現在也變得不安了吧?你問我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的丈夫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親愛的。這八年中我也一直在苦思冥想這個問題。 而且離婚後我還一直在想。有時我相信,我找到了真相。但是所有的結論都非常可疑。我只能說出我察覺到的症狀、現象。 你問,他愛過我嗎? ……是的,他愛過我。但是事實上我相信,他只愛過他的父親和他的小孩。 他對他的父親孝順體貼,極為尊敬。每個星期都會去看他。我的婆婆每週在我們這裡吃一次午飯。我的婆婆,多麼苦澀的詞語!這個女人,我丈夫的母親,是我所知道的最精緻的人類傑作之一。我公公去世之後,這個富有、高貴的婦人獨自住在那個大宅子裡。我很怕她會習慣性地到我們這裡來。人總是充滿偏見,但是這個女人謹慎得體、體貼仁慈,她搬到了一個小一點的公寓,沒有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她非常周全、聰明地獨自解決了她生活中瑣碎、棘手的日常事務。她沒有乞求同情和憐憫。當然她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她兒子的事情,只有母親能了解真相。她知道她兒子對她體貼、恭敬、細心,只是……他不愛她嗎?多麼可怕的字眼,但是我們應該平靜地說出這個事實,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待在我丈夫身邊——這是我們倆從拉扎爾那裡學到的——就是真實的話語擁有某種創造和淨化的力量。在他們倆之間,在母親和兒子之間,從不曾發生過分歧和爭論。 “親愛的母親,”其中一個說,“親愛的兒子,”另一個答。他們總是吻手,有著儀式般的禮貌,就是從沒說過一句貼心的話語。他們從來不會同時長時間地待在一個房間;一個站起來並以某種藉口離開,或者叫其他人進來。他們害怕獨自共處、四目相對,就像突然要說出些什麼,那將是個很大的問題,非常大的問題,是母子二人不能談論和麵對的。我是這樣感覺的。事實也是這樣的,對吧? ……是的,事實如此。 我非常願意讓他們和平相處。可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紅過臉! ……他們非常謹慎,就像一個人碰觸肢體的傷口一樣。有時我去觸摸這層關係。但是剛一觸及,他們即驚恐萬分,馬上轉移話題。我又能說什麼?控告和申訴無法建立在沒有看到、無法感知到的跡象基礎之上。我能說他們母子之間在某些方面彼此有過虧欠嗎?我不能這樣說,因為他們倆都完成了“自己的義務”。他們整個一生似乎都用來證實自己沒在犯罪現場。命名日、生日、聖誕節、大大小小的家族紀念日,母親收到禮物,同時也贈送禮物,我的丈夫吻她的手,我婆婆吻我丈夫的額頭。母親午餐或者晚餐時坐在餐桌最重要的位置,每個人恭敬地和她交談,談論家庭或者世界的問題,他們從不爭論,聆聽母親嚴謹、客氣和低聲的觀點,然後接著用餐和談論其他的話題。很遺憾,他們總是談論其他的話題……哦,那些家庭聚餐!那些談話間歇的停頓!那些“其他的話題”,那些客氣的沉默,永遠如此!我不能跟他們講話,在湯與肉之間,在生日與聖誕節之間,在青年和老年之間,他們總是在談論其他的事情。我不能說他們什麼,因為我的丈夫也和我“談論其他的事情”,我也像我的婆婆一樣從這些聆聽與沈默中飽受折磨,有時我想,我們兩個人,他母親和我,都是有罪的,因為我們不能理解他,我們沒有找到這個心靈的秘密,不能解決和完成我們生命中唯一的、真正的任務。我們不理解這個人。她給了他生活,我給了他一個孩子……一個女人能否給予一個人更多?你認為不能嗎? ……我不知道。一天我開始對此產生懷疑。我想對你說,今天,因為我們見面,我看到他了,並且感覺到所有的一切再次湧上心頭,我必須向誰傾訴,因為這始終困擾著我。那麼現在我和你訴說吧。你不累吧?你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嗎?你聽我說,大概可以把所有的事情講完。 也可能,他尊重我們,並且他肯定也是愛我們的,但是無論是他母親還是我都沒有理解他。這是我們人生的一大失敗。 你說,愛不需要,也不可能被“理解”嗎?你錯了,親愛的。我本來也是這樣說的,很久以來我無助地對著天空尖叫和控訴,期盼得到答案。愛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有什麼需要“理解”的? ……背後藏著意願與意圖的人類感覺,到底能有多大價值? ……你知道,當人老了的時候,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另一副樣子,而且要去“理解”並學會所有的一切,包括愛。是的,你不要搖頭,不要笑。我們是人,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是由理性所控制。我們的感覺和動機由於理性變得讓人可以忍受或者無法忍受。僅僅有愛是不夠的。 這點我們不必爭論。我很清楚我所了解的東西。我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什麼代價? ……我的生活,親愛的,我的整個生活。我現在和你坐在這裡,坐在這個紅色的沙龍里,我的丈夫給另外一個女人打包橘皮蜜餞。這也不讓我多麼驚訝,他現在能把橘皮蜜餞打包帶回家。那個女人在所有事情上都有這種庸俗的大眾化品位。 你問誰的品位? ……當然是另一個女人的。我不想說出她的名字。後來跟他結婚的那個。你不知道嗎?他又結婚了……我以為這個消息會傳到你那裡,傳到美國,傳到波士頓。你看,人是多麼幼稚,把個人的事件和真相當成世界大事。當所有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離異,我丈夫再婚,確實在世界上也正發生著很多大事,國家四分五裂,人們一直在醞釀戰爭,直到有一天戰爭真的爆發了……這不讓人驚訝,連拉扎爾也說,當人類長時間以極大的意願、耐力、遠見和謹慎準備一件事情——比如戰爭——終有一天它會發生。但是如果在那幾個月裡,在報紙頭條,以我的戰爭、我的爭吵、我的失敗、我的局部性勝利當作新聞,用大號字母發表,我一點也不會驚訝,基本上前線就是我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但這是另一個故事。孩子出生時,我們離這一切還都很遠。 也許我可以說,在孩子還活著的那兩年裡,我丈夫跟我,跟世界締結了和平條約。但這不是真正的和平,而是和平準備、停火間歇,他在等待和觀望。他努力理順他內心千絲萬縷的頭緒。因為這個人有一顆純潔的心靈。我和你說過,他不僅是個真正的男人,而且還是一位紳士。當然不是那種在賭場因付不起賭債而與人決鬥或者舉槍自殺的那種意義上的紳士,而且他連紙牌都不玩。有一次他說,紳士是不應該打牌的,因為他只有權得到他工作換來的錢財。在這種意義上他是個紳士。他對弱勢階層彬彬有禮、耐心可嘉,面對同階層的人時嚴肅、守矩而注意保持自己階層的身份。他不了解除此之外的其他階層,所以不能承認其他高於他自己的社會和世界的那些階層。只有藝術家贏得了他的尊敬,他說,藝術家是上帝的孩子,他們選擇了世界上最艱難的角色。他不承認任何人高於他。 因為他是一位紳士,所以當孩子出生的時候,他努力消除自己心靈上那可怕的疏離感,正是這種疏離感使我飽受折磨。他以令人感動的方式努力親近我和孩子。就像老虎決定從明天開始做格森食療,並且報名參加救世軍。哦,生活真是艱難,做人真難…… 但是我們這樣一起生活了兩年,不是太好,也不很幸福,只是過得平靜而已。他以驚人的力量熬過了那兩年。讓一個人違背自己本性地活著需要超越人類的力量。他咬緊牙關盡其所能地幸福。在某種僵硬的痙攣中想要解放,想要變得輕鬆、無憂和親熱。可憐的人! ……如果我能在感情方面給予他自由,把所有的渴求,對愛的需求全部轉移到孩子身上,也許他能少受些苦。但是在那段時間裡,在我內心發生了某些我當時並不理解的事情。我只是通過我丈夫來愛我的孩子。也許,上帝為此而懲罰我。你為什麼睜大眼睛看著我? ……你不相信我? ……或者你感到驚訝? ……是的,親愛的,我的故事並不讓人感到親切有趣。我為孩子而歡欣,只為他而活,只有在那兩年裡我感覺到了人生的目標和意義……但是我是因為他才愛孩子,我是為了他而愛孩子,你明白嗎?我用孩子把我的丈夫拴住,從內心完完全全地拴住。也許說出來讓人覺得可怕、卑鄙,但是我現在知道,孩子,我為之永遠哭泣的孩子,只是一個工具,只是一個我強索我丈夫的愛的藉口。假如要我在告解室懺悔這些直到黃昏,我真不知該怎麼用言語表達。但是即使不用言語他也知道,私下里我也知道,從內心完全知道,之所以沒有可以表達的正確言語,那是因為還沒找到某種話語來形容我人生的不尋常現象……正確的話語姍姍來遲,為等待這些話語的成熟我們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那些話語在那時只有拉扎爾一個人擁有。某一天他轉交給了我,伴隨著附加動作,就像一個人校正了機械裝置,打開了一個秘密抽屜一樣。但是那時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我們周遭的一切從外部看井然有序。早上保姆把孩子抱到早餐桌旁,孩子穿著淺藍色和玫瑰色衣服。我丈夫跟我和孩子說話,然後坐進他的汽車去工廠上班。晚上我們在城裡吃飯,我們要招待客人,他們來祝賀我們擁有的幸福、我們的華美宅邸,年輕的母親,可愛的小孩,無憂無慮的氣氛。離開時他們想的是什麼呢? ……我想我是知道的。只有蠢貨才妒忌我們。當聰明人和敏感者跨出我們家的大門時,他們心裡會想:“終於又能一個人了!”我們擁有豪華的廚房,他們喝著稀有的外國葡萄酒,謹慎地交談。只是所有這一切缺少了什麼,客人們關心什麼時候離開。我婆婆也帶著那麼克制的驚恐趕到,帶著格外的匆忙離開。我們察覺到了這一切,但是並沒有充分理解,我丈夫也許理解,是的……但那時無法做其他的事情,我們咬緊牙關,被迫幸福。 我在內心深處不讓他自由,一刻都不行。我用孩子把他拴在我的身邊,用我的愛情需求悄無聲息地敲詐他。人和人之間是否存在這種強迫的力量? ……是的,只有以這種形式才存在。我的每一分鐘都是孩子的,之所以這樣,因為我知道只要孩子在他就在,並且只屬於我。上帝沒有寬恕這種行為。人不能懷著企圖去愛。不能用使人扭曲、癲狂的方式去愛。你說,只有這樣才可能愛嗎? ……至少我過去是以這樣的方式去愛的。 我們生活在孩子的生活之上,我們互相搏鬥。面帶微笑,禮貌,滿懷熱情,無聲地戰鬥。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我累了,就好像我的手腳麻木一樣。因為這些年我也以驚人的力量在忍受,不只是他。 我累極了,就像要生病一樣。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初秋時節。和煦、甜絲絲的秋天。孩子已經兩歲多了,開始變得有趣,變成那麼可愛、迷人的一個個體,一個人……一天晚上我們坐在花園裡。孩子已經睡了。我的丈夫說:“你想去梅拉諾待六個星期嗎?” 兩年前我請求他在夏末秋初時帶我去梅拉諾。我很迷信,我對那些騙人的偏方也頗感興趣,相信葡萄療法。那時他沒和我去,隨便找了一個藉口避開了這個請求。我知道,他不喜歡和我一起旅行,因為他害怕旅行過程中過於親密,害怕那些四目相對彼此陌生的感覺,害怕在賓館房間裡完全為彼此而活。在家裡,我們有住房、工作、朋友圈和我們生活的節奏,但現在他給予他能夠給予的。 我們前往梅拉諾。我的婆婆這段時間——按照通常的習慣——搬到我們家裡來照看小孩。 這是一次特別的旅行。包含了蜜月、告別、相知、折磨等所有的一切,你所能想到的一切。他努力在我面前敞開心扉。因為有一點可以肯定,親愛的,跟這個人共同生活一點也不無聊。我飽受折磨,幾乎要死去,有時幾乎被毀滅,有時又感覺到和他在一起我再次獲得生命,但是沒有一刻我是無聊的。這些我只是隨便說說,於是終於有一天,我們去了梅拉諾。 那是一個金色的秋天,一個充滿生機、濃郁、優美的世界。我們是開車去的。樹上結滿了黃色的果實。空氣中充滿了水果的清香和花香,就像身處一個百花開始凋謝的花園裡。這些富有的、無憂的遊客們,就像一群橫衝直撞、大腹便便的馬蜂一樣,在這溫暖的豐沛光線裡嘟嘟囔囔、飄來蕩去、喃喃私語。美國人在充滿著發酵葡萄汁味道的陽光下曬太陽,法國婦女像只蜻蜓,還有謹慎小心的英國人。那時世界還沒被間隔,所有的一切,整個歐洲,人們的生活眨眼之間就會沐浴在陽光下。但是所有的一切有一種行將失控發瘋的急躁,所以充滿了及時行樂的味道。人們知道自己的命運。我們住在最好的賓館裡,去看比賽,聽音樂。我們的兩個房間相通,面向群山。 這六個星期的本質內容是什麼?是那種期待嗎? ……希望? ……我們周遭一片寂靜。我的丈夫帶了很多書,他有著完美的文學鑑賞力,他能區別聲音的真偽,就像拉扎爾能做到的那樣,或者就像一位偉大的音樂家。黃昏時分,我們坐在陽台上,我給他朗讀法國詩歌,英國小說,沉重嚴肅的德國散文,歌德的作品和已出版的霍普特曼的戲劇《弗洛里安·蓋爾》的幾場戲,他特別喜歡這部戲劇。自從有一次他在柏林劇院欣賞了那部戲劇之後,總是念念不忘。另外他也喜歡《丹東之死》,喜歡《哈姆雷特》和《理查德三世》。奧蘭尼·亞諾什的組詩《秋水仙》我也要朗讀給他聽。然後我們打扮整齊,去一家大飯店吃飯,暢飲甜膩的意大利葡萄酒,品嚐螃蟹。 我們過得就像那些新貴,似乎要把生命中錯過的所有東西一次性加以補償和品味。他們聽著貝多芬,一邊啃著醃雞,一邊啜著法國香檳,同時我們也感覺到似乎要向什麼東西告別一樣。在戰前的最後幾年,一切都在一種不知不覺的告別氣氛中流逝了,我丈夫這樣跟我說,我只是默默地聽著。我沒有和歐洲告別——我們是女人,生活在彼此之間,我們內心承認,這些抽象的概念與我們沒有真正的關係——這是一種感覺,從這種感覺中,從內心深處我沒有力量抽身而出。有時我被這種無能為力壓得喘不過氣來。 一天晚上我們坐在賓館房間的陽台上。桌子上玻璃托盤裡擺放著葡萄和大大的黃苹果,那時是梅拉諾蘋果成熟的季節。空氣中瀰漫著甜甜的蘋果香味,就像某處一個巨大的裝有糖煮水果的廣口瓶忘記扣上蓋子,敞開著一直散發著香氣。賓館底層正在上演法國沙龍樂隊演出的古典意大利歌劇。我的丈夫讓人送來葡萄酒,葡萄酒叫“基督眼淚”,深棕色的,盛在水晶酒杯裡,擺在桌子上。所有這一切,包括音樂里,都有著某種甜甜的,熟透了的意味,有一點令人倒胃。我的丈夫意識到了這點,他說:“我們明天回家吧。” “好的,”我說,“我們動身吧。” 他突然用那種孤獨、低沉的嗓音說了這麼一句話,他的聲音就像陌生、原始的樂器在演奏:“你說,伊倫卡,我們應該怎麼辦,在這之後?”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我們的生活。那個夜晚星辰密布,我仰望星空,秋日的意大利星空,感到不寒而栗。我意識到,那個時刻終於來臨了,所有的努力已失去意義,應該說出真相。我的手腳冰涼,手心卻因激動而冒汗。我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能放棄你。我不能想像我的生命中沒有你。” “我知道,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他平靜地說,“我甚至不奢望你能做到。也許時候未到,或許永遠都不是時候,但是在我們的共同生活中,在這段旅行中,在我們的人生中確實存在某些卑微的、丟臉的事情。為什麼我們沒有勇氣說出我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他終於說出來了,我閉上眼睛,感到眩暈,就這樣閉著眼睛聽著。我只說:“那麼你說我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他沉默許久,思索著。一根接著一根地點燃香煙。在這段時間他吸的是味道濃烈的英國煙,摻雜著鴉片,那煙霧讓我有點頭暈,但那是屬於他的味道,就像他的內衣櫃子裡的香草味道一樣,他的衣服、內衣要用這種苦澀的英國香草味道熏染,這樣他才喜歡。一個人是由多少不同的細節組成!最後他說:“我真的不需要別人愛我。” “不可能,”我牙齒打戰地說,“你是個凡人,你一定有愛的需求。” “是的,這就是女人不想相信的事情,她們不能明白,也不會理解。”他說,就像對著天上的星星講述一樣,“有一類男人,他們不需要愛,沒有愛他們也過得很好。” 他平淡而毫無感情地說著,語氣疏離、態度自然。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就像一直以來一樣,所有的事情說的都是真話。或者至少他相信他說的是事實。我開始妥協:“你無法完全了解你自己。也許因為你沒有勇氣來承擔感情。感情是需要人更加簡單、更加謙卑的。”我用哀求的語氣說道。 他丟掉香煙,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你看到過他有多高嗎? ——比我要高一頭,但是那一刻他完全凌駕於我之上。他倚在陽台的欄杆上,悲傷中似乎顯得更高大,在異國的夜空下,我多麼希望解開橫亙在他內心深處那個憂傷、陌生的秘密。他抱著雙臂說道:“什麼是女人生命的意義?是一種感覺,女人可以為之完完全全地奉獻自己。這點我很清楚,但是我只能跟隨自己的理智生活。我不能為一份感情而放棄自己。” “那麼孩子呢?”那時我幾乎以攻擊性的聲音問道。 “正是這個問題,”他的聲音活躍起來,帶著不安的顫抖,“為了孩子我願意忍受一切。我愛孩子。我是因為孩子才愛你的。” “而我……”我開始說,但是中途沉默了。 我沒有勇氣說出,我因為他才愛這個孩子。 那個夜晚我們談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當所有的一切重新浮現,我幾乎能記起他所說的每字每句。他還說:“女人們無法理解。一個男人依靠自己的靈魂也可以活下來。其他的只是點綴、副屬品。孩子,是個特殊的奇蹟。在這點上人會妥協。我們妥協吧。那麼我們繼續生活在一起,但是請你少愛我一點,多愛孩子吧。”他帶著怪異、沉悶、幾乎是充滿威脅的口吻說道,“你從內心放掉我吧,你知道,我不要別的什麼,我跟你說這些,並不是因為有別的什麼想法或秘密的計劃,但我不能再生活在這樣敏感的緊張氣氛中。有些男人有女性特質,是因為他們需要有人愛他們,但同時也有另一類男人,他們能做到的最高程度就是容忍愛,盡力忍受,而我就是這樣的男人。每個真正的男人都是謹慎的,這點你必須要知道。” “你想要怎樣?”我痛苦地說,“我要怎麼做?” “我們達成一種約定吧,”他說,“為了孩子,讓我們繼續生活在一起。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他語氣嚴肅地說,“只有你可以幫助我,只有你能緩解這種束縛。如果我想要離開的話,早就離開了,但是我不想離開你,也不想離開孩子。如果我要求你做得更多,或許那是不能的。我們在一起生活,但是我不要像現在這樣無條件地、從生到死地捆綁在一起,因為我無法忍受。我對你感到抱歉,但是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彬彬有禮地說。 我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那你為什麼娶我?” 他的回答很可怕:“我娶你的時候,幾乎已經很了解自己了,但是我對你了解得還不夠。我娶了你,因為我不知道你會這麼愛我。” “愛是罪過嗎?”我問道,“我如此愛你,難道是那麼大的罪過嗎?” 他笑了,站在黑暗中,抽著煙,無聲地笑著,但是悲傷地苦笑,沒有任何玩世不恭和盛氣凌人,“比罪過還要命,”他答道,“是錯誤。” 他還說:“這個回答並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塔列朗最先說的,是當他知道拿破崙處決昂吉安公爵時說的話。現在成了一個俗語,或許你還不知道。”他友好地說。 但是我才不管拿破崙和昂吉安公爵呢。我清楚地知道、感覺到他想通過所有這一切和我說什麼。我開始爭辯:“你看,所有的一切也許沒有那麼令人無法忍受,日後我們都會衰老。當你周圍的一切都慢慢變冷時,在某個地方能有個取暖的角落也許不是一件壞事吧。” “問題就在這裡,”他平靜地說,“無論怎樣,隱藏在所有事情背後的事實是,衰老終會來臨。”說這話的時候他四十五歲。在那個秋天他剛滿四十五歲,但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他在我們離婚後一下子老了許多。 但是那天夜裡我們再也沒談論過這個話題,第二天也沒有,再也沒有。兩天后我們踏上歸程。當我們到家的時候,孩子已經在發燒。一個星期後小孩死了。此後我們再也沒談論過任何個人問題。我們只是生活在一起,等待著什麼事情的發生。也許是奇蹟,但是並不存在奇蹟。 孩子死後幾個星期的一天下午,我從墓地回到家裡,走進孩子的小房間。在漆黑的房間裡我丈夫站在那裡。 “你來這兒乾什麼?”他生硬地問,然後突然回過神來,快步走出了房間。 “請原諒我。”他在門檻處冷漠地說。 這個房間是他佈置的。每件家具都是他親自挑選的,他安置好所有的一切,甚至連家具的擺設。是的,孩子活著的時候他很少走進這個房間,那時他總是有些緊張地站在門檻那裡,似乎害怕這種富有感情的情景,害怕這種外露的感情顯得矯情可笑。但是每天他都叫人把孩子抱給他,抱到他的房間,每天早上和晚上必須向他報告,小孩睡得怎麼樣,是否吃東西,健不健康之類的問題。那是他唯一一次跨進孩子的房間,在葬禮之後的幾週。一般情況下,我們把那間房間關著,鑰匙在我這裡,直到離婚,有三年時間我們都沒打開過那個房間,一切都保持在把孩子帶到診所時那一刻的樣子。只有我有時會進來打掃衛生,並為了……總之,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時候,有時我會走進這個房間。 葬禮後的幾個星期,我瀕臨崩潰,但仍然以一種瘋狂的力量蹣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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