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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終章

白色巨塔 山崎丰子 17355 2018-03-18
財前緩緩地睜開雙眼,彷彿在手術後的長長沉睡中已過了幾個世紀,他感到喉嚨一陣乾渴。 “水……” 他的聲音沙啞。妻子杏子將脫脂棉沾濕後,濕潤丈夫的嘴唇。手術之後須斷食三日,只能進行靜脈點滴注射,此時濕潤雙唇的水分沁入喉嚨,他覺得甘甜無比。 “身體覺得如何呢?”杏子探過身來問著。 “感覺像是手術才剛剛結束……”他感到腹部的手術傷口與背部有著撕裂般的疼痛。 “再忍耐一些時日囉。再忍個一星期或十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了。” 若非財前因手術需要靜養,杏子根本少有時間與忙碌的丈夫單獨相處。杏子也未被告知丈夫罹患癌症之事,因此她只念著希望財前能趕快出院,然後朝著坐在椅上的父親又一說:“爸,幸好是東教授執刀,真是太好了。”

正在沉思未來的又一連忙點了點頭:“是啊,是啊,再過兩、三天,就可以進食流質食物,可以放心了。” 又一鼓勵著女婿,但財前總覺得奇怪,據說手術進行順利,但他卻覺得自己體能恢復得十分遲緩。而且儘管已經斷食了,卻仍有手術前的反胃現象。財前心中掠過一絲疑慮:“叫金井過來。” 杏子立刻聯絡醫局。財前的主治醫師金井副教授,一小時前才來探視過財前病況。他一走進病房,便問:“教授,有什麼異狀嗎?” “不,沒什麼,只是想問問手術情況。”財前一開口,就會牽扯到手術傷口,表情因痛苦而微微扭曲。 金井的表情有些僵硬:“不愧是東教授,下刀謹慎小心,沒有什麼出血。潰瘍病變部分與X光片的診斷相同,雖然稍微嚴重一點,但是還是良性潰瘍,手術切除了預定的三分之二的胃部。”

“是嗎……那麼,我要看看切除的胃部……”財前強忍手術傷口的痛楚與喉嚨的干渴說道。 又一深知手術僅開腹便因無計可施而縫合的內情,於是試圖勸慰財前:“五郎,現在你是個病人,好好靜養休息吧。其餘的事,就交給主治醫師金井呀。” “X光片也要……我要親眼確認……金井,拿來給我看。” “可是,你體力還沒恢復呢!如果非看不可,也不急著今天看呀!明天、後天再看也行……”又一再度出口制止。 “不,我了解教授想親自確認的心情,我現在就去拿。” 金井鎮靜地走出病房,立刻拿起護士站的電話,聯絡佃講師與安西醫局長,三人一起前往第一外科的標本保存室。 斑駁的水泥牆、晦暗不明亮的標本保存室中,眾多浸泡著福爾馬林的髒器標本瓶一字排開,烘托出一種詭異的陰濕氣氛。

“他果然要求檢視切除胃部的標本。”金井說完,與佃、安西面面相覷,“他是不是察覺到什麼了呢?不過,幸好我們事先做好用來替換的切除胃部的標本了。” 手術前,他們拿了其他病患的胃潰瘍X光片給財前看,正好該名病患在財前手術的翌日接受了手術。於是,他們直接將其切除胃部製作成標本,以備萬一。 “可是,拿假X光片還不算什麼,拿著別人的胃給他看,才真是難上加難。佃,你說我有急診要看,這次換你拿去吧。”金井想把麻煩推給佃。 “不,這樣不妥吧。金井醫生換成佃講師,反而容易令他起疑。” 安西話才說完,突然房門打開了,佃迅速地藏起標本瓶。 “什麼人!怎麼不敲門?有什麼急事?”安西斥責道。 一個年輕的醫局員瞧見副教授、講師、醫局長三人竟然聚集在這個地方,驚慌地停下腳步:“沒什麼,沒有什麼急事。對不起,打擾了!”

由於嚴格執行封口令,關於財前教授罹患癌症之事,其他醫局員並不知情,所以也沒多作揣測就倉皇離去。 金井走出標本保存室,唯恐財前又起疑心,急急忙忙地前往病房。但是,比起當時拿著假X光片,他現在更感內疚,更害怕這場騙局被識破。 “教授,切除胃的標本送來了。” 他恭恭敦敬地把標本瓶擺到床頭櫃上。財前盯著“自己”的胃部標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三分之二切除的胃部,敞開的部分可見直徑約三厘米的潰瘍,看病變部位的大小、形狀、標本的鮮度,的確應該是自己的切除胃部。 “果然是良性潰瘍……可是,為什麼體力恢復會這麼慢呢……”財前虛弱無力地說著。 “一定是教授您太過勞累了,又是學術會議選舉,又是官司,操勞過度了。”

“可是,右側腹部一直覺得疼痛……” 他皺著眉,正要繼續說下去,護士長走進病房:“東教授前來診察。” 財前聞言立刻調整了姿勢:“教授工作繁忙,還勞煩您每天前來診視,真是不好意思。” 手術後三日,東每天都前來診視,財前向東答謝後,岳丈又一也開口說:“東教授,感謝您答應我們的不情之請,願意負責手術,手術後還前來診視,真不知道應該如何感謝您!”又一羞愧得低下頭。 “別客氣。診視自己負責的手術病患,本來就是理所當然。” 東說完接過金井遞上的體溫、脈搏、呼吸表和血壓記錄,看過一遍之後,等著金井解開腹帶:“手術傷口恢復得相當良好。財前君,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東瞄了眼床頭櫃上的切除胃部標本瓶問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右側腹部有些疼痛,感覺肝臟腫脹……”面對東教授,財前說得吞吞吐吐。 “你自己也是位外科醫生,應該最了解啊。手術的外來侵襲,會造成腹脹或腹膜發炎,不需過於擔心。”他和顏悅色地回答道,安撫著財前。 杏子端上茶時,東說:“不好意思,我得立刻趕去醫院,謝謝你的茶。明天見。” 東正要離開時,財前開口說:“教授,您諸事繁忙,不好意思勞煩您天天看診,明天起,請金井診視就行了。” “不,手術後一星期內,我還是會擔心病況發生變化,所以我還是會來診視。對於自己負責的手術病患,這是理所當然的職責,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那麼,我先離開了,你好好休養。”東說著離開了病房。 財前目送東離去,這才發現東教授來看診能帶給他莫大的安心,他深深體會到,原來醫生的診察,能撫慰病患多少恐懼啊。東說“自己負責的手術病患,術後診察是理所當然”這句話時,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後悔當初替佐佐木庸平開刀,手術後卻從未前往診察,忽地又想起主治醫師柳原,令他又不悅地腹痛起來。

柳原在進行公寓房間的最後整理。六迭大的房間,一座流理台,雖然不需花費太大功夫整理,只是滿書櫃的醫學書籍、永遠散亂堆積在榻榻米上的文獻或筆記,光是塞進木箱,再綁上麻繩,就花了不少時間。 行李終於打包完畢,他拿起水壺放在瓦斯爐上時,發現一條全新的抹布。那是野田華子親手為柳原縫製的抹布。送這條抹佈時,她說,等兩人結婚、柳原取得學位後,就請她父親購置一間公寓,到那時候就會有一座閃閃發亮的不銹鋼流理台。 當時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全新的抹布擦拭著又髒又小的流理台。柳原在法庭推翻原供詞的翌日,華子一臉鐵青地來到公寓,她一看到柳原便立刻放聲大哭,哭得昏天黑地的,然後從此音訊全無。判決宣讀的翌日,他從野田家收到一紙解除婚約的通知。當時他本來想撕破丟棄,卻又隨手塞進抽屜裡。柳原將通知信從抽屜裡取出,再讀一遍——

簡短的幾句話,寫在一紙便箋上,彷彿只是普通的搬遷通知,信中並無附帶華子的任何消息。後來,華子再也沒和他聯絡。他知道,野田父女只想找一位將來是國立浪速大學附屬醫院醫生的女婿。柳原倒臥在赤褐色的榻榻米上,想起自己與華子雖然尚未成婚,但曾在這榻榻米上有過肌膚之親的情景,這也成了柳原心中的憾事。不過,想起野田父女解除婚約的通知來得就像搬遷通知一般快,想必父女倆一定很快地就能找到取代柳原、且有身份地位的東床快婿吧。想到這兒,柳原不再感到遺憾。他撕破通知函,丟進正在燒煮開水的瓦斯爐火中。 喝著番茶潤喉,巡覽了空無一物的房間後,柳原穿上掛在牆上的皺巴巴的風衣。這時,管理員伯伯出現了:“整理得如何?一切順利吧?”

“一切順利,都整理完畢,只剩這木箱裡的書籍了。不好意思,明天搬運公司會來載運,麻煩你交給搬運公司,送到九州島。我已經將衣服和一些書籍先送到四國,就只剩下這一箱了……” 他一邊說,一邊想著。他已經告知故鄉的父親這次審判的經過與真相,也透露自己決定離開浪速大學、前往四國的偏僻鄉村的想法。十幾年來,他的父親為了兒子的飛黃騰達、榮華富貴,變賣了家產田地,不知道他收到這個木箱時,會有什麼樣的心情?想著想著,柳原的內心更受煎熬,當即沉默不語。管理人誤以為是柳原因即將離別而依依不捨。 “咱們一定還會見面的。從四國來大阪玩時,別客氣,就來這兒住吧。送往九州島的行李別擔心,交給我吧!” 話說完,管理人用力地拍了拍柳原的肩膀,似乎想振奮他的心情。

“那麼,就麻煩你了。” 簡短幾句寒暄道別之後,柳原扛起布製旅行袋,跨出蜷居了兩年的公寓,朝著法円阪走去。 來到法円阪國民公寓前,柳原踱步猶豫了良久,才下定決心登上階梯,來到掛著裡見修二名牌的房前,他敲了敲門。 “請等一下,馬上就來開門。”門內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不久,門微微開啟。 “您好,我是裡見,請問您是哪位?” “嗯……突然到訪,不好意思,我是柳原……請問裡見醫生在嗎?”柳原面容憔悴,挾起快滑落的眼鏡,畏畏縮縮地問著。 “原來是柳原醫生啊。我先生還沒回到家,不過應該就快了,請進,請進。” 裡見三知代禮貌地請柳原進屋,帶著柳原來到書齋旁的六迭大客廳內。 “不好意思,沒有事先聯絡就貿然拜訪。”他再次道歉。 “快別客氣了。幸好今天是星期六,裡見出門時難得說今天會早點回來。他應該快到家了,請您喝杯茶,稍等一下。” 話說完,她就興沖沖地走向廚房沖泡紅茶,考慮到柳原現在的心情,她也沒有多問些什麼。柳原望著房內,感受裡見家簡約卻溫暖的氣氛。樸實的衣櫃與櫥櫃並列,同面牆邊,擺著一部老舊的音響,唱片箱上擺著三張唱片。仔細一瞧,才發現三張都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只是每張唱片中的曲子各是由不同的指揮家指揮的。柳原猜測,裡見應該是想比較同樣是貝多芬的交響曲,不同的指揮家是否有不同的詮釋方式,這很像是裡見的欣賞風格。 “咦,他回來了。” 三知代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裡見回來了,立刻前去開門。 裡見看到柳原嚇了一跳:“柳原君,歡迎,歡迎。請到書房吧。” 狹窄的書房已被書櫃與書桌佔滿,兩人勉強擠進,面對面坐下。 “有什麼事嗎?前陣子我撥電話向大學詢問,才發現你在判決後就提出辭呈,再也沒有在大學裡出現了。” “不瞞您說,今天,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我已經辭去浪速大學的職位,將前往四國高知縣檮原的松原地區,那是一座無醫村。” “無醫村……為什麼決定得這麼倉促呢?你在法庭作證,說出真相之後,我就與東教授商量,讓你到近畿勞災醫院工作。我想,官司的事情一定讓你承受了不少異樣眼光。想到東教授是院長,應該可以替你想辦法呢。” “感謝您為我費心著想,我還是決定前往無醫村。”柳原似乎心意已決。 “可是,柳原,無醫村可不是你想要暫時療傷的工作場所呀!那兒比你想像的還要嚴酷,無論刮風、下雨或下雪,全村上百條人命全靠你一人哪!你要考慮清楚,若無徹底決心是無法堅持的。”裡見想確認柳原的決心。 “我知道。我要前往的村莊,得從高知市搭乘四小時巴士,才能到檮原,然後還得再走六公里的路程,那是一座位於深谷中的偏僻村落。可是,想到佐佐木庸平先生因為身為主治醫師的我的優柔寡斷才導致猝死,而且因為我作了偽證,為遺族家屬帶來莫大的痛苦,只希望為他人多付出一些。村民們希望我能早日抵達,全村人正在引頸企盼我的到來,所以,我將搭乘今晚的夜車出發。” “既然你已下定決心,我也不多說些什麼了。你在無醫村,可以一邊看診,一邊完成學位論文,寫好就寄來給我吧。既然你不方便在浪速大學取得學位,我會與東教授商量,幫助你找尋適當的大學,取得學位。” “教授,第一審時,因為我作偽證,逼得您不得不離開大學,而您卻……”一股感激之情湧上心頭,柳原強忍住淚水。 裡見沉默片刻:“江川君呢?他現在如何?”他得知江川遭第一外科醫局除名,擔心地詢問。 “他打算繼承父親的診所。” “這麼說來,你們兩位都離開大學了……”裡見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柳原,今晚出發前,你去探望一下財前教授,好不好?” “不,我不去。這兩年來,第一審、第二審的審判期間,我因為財前教授而昧著自己的良心,承受著身為醫生的良心苛責與煎熬,想到這兒,我就無法原諒自己。同樣地,我更是無法原諒財前教授。”柳原憤慨地說著,語調有些顫抖。 “可是,如今財前他已臥病在床了。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不想去探視,打聲招呼就行了……”裡見無法說出財前罹患癌症、來日不多的情況,只能試著再次勸說,柳原倔強地搖了搖頭。 “教授,判決日翌日,我就自行提出了辭呈,我已經不是浪速大學的人了。” 說完,柳原彷彿擔心時間怕誤了車似的,他向裡見與廚房裡的三知代道別後,更匆匆離去。 走出裡見的公寓,柳原搭乘巴士來到本町二丁目,走向丼池筋底的共同販賣所。他希望在離開大阪之前,向佐佐木良江當面致歉。 週末的黃昏,布商們聚集在狹窄的道路間,出貨卸貨,來來往往,一片喧鬧吵雜。走在雜亂的街道中,柳原想起自己曾經偷偷前來,窺視即將倒閉的佐佐木商店,卻一不小心被長子庸一發現,做賊心虛地落荒而逃的情景。走過三休橋筋,再走沒多遠,就看到了共同販賣所的招牌。 他快步走近,探頭看看裡面,兩、三張辦公桌並排成台,上面堆滿了商品,從業者手拿著算盤,與客人討價還價,一個個殺氣騰騰的樣子。中間處,佐佐木良江與長子庸一站在兩張桌子前,正在招呼一位身穿夾克的客人。 “老太婆,你在磨蹭什麼呀!動作快一點啦!” “對不起,我這就量布,馬上替您捆好。” 她卑屈地低下頭剪裁布料,長子庸一則像學徒般蹲在泥地上捆好布料。望著他賣力的身影,柳原無法出聲打招呼。 第一審時,由於自己的偽證,迫使佐佐木母子陷入悲慘的生活境況;雖然他已經在第二審說出真相,佐佐木一家也獲判勝訴,但是,只要財前不放棄上訴,在下一場官司判決前,佐佐木母子依舊得忍耐這種生活,為第三次官司奮戰。柳原發現自己的道歉根本無法彌補些什麼,反而只覺得自己厚顏無恥,竟只想說聲抱歉就離開大阪。柳原悄悄向佐佐木良江與庸一鞠了個躬,就低著頭離開了共販所。 手術後一周,財前依舊沒有食慾,今天早上也未進食,懶懶地躺在病床上,直盯著天花板。他想,以往自己動刀的病患都在大約一周後就開始恢復食慾,而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食慾不振且一直未見起色,吞嚥困難、從右側腹部蔓延到背部的痛楚,財前從以往的臨床經驗判斷,自己的狀況實在有太多疑點。 敲門聲響起,金井副教授和手持針筒的護士走了進來。 “你拿著針筒幹什麼?”短短幾天,財前身形日漸消瘦,他以凹陷眼窩裡的雙目看了看護士手上的靜脈注射針筒。 “教授似乎一直都未進食,為了保持體力,以靜脈注射方式註射葡萄糖、維他命。”金井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葡萄糖與維他命,不是都加在每天早上的點滴裡了嗎?” “是的。不過,鵜飼醫學部長指示,認為手術後傷口痊癒能力尚嫌不足,為了加強痊癒能力,需要補充維他命。所以,他吩咐我進行靜脈注射。” 事實上,醫師團已經決定在手術後一周,也就是今天開始使用5FU。由於與葡萄糖、維他命混合使用,且無色透明,所以財前無法判別。 “總之,這是鵜飼醫學部長的指示。”金井再次強調。 “是嗎?那,好吧。” 從兩、三天前起,財前的聲音變得低沉許多,連說話都覺得疲累,所以他也不多爭辯,伸出右手臂。但是他還是不解,為什麼需要進行葡萄糖與維他命的靜脈注射。他直盯著針筒,金井忽然無法順利地將針插入血管,注射液漏了出來,導致靜脈周圍出現紅腫。 “怎麼了?你平常不會這樣啊。” “抱歉,麻煩讓我試試左手。” 財前伸出左手臂,金井請護士綁緊橡皮帶,然後準備將針插入下臂,還是無法順利插入。 “抱歉,我換個部位。” 接著他又將橡皮帶綁在財前手腕部位,終於成功插入靜脈。 “教授,真是對不起,害您多受苦了。” 金井冷汗直冒地走出病房。財前看著金井的模樣,滿腹狐疑。他支開護士與妻子杏子,坐起身來。 手術後食慾不振,只以點滴維持體力,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差點站不穩腳。他披上長袍,穿上拖鞋,輕輕推開病房的門。所幸,特別病房的長廊上並無人影,看了看,自己的病房離護士站約有十數米。財前扶著長廊牆壁,踉踉蹌蹌地走著。終於走到護士站,裡面只有護士長與三名護士,沒看見任何醫生。他不發一語地走進護士站。 “哎呀!財前教授!”一個護士高聲驚叫,護士長立刻奔到財前身旁。 “教授,您不舒服嗎?為什麼跑到這兒來呢?如果您有任何吩咐,只需按鈴就行了。來,我扶您回房。”護士長與另一位護士扶著財前。 “不,我要看我的病歷。”護士長聞言,像被凍結般愣在哪兒,“不行的……” “什麼?不行?竟敢這麼對教授說話!”財前氣喘如牛,怒斥著護士長。 “教授,您現在是病患,請回病房休息吧。”護士長再次懇求,上前想扶住財前,財前甩開她的手,“這是教授的命令!拿出病歷!為什麼不肯拿出病歷?” 財前原本健壯的身軀,如今已變得瘦骨嶙峋,他雙頰瘦削、臉色發青,但是凹陷的雙眼仍舊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幽魂般的身影直逼護士長。護士長嚇得臉色發白,不斷地後退。 “快,拿出病歷!”財前擠出最後一絲氣力,大吼著。 護士長雙手微顫地從整理櫃上拿出病歷,遞給財前。財前一把搶過病歷,立刻翻開。 財前仔細讀著病歷,尋找是否有疑點或不妥之處,他迅速地翻閱所有可能的頁面。不安與恐懼讓他心跳加快、耳膜嗡嗡作響。可是,財前找不到任何不妥的記述。 他再翻到記載有註射處方箋的頁面,他想了解金井副教授剛才靜脈注射的內容。 並無任何抗癌劑的藥名——財前本懷疑他們使用了抗癌劑,看來是他多疑了。 “護士長,抱歉,打擾了。”財前放下心,對護士道了歉,便由護士長與護士攙扶著返回病房。 其實,財前的真正病歷存放在鵜飼醫學部長的辦公室裡,這份病歷上明確記載著,使用5FU二百五十毫克。
近畿癌症中心的研究室內,裡見正在讀著浪速大學金井送來的財前病況報告書,報告書記載著使用抗癌劑後一周內的病況。每天使用5FU二百五十毫克,連續使用一周後,食慾不振的情況已獲得改善。如果病況能夠持續好轉,只要不出現下痢,便能照計劃連續注射二十支劑量。如此一來,應該多少能夠延長財前的壽命,裡見鬆了口氣。他慶幸自己在醫師團討論時堅決主張使用抗癌劑,5FU已經恢復了財前的食慾,能讓財前多活一天,對裡見來說就是一種安慰。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話筒,是前台打來的。 “教授,您有訪客,是一位名叫花森慶子的小姐。”前台報上訪客姓名。 “花森慶子小姐?我不認識啊,麻煩請問她是哪個單位的?” 前台請裡見稍候,隨即報告說:“她說,她是浪速大學財前教授介紹來的。她會在候診室等您。” “咦?財前介紹的?”他感到不解,臥病在床的財前怎麼會特地介紹病人來呢? “好的。我下樓見客。”他下樓來到候診室。 尚在等待看診的門診病患中,出現慶子的身影:“裡見醫生,您好,好久不見。” 一位穿著黑色套裝、身材修長的女人迎面走來,她的五官輪廓深邃、靚麗動人,裡見卻完全沒有印象。 “您大概不記得我了。去年十月左右吧,財前教授邀您到一家酒吧,我就是那家阿拉丁酒吧的慶子。” 裡見想起來,當時,他參加完在奈良大學舉行的胃癌研討會,返家途中,在近鐵的上六車站與財前不期而遇。財前邀他一同前往酒吧,她就在那兒工作。她是女子醫大的肄業生,雖然是在酒店工作,卻頗具學術修養。當時,財前說她對那件官司十分有興趣,常來旁聽。 “你有親友來看診嗎?”他猜測道,可能是她的熟人或親戚正好在這兒看診,也許想拜託他多多關照。 “不,我是來問財前教授的病情的。” “所以,你知道財前君住院的事?”裡見訝異地反問。 “是的。財前教授曾告訴我,他請您做胃鏡。在這之前,我已經聯絡過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醫局,由於佃講師經常光臨本店,他告訴我財前教授動了胃潰瘍手術,但他不肯透露手術後的細節。所以,我乾脆來請教您了。” 財前避人耳目,在夜幕低垂時才悄悄前來拍攝胃鏡,她連這件事都瞭如指掌,裡見隱約感到財前與慶子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 “你不需要擔心。僅是發生在胃角的良性潰瘍,只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部。” “那麼,手術後的狀況呢?” “非常順利。手術後,原本出現食慾不振的症狀,現在也逐漸恢復了。” “他似乎有些飲酒過量,肝臟方面呢?” 話才說完,裡見澄澈的眼底蒙上一層哀淒的陰影,慶子瞧得一清二楚。 “請問……肝臟是否有任何問題呢?” “不,只有胃角的潰瘍。” “那麼,他什麼時候能夠出院呢?” 裡見默默不語。出院,財前永遠不可能出院了,他唯一必鬚麵對的是,如何延長幾天或幾個月的生命。 “該不會是……該不會是癌症吧?”憑著女人敏銳的第六感,慶子目不轉晴地看著裡見。 裡見微微垂下眼簾:“不,我剛剛已經說過了,他得的只是良性的胃潰瘍。”他連說了三次胃潰瘍,然後就不再多說了。 “是嗎?看來,我再問,得到的也是相同的答案。即使財前教授罹患的是癌症,您也絕不會正面回答我吧。”慶子話中別有含意。 “裡見醫生,當時您說得沒錯。您說財前教授操勞過度,應該退出學術會議選舉,官司的事也應該坦承疏失,早日解決。您為了他著想,才說出那番話。沒錯,您說得沒錯。他應該照您的話去做,而不是只當耳邊風……我,我也更應該設法阻止他才對……” 慶子話沒說完,淚水便在眼眶裡打轉。她緊抿著雙唇:“裡見醫生,能不能准許我去探望他?” “恐怕不行。” “那個人外表看起來堅毅剛強,其實內心非常寂寞、脆弱且不堪一擊。這回病倒在床,他一定會一個人胡思亂想,我不放心他呀……” 裡見充分感受到慶子擔憂財前的心情。他猜想,財前應該只會在這個女人面前展現他的弱點吧。 “您前往醫院探視他的時候,能不能讓我一塊兒過去呢?” “恐怕不行。現在病房謝絕會客,謝絕醫生以外的客人探視。” “哦……那麼,裡見醫生下回前往醫院探視時,麻煩您替我帶束花給他,好嗎?麻煩您打個電話來店里通知我一聲,我會準備周全,送到醫院門前給您。我會準備他最喜愛的紅玫瑰……” 她話說完就轉身離去了。 慶子走出近畿癌症中心,在人影稀少的路上逆風而行。在裡見面前強忍住的淚水,這時卻一發不可收拾地奪眶而出,壓抑的情緒也頓時潰堤。財前住院前一天他們才見過面,當時,他形容憔悴地走進慶子的房裡,只丟下一句“因為胃潰瘍,出血嚴重,明天要住院動手術切除”,就往床上一躺。 “真的只是胃潰瘍嗎?你確定嗎?”慶子追問。 “我私下悄悄請裡見幫我照胃鏡,沒問題的。”他回答後,就合上眼。慶子以為他想假睡一會兒,沒想到財前卻突然抱住她。 “不行。你明天就要住院了呢。”慶子推開他的手。 “別來這套,我們好久沒做了。”然後,他比往常更執拗地發洩著自己的慾望。 結果,手術後兩週了,她再也沒有接到財前的電話,她設法聯絡佃或安西詢問狀況,兩人都語氣冷淡地顧左右而言他,只回答說目前謝絕會客,由財前夫人負責照顧,無法代傳信件或電話聯絡。她原本以為能夠拜託裡見,沒想到還是得到同樣的答复。他真的只是罹患胃潰瘍嗎?可是,當她問及肝臟情況時,裡見眼中一閃而逝的哀淒陰影……這究竟是為什麼呢?難道財前患了胃癌?還是肝臟出了什麼問題?慶子無法獲知真相,不安的情緒愈來愈高漲。她突然有股衝動,想衝進財前的病房,看看財前。 不知不覺地,她走到國鐵千里丘車站。往大阪車站方向的電車有不少班次正進出月台,慶子卻都沒有上車。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到店裡。慶子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想去看看之前曾與財前一同前往的木津川河口。 搭上前往大阪的電車,從大阪車站出來後,再改搭出租車。出租車東鑽西蹭,駛離車站前黃昏時分的擁塞,沿著堂島川向西而行。出租車開到大運橋附近,放眼望去,盡是一棟棟高聳石牆與煙囪並列的工廠地帶,頗煞風景。再往前行,經過大船橋,兩側則聳立著煉鋼廠與造船廠的煙囪與吊車,震耳欲聾的聲響,陣陣傳來。 下了車,走在紅土滿佈的掩埋地,爬上水泥防波提。慶子看著河口波浪沖刷著木津川沿岸,帶著海水氣息的風吹過慶子的衣領。她豎起大衣衣領,朝著河口前進,回想起曾經兩次與財前來這兒的情形。一次是財前正在競爭教授寶座時。當時,煉鋼廠的熔爐所吐出的赤色煙霧,彷彿熊熊火焰般地燒灼整片夜空,吊車巨大的黑影映在夜空中,財前站在這兒,望著夜空,堅定地說著:“能夠當上國立大學教授的機率只有兩百分之一,為了爭取那兩百分之一的機率,我會不擇手段,力爭到底。”另外一次是第一審判決前夕,財前同樣站在這道堤防上,慶子問他:“如果敗訴該怎麼辦?”他回答道:“我就算想破腦袋,也要找出無論在醫學上還是道義上都沒有一絲偏頗、半點矛盾的理論。我絕對會勝訴的!”當時,他彷彿想挑戰河口外的寬廣大海,目光炯炯地凝視著。 想到這兒,慶子只盼無論財前罹患哪種疾病,都能全力與病魔奮鬥,好好地活下來。她渴望擁有強韌精神與壯健體魄的財前能夠再度擁抱她。河口正在漲潮,而慶子的胸中也同樣思緒澎湃,翻湧不停。 財前住院後,孩子們首度來到醫院探視。他們向學校請了假,岳丈又一的女傭帶著他們來到醫院。 長子一夫與次子富士夫,好奇地繞著病房轉呀轉的。 “爸爸的病房好棒喔,有好多花和禮物呢!” 製藥公司、醫療器具廠商,還有特診病患送來的花朵擺滿了窗台,水果籃與糕點盒也堆積如山。 “有沒有好吃的餅乾呀?” “找找看呀!一定有你喜歡的。” 財前手術後第一次見到孩子們,臉上露出父親的慈愛神情。母親杏子提醒孩子們,剛才在外公家才吃過點心,怎麼又要吃點心了。富士夫卻立刻爬上長椅,取下窗台上的大糕餅盒,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紙。 “找到了!好大一塊蜂蜜蛋糕喔!”話說完,他就請女傭切了塊蜂蜜蛋糕。看護泡了紅茶,兩個小孩就大口地吃起蛋糕來。 “爸爸,你也來一口吧。”升上小學五年級的長子一夫,像女孩般地撒著嬌。 “不了,爸爸現在不想吃。”財前躺在病床上,搖了搖頭。 “爸爸就是不吃東西,才變得那麼瘦,爸爸要多吃點,病才會趕快好起來……爸爸不在,我好無聊喔。” 一夫以多愁善感的眼神,凝視著在短時間內面容憔悴、變了樣的爸爸。 財前胸口一熱:“好,好,爸爸很快就能出院了。爸爸回家後,我們再一起慶祝出院,好不好?現在要乖乖聽媽媽的話,好好唸書喔!” 若非出現輕微的下痢症狀,他也會勉強自己,與久未見面的兩個孩子一塊兒享用蜂蜜蛋糕。可是,今天早上已經出現輕微的下痢症狀。 金井副教授拿著灌了葡萄糖的靜脈注射針筒,走進病房。兩個孩子還記得金井曾來過家裡。 “金井叔叔,你好。”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打著招呼。 “哦!你們好。今天來探望爸爸啊!”他笑著回答,走到財前病床旁邊。 財前難得心情愉快:“研究室方面,一切都還順利吧?” “一切都還順利。各位研究人員都掛念教授您臥病在床,祈禱教授能早日康復。”然後,他簡短報告了目前的診療狀況與醫局員的研究情況。 “教授,今天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他依照慣例詢問財前。 “今天早上開始拉肚子呢。” 金井聞言回答道:“那麼,今天就別打針了。”他的語氣有點僵硬、不自然。 “不打針?這時候才應該注射葡萄糖啊!” “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是,現在您的小孩都在病房,我等會兒再來注射。”金井一說完,便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 “爸爸,金井叔叔要給你打什麼針啊?為什麼不打針就回去了呢?好奇怪喲!” 富士夫的口頭禪是“我將來要像爸爸一樣,當一個教授”,他張著一雙酷似財前的大眼睛,好奇地問著。財前頓時心頭一震。 “爸爸最近沒有什麼食慾,所以,為了補充營養,要注射葡萄糖啊。” 財前的聲音愈來愈低,杏子注意到了財前的疲累:“來,爸爸累了,要休息了,跟婆婆一起回外公家吧。媽媽送你們到醫院門口。” “嗯,我們下星期天再來看爸爸,爸爸要保重呀!”富士夫說著跑出病房,長子一夫卻還在說,“爸爸,蛋糕真的很好吃喔!分一半給你吃。” 他將自己剩餘一半的蜂蜜蛋糕放在父親手中,隨後離開病房。 兩個孩子離開後,財前想起剛才金井倉皇走出病房的模樣,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手術後第一周,金井開始進行靜脈注射,食慾已經逐漸恢復,但注射了一個星期後,又有四、五天食慾不振,接著今天早上就出現下痢症狀。他懷疑,葡萄糖注射液中,會不會混入了對消化器官癌症十分有療效、但是卻會導致下痢症狀的5FU?可是,病歷中並沒有記載。財前百思不得其解,兩眼無神地看著手掌中的蜂蜜蛋糕。他這才發現蛋糕上還印著孩子的齒痕。雖然沒有什麼食慾,他還是勉強將蛋糕送到嘴邊,頓時,他只覺得一陣作嘔、不舒服。 “快來人啊……” 杏子到樓下送兩個孩子去了,看護也不知何時離開了病房,不見踪影。財前捂著欲吐的嘴,奔到病房內的廁所,吐在洗臉盆內。嘔吐物盡是胃液,好不容易終於吐完,他以水漱口,打開盥洗室的燈,卻驚訝地睜大了雙眼,望著鏡中的自己。臉色怎麼這麼黃?他以為是錯覺,再靠近詳看,臉色的確泛黃,顯然是黃疸現象。財前按下護士呼叫鈴,大吼著要金井立刻趕來。 金井再度來到病房。 “金井,我剛才在廁所照了鏡子,發現出現黃疸症狀……這是怎麼一回事?胃潰瘍的手術,怎麼會出現黃疸?”財前喘息著,說話斷斷續續的。 金井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教授,那是因為盥洗室電燈泡的關係啦!那是鎢絲燈泡,所以……” “原來如此。那麼,就在這裡再照一次鏡子吧。” 他放眼望去,整間病房內沒有半面鏡子!其實,金井早已細心地拆撤了病房柱子上的鏡子。 “這是怎麼回事?竟然沒有半面鏡子?金井,叫護士拿面鏡子過來。” “教授,您放心,並沒有黃疸症狀的。” 金井說完,財前見送走兩個孩子的杏子返回病房,便說:“你回來得正好。借一下你的小鏡子。” 金井雖然以眼示意,但是杏子不知道財前罹患癌症,於是急急忙忙地從手提包中取出小鏡子,遞給丈夫。財前的臉貼著小鏡子——眼球的症狀要比臉色來得明顯,他看了看自己的眼球,眼球中,清楚可見泛黃的現象。 “金井,說謊也不打個草稿!說!為什麼要隱瞞黃疸症狀?”財前的眼神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嘴唇顫抖著。 “真是抱歉。我們怕您擔心,才沒有告訴您……可是,教授,您的黃疸症狀是肝炎引起的,請您放心。” “那我為什麼還是沒有食慾?” “我想,那也是因為肝炎引起的。” “那麼,黑便又要怎麼解釋?這明顯是肛門出血的症狀啊!” “可是潛血反應是陰性,所以不可能是消化器官出血。” 財前懷疑是胃癌轉移至肝臟,金井卻一一否定。 “好,那為什麼剛才你聽到我說拉肚子,就突然不打針了呢?” “您多心了,剛才您的小孩都在病房裡,沒別的意思。我現在就拿注射筒來……” 金井想著,即使拿來給財前看,5FU無色透明,他也看不出5FU混在註射液中了。 “算了,金井,我知道了。” 金井走出病房後,財前立刻吩咐杏子撥電話至近畿癌症中心。 “我知道裡見工作繁忙,不過麻煩他工作完畢後,順道過來一趟。” “你別太激動……金井醫生剛才說過,你沒事的,不是嗎?” “不,我想和里見談談。即使他有事,你也請他務必過來一趟。” 財前督促杏子聯絡裡見,得知裡見答應她會在傍晚左右趕到後,財前對杏子表示:“你也累了,剛才兩個孩子直嚷嚷說家裡沒人陪,今天就回家休息吧。”他強硬地要求猶豫不決的杏子返家。 病房裡只剩下財前一人,他閉上眼,反复思考著金井的每一句話,他還是不解。他覺得自己得的絕非單純的胃潰瘍,而是胃癌,而且已經轉移到肝臟,所以才會出現黃疸症狀。想到這兒,他的心臟“咚、咚、咚”地狂跳著,宛如敲打著大鐘般,頓時掉進了絕望深淵。但是,想到自己是胃癌的專家,自己絕不可能讓胃癌轉移到肝臟還絲毫未察覺。總之,裡見很快就抵達了,到時再好好追問,一切便可揭曉。 走廊牆面的玻璃映出紅色的影子,裡見抱著一束紅玫瑰,走進病房。他依舊滿頭亂發,穿著邋遢,與手上艷麗的玫瑰花束毫不搭調。裡見先擺好花束,放在病床旁的桌上。 “花森慶子小姐託我帶過來的。她曾來近畿癌症中心找我,詢問你的病情,她很擔心你,她真是個溫柔賢淑的人。” “我也想好好地問問你我的病情。” 財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裡見,只見他一頭蓬鬆亂發,寬廣的額頭下流露出真誠且嚴肅的眼神。財前不禁想,自己最能信賴的人,就是裡見了,而自己最愛的女人,就是捎來鮮紅玫瑰的慶子。 “怎麼了?你想問我什麼?”裡見問。 “裡見,你們是否在隱瞞我的病情?” “沒有這一回事……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呢?”裡見的表情平靜,反問財前。 “你看我的臉,黃疸已經這麼嚴重了。你要怎麼診斷這個現象?” 財前的聲音沙啞,裡見依舊淡淡地說:“我想是肝炎的關係。” “那麼,手術時,肝臟的狀態又是如何呢?你也在場,應該看得清清楚楚。” 財前硬撐起身子,像是在掙扎著要求取生存機會。 “手術前,肝臟就已經腫大,加上胃潰瘍手術的侵襲,才會引起急性惡化。你一定要問為什麼不等肝臟消腫後,再進行手術,但因為你的胃潰瘍是出血性胃潰瘍,需要緊急動刀,所以無法等到肝臟消腫了。”裡見在絞盡腦汁圓謊。 “原來如此。聽了你的說明後,我比較能夠接受。不過,我依據手術後三週內出現的各種症狀,以及今天發現的黃疸症狀,替自己做了診斷。” “自己做了診斷?什麼樣的診斷?” “我得了胃癌,而且是無法摘除的腫瘤……對吧?裡見。” 財前帶著厲鬼般蒼白晦暗的臉色逼問裡見,裡見心頭微微一震:“你胡說些什麼?你自己都親眼確認X光片、切除胃部的標本,斷定是胃潰瘍了,不是嗎?” “那些東西,想要造假簡單得很。每天有上百個病患求診,只要從中挑選出類似症狀的數據即可。裡見,如果我罹患胃癌,請你直說無妨,也請你直說是否能夠開刀根治,請告訴我實話。我是醫生,而且是癌症專科醫生……無法得知自己的真實病況,這未免也太殘酷了!” 財前倒臥在病床上,哀求著。裡見深切地感到已經無法再隱瞞,這場鬧劇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了。他靜默不語,避開財前的視線,財前也突然沉默下來,房裡只餘下一片尷尬的寂靜,籠罩在他們兩人之間。 不知經過多久,窗外夜幕低垂。 “財前,我先告辭了……”裡見從椅子上起身。 財前露出從不曾有過的虛弱表情:“裡見,麻煩你,請你轉告金井,請他拿真正的X光片、切除胃部以及病歷給我看。如果他不願意,麻煩你拜託東教授或鵜飼醫學部長。” 裡見默默點頭,打開病房大門,走了出去。 時針指著七點,裡見立刻前往鵜飼醫學部長的辦公室。兩年前,他要離開這所大學附屬醫院時,也是前往同一間辦公室。秘書傳達里見來訪的消息後,只聽見鵜飼雄渾的聲音響起:“馬上請他進來。” 走進鵜飼的辦公室,房內已經聚集了東、第二外科今津、放射科沼田、麻醉科吉阪教授等人,都是當時參與施行手術的醫師團的人,還有金井副教授。 “裡見君,你來得正好。金井君剛才報告,財前教授注意到自己的黃疸現象,已經開始懷疑自己得了胃癌,而且轉移到了肝臟。大家正在協商,是否應該告知真相。” 裡見在金井旁邊坐下。房內氣氛沉重,大家遲遲無法做出結論。鵜飼的表情苦澀沉痛:“無論是醫術多高明的名醫,或是得道高僧,一旦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將不久於人世,往往會因此大受打擊,反而導致猝死,尤其是財前君這樣還年輕有為的人。不如只告訴他說這是胃癌,已經切除胃部了。我們再給他看施行全胃摘除手術的X光片與切除的胃部標本,別告訴他這次的手術我們已經束手無策。”他顧及到財前的心情,這樣說道。 放射科田沼教授開口道:“可是,財前教授是位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我們真的能夠隱瞞到最後嗎?當他得知我們反复欺瞞時,反而導致他不信任醫師團,從此不願接受治療。所以,我想,不如趁早告知真相……”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也說:“而且,他的研究室也必須指定後繼人選,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我也認為應該告知真相。東教授,您的看法呢?” 東默默不語,猶豫甚久:“從本質而論,剛才田沼教授提到,財前是位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恐怕無法徹底隱瞞真相。此外,他若死得不明不白,我也實在於心不忍。所以,應該在他面臨死亡之前,讓他知道自己罹患的是晚期癌症。不過,話又說回來,今天如果換成是我自己,我是否想事先知道自己已經回天乏術,死期已近,我實在不敢說……” 他話說完,室內所有的教授都默默地點頭,苦悶沉重的空氣又再度籠罩整間辦公室。雖然身為醫生,但是在死期已定的癌症面前,終究只是一名平凡人。 裡見平靜地開口說:“財前已經知道一切了。” 話聲方落,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面面相覷。
翌日,財前的病情逐漸惡化,黃疸症狀更為嚴重,甚至還伴隨劇烈的腹痛與背痛。財前身為癌症專科醫生,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強忍著。癌細胞已經侵犯到脊椎周圍的淋巴腺,不僅是翻身,連其他人在病房內的走動都令他感到疼痛不已。財前泛黃蒼白的臉上直冒冷汗,深陷的眼窩含著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珠。 又一見狀,請院方注射嗎啡與硬膜外麻醉,希望減緩他的痛楚。但是鎮痛作用持續不到四小時,腹痛與背痛就再度襲來,財前滿身大汗地與痛楚搏鬥著。他的身形日漸枯槁,眼圈發黑,連流質食物都無法吞嚥,吐血與肛門出血狀況也愈來愈嚴重。金井、佃、安西輪流日夜進行診療。 手術後一個月的早晨,佃講師和金井副教授換班,進入病房。他們目擊了一副異樣的光景——仰臥在病床上的財前,枯瘦的雙手舉著報紙,但是報紙卻拿倒了。 佃講師匪夷所思地靠近財前,發現財前兩眼空洞,望著拿倒的報紙。 “教授,今天您覺得如何呢?” “沒什麼異狀……” “今天的早報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消息呢?” “沒有,沒什麼特別的。” 他的語意明白清晰。在以往,財前的雙眼雖然凹陷卻依舊炯炯有神,如今已失去了神采,似乎也失去了聚焦點——這是肝昏迷的前兆!佃立刻走出病房,奔向正在進行門診的金井副教授。 金井請佃講師代行門診之後,立刻趕到病房。財前已經不再看報紙了,泛黃的眼中有著混濁的白色物體,呼吸十分困難。金井立刻呼叫護士長,拿來體溫計與血壓計:體溫三十九度,血壓八十/四十;再使用聽診器聽心音,非常低沉。他命令護士長準備註射強心劑,以保護心臟,並吩咐安西每隔四個小時注射一次強心劑後,隨即前往鵜飼醫學部長室。 “教授,終於出現肝昏迷的症狀了!” “什麼!肝昏迷……” 鵜飼急忙前往財前的病房,手術之後,他唯恐頻繁前來探視會讓財前懷疑自己死期已近,再加上生怕妨礙院內執行封口令,所以他只前來探視過兩、三次。 一走進病房,鵜飼立刻走到財前身旁:“財前!振作點!”他大喊著。 財前睜開緊閉的雙眼,空洞地望瞭望鵜飼:“滾開!沒你的事……” “教授,是鵜飼醫學部長,是鵜飼醫學部長來看您了。”金井慌張地在財前耳邊說著。 “沒你的事,滾開!”財前再度要求鵜飼離開。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了鵜飼,總之財前的話銳利地刺進鵜飼的心中。他苛責自己,財前錯失發現癌症的機會,導致提前離開人世,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來自於自己,是因為他強令財前出馬競選學術會議會員。 那天夜晚,財前病情急劇惡化,陷入昏迷狀態,他泛黃的臉上浮現瀕死的表情,嘴巴上下張合,呼吸十分困難。 看來,財前將不久於人世了。鵜飼向病房中的杏子與又一表示,該準備後事了。 “老公!你不能死,不要拋下我和孩子啊!” “五郎,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讓你疲於奔命,你千萬別死啊!” 杏子與又一哭得呼天搶地的,財前開始仰賴呼吸器,東與里見得知消息後,立刻趕來。鵜飼醫學部長和醫師團的教授們都圍在病床旁,門外走廊上也聚集了第一外科的研究人員。 “太忙了,太忙了……手術開始,鉗子、手術刀……胃癌……學術會議會員萬歲!……國際外科學會……海德堡……手術結束,一小時二十分鐘……” 財前彷彿身陷噩夢般喃喃自語。囈語中道出了他過往的光榮與野心,看不出這是一個陷入病痛深淵,正逐步走向死亡的人。 “啊……黑部水壩……破碎帶……蔚藍的水……水……” 在臨死瞬間,飽受病魔折磨的財前眼底,似乎鮮明地照映出海德堡的國際外科學會、盛大華麗的歡迎酒會、黑部水壩清澈透藍的水。 “財前,振作點!你要活下去啊!”裡見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吶喊著。 “賁門癌……使用氯黴素,不,是瘢痕,結核的瘢痕……什麼!柳原,休庭……我很忙,我真的很忙……斷層攝影……透視……” 財前的夢話已經斷斷續續地不成句了。但是在這些囈語中,有愈來愈多的字句表示財前在後悔自己沒有在佐佐木庸平手術後替他看診,裡見聽了心頭一熱。 話聲突然止住,財前的下頜也停止了呼吸動作。在註射強心劑之後,東量著財前的脈搏。短短幾分鐘,卻似過了好幾個小時一般,東放開了財前的手。妻子杏子哽咽的聲音劃破病房內的寧靜,正式宣告了財前的死亡。時間是凌晨一時二十三分。 在為財前蓋上白布之前,測量臨終脈搏的東、鵜飼教授等人及各第一外科研究人員,依次在財前的唇上沾上臨終之水,與財前告別,然後離開了病房。 病房內只剩下杏子、又一與里見了,三人為財前更衣,準備運往解剖室。院內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國立大學的現任教授如果在任內死亡,必須進行解剖。杏子哭得暈了過去,卻無法幫忙。又一、裡見與護士長三人幫財前換上解剖用的白衣。三人搬動財前的身軀時,“啪”的掉出一封信。裡見俯身拾起那封信,那是向最高法院申請上訴的理由書,理由書上還殘留著財前的體溫,彷彿深深印著財前對官司的執著。剛才在囈語中,財前懊惱自己沒替佐佐木庸平看診,他的後悔和這份上訴狀究竟有什麼關聯?這其中似乎刻印了人性的弱點與難以破解的業障。裡見將上訴理由書遞給又一後,搬動枕頭,枕頭下還擺了一封信,信上寫著: 看來財前希望能夠通過解剖解開與自己罹患癌症的遺體有關的各種疑點,因而寫下了這封信。裡見臉上浮現出感動的神色,他從未聽聞有任何教授,曾經寫下有關自己的屍體病理解剖書。 負責解剖的大河內教授已趕到醫院,財前的遺體被搬移至擔架車上,覆蓋著白布,靜靜地通過深夜的長廊,推向解剖室。長廊上,聚集了許多第一外科研究室的人員,目送著財前的遺體。金井副教授、裡見與財前又一則跟隨在擔架車之後。 他們穿過深夜的中庭,走向舊大樓的校內教授專用解剖室。周圍的大樓皆已熄燈,唯獨舊大樓燈火通明,一種異樣的靜謐圍繞四周。追隨而來的里見在入口處停下腳步,深深一鞠躬之後才進入大樓。 解剖室正前方的牆上嵌入了歷任立下豐功偉業的教授們的大名,用以解剖遺體的大理石解剖台上記載姓名的最頂端部分刻著“屍亦師”。載運財前遺體的擔架車停在解剖台旁。白髮蒼蒼、挺直瘦削身軀的大河內教授迎接遺體,鵜飼醫學部長以及臨床各科的教授也跟著挺起腰桿。病理學研究室的副教授與講師,合力將財前的遺體搬移至解剖台上。裡見將寫著“大河內教授大啟”的書信遞出,大河內教授一語不發地拆開信封。 大河內默默頷首,將信件擺在解剖台旁眾人皆可見的檢查台上。裡見了解大河內的用意。大河內站到解剖台前,合掌片刻後,拿起解剖刀。 “開始進行病理解剖!” 嚴肅的語調響徹室內。大河內的第一刀,從頸部朝下腹部切開,首先進行胸腔內的解剖檢查,然後,依照財前所寫的解剖希望書要求,仔細檢查腹部臟器。大河內將十二指腸、小腸、大腸等陸續取出,擺在臟器台上,接著取出肝臟。由於癌細胞轉移的緣故,肝臟較正常的大上兩倍。剖開肝臟,中心部位有三個拳頭大小的腫瘤,彷彿酢漿草般連結在一塊兒,中央部分已經腐敗,流出鼻涕般的黏稠液體。瞬間,一股刺鼻的腫瘤獨特的酸臭氣味傳出。位於肝門部分的,就是導致財前陷入肝昏迷、奪走財前性命的拇指大的癌癥結節,張牙舞爪地擠開了周圍的正常組織。肝臟檢查完畢後,開始進行胃部解剖。從賁門切開至幽門,胃角有個直徑七厘米的硬結性腫瘤,中心部分形成污穢不堪的潰瘍。正如財前解剖希望書上的預測,這是鮑爾曼Ⅲ型癌症。臨死還不願放下準備上訴至最高法院的理由書的財前,現在靜靜地躺在解剖台上,為了癌症醫學奉獻出自己的髒器。 裡見忽然聽見鑲嵌在牆面上的大理石後方傳來莊嚴肅穆的樂聲,那是貝多芬的《莊嚴的彌撒》,彷彿在乞求上帝憐憫,奉獻禱告一般。先前,許多曾經為醫學立下功績的學者,在此捐出了自己的遺體;如今財前也同樣為了醫學,捐出自己的遺體。執刀解剖財前屍體的大河內眼中閃爍著淚光,散發出醫學家的神聖與尊嚴。 不知不覺中,天空漸漸泛白,窗外射入破曉的曙光,鑲嵌在解剖台壁面上的大理石閃耀著潔白的光輝。 聖歌般的彌撒曲猶如從天而降,在裡見耳中漸漸高亢。財前忘了醫療乃是上帝的祈禱,也因此在白色巨塔中因野心而迷失了方向。莊嚴的彌撒曲洗滌了財前的靈魂,並與破曉前的清澄曙光融為一體,震撼著裡見的心。一股悼念財前之死、為財前祈求冥福的強烈感觸,湧上里見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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