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地方法院民事六號法庭的旁聽席上人滿為患。除了浪速大學醫學部的人、醫師公會的干部和佐佐木商店的員工以外,還有一些普通民眾前來旁聽,媒體記者席上除了司法記者以外,還可以看到醫藥記者的身影。 這種森嚴的氣氛,使得原告佐佐木良江和長子庸一、小叔信平顯得特別緊張。 財前五郎知道旁聽者和報社記者的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神情自若地面朝前坐著。 他的岳丈又一在他身後伸長著脖子。慶子、裡見、佐枝子和柳原等人都坐在五、六排的後方,但為了以防萬一,鵜飼醫學部長並沒有現身。 上午十點一到,原本不時傳出乾咳、竊竊私語聲的旁聽席立刻變得肅靜,原告、被告以及在席上的關口和河野律師臉上都難掩緊張的神色。 “起立!” 隨著法警的口令,審判長席正面的門打開了。身穿法官服的審判長走了出來,兩位陪審法官也出庭就座,當起立的所有人就座後,審判長掃視整個法庭一眼。 “現在,將對原告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告財前五郎之間的損害賠償一案宣判。” 審判長的聲音威嚴十足。佐佐木良江和財前五郎低下了頭。法庭內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注視在宣讀判決文的審判長身上。 “主文 “駁回原告等人的請求,訴訟費用由原告等人負擔。” 剎那間,法庭內屏息以待的寧靜瓦解了。佐佐木良江一臉茫然,呆若木雞,財前則喜形於色,旁聽席和記者席上的人們臉上充滿複雜的表情,人群出現了騷動。 審判長繼續宣讀,“由於考慮到本判決將對社會造成極大的影響,以下說明判決理由的重點。” 法庭再度恢復了平靜。 “原告等主張被告財前玩忽職守,漏失原本應該做的檢查,在沒有發現癌症轉移到肺部的情況下,以手術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導致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對此,被告方面加以反駁,認為財前被告已經預知了轉移灶的存在,並指示主治醫師柳原做好萬全的處置,並沒有違反注意義務。 “對於這個問題,由於原告方的證人裡見修二和被告方的證人柳原弘的證詞完全對立,本庭在這個問題上,全面不採信柳原證人的訊問結果。 “對照兩位證人的訊問結果以及辯論的內容,可以清楚地發現,雖然裡見醫生再三要求,但被告財前仍然沒有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手術後,當病人佐佐木庸平發生呼吸困難時,只診斷為術後肺炎,並沒有懷疑有其他並發症。 “但綜合本案的鑑定報告和書證,以及目前的醫學水平加以判斷後發現,即使做了斷層攝影,也很難鑑別出像本案這麼細微的肺部轉移灶。因此,被告財前因為忙於準備出國參加國際學會而沒有做斷層攝影,雖然是身為醫師的怠慢,但無法從結果斷定被告必須因此負起法律責任。” 佐佐木良江淚如雨下,在她身後的長子庸一和小叔信平同樣淚流滿面。 “其次,原告等人主張被告財前手術切除主病灶的外科侵襲致使肺部轉移灶急速惡化,導致病人死亡,根據本庭採用的鑑定人唐木豐一的鑑定結果,目前,對於癌症增殖問題尚缺乏確定的學說,對主病灶的外科侵襲雖然可能導致轉移灶的增殖,但這只是眾多原因之一;在現階段,還無法從醫學的角度解釋轉移灶的增殖原因。因此,在本案中,轉移至肺部的癌細胞增殖時期可能剛好和主病灶的手術時期一致。而且,對主病灶的外科侵襲,與導致轉移灶增殖之間並沒有絕對的因果關係。一般認為,只有經驗不足的手術者在手術時不夠謹慎,造成出血等引起病人全身狀態惡化的情況,才會使外科侵襲造成轉移灶增殖,屬於一種例外現象。 “對於財前被告的手術技巧問題,根據大河內證人的解剖報告和唐木鑑定人的鑑定報告,都一致認為被告的手術技巧沒有問題,因此,很難證明是切除主病灶的手術導致轉移灶的增殖,法律上無法認定轉移灶的增殖和主病灶的手術之間有因果關係。” 關口律師的眼中滿是憤慨,河野律師則和坐在訴訟當事人席上的財前又一滿足地會心一笑。 “第三,病理解剖結果顯示,佐佐木庸平雖然罹患了癌性肋膜炎,但被告財前卻診斷為術後肺炎,在處置上的確存在錯誤。但根據本庭採用的唐木鑑定人的意見,術後肺部的並發症呈現複雜多樣的症狀,當被告財前出發前往海外之前,只呈現初期症狀,鑑別到底為術後肺炎還是癌性肋膜炎極其困難,尤其像本案主病灶呈局部性時,鑑別到底是術後肺炎還是癌性肋膜炎是超越目前醫學水平的高難技術。法律的立場必須以一般醫師的正常能力為基準,因此,無法以此追究財前被告法律上的責任。” 佐佐木良江深受打擊,睜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看著審判長。 “以上,本庭雖然對原告立場極度同情,但無法從法律的因果關係上判定被告財前必須對佐佐木庸平之死負起責任,因此,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但是,醫師必須本著病人和家屬的信賴,無論在國際學會出發前再怎麼忙碌,被告財前無視裡見醫生再三提出的做肺部檢查的要求,手術後一次也沒有會診病人的行為,明顯缺乏了身為醫師的責任感,在這一點上,財前被告必須深刻反省身為醫師的道義責任!” 審判長嚴厲的聲音響徹法庭。整個法庭沉浸於一片深受震撼的靜謐中,旁聽席的視線全集中在財前身上。財前微微扭曲著臉,看著地面。 “起立!” 法警一聲令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審判長的身影一消失在門外,報社記者席上的各家記者一起擁向財前。 “教授,請問你對判決有什麼感想?” 記者們急切地問道,希望趕上晚報的截稿時間。財前雖對審判長最後一段話耿耿於懷,但仍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對醫學的信念上,我相信自己無論在手術和其他處置方面都毫無疏忽。法律也認為我沒有疏忽。能夠維持我個人的名譽以及浪速大學醫學部的名譽和權威,我感到十分高興。同時,對審判長能夠以健全的判斷力,解決如此復雜多變的醫學問題深表敬意。” 財前發揮著自己的如簧巧舌,巧妙地響應著,此刻,一名年輕的記者以充滿正義感的語氣發問:“但審判長認為你應該嚴格反省身為醫師的道義責任,對此你有何看法?” 財前愣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 “我不認為有必要回答這種問題。” 他把對方頂了回去。然後,撥開人牆走了出去,河野律師、財前又一以及浪速大學相關人員、岩田重吉和鍋島貫治正在走廊上等他。記者們也緊跟著他走出法庭。 法庭內空空蕩蕩的,佐佐木良江哭乾了眼淚,無力地蜷縮著身體,長子庸一和小叔信平也悄然地圍在椅子旁,關口律師仍然憤憤不平地蒼白著臉,站在一旁。只有里見一個人孤單地站在遠處,凝神坐著,一動也不動。判決太出乎意料,每個人都無法接受。突然,良江踉蹌地站了起來。 “律師,這就是法律嗎?法律這麼冷漠無情嗎?我丈夫的靈魂無法安息,我要上訴!” 她嘶吼著,關口似乎突然驚醒。 “當然,一定要上訴,這麼不公平的判決絕不能接受!我會立刻辦上訴的手續。我也不能就此罷休!” 關口激動萬分,長子庸一說:“律師,醫療糾紛的官司難道就是這麼回事嗎?不管真相如何,只要找不到醫學的證據,就無法追究法律責任嗎?豈有此理!無論花費多少年,我們都要打贏這場官司,即使打到最高法院也在所不惜!” “當然,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打到贏為止。我要更周全地蒐集能夠證明財前被告誤診的新證據,也要找出足夠的醫學理論來證明他的誤診,這一次絕對不能再輸了!” 他意志堅定地說完,走向裡見。 “裡見醫生,又要再麻煩你了。在我們上訴時,希望你也可以以原告證人的身份出庭。雖然不知道這場官司會拖幾年,但希望你可以幫忙到最後。” 關口深低著頭拜託著。裡見靜靜地抬起眼。 “無論這場官司會打多少年,只要你和我聯絡,我都會擔任原告證人出庭。希望你們也不要因為今天的判決而氣餒。” 裡見沒有多說,就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上,財前和旁聽者早已不見踪影,東佐枝子獨自站在柱子後面。一看到裡見的身影,立刻輕步靠近:“我今天代替我父親來聽判決,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裡見默默地點了點頭。 “雖然很難接受,但請你慎重考慮自己的進退……” 佐枝子似乎可以體會裡見的心情,說完,便轉身離去,只留下里見一人。
走出法院,裡見沿著堂島川走回大學。冬天慵懶的陽光冷冷地照在河面上,河川兩旁的行道樹早已落光了樹葉,只剩下尖尖的樹枝張牙舞爪。裡見拖著沉重的步伐,回想著剛才的判決。 駁回原告的請求……法律的決定太無情了,原告提出了那麼多不容爭辯的事實,卻因為缺乏醫學的證據左證,審判長就完全不認同原告的主張。在醫療糾紛的官司中,難道法律只重視醫學邏輯證明,卻不顧事實的經過嗎?裡見的內心對審判產生了無可名狀的不信任感和無力感,感覺到眼前似乎是一片黑暗的無盡深淵。 走到醫學部大樓前,一踏進醫院的正面玄關,就看到財前主持的第一外科門診室前擠滿了對今天的判決一無所知的病人們。他們對醫生充滿信賴,希望醫生救自己一命,無怨無悔地等候叫號。裡見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走過第一外科前,看到柳原的身影。在法庭上,柳原坐在裡見的斜前方,面色蒼白地聽著法官的判決,此刻他已經換上白袍,正準備為病人診察。柳原一看到裡見,立刻驚訝地停下腳步,露出驚慌的表情。裡見怒氣沖天,情不自禁地走向柳原。柳原倒退了兩、三步,逃也似的走進診察室。 “裡見醫生……”後面傳來叫聲。 “鵜飼教授請你去醫學部長室一下。”護士長神色慌張地轉達著。裡見一言不發地走向醫學部長室。 裡見敲了敲部長室的門,裡面立刻傳來應答的聲音。鵜飼紅光滿面地迎接裡見。 “我一直在等你,先坐下吧。” 鵜飼雖然已經聽說財前勝訴的消息,但他卻隻字未提。裡見坐下後,鵜飼難得地露出微笑:“山陰大學醫學部要增設第二內科,之前我就向他們推薦過你,今天,對方傳來好消息,說很歡迎你去。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過去。或許那種等級的大學讓你不太滿意,但你可以佔教授的缺。”鵜飼泰然說道。 山陰大學這種外地二流大學的教授只是虛名,手下根本沒有設置副教授、講師,只有兩名助理,而且完全沒有任何研究設備。雖然裡見早有心理準備,但如此刻薄的人事安排,著實令他啞口無言。 “我想,你對這樣的人事安排應該沒什麼不滿的……” 鵜飼暗示,既然裡見拒絕了鵜飼的要求,仍然提出對原告有利的證詞,就應該料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 “我知道了。” 裡見只說了這一句,正要站起時,背後的門被用力推開了。 “鵜飼教授,我是財前……” 財前神采奕奕地邁著大步走了進來,看到裡見,吃驚地停下腳步。 “原來是財前,判決的結果怎麼樣?”鵜飼故意問道。 “我對醫學的信念得到了回報,勝訴了。不好意思,讓您操心了。”財前恭敬地低下了頭。 “裡見,雖然你不顧友情,提出對我不利的證詞,還搞到要當庭對質的地步,一度讓我陷入困境,但現在總算還我清白了,證明根本沒有誤診這回事。”財前誇示著自己的勝利。 “財前,你用這種方法贏了官司,即使可以逃避法律的責任,但你捫心自問一下自己身為醫生的良知和倫理,你不覺得丟臉嗎?”裡見憐憫地看著財前。 “那你說我該用什麼方法贏?”財前的眼神精悍,一副豁出去的姿態。 “身為醫生,你應該更加嚴以律己。有人說,醫療是人類的祈禱,必須抱著一顆像對神明一樣敬畏的心,用與向神明祈禱一樣虔誠的心尊重病人的生命,否則,就沒有資格從事醫療工作。” 裡見以平靜而堅定的聲音說道。房間里頓時一片靜寂,鵜飼和財前都默不作聲。終於,鵜飼開了口:“好了,官司的事就到此為止吧。財前,你來得剛好,裡見要去山陰大學當教授了。” 一聽到山陰大學的名字,連財前都忍不住一臉錯愕。 “裡見,恭喜!我打贏了官司,你又當上了教授,我們來握手慶祝彼此都可以重新開始吧!” 財前伸出濃毛大手,裡見低頭看著他的手,表示拒絕。 “財前,失禮了……”說完,便轉身離去。 沿著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裡見想起曾經造訪過一次的山陰大學醫學部研究室。在雜草叢生的荒涼地方,久經風雨的木造建築至今還殘留著當年陸軍連隊進駐的氣息,這就是醫學部的研究室。天花板和牆壁上沾滿了雨水的污漬,破裂的玻璃勉強撐在窗框上,每走一步,地板就咯吱作響。別說沒有計算器、實驗用的試劑等設備,連動物實驗室都沒有,這對一直藉由動物實驗進行“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的里見而言簡直是致命傷。而且,那裡的研究預算也少得可憐。裡見原以為即使被發配到外地大學,只要能夠持續研究,哪裡都無所謂。但眼前這個超乎想像的人事安排,等於斷絕了裡見的研究前途,也斷絕了他作為醫學家的生命。 裡見推開副教授室的門走了進去,環顧室內,桌上有關里見專業的“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和“癌症早期診斷”的文獻資料堆積如山,他將視線轉向側面,研究數據整齊地收在文件夾中,排滿了整個牆面;對面的棚架上堆滿了實驗用的試劑瓶和試管。六年來,裡見在這個研究室內努力不懈,創造了不少成績。想到自己不得不離開這裡,一直拚命克制情緒的里見終於崩潰了。 我到底做了什麼?為初診病人的死亡經過如實作證的人竟然得被趕出大學;相反,美其名曰維持大學的名譽和權威,動員大學所有的力量協助誤診病人的人否定誤診、逃避法律責任,而這種誤診的人卻可以留在大學中,天下哪有這種不合理的事?但這就是現代的白色巨塔,外表看來似乎充滿學術的神聖和時代的進步精神,然而在這堵厚實而堅固的圍牆裡,卻充斥著由封建的人際關係和特殊的組織結構所編織成的關係網,裡見獨自在這個無情的世界裡奮戰,無論再怎麼追求真相,卻絲毫無法撼動這座白色巨塔。裡見的眼中滿佈強烈的憤怒,也充滿了絕望。 裡見拉開抽屜,取出浪速大學用箋,打開從來不曾使用過的硯台蓋。 寫完後,他放下毛筆,雖然不知自己將何去何從,但裡見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座白色巨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