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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白色巨塔 山崎丰子 23369 2018-03-18
進入九月,新館也即將落成,遷入新館的準備工作讓整個醫學院上下忙碌不堪,里里外外瀰漫著一股慌亂的氣息。 不但第一外科入口處掛的牌子要全部更新,放置診療器具和病歷的置物櫃也得重新整理。此外,十月中旬即將舉辦的滝村名譽教授的七十七壽宴也必須規劃妥當,特別是負責統籌這一切的財前副教授更顯得忙碌不堪。 財前五郎從早上九點起便接連施行了兩台手術,下午兩點過後,才在副教授室匆匆吃完午餐。吃完飯後,他連忙把當天一早佃送過來的壽宴籌備草案攤在桌上,裡麵包含了募款宗旨書、發起人名冊、會場佈置、活動流程等所有數據。 這份草案是佃遵照財前的意思,甚至找金井講師商量過後才擬定的,因此從名冊的完成到經費的預算都經過嚴密的討論,財前就算不過目也無妨。在這必須全力進行幕後競選活動的重要時期,竟然還要扛這個責任,替名譽教授辦什麼七十七壽宴,真是夠了!他不由得皺起眉頭,把數據瀏覽一遍後,吃力地從座位上站起,往教授室走去。

東教授正坐在桌前,不知在寫些什麼,一看到財前,他連忙問:“有什麼急事嗎?” “事實上,是有關滝村名譽教授七十七壽宴的事終於定案了,我想麻煩您幫忙看一下……”他將數據放到桌上。 東從募款宗旨書開始,逐一過目,看完後說:“財前君,這場壽宴的主辦單位是醫學部嗎?”他的臉色陰沉,聲音卻出奇地平靜。 “不是,這份宗旨書上也寫了,主辦單位當然是滝村名譽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第一外科……” “哦?主辦的果然是我們研究室,這就怪了,為什麼發起人名冊上的總召集人不是我,而是鵜飼醫學部長呢?” “關於這件事,我原本也想請教您的,只因這次替滝村名譽教授辦七七壽宴的事和學會無關,純粹只是私人的聚會,而且我知道滝村醫生很喜歡熱鬧,壽宴一定得辦得風光才行。如此一來,關於募款的事,就必須到很多地方去請託,我知道您對這種事一向不耐煩,而碰巧鵜飼醫學部長又好像很想承擔此事,因此,我就乾脆讓鵜飼醫學部長擔任總召集人,做起事來也比較方便……”

財前態度恭謹,話裡卻暗示:這種活,不是像您這種只會做學問的教授做得來的。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的副手,這麼為我著想。不僅如此,這次你不只是為我想,連其他地方也都想到了吧?你在這總召集人上面花的心思,不管是對我還是對鵜飼醫學部長,都非常地周到,真教我佩服哪!雖說鵜飼醫學部長嘴裡恐怕不會說些什麼,但心裡想必是非常高興,說不定他還會把他們裡見副教授叫來,跟他說要好好跟財前君學習呢!”東每句話聽起來陰冷得讓人不舒服。 “還有,財前君,這二百個發起人的數字是怎麼來的?” “這點,我也應該早點跟您商量的。事實上,我請醫局長佃君針對經費做了番縝密的推算,結果發現這場壽宴辦下來,會出現一百五十萬的赤字。他說為了避免赤字,必須增加發起人的數量才行。發起人之外的出席者,每人的會費是兩千元,而發起人不管參不參加,都必須交五十元的讚助費,五千元乘以二百人,就有一百萬了。如此一來,經費的問題就解決了。所以,我才想讓鵜飼醫學部長當總召集人,這樣不但可以募集到比較多的發起人,也可以避免為了私人聚會就用上第一外科的名義去向藥廠或是醫療器材公司募款的事發生。”

“可是,這二百人的名字一字排開,任誰看了都會知道他們就是出錢的大爺,這未免太露骨了吧?不夠的款項再另外想辦法,頂多只能加到一百人,你趕快把它改過來!”東命令式地說道。 “事實上,我想既然要拜託人家當發起人,應該愈早通知愈好,所以我已經讓佃把二百份委託書送出去了……” “你看,財前君,不管是總召集人的事,還是其他事,你嘴上說要找我商量,卻都是已經做了才來找我!如果今天我堅持要做這總召集人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東的話重重地往財前的胸口踏了下去。 財前一時詞窮了:“幸好只有發起人的委託書送出去而已,除了發起人以外,還有三百封的邀請函要寄,到時再讓鵜飼醫學部長和您並列為總召集人……”他話還沒講完——“別再說了!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自做主張、獨斷專行呢?連商量都不商量一聲,就擅自決定由誰來掛名總召集人,等到我有意見了,才說什麼讓您也怎樣之類的話!說老實話,你就是這點最讓我不高興,至今為止我都不知道提醒你幾次了,要你改進,可是你改到哪裡去了?你不是要在我退休之後接教授位子的人嗎?可憑你這樣的人品,就算我再怎麼舉薦你,別人也一定會出來說話的!所謂的教授,不是只會拿手術刀而已,見識和人品也都要頂尖才行。”東的話咄咄逼人,句句帶刺。

財前硬壓下即將爆發的火氣:“您對我的指正,我一直都銘記在心……” “你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吧?”東馬上把他的話駁回去。 “隨著我退休的日子愈來愈近,大家對誰要來接任教授的事也愈來愈好奇,這是人之常情,本來新來的人就比快走的人更引人注目。因此,你現在所處的位子就好像是颱風眼一樣,背地裡搞小動作、出怪招,只會招來誤會和反感,造成反效果,所以請你務必自重。話說回來,最近醫局內的氣氛好像很浮躁,該不會連我接班人選的事,都有無聊的流言傳出吧?” 財前覺得好像讓人揪住小辮子般的狼狽,然而他依然不動聲色:“您也有那樣的感覺嗎?我也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已經跟佃君告誡過了,要他管一管。不過,再怎麼說都是五十人以上的大醫局,喜歡興風作浪的肯定不乏其人,確實有奇怪的謠言在傳呢!”

“奇怪的謠言?” “事實上,是有人在傳,或許會有外校的教授進來。” “哦?外校的教授……”東的眼睛閃了一下,不過他馬上恢復平靜的表情,“是誰呢?說出這種口無遮攔、沒憑沒據的話……你該不會認為我是那種連通知都沒通知一聲,就把長年輔佐我的副手踢掉的人吧?”他以令人害怕的沉著語氣問道。 “聽您這麼說,我總算是比較放心了。說老實話,當我剛聽到這個謠言的時候,還在想我絕對不能就此退縮呢!” “不能就此退縮,這意思是?” “做個一輩子等著升格的副教授。” “那麼,萬一臨時出現了阻礙,讓我想推舉你也推舉不成,你要怎麼辦?” “應該不會有這種事吧?不過,萬一真到了那個地步,我會想辦法讓自己不用忍氣吞聲的。”

這樣的言語就好像冰冷的刀刃,雙方正面交鋒,你來我往,眼看就要痛下殺手。雖說這柄殘酷的刀刃無形無聲,卻都已瞄準了對方的心臟。 走出大學醫院的正門,財前五郎坐上門口排班的出租車,令司機往上本町六丁目的鍋島外科醫院駛去。 一想起剛剛和東教授那番幾乎擦槍走火的言語對決,財前就好想奔到慶子的公寓或酒吧,盡情地喝個痛快,無奈鍋島外科醫院還有一場直腸癌手術等著他。 鍋島外科醫院的院長鍋島貫治是早財前十屆的學長,也是第一外科出身的醫生,同時還擁有市議員的頭銜,而市政的工作也讓他忙得團團轉,因此,只要有高難度的刀要開,他都會來拜託財前。對財前而言,只要不和學會或醫院的手術衝突,鍋島請他支持,他都會義不容辭地答應。他之所以這麼做,與其說是為了豐厚的外快,倒不如說是看在鍋島對浪大醫學院校友會很有影響力的份上,這也是為了角逐教授寶座所做的政治考慮。

車子從上本町六丁目的十字路口往北轉,沿著電車道約行一百米,就看到樓高三層、鋼筋水泥結構的鍋島外科醫院。那是一所擁有一百二十個床位的大型私人醫院。 財前在醫院的正門前下車,沒請前台通報,就徑自往院長室走去。 鍋島一看到財前,就笑容滿面地迎接他:“啊,不好意思,總是麻煩你。” 他一副好像正打算出門的樣子,沒穿診查的白袍。一身條紋雙排扣西裝,讓鍋島顯得衣冠楚楚。蓄著鬍子的鍋島貫治怎麼看都像是年過五十的商務人士,腦滿腸肥的樣子一點都不像醫生。 鍋島把即將接受手術的病患病歷表和X光片擺在財前面前,以急躁的語氣說明了病患的身體狀況和各項檢查結果。財前把五天前剛拍好的片子放在X光片觀測器上,再度詳細地審視一遍。

“很明顯地,在直腸部位有癌細胞,不過,光切除這個部分,採用姑息療法是不行的,必須從離腫瘤很遠的位置切下去,徹底清除周圍的淋巴結,安裝人工肛門。就像我之前提過的,請安排三名助手給我。”他敏捷地做出指示。 “我們醫院托財前君的福,被大家封為'專治癌症的外科醫院',生意好得不得了!不過,眼看你也終於要坐上教授寶座了,到時,功名利祿自然滾滾而來!”鍋島一邊說,一邊拍著財前寬闊的肩膀。 “別開玩笑了,哪有這回事?一不小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就把教授的位子給搶去了!” “什麼?你有危險?不可能有這種事,是不是你想得太多了?” “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最近不知為什麼,東教授和我處得不太愉快。”

財前把剛才在教授室發生的事講了出來。鍋島一邊晃動凸出的小腹,一邊“嗯嗯”地不斷點頭,等到財前講完了——“是嗎……這樣看來,不是你有被迫害妄想症,既然你都已經用眼睛和感覺親自確認過了,那麼從他校找外來教授的可能性很大。”鍋島以粗啞的嗓音肯定地說道。 “就是這樣啊,起初我還半信半疑,可今天親眼看到東教授的神色,才確定真有這麼一回事。沒想到我這麼惹東教授討厭,真是晴天霹靂啊!看來我到這裡幫忙的日子也沒有幾天了,一旦從外面找人進來,我就要到和歌山或奈良大學那種地方去當教授了。”財前自嘲地露出苦笑。 “別說那麼喪氣的話。如果是快要倒台的科別,從校外找能力強、名氣大的人來提振還有道理,可是你都已經做到讓人家把'東外科'叫做'財前外科'的份上了……東到底打算找誰來,你已經知道了嗎?”

“這點我完全不清楚,只知道他好像打算找東都大學畢業的,不過,目標是誰,似乎還沒確定。” “什麼?東都大學畢業的……那不是連著兩屆都給東都大學包辦了?這種事情絕對不能發生!不只是我,只要是第一外科出身的人,不管是到其他大學任教,還是自己開業的,都不能坐視東都大學畢業的人繼續霸著浪大教授的位置。什麼東都大學,說穿了就是國立大學中的威權怪物,跟浪速大學這種充滿在野精神的學校根本就合不來。”鍋島愈講愈激動,一不小心,演講的語氣就帶出來了。 對鍋島而言,東都大學就像執政的社會黨一樣令人討厭。不僅如此,一旦從其他大學調來教授,那麼自己醫院臨時有困難手術要做,就找不到人幫忙了,而要在隨時都有近一百三十名病患排隊在等的浪速大學附屬醫院保留床位,也將更加困難。這對既身為私人醫院院長又受選民託付的市議員而言,無疑是巨大的挫敗與損失。此外,對財前而言,鍋島的這層顧慮也是很好的可趁之機。 “財前君,現在可不是說喪氣話的時候。你先不要管教授是否會從東都大學調來,反正能跟他競爭的,除了你以外也沒有別人。話說回來,這不只是你個人的問題,對我們這些浪大醫學院的畢業生而言,也是個重大的問題。這麼重要的事,你應該早點跟我商量的!說到教授選舉,就像市議員選舉一樣,等到選舉開始再來想辦法,就太遲了。雖說走後門和拉票都很重要,但醫局內部的事,你整理得怎麼樣了?” “關於這一點,上個月我已經交由首席助手佃醫局長全權負責,根據他的說法,連原先以為最難擺平的金井講師都已經被拉攏了,他說醫局內部的工作就交給他來辦,他會努力完成的。” “原來如此,真有你的!嘴上說不行,心裡卻早就計劃好了。好,既然這樣,我也要趕緊召集校友會的大老們,從校外全力護航!同時,我們也會去遊說那些握有關鍵選票的現任教授,想辦法拉票。” 鍋島越發滔滔不絕,他一邊講,一邊抓起紅茶杯“咕嚕咕嚕”地猛灌,接著掏出胸前口袋內的花哨手帕,把沾濕的鬍子擦乾。 冷不防地,他壓低聲音說道:“可是,財前君,這些都需要錢。雖說你有財前婦產科診所這麼棵搖錢樹當靠山,不至於囊中羞澀,不過,搞不好這次要花的錢會比我競選市議員的時候還要多喔。” 他露骨地提到錢的事,倒讓財前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你若是還故作清高的話,絕對贏不了。不管是教授選舉,還是任何別的選舉,凡是帶有'選舉'兩字的事兒,到最後都會跟錢扯在一塊兒。日本醫師公會的選舉不就是這樣嗎?候選人的人品和學問都是次要的,勝利的肯定是在各道府縣的醫師公會有後台、能夠任意砸錢、有控制力的傢伙!” “可是,照理說,國立大學的教授選舉應該……” “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的,想成為學士院的會員或是學術會議的委員也一樣,不砸錢就沒希望,這就是現實。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我倒是請問你,如果就錢方面的事來講,你和東兩個人誰比較佔上風?” 面對鍋島的積極遊說,財前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東教授他原本就出身名門望族,此外,他夫人的娘家好像也蠻富有的。”他擔心地說道。 “算了,這方面的事就交給我來辦,我這個醫生兼市議員呀,最近覺得競選比拿手術刀更像我的天職呢!至於醫局內部的事則由你負責,還有,你岳丈跟北區醫師公會會長岩田好像蠻好的,你就搭上這條線,想辦法拉攏鵜飼醫學部長吧!不過,就算鵜飼完全支持你也沒用,因為最後的結果是由臨床、基礎組等三十一位教授手上的選票來決定的。所以,就像我剛剛跟你說的,你要想辦法去打探這些教授的動向,感覺好像不保險的時候,就把錢砸下去!這跟市議員的選舉不一樣,不用擔心有人會去檢舉,還不錯吧?哈哈哈!” 鍋島開懷大笑,好像今天要參選的人是他似的。 財前已經聽不下去了:“那麼,那方面的事就拜託鍋島院長,我這就乖乖開刀去了。” 說完後,他請護士長拿來手術衣,瞬間,財前五郎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脫下外衣,他將手術衣穿上。 手術結束,財前五郎離開了鍋島外科醫院。突然間,他覺得疲倦感從身體深處竄了出來,他將身體整個靠在椅背上。一早他就在大學醫院做了膽結石和十二指腸潰瘍的手術——一天三台手術,讓他的精神一直處於緊繃狀態,剛剛又從鍋島貫治嘴裡聽到教授選舉是多麼殘酷,這些讓財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 財前君,要花錢喔!搞不好會比市議員選舉還要多,不過,這種選舉沒人在抓賄選,算你賺到了!哈哈……財前回想起鍋島貫治那發出粗啞笑聲的泛著油光的臉孔。迄今為止,一直在財前心中推演的教授選舉的情境,透過鍋島貫治的話,變得愈來愈真實,幾乎要逼到眼前!這和組織醫局長佃那些人策劃醫局內部工作的事截然不同,是更可怕的爾虞我詐、更現實的政治角力!是他自己找鍋島貫治商量教授選舉的事,人家也答應幫忙了——如今這份殘酷已然成形,他只能繼續走下去。財前嘆了口氣,看向窗外的風景,車子經過上本町一丁目,來到法円阪國民公寓附近。 他忽然想起,裡見修二就住在這附近。每次從鍋島外科醫院做完手術回來,都會經過這一帶,不過,今天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去拜訪裡見住的國民公寓。雖然他不知道確實的住址,但只要問一下警衛,應該就沒問題了。 “抱歉,請你繞到法円阪國民公寓。”他向司機這麼指示,車子馬上往鋼筋水泥結構的國民公寓開去。 八點才剛過,這一帶卻已經沒有什麼人影,幽深和寂靜徘徊著,道路兩旁四層樓的高建築互相遮蔽著,在地面落下漆黑的影子。財前在最前面那棟建築前下車,找到掛有警衛室牌子的小房子,詢問裡見的住所。 “裡見?裡見先生嘛……”中年男子翻開厚厚的住戶名冊。 “就是在浪速大學醫院當醫生的那位。” 聽他這麼一說,警衛好像終於想起來了:“若是那位醫生的話,他就住在東棟四樓的三十二號。”他指著同一排建築的後面。 依照指示,財前爬上那棟公寓的陰暗樓梯,找到裡見的住所按下門鈴。屋里傳來女子的應答聲,門被拉開一條細縫。 “裡見已經回來了嗎?我是第一外科的財前……” 對方好像嚇了一跳:“他已經回來了,請您稍等一下。” 不久,穿著和服的里見出來了:“怎麼回事?你怎麼會來我家……算了,進來吧!”他直率無禮地說道,並把財前請了進去。 一進門就是個六迭大的房間,一個看上去像小學一、二年級的男孩睜著如裡見一般清澈的眼睛看著他,裡見的妻子手忙腳亂地收拾雜物。 “我知道您一向很照顧裡見。對不起,家裡很簡陋,請您不要客氣……”她簡短卻得體地招呼財前。 她跟自己那喜歡賣弄嬌憨的妻子杏子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全身散發著學者夫人應有的端莊和聰慧。 “哪裡,是我突然來打擾,您忙您的,不用管我。”財前圓滑地應對,正打算坐下之時——“那邊是小孩子做功課的地方,我們還是到隔壁的小房間吧!”裡見把財前帶到充做書房的房間。 財前擁有的朝南書房有十迭那麼大,在他眼裡看來,這裡小得簡直就像是堆滿書籍的洞穴。不過,這正是每月只領五萬六千至五萬七千元的副教授薪水、不做特診也沒兼職的學者甘於清貧的生活現況。環顧著這樣的房間,財前的腦海突然浮現自己以前的租屋處破舊不堪的榻榻米和賴以填飽肚子的站前食堂。過去的艱苦歲月和在故鄉獨自生活的母親的影子重迭在一起,不過,這樣的幻覺只是瞬間出現,當他面向裡見坐好時,又回復到現今這個財前的心神中來。 “上本町六丁目的鍋島外科醫院院長是我們研究所的學長,我去幫他做手術,回程途中正好經過這裡,順道過來看看,沒有打擾到你吧?” “嗯,我正在查資料。不過,沒有關係,對了,是怎樣的手術?” “直腸癌手術,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直腸癌手術隨著腫瘤發生的部位和是否有轉移症狀在方法上就會有很大的差別,你是用何種方式的?”果然是裡見,劈頭就問手術的方式。 “沒什麼好講的,我不光只是把直腸切掉而已。我先切開腹部,然後再切開會陰,從腹部和會陰兩頭把中間的腫瘤全部切除,用的是腹部會陰合併術。”財前意興闌珊地回答道。 “原來如此,說到直腸癌的根治手術,這個腹部會陰合併術要比單純的直腸切除術來得理想多了。現在,只要施行直腸癌手術,大多是採用這個方式吧?” “嗯,是吧。” “那麼,根據你的臨床經驗,採用這種方式的話,隔絕效果好不好?” “嗯,還不錯。”財前回答得很敷衍。 “這一點都不像是手術高手的你,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你今天是怎麼了?” 裡見露出驚訝的表情。 對財前而言,他今天來並不是為了聊什麼手術的方式,而是想找個人傾吐心中的苦悶,看可不可以轉換一下心情。如果對方是裡見的話,就不用擔心他會跟第三個人講,而且他也能以最平和的態度來傾聽。 財前點燃香煙,以無比沉重的聲音說道:“我好累,累壞了……因為繼任教授的問題,這段時間發生了好多事,讓我身心都不得安寧。” “為了繼任教授的問題?為什麼你非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累呢?這種事交給東教授和教授會去操心不就行了。” “交給他們?那我恐怕一輩子都是副教授,永遠當不成教授。因為是你,我才老實說,一直到半年前,我都還是下屆教授的唯一人選,大家也都這麼認為。可是,就在兩、三個月前,東教授的心境突然起了變化,他對我的態度曖昧不明,突然間,我期望得到的教授寶座變得岌岌可危。如果無法得到關鍵人物東教授的推舉的話,情勢對我將非常不利,為了應付這種狀況,校內的工作是不用說的,就連與校友會相關的校外工作,也得費心做下去。就是這樣,我才會這麼累……” “這種話聽來真讓人不舒服。每次只要有教授確定要退休,隨著改選日期的逼近,那個研究室的人就會為了人事的問題鬧得風風雨雨,甚至無心工作。其他人也就算了,像你這麼有實力的人,為什麼也去蹚這渾水呢?” “實力?如果教授選舉光靠實力就可以解決的話,那我也不用花這麼多精力在做準備工作了!選舉這種東西,無論怎樣的選舉,都得靠關係和銀子哪。”財前無奈地說道。 裡見的臉色霎時凝重了起來:“你別再說這種話了!所謂的選舉,難道不是最符合民主精神的理想模式嗎?所以,不是選舉本身的問題,而是從事選舉者的良心問題,何以見得教授會辦的選舉就不公正呢?我真是想不通!” “你想不通的事正在現實世界上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就算你再怎麼超然中立,也應該聽過,所謂的教授選舉,在教授會進行投票之前,選考委員會就已經把大致的人選決定了,讓教授會票選只不過是一個形式。” “可是,其他的科系……” 財前打斷他的話:“你是想說其他科係不也光明正大地進行教授選舉是吧?別開玩笑了,大家都半斤八兩,只不過醫學院的選舉特別是臨床教授的選舉會講到錢,所以比較醒目罷了!”他毫不在乎地說道。 “就算其他科系這麼做,但畢竟醫學院的教授選舉選的是醫學家,他的任務是培育拯救人命的醫生!所以,不管是參與評選的人或是接受評選的人,都應高標準自我要求、符合嚴格的道德準則。”裡見以抨擊的語氣嚴厲地說道。 財前將煙屁股“啵”地丟到煙灰缸裡:“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不過,那是因為你是旁觀者的關係。看著好了,等三年後鵜飼教授退休,忽然從校外殺出個程咬金要來跟你搶教授寶座,說不定你的想法就會改變了。” “不,我不會強求,也不會耍心機,更不可能為了教授寶座喪失自己的良心。順其自然,能夠當上自然很好,就算當不上也沒有關係。” 說完這番話後,裡見覺得自己和財前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就此陷入沉默。 隔壁的房間裡,裡見的妻子正在指導小孩的功課,她已經因為財前和里見的談話而刻意壓低了音量,對面公寓的窗戶透著明亮的燈光,彷彿正映出平凡家庭的幸福。 “突然來打擾你,真是不好意思,我跟你真是雞同鴨講啊。”財前留下這句話後,露出苦笑地站起身來。 曾根崎餐館的二樓,第一外科的六名資深助手正在裡面聚會,他們是為了商討下屆教授的事而來。一開始,首席助手佃醫局長就向大家透露,很可能會有外校的教授進來。 “這些日子以來,我曾跟各位個別談過,也在兩、三個人的場合說過,第一外科的下屆教授會找東都大學畢業生來擔任的可能性愈來愈大,今天我把醫局內的重要成員找來,就是希望能針對下屆教授的問題,緊急統整出我們的意見。” 他一講完,第二助手、實際掌控第一外科病房的安西馬上說:“可是,下屆教授怎麼可能不是財前副教授呢?這種事我怎樣都無法相信,會不會是佃君你的情報有誤?如果我們自己嚇自己、沒事找事做的話,恐怕會比財前副教授更危險喔。” 他試圖向佃求證。 佃轉動精明靈活的雙眼看著安西:“你又講這種話?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既然你打死都不相信,我就老實告訴你,東教授已經跟財前副教授挑明了,他說:'如果我不推薦你做教授的話,你打算怎麼辦?'這可是鐵證如山的事實喲。” 他接著把昨天從財前副教授那兒聽來的事實攤在眾人眼前。瞬間,大家都緊張起來了。 “此外,金井講師也說:'如果要從校外找人的話,肯定會找東大畢業的。'這也是我親耳聽到的。” 為了增加可信度,佃搬出研究室裡跟東教授最親近、被視為東派人馬的金井講師。 “哦,金井講師嗎?這麼說來,真要像佃君講的,得趕緊凝聚醫局內部的力量,阻止他校教授的入侵才行。再慢吞吞的,說不定東教授都已經佈局好,我們只有挨打的份。”一向慎重的安西這麼說道。 接著資深助手山田也發言了:“堂堂浪速大學的第一外科,竟然要從其他大學找教授,真是丟臉丟到家了。這次,我們一定要團結起來,幫財前醫生登上教授寶座!”他肩膀怒聳,高聲咆哮。 “沒錯!說得對!若說我們學校沒有人材也就算了,可財前副教授明明那麼優秀,幹嗎還從其他學校找人,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其他助手也義憤填膺地一起說道。佃看到在座各位已然同仇敵愾,忙說:“哎呀,大家別這麼激動,既然我們已經決定要團結起來支持財前副教授,現在要做的應該是冷靜下來,想出最有效的行動方針。”不愧是醫局長,將會議情勢與議題又往前推進了一步。 安西連忙附和:“沒錯,必須趕快確立具體的行動方針才行,而且得特別留意,這些事都必須瞞著東教授,極機密地進行。因此,我們必須先把醫局內的敵我分清楚。我想,就算是,也不是百分百都支持財前副教授,這裡面有那種誰來都好、凡事與我無關的冷漠派,也有現在正吃冷飯、明著支持財前副教授而背地裡卻去討好東教授、打小報告的傢伙。所以,我們要是看不清他們的話,恐怕就有苦頭吃了。” 這麼慎重小心,真不愧是安西。 “對於那些輩分比我們低的醫局員,或許還好控制,但南講師和金井講師要怎麼辦?剛剛佃醫局長說了,金井講師是擁護財前派的,真的沒有問題嗎?”一位助手擔心地問佃。 “啊,金井講師呀,前陣子我跟他邊喝邊聊,我一說財前'教授'與金井'副教授'的組合是我們醫局員的理想,他馬上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跟我說你們自己看著辦。所以,他已經沒有問題了,而首席講師南年紀也大了,一向都沒有野心,我想應該沒什麼影響吧。不過,為了小心起見,還是請和南講師最親近的山田君去試探一下。” “好,包在我身上。這樣一來,講師和助手都已經團結一致,我們就秘密召開醫局總會,把大家的意思挑明了,如何?”在南講師面前講話很有份量的助手山田興奮地說道。 佃說:“別開玩笑了,決定教授由誰接任的是握有選票的三十一名基礎、臨床組教授!像我們這種連過問都沒有資格的人,就算聯合起來起哄,也不過是虛張聲勢、徒勞無功而已,因此,我們應該先將醫局內部統一起來。至於對付那些握有選票的教授,則需採取迂迴戰術,中間放個減壓器。” “你所說的減壓器,到底該如何下手呢?”大家都緊張地咽了嚥口水。 “首先,我們要善於利用第一外科出身、有影響力的開業醫師以及校友會。對第一外科出身的開業醫師而言,一旦他校畢業生成為教授,就沒有人代替施行高難度的手術、分擔診療負擔,在床位的取得上也將難以通融。我們就把這方面的利害關係分析給他們聽,對校友會的大老們傾訴愛護母校之心,從這邊下手,請他們去向握有選票的教授們遊說。” “原來如此,不愧是醫局長。”大家都很佩服地點頭稱是,包廂裡漲滿詭異的熱情。 “不過,重點是,真的有可以幫我們執行這個妙策的對象嗎?”安西擔心地問諾。 “打手已經找到了。哎,就是我們研究室出身的鍋島外科醫院院長、同時也是市議員的鍋島貫治先生。事實上,我老爸也在開外科醫院,所以我就透過我老爸去跟他稍微提一下,沒想到鍋島先生一口就答應了,他說:'好,分化教授陣營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這個說法跟事實有點出入,不過,一聽到佃這麼說,安西馬上說:“喔,既然如此,統一醫局內部的工作就交給我、野本君還有石川君三人負責,至於向校友會及第一外科出身、有影響力的開業醫生展開攻勢,則由佃君帶頭,山田君和小林君從旁協助。”瞬間,分工已經完畢。 “贊成!” 佃的表情突然放鬆了下來:“那麼,暫時就商量到這裡吧。接下來,我們要喝個痛快,不醉不歸!今晚,由財前副教授買單!” 他一講出財前要請客,其他人馬上響應:“贊成!好久沒有痛快暢飲了。” “餵,趕快把好酒好菜端上來!” 眾人闊氣十足地點了一大堆菜,場面突然熱鬧起來。 “不光只是賬單,希望財前醫生當上教授的那天,也是我們名分確定的時候!” 不知是誰說出這樣的話,引起眾人一片哄笑。
在京都召開的日本癌症學會總會進入了第二天的議程,來自全國各地的近千名會員將第一會場國立洛北大學的大禮堂擠得水洩不通。 講台正面掛著大型屏幕,屏幕左側是主席的位子,右側則是演講者的位子。研究發表者就演講席,每人以七分鐘為限,一邊將幻燈片、圖表打在正面的屏幕上,一邊發表演說。演講的題目遍及各個領域,從致癌理論、癌細胞研究,到癌症根治手術、抗癌藥物、放射線治療等臨床方面的課題,都一一提出來發表。 七分鐘的限制時間快結束的時候,警鈴會響起,提醒演講者把握時間,遇到這種情況,有人會立即終止演講,但也有人硬撐著一直講到最後。每當一個演講發表結束,主席就會問聽眾:“針對剛剛發表的演講,在座各位有沒有問題?”這時,如果有人提問的話,也必須在兩分鐘的限制時間內將它說完;如果沒人提問,主席就會請下一個演講者上台,就這樣,以這般行雲流水的暢快速度,一天將近五十個研究專題才能發表完。 聽講席的最前排坐著癌症學會會長、副會長、理事等著名一級學者,在他們之後,則是各大學教授和副教授級的人物。愈往後面的座位走,就愈容易看到西裝背後皺巴巴、手裡抱著大包包的人,這些一看就知道是坐夜車趕來參加今天的會議的。這些人都是些等到會議結束後又得馬上趕回地方大學的窮講師或助手級的會員。 東和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並排坐在理事席裡,東的眼光落在當天的日程表上。 還剩七個題目,日程表上記載的研究發表就將全部結束,在這之後,船尾計劃讓金澤大學的菊川升以特別演講的形式發表演說。這次癌症會議有絕大部分比例的議題與胃癌的根治手術有關。因此,表面上看來,菊川的演講是從心臟外科的角度來評述心髒病病患接受胃癌根治手術的可能性,不過,船尾其實是想讓來參加此次會議的浪速大學的教授們對菊川升產生好印象,為他競選的第一外科下屆教授埋下有力的伏筆,這才是他的最終目的。 當東從船尾那裡聽到他的這番盤算,並且知道他已經跟今天的主席講好,要讓菊川上台發表特別演講的時候,他一方面驚嘆船尾的影響力竟然如此之大,一方面也認為在這種學術會議場合,讓菊川在主席的提名下發表特別演說,對自己推舉他角逐下屆教授而言,真的是非常有效且高明的事前熱身運動。 坐在鄰座的船尾附在東的耳畔說道:“這個人講完,就換菊川君上場了。” 這時講台旁標示演講題目的小屏幕打出“胃癌根治手術所面對的問題,尤其是對重症合併的應付處理”的字樣。演講者馬上就以連珠炮似的幻燈片開始解說。輔助說明的幻燈片“啪啪”地一直換,聽講者都還沒讀完兩、三行,片子就已經跳到下一張了,資料多得令人眼花繚亂。提醒七分鐘快到的警鈴一響,演講者更是一鼓作氣,想把剩下的部分一骨碌念完。催促下台的警鈴響了兩、三次,但演講者還是緊緊佔據著講台,拚命地講著。會場中竊笑聲四起,連船尾也吃吃笑道:“現在的人心臟可真強哪!想我們年輕的時候,只要時間快到的警鈴一響,就會立即停止,就算還有一半沒有發表,也會趕緊下台。”他好像覺得很不可思議。 到最後,主席終於忍不住請演講者下台,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下來。 接著,主席形式化地問道:“對於剛剛的演講,有沒有人要問問題的?” 沒有人有疑問。 “那麼,今天日程表上排定的研究發表到此全部結束。正如剛剛群馬大學外科的田澤講師所講的,對於同時患有心臟疾病的重症病患,如何才能讓他們安全地接受胃癌根治手術,已經成了我們今日的重大課題。碰巧,從兩天前就在京都會館參加日本胸外科學會的金澤大學菊川教授,今天也來到了現場。我想請他從心臟外科的立場,以《心臟外科的進步促使胃癌手術的適用範圍擴大》為題,發表特別演說。我想,這肯定意義非凡,不知諸位的意見如何?” 會場一致湧起贊成的掌聲,在主席的介紹下,菊川升來到演講席的麥克風前。 他一鞠躬,將沒抹油的頭髮一撥,生硬地講了起來。 “一直到十幾年前,患有心內膜炎、心臟瓣膜症、心囊炎等病症而導致心力衰竭的病人,要接受胃癌手術,可說是完全不可能。然而,就在昭和二十六年,東京第一醫大的神原教授在開放性動脈導管手術上獲得成功,致使我國現代的心臟外科也邁入新的紀元。之後,隨著麻醉技術的進步,此項技術已發展成熟,現在就算是心臟瓣膜症病患也能接受胃癌手術了。不可諱言,患有心臟疾病的病患,在接受外科手術時容易發生休克的現象。不過,隨著心臟外科的進步,術中、術後的心肺功能管理也進步了。萬一心臟真的停止跳動了,也可以施以開胸手術,在第一時間內進行急救。此外,如果手術中發生休克,致使心臟無法正常運作時,也可以鉑針刺入心室,或是利用心律調整器給予刺激,讓心臟恢復一定的律動。像這樣,由於心臟外科的長足進步,迄今為止,原本是只要有心髒病就不可能施作的胃癌手術,其適用限制已大大放寬,而本來患有心臟瓣膜症等心力衰竭毛病的病患,也可以接受胃癌手術了……” 菊川說話的方式既不流暢也無抑揚頓挫,不過,卻透著一股對學問執著的熱情和誠懇態度。看到這樣毫不矯飾、洋溢著學者氣質的菊川,東對為了女兒佐枝子而選擇喪妻的菊川一事,已經不再愧疚了。在東的心裡,想要推舉菊川成為教授的心意更加堅定。 東懷著豁然開朗的心情,偷偷瞄向斜後方的座位,在那裡坐著浪速大學的教授們,更後面的五、六排則是挨坐在一起的副教授和講師們,不過,裡面並沒有財前副教授的身影。 菊川的特別演講結束了,主席站了起來,宣布第二天的議程已經全部結束,並做最後的致詞。他話都還沒講完,會員已經陸續往出口走去。會議從上午八點開到下午五點,在這之後是自由活動時間——這正是從各地來的會員可以輕鬆遊覽京都的時刻。在會場大門口,各藥廠和醫療器材公司的公務車排成一列,名教授們各自坐上不同的車子,接受豪華招待去了。至於無名的窮學者,則呼朋引伴,合搭一部出租車,往新京極一帶的關東煮店去了。 船尾和東來到走廊,穿過混亂的人群,朝抱著雨衣和公文包的菊川走去。 船尾將臉轉向東:“這就是金澤大學的菊川君,我應該在會議之前介紹給你認識的。不過,菊川君也有胸外科的學會要開,為了剛才的特別演講,他才特地從會場趕來……” 這件事東已經知道了,不過,船尾還是正式介紹兩人認識。 “初次見面,您好!我是金澤大學的菊川升,請多多指教。”菊川繃著一張臉,三句話就把招呼打完了。 “啊,我是東,你的事船尾教授已經都告訴我了。”東有心替菊川的不善交際找台階下。 “怎麼樣?我們找一個有京都情調的地方,一起吃晚餐吧?”他向船尾和菊川提出邀請。 正當他們打算朝大門走去的時候,金井突然從背後叫住東。 “醫生,洛北大學的木村教授詢問明天的理事會要幾點、在哪兒開比較好?” 由於這次學會在關西舉辦,所以東得分擔一些雜務。這些,他全交給金井講師處理了。東顧慮到菊川就在旁邊,裝出慎重思索的樣子說道:“這個嘛,你就跟他說,明天就是學會的最後一天,晚上又有聯誼會,就利用中午用餐的時間,十二點半在總部召開,這應該是最適當的安排。還有,接下來已經沒什麼事了,你可以回去了。”說完後,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菊川先生,這位是我們科的金井講師,和我一樣都是專攻肺臟外科。”他把金井介紹給菊川認識。 “初次見面,您好!我是第一外科的金井。剛剛您的特別演講實在讓人聽得津津有味,今後也請您多多指教!”金井好像在觀察菊川似的,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哪裡,我才是……”菊川小聲、冷淡地應道。 在東的帶領下,三人來到鴨川旁的“京美野”。沿著河畔盡是一整排架高的日式房屋,鴨川的淺溪淙淙流淌。正前方的大文字山,描出一條藍色的流暢棱線,逐漸與昏蒙的薄暮融為一體,和大文字山相連的東山各峰也僅存稀微的幽影,山麓已經完全變黑了。 “真不愧是京都,可以一邊聽著這麼安靜的流水聲,一邊吃飯哪……”船尾享受著睽違已久的京都風情,這麼說道。 菊川則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望向窗外低垂的暮色。 “醫生,歡迎光臨,我們已經恭候大駕多時了。”老闆娘進來打招呼,將菜端了上來。東立刻取過酒瓶,先幫船尾斟滿,接著替菊川倒。 “不行,我不能喝,一口都不行。”菊川用手蓋住酒杯。 船尾見狀馬上說:“菊川君,今天就算勉強也要跟東醫生敬一杯。對方可是來自赫赫有名的浪速大學,何況像東醫生這樣的老前輩,還主動找你當他的接班人呢,不是嗎?”他責備菊川的不懂禮數。 “那麼,我就意思意思地喝一點。”菊川以生硬的手勢舉起酒杯,東真的就“意思意思地”幫他倒了一點。 “剛剛你的特別演講,內容真的非常有趣!我是知道心臟外科在整體的治療上都進步了,不過,你講的內容還是引起我很大的興趣,昭和二十六年對心臟外科而言,真的是那麼有意義的一年嗎?” “是的,那一年對日本的心臟外科而言,確實是值得紀念的一年。為什麼呢?就像我剛剛所說的,那一年東京第一醫大的神原教授在開放性動脈導管手術上獲得成功。同一時間,母校東都大學的木野教授在面對法洛氏四重症這種先天性的心臟重症時,也首度以布陶式手術法在日本創下成功救治的案例,可以說日本現代的心臟外科史就此展開新的一頁。”菊川感慨良深地說道。 “菊川君當時是我們教研室的講師,專攻心臟外科,因此他也參與了那次手術的規劃。後來,即三年後的昭和二十九年,文部省首次開辦心臟外科的綜合研究班,菊川君也參加了。現在,他不只是在心臟外科的領域,對血管外科也非常有雄心,真是很了不起!”船尾再次強調自己所舉薦的菊川在學術成績上有多卓越。 東感覺船尾的這番話似乎在跟他邀功,不過…… “我越听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壯志,更讓我覺得你無論如何都能勝任我的位子。” 菊川語帶遲疑地說道:“感謝您的提議。不過,浪速大學和金澤不同,是具有優良傳統的都會大學,而像東醫生這樣的老前輩竟然找我當接班人,對我來說,實在是……話說回來,在東教授的研究室裡,不是有位在食道外科揚名的財前副教授了嗎?既然已有這麼優秀的人選,為什麼還特地找上我呢?關於這一點,我怎麼想都不明白。”他似乎覺得很訝異。 “啊,關於這一點,船尾教授也非常了解,我們科的財前君的確是位優秀的外科醫生,不過,要把整個研究室交給他,讓他來培育年輕的醫者,就會出現很多問題。事實上,今天早上的學會他也參加了,不過,因為下午有特診病患的手術就先趕回去了。你也知道,想當國立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必須同時符合教育、研究、醫療等三方面的要求,非得是個優秀的學者才行,可惜在這方面,財前君就差了一點。如今,我們學校第一和第二外科加起來都沒有半個心臟外科的專家!然而,心臟外科是時下最受世人矚目、最走在時代尖端的學科,所以我們一定需要這方面的專家!因此,如果能由你來接任我的位子,相信浪速大學的外科陣容將更加堅實完整,我不會因為財前當了我多年的左右手,就選他當接班人,為了浪速大學醫學院的未來,我應該將眼光放遠,徵求像你這樣的人材才對。” 東知道此刻說財前五郎的壞話只會自曝其短,反而降低了自己的格調,所以他假託放眼全國、廣徵人材的名義來游說菊川。 “菊川君,東醫生都這麼說了,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難道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船尾從旁催促著菊川。 “不,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像我這麼消極、又什麼都不懂的人,真的有辦法領導像浪速大學第一外科那麼大的家庭嗎?關於這一點,我……”菊川升依然猶豫不決。 “關於這一點,我事先也都考慮了,剛剛介紹給你認識的金井講師,就是我最器重的手下。十六年前我也是單槍匹馬,忽地就從東都大學調到浪速大學,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路我已經幫你鋪好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與其擔心這微不足道的小事,倒不如多花點心思想想你來浪速大學後,要如何爭取比現在更完善的研究設備、更充裕的研究經費,讓自己拿出更優異的學術成績才是。”東忙著化解菊川的疑慮。 菊川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了,他抬起頭,深深點頭致意:“一切就拜託東醫生您了。” “哎呀,你這麼說,倒讓我高興地想要跟你道謝了,我可是把勸你接受的事當做是自己的重大責任喔!”東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鬆了口氣,因為對像是菊川君,所以我知道就算我跟他說這個職位有多棒,他也未必會接受,害我擔心了好一陣子。這下,肩頭的重擔總算卸下了。” 船尾的臉上釋出欣慰之色,好像說定的是他自己的事。東沒有錯過船尾這表情,對船尾而言,將菊川送進浪速大學,代表著自己能夠支配的權限擴大了;而對東而言,他之所以力挺菊川當教授,是為了退休後還能遙控第一外科。說難聽一點,船尾和東兩個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促成菊川的人事案。 東突然想起,自己當年也是以同樣的模式,為了特定人士的利益和目的,被送入浪速大學當教授的。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十六年,醫學本身都有了長足的進步,可在醫學院幕後的人事鬥爭卻絲毫沒有改變,他的心中泛起一陣愧疚和不安,為了拂去這小小的傷感,他向菊川問道:“菊川先生,接下來你可有什麼安排?” “我參加的胸外科學會已經在今天結束了,接下來我要到洛北大學的醫學院辦點事,打算多留兩天,後天再坐夜車回去。” “是嗎?正好後天是星期天,你要不要順道來我家,大家一起吃頓便飯,吃完飯後再從大阪搭車回去怎麼樣?”東臨時起意地提議道。 菊川露出為難的表情,不過船尾卻硬逼著他:“菊川君,人家好意要招待你,你怎麼可以拒絕?如果我有空的話,也想跟你一起去呢!只可惜明天有事非得回去處理不可,所以,你就一個人去吧。” “那麼,我就打擾了。” “好,為了菊川教授,我們痛快地干一杯!” 東對於菊川要到自己家裡來的事,抱著很大的期待。他陶醉在這樣的興奮裡,一仰脖乾了杯。 東家的飯廳裡,靠牆擺著充滿英國風格的擺設櫃和餐具櫃,正中央的餐桌飾以盛開的洋蘭,絨布的刺繡餐巾、一整套的精緻餐具整齊排放著。 面對這麼大張旗鼓的正式晚餐,菊川升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正打算挑靠近門的位子坐下,眼尖的政子馬上用唱歌般的甜美聲音說道:“哎呀,怎麼好意思讓您坐在這樣的角落?請您坐到前面來……”她身上飄散著香水的味道。 “餵,老公,你的位子在這邊。” 東正打算在菊川對面坐下,可政子安排他坐到菊川旁邊。菊川對面的位子是特地為女兒佐枝子留的,而政子自己則坐在那個位子的隔壁。 “佐枝子到底在做什麼?客人都已經就座了。我這個女兒真是失禮!啊,你趕快去請佐枝子下來。”政子向端菜過來的女傭吩咐道。 “菊川先生,真對不起!小女不知是因為怕生,還是生性喜歡獨處,平常很少跟人接觸,真是傷腦筋呢!” “哪裡,我只是來跟東醫生打聲招呼,沒想到夫人和小姐也在……”菊川的應對生硬笨拙,跟前天在癌症學會上,以少壯派教授的身份發表特別演說時的沉穩大方大相徑庭。 “哪裡,我們家呀,就算沒有人來,平常也習慣全家一起吃飯,每次拖拖拉拉的都是佐枝子一個,真傷腦筋。不過,她也有過人之處,或許我做母親的這樣講有點奇怪,可是,佐枝子看人的眼光很準,就連東研究室裡的那些人,她也是一眼就能分出好壞,最近的女孩子家是不是都這樣啊?” “大概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正當菊川這樣回答的時候,門打開了,身穿青磁色上代紬和服的佐枝子出現了。 “哎呀,你怎麼那麼慢?這位是金澤大學的菊川教授,趕快跟人家打招呼!” 佐枝子將視線轉向菊川:“我是佐枝子,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她深深地一鞠躬。 菊川也從椅子邊站起:“敝姓菊川,打擾了。”兩人就這樣簡短地打完招呼。 “佐枝子,幫菊川先生倒餐前酒,也請人家多吃點菜……”政子忙著叫佐枝子招呼菊川。 佐枝子麵無表情地遵照母親的話做,做完後,她轉身挺直身體,以極端正的姿勢拿起湯匙,菊川也默默地夾著菜。餐桌上一片安靜,政子又開始聒噪地講起話來。 “我最近從東那邊聽了很多菊川先生的事,他說您是擁有大好前程的少壯派教授,還說您是罕見的心臟外科權威。對了,之前不是有美國心臟外科學者在做一種頗為複雜的血管再通術嗎?我聽說當時日本能針對這手術提出解決方案的就只有菊川先生一人。”她這番話是故意說給佐枝子聽的,還做出大為驚嘆的樣子。 隨即連東也跟著附和:“那可真是了不起!從那之後,菊川先生在我們外科學會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呢!” “哪裡,那沒有什麼,碰巧當時我正在摸索冠動脈內膜切除術的新方法,總而言之,就是我運氣好,做對了研究。”菊川難為情地解釋道。 “不,這跟運氣好不好沒有關係,這全是靠你有卓越的構思,加上日積月累的努力得來的。之前船尾教授也跟我說了,他說你從東都大學調往金澤大學後,交出來的學術成績跟你在東京時的一樣多——就算被調往地方,也沒有稍微鬆懈自己的研究,這點我深感佩服。” “那是因為心臟外科這門功課的屬性使然,醫學的發展可說是日新月異,而心臟外科的進步又更為神速,一年前還不可能的事,今年就有可能了,所以根本不能打馬虎眼。對研究者而言,這可說是一天都不能鬆懈的嚴苛學問……” 沒想到佐枝子突然開口說:“要這麼嚴苛才稱得上是學問吧。” 菊川第一次正眼瞧佐枝子。佐枝子和母親政子正好相反,臉龐帶著一種落寞的陰鬱,只有眼睛散發出冰雪聰明的光芒。 “哎呀,湯都快涼掉了,來,趕快趁熱喝。” 餐桌再度陷入沉默,政子好像串場人似的,催著大家喝湯。 “怎麼樣?還合您的胃口嗎?這個湯可是我陪東去德國留學時,跟當地的主婦學的,如果您喜歡的話,我可以教您的夫人做。”政子當然知道菊川的妻子已經去世了,不過為了要把話題引到居家生活上面,她故意如此說道。 “菊川的夫人已經在四個月前去世了。”東似乎在提醒政子別亂講話。 “啊,有這麼一回事?我什麼都不知道,真是抱歉!對了,她是得什麼病去世的?” “結核,在床上躺了四年,最後還是走了。我們沒有孩子,所以還好……”菊川簡略地回答道。 “呀,臥病就臥了四年,想必您一定很辛苦吧?不過……我這樣說或許有點奇怪,不過,像菊川先生這樣每天都有一大堆研究要做的人,沒有孩子對您來說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往後,您可有什麼打算?” “往後的事?我根本……還沒去想。”菊川以沉重的語氣說道。 “嗯,這也是無可厚非的,畢竟您太太臥病臥了四年,突然之間去世了,您沒有心思想以後的事也是應該的。不過,埋頭研究的人對自己的生活起居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而最近,像是國際醫學會所舉辦的聯誼會等等,也都是夫妻一起參加的場合比較多,如果您一直單身下去的話,會有很多不方便呢!” 政子露骨的話語,讓佐枝子覺得全身的血液好像被抽乾了。今天晚上邀請菊川教授到家裡吃飯的事,事先父親或母親都沒有跟她提起,可是,從剛剛母親講的一番話裡,佐枝子已經了解到他們的用意,一股無可言喻的羞愧湧上心頭。 “對了,佐枝子,菊川先生答應要做你父親的接班人,是不是很值得慶幸啊?” 政子逼著佐枝子表示贊同。 佐枝子猛然抬起頭:“那,很好……”只有一句話。 東有點擔心地瞄向菊川:“能夠有你這樣的接班人,我真是鬆了口氣。如果研究室裡有合適的人選當然最好,不過,就因為沒有,我才厚著臉皮跟你拜託的。這下,我再也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安心地退休了。”他試著打圓場。 佐枝子想起去拜訪裡見三知代回來的那天晚上,自己曾親耳聽到父母親的爭執——“老公,請你務必在明年退休以前,幫佐枝子找個好歸宿。”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種老實人。” 母親激動的聲音和父親的回答,在腦海裡甦醒。她看向菊川,這個最近剛喪妻的少壯派學者似乎不知道東的意圖,他真的以為人家找他當接班人,只圖他能認真做學問。佐枝子的心裡,忽然浮現裡見修二的形影,她發現自己竟不自覺地拿菊川和里見修二比較了。
新大阪飯店的三樓宴會廳,為祝賀浪速大學名譽教授滝村恭輔七十七大壽的各界嘉賓,正陸續趕來。這裡面當然不乏大阪鄰近縣市的國立大學校長和醫學部長,而在知事、市長、工商協會代表的帶領下,著名的財經界人士、大阪市的眾、參議員們,也幾乎都到齊了。 身穿黑色禮服、頸系黑領結的財前五郎,因為是滝村名譽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的副教授,必須統籌會場的雜務,確定活動的進行,指派負責簽到和帶位的人,不過,只要醫界大老或財界名人一現身,他就會屏退年輕醫局員,親自帶貴客到最前面的桌子。 坐在主桌的滝村名譽教授雖然頭髮全白,卻仍是一副精神矍鑠的樣子,硬朗得根本不像是七十七歲的老人,全場他都談笑風生,忙著跟主桌的其他名人寒暄。來自浪速大學醫學院的,總共有鵜飼醫學部長、前醫學部長大河內教授、則內院長以及東教授四個人坐在主桌,鵜飼醫學部長和東教授因為有總召集人的身份,所以必須去向各桌的來賓致意。人面廣、善交際的鵜飼一秉豪爽的作風,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相較之下,東則近乎呆板,只會恭敬行禮這招。 三點一到,偌大的會場已經煙霧瀰漫、酒氣沖天,雖然都已經十月了,氣溫卻高得讓人快要流汗。確定三百名左右的出席者大致到齊後,財前連忙跑去主桌,在東的前面擺好麥克風。如果壽星是像滝村名譽教授這樣的大人物,負責司儀的就不會是副教授,而是壽星出身的研究室的現任教授,此乃醫學界的慣例。 東以一貫的嚴謹表情面對麥克風。 “今日感謝大家百忙中抽空參加此一盛會,我謹代表主辦單位,致上最誠摯的謝意!現在,為浪速大學名譽教授滝村恭輔醫師慶祝七十七大壽的宴會正式開始,我們恭請來自各界的嘉賓為壽星獻祝詞,也請偉大的滝村醫師為我們講幾句話。” 他講完開場白後,大家公認很會講話的知事率先站到麥克風前。 “首先由我開頭來獻祝詞,不過,大家儘管放心,我不會跟在雞尾酒會一樣,不識趣地講一大堆。特別今天這個是為了慶祝健康長壽的聚會,而且桌上又擺了這麼多豪華菜色、美酒佳釀,還說那種又臭又長的祝詞就太惹人嫌了。不過有一句話我是一定要說的,我祝生於大阪、堪稱'大阪之光'的著名文化勳章得主、日本外科學界的泰斗滝村醫生能夠健康長壽,也希望我們能夠跟他學習。在此,我謹以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方式來表達我的祝賀之意,為偉大的滝村醫生乾杯!” 他操著發表政見時鍛煉出來的大嗓門,高喊著乾杯,瞬間,宴會廳裡“乾杯”聲四起,大家都把杯子舉得高高的。滝村名譽教授也堆起滿面的笑容,將杯子高高舉起。接下來,就由工商協會代表、日本醫學會會長獻祝詞,等輪到滝村名譽教授致謝詞時,會場的掌聲更是熱烈。 滝村名譽教授滿頭白髮下的泛紅臉頰閃著光芒,他站到麥克風前,用力地清清喉嚨後說道:“剛才大家就一直在獻祝詞,一些禮數周到的先生們連酒都沒喝,只專注地聽著演講,所以,我簡單說幾句就好。今天,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共襄盛舉,我衷心感到感謝。有這麼多人為我祝賀,相信我一定能活得更久。說句惹人討厭的話,我甚至厚臉皮地希望八十八歲過'米壽'的時候,還有人幫我辦慶生會,大家可千萬不要以為與滝村有關的聚會就此結束,從此把老頭子忘了。相對地,我也會自求老當益壯,凡是醫學界的事或是跟大家健康相關的事,只要能做的,我一定效犬馬之勞,請大家不要客氣,盡量利用我這把老骨頭!” 他簡短灑脫地說完,會場再度湧起如雷的掌聲,接下來,由代表醫學院的鵜飼醫學部長致辭。 鵜飼一步步挪動肥胖的身軀,往麥克風靠去。他首先面對與會者,對今天宴會的出席率之高表達鄭重的感謝,接著他轉向滝村名譽教授說道:“滝村醫生,恭祝您生日快樂!從這麼近的距離拜見您的容顏,讓我一點都不覺得您已經七十七歲了,連我這個專門研究老人醫學的晚輩,都忍不住要跟您討教養生之道了。您的豐功偉業,相信不用我說大家都知道,您不但是日本學士院的會員,還是曾獲頒光榮文化勳章的日本醫界泰斗!不過,另一方面,也沒有人像您一樣有這麼多有趣的軼事。我現在就來透露一、兩個給大家知道。醫生在昭和十六年的時候,身為醫學部長,有一天在學生面前宣讀教育敕書,卻一不小心把最後日期中的明治二十三年,讀成昭和二十三年,使得在場的學生一片嘩然,面對這樣的失誤,如果換作是別人,絕不可能像滝村醫生一樣,可以一笑置之;還有,某年某次臨床學會的最後一天,醫生原本應該帶頭高喊'日本外科學會萬歲!'的,沒想到卻喊成'浪速大學醫學院萬歲!'相信這一點,也絕對沒有人學得來。” 鵜飼一講完,主桌馬上揚起一陣不避諱的笑聲,不過,圍坐在入口處附近的副教授們,卻強忍住想要噴飯的衝動,直到主桌的客人笑了,教授們坐著的桌子也傳出笑聲了,他們才敢含蓄地低聲竊笑,連財前也拚命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笑聲。 緊跟在鵜飼醫學部長之後,大阪府醫師公會會長、《每朝報》社社長、大阪府市議會的會長也都上台講了話,接下來就是輕鬆的歡樂時光了。不過,財前並沒有把工作都交給年輕研究生去做,他自己也離開座位,穿梭在各桌之間,巡視宴會的進行是否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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