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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白色巨塔 山崎丰子 41107 2018-03-18
車子在醫學院的正門前停下,鵜飼醫學部長一邊看表,一邊匆忙下車,直奔位於二樓的醫學部長室。 早上九點剛過五分,房間的每個角落已經打掃乾淨,桌上待批閱的公文和郵件高高堆起。鵜飼坐上皮製的旋轉座椅,一面透過窗戶,眺望附屬醫院的廣闊中庭,一面喝著秘書送來的玉露,抽著香煙。等他把這根煙抽完,醫學部長忙碌的一天也將就此展開。 首先,他將桌上堆的文件瀏覽一遍:醫學院內的人事調動、各研究室的研究預算、海外出差或留學的申請……一一過目後,蓋下批准與否的印章。除此之外,還有文部省寄來的國立大學醫學部長會議開會通知,以及和學生運動有關的文部次官公告。一個星期好不容易才有幾天休診、沒課的日子,卻也是像這樣被雜務追著跑,更離譜的是,說起醫學部長的特權也僅是每月多出一萬零六百塊的職務津貼和專用車而已。不過,只要能好好展現行政方面的長才,說不定下屆校長的遴選,他就是候選人之一,這對鵜飼而言,是個很大的誘惑。

敲門的聲音傳來,是總務主任。 “您現在有空嗎?我想跟您商量新館添購醫療器材設備的事。”說完後,他將分門別類詳載著醫療器材名稱和價格的賬冊擺在桌上,那資料厚厚一迭,連X光機、放射線診斷設備、低溫麻醉裝置等都包括在內。 鵜飼很快地把賬冊翻了一遍,說道:“你先拿去給則內院長,等他看完了,再拿來給我。有關醫院的事,再怎麼說都是院長的經驗比較豐富。” 雖說在國立大學的醫學院裡,醫學部長的職位比附屬醫院的院長高,然而,為了拉攏自從醫學部長選舉後就和自己交惡的則內院長,一心想要爭奪下屆校長寶座的鵜飼,做出了這樣的決斷。 “那麼,我立刻就到醫院那邊,請則內院長先過目一遍。” 總務主任走出了房間,這次輪到秘書進來了。

“醫院那邊,大阪鋼鐵的中澤社長已經來了,等著接受您的診療。” “我馬上過去,你先去打點一下。”說完後,他從椅子上站起,穿過廣大的中庭,往附屬醫院走去。他不是去門診的診療室,而是到二樓的教授室。門一開,護士長好像已經等很久了,馬上把中澤社長帶來。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剛剛在大學那邊處理一些事情,應該早點過來的。” “哪裡,我才不好意思,您這麼忙還來麻煩您……” 社長在鵜飼面前露出如孩童般無助的表情。他移動肥胖龐大的身軀,聽話地脫掉上半身的衣服。 鵜飼由護士長幫他穿上白袍,拿起聽診器說道:“在電話裡,您的秘書已經大概跟我描述過狀況,您自己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肥胖的身體鬆軟地晃動著,“我也說不上來是哪裡不舒服,總覺得頭很重、肩膀僵硬,有時還會有暈眩的情形發生……”他憂鬱地說道。

“這樣啊,這是常有的症狀。” 鵜飼觀察病患的臉色,視診他的眼、舌、咽喉,接著做頸部觸診、輕輕敲打心臟部位,結果發現病患的左心大概比正常人大出兩個指幅的寬度。他把聽診器貼緊病患心臟,仔細聆聽有無雜音,果然聽到第二肺動脈瓣的心音要比第二大動脈瓣的心音略高,至於肺則沒有異常。 “怎麼樣?左邊的肩膀經常覺得僵硬吧?” “聽您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 “做完像是高爾夫的運動後,心跳會明顯加速嗎?” “說老實話,打完高爾夫球之後,特別容易發生輕微暈眩和心悸的情況。” “好,接著請你在這上面躺平。” 他讓病患仰躺在長椅上,做腹部觸診,檢查肝臟和胃的情形,接著替病患的右臂纏上壓脈帶,測得的血壓是一百八十毫米汞柱。

“怎麼樣?醫生。”社長擔心地望著鵜飼。 為了讓病患安心,鵜飼沒有當場說出一百八十的數據,只說:“大約是一百六十,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你還是做一下尿液和血液檢查,順便做個心電圖。” 接著他讓護士長去門診室把助手找來。助手來了之後,鵜飼交代他:“你帶這位先生去門診驗血、驗尿,然後把檢體送到中央檢查室。就說是我交代的,要他們馬上驗好,連同心電圖一起送過來。” 下完指令後,他轉向病患,“啊,您不用擔心,高血壓這種東西,只要精神上多休養,一下子就可以降個二、三十毫米。我也會開合適的降血壓藥給你吃,所以,沒事,沒事!”鵜飼一面說一面安慰地輕拍病患的肩膀。 病患好像得救似的說道:“這下,我終於可以安心了。說老實話,我也請我們公司醫務室的醫生看過,不過,除非是老人醫學權威鵜飼醫生親自跟我說,要不然我這顆心總是定不下來。托您的福,這下我可以安心工作了。”瞬間,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社長該有的自信和魄力。

“不過,'這方面'還得請您多加節制,因為您看起來好像很能喝的樣子。”鵜似的右手比出乾杯的手勢。 “哎呀,你可踩到我的痛處了。我大概可以喝多少?”病患也做出乾杯的手勢。 “這個嘛……也罷,我給你個大優惠,一天一小杯,還可以接受吧?” 病患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說道:“能讓鵜飼醫生親自看診,還安慰我說沒事、不用擔心。所以,除非有您的批准,要不然我絕對會遵守一天一小杯的禁令。總之,您今日的大恩大德,我改天一定好好報答……”他鄭重地低下頭,後面的話就沒說了。明白的人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特診的紅包。利用教授沒看診的日子,透過有力的關係,拿著介紹信,到教授室接受特別診療,這種情況必須額外付一筆錢,稱為“特診費”,此乃公開的秘密。

“不,您別這麼客氣,我們也給貴公司添了不少麻煩,這就叫禮尚往來、互相幫忙。我還有一個病人要看,等看完後,我馬上下樓去看你的檢查報告,所以,我們樓下見了。大家都上了年紀,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養生,讓自己長壽,還沒活夠就死了是最大的損失呢,哈哈哈!” 聽到鵜飼豪爽的笑聲,病患好像放下了心頭重擔。他滿臉笑容,簡直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由一直守候在屏風外的秘書陪著,跟在協助檢查的助手後頭,往樓下的門診室走去。 雖然早就過了正午,樓下第一內科的門診室裡依舊門庭若市,走廊的椅子上坐滿了上午掛號的病人。診療室的門口站著五位新進醫局員,他們加緊進度預診,將病患的主訴和病史填進病歷表,然後隔著白色屏風,將填好的病歷交到一字排開、負責門診的五位醫生手上。拿到病歷的醫生以機械化的表情和速度把記述的事項瀏覽一遍,接著就好像剝竹筍似的,要病患把衣服脫了,盡量問最少的問題,敏捷地做出診斷和處方。整個流程迅速、整齊、僵化,簡直就像是有一條看不見的流水線輸送帶在運作。然而,最後那個套間的白色屏風裡,隊伍的移動卻特別緩慢,有時甚至是停滯不前。和其他四個屏風相比,很明顯地,它的流速慢了兩倍以上。

原來那是副教授裡見修二的診間。裡見不擦髮油的頭髮自然地向後撥,白皙的臉孔透著神經質,只有一雙眼睛清澈無比。 護士害怕診察時間拖得太長,焦躁地催促病患動作加快,同樣地,實習醫生和醫局成員也希望能趕快把病患看完,然而,這些現象裡見好像完全沒有發現也不在意,他看著仰臥在診察台上的病患,整個人幾乎要趴下去,繼續做他的診察。他將剛剛才觸診過的腹部,按照心窩部、肝臟、膽囊、胰臟、脾臟、腎臟的順序,又觸診了一遍,重新審視手上的病歷。 這份病歷一看就知道是胃癌,不過,裡見副教授還是再次往病患的心窩部按去。 “痛的部位是在這邊嗎?” “是的,就是在那邊。”病患狀似痛苦地回答。 裡見加強力道往下壓,他感到指尖好像摸到約有蠶豆大小的腫瘤:“這裡感覺最痛嗎?”

“沒錯,就是那裡,昨天半夜我也是痛到醒過來,醫生,難道不是胃癌嗎?”她不安地問。 “不,現在還無法斷定。” “怎麼會這樣?那到底是什麼病?這幾天我連胃液檢查、X光檢查都做了,怎麼還不知道是什麼病呢?”病患以更加不安的語氣問道。 然而,裡見依舊是表情木訥地說道:“正確的病名,不是做一、兩次診察就可以知道的。” “可是,我希望至少今天能告訴我大概是什麼病……”這次,她幾乎是在懇求了。即使如此,裡見卻依舊惜話如金:“唉,還有幾個疑點需要釐清,今天請你去照胃鏡和做一下血清檢查。” 這不是胃癌,恐怕是胰臟癌吧?裡見的腦海浮現了這樣的疑問。因此,他請病患去照胃鏡以消除疑似胃癌的疑慮,此外,一定還得加上血清澱粉酶的檢查才行。

“那麼,醫生,這次一定可以檢查得出來吧?” 裡見沉默以對,他看得出來病患有點失望。不過,在他認為,即使只剩一小個疑點沒有釐清,都不宜妄加斷言——這一點好像令鵜飼教授非常不欣賞,他經常拿裡見和第一外科的財前副教授相比,嫌他個性木訥,不懂得應酬病患。然而,裡見卻覺得不懂的就要說不懂,為了要懂,可以不惜做盡一切檢查,這是他一貫的診療態度,也是他身為臨床醫師的信念。 病患望向沉默不語的里見,“那麼,下次我什麼時候過來比較好?” “這個嘛,血清檢查報告要三至四天才會出來,所以請你下星期一再來。” 裡見以低沉的聲音答道。正當他想叫下一名病患的時候,忽然覺得背後有人。 猛一回頭,鵜飼教授正站在自己身後。他沉默地踱到裡見身旁,拿起桌上的病歷,看了一下填寫的事項。

“裡見君,今天這個病患來初診的時候,碰巧遇到我看門診,是我做的診察,因為胃腸方面你是專家,所以才把她轉給了你,有什麼問題嗎?” 為了不讓排隊的病患聽到,鵜飼刻意壓低了聲音,不過他的臉色已經明顯露出不悅。 一瞬間,裡見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他隨即說道:“事實上,我在她胃的後面觸摸到一塊硬硬的東西,看了X光片後,我覺得反白的部分有點可疑,認為也不能排除是胰臟腫瘤的可能,所以決定照胃鏡和驗血清澱粉酶,做進一步的檢查。” 他一講完,鵜飼馬上響應道:“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既然我診斷它可能是胃癌,它就一定是胃癌。像你這樣動不動就檢查、檢查的,是剛出道、只能依賴儀器的臨床醫生在做的事。有經驗的人憑藉的是長年經驗,根本不需要每次都從頭到尾檢查一遍,他們會裁決做最低限度的檢查,剩下的就憑自己的直覺去判斷。如果做不到這點的話,就不能算是獨當一面喔。”語氣中頗不以為然。 “可是,盡可能多方面、正確的檢查是診斷的基礎,我是想無論如何都要做到滴水不漏,這樣才能避免診斷錯誤的情況發生。” 別看他說得畏畏縮縮,其實內心有著不可動搖的堅持。 鵜飼的臉上露出苦笑:“你還真是死腦筋啊!所謂的醫生,對病患而言就好像是神一樣,因此,就算你真的下不了診斷,當下也應該先大致講一下,好安病患的心。像我在面對高血壓、心髒病病患的時候,也通常會施以類似的精神療法。身為內科醫生,更應該做到這一點。” “可是,今天的情況非常微妙,很難分清楚到底是胃癌還是胰臟癌……”裡見還想繼續分辯下去,然而—— “算了,我沒空在這裡跟你玩小孩拌嘴的遊戲。你呀,學術成績也有了,工作也很認真,剩下的就是想辦法讓自己成為成熟的臨床醫生。我原以為你會漸漸長大的,沒想到年紀愈大,卻愈是死腦筋、孩子氣。這下可糟了,我可不想逼你跟我一樣喔。” 說完後,鵜飼匆忙地走出屏風,命助手取來心電圖,找尋剛剛那名特診病患去了。 看完門診的里見,走到設在窗邊的消毒淨手器,這時他才發現窗外正下著雨。 “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呢?”他仰望天空,喃喃自語。 “醫生,您不知道嗎?一個小時前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現在比較小了。”年輕的醫局員站在裡見身後答道。 “好久沒下這麼安靜的雨了。” 裡見仰望著落下無聲細雨的灰濛天空,佇立在窗前,讓眼睛暫時休息一下。環顧整間診療室,其他四個負責門診的醫師早就收工了,白色的屏風裡不見半個人影,診療台和桌子都收乾淨了,只有和里見一組的護士靜靜地在做最後的整理。看一下時間,已經兩點多了。 “不好意思,跟著我,總是讓你們忙到很晚……”他慰勞般地向年輕醫局員以及護士說道。 走出了門診間,走廊的椅子上已經沒有人了,掃地的清潔工正忙碌地揮動拖把。為了不打擾她工作,裡見低著頭,沿著走廊的邊緣慢慢行走。穿著不再漿挺、下襬發皺的白袍,步履虛浮得似乎風一吹就倒的里見,一點都不像是國立大學的副教授,那背影充滿著落單的孤寂。 此刻,他的內心就像他的背影一樣灰暗。裡見一邊走,一邊想起剛剛鵜飼教授講的話——你這傢伙還真是不知變通!作為一名臨床醫生,你若是不成熟點,我可要傷腦筋了。我原本以為你會慢慢進步的,沒想到年紀愈大,你卻跟小孩一樣,愈來愈不懂事——鵜飼教授的這頓牢騷不光只是針對自己方才的診斷,同時也對裡見從病理轉到臨床的整件事提出批判。其實,裡見的心裡也一直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浪大醫學院畢業後就馬上進入病理學研究室的里見和同期的財前五郎不同,他們那些人是因為病理方面的學位比較好拿,才進入病理學研究室的,可里見是真的喜歡病理甚於臨床,才選擇了病理學。因此,以財前五郎為首,同期的研究生一旦取得學位就會馬上轉到臨床,只有里見一人始終留在病理學的領域,整天關在研究室裡,搖動試管、觀看顯微鏡,同時透過細胞和分子的角度,探索人體的奧妙。裡見傾注所有熱情於人類生物學,後來他之所以改變初衷,放棄病理學的研究,改攻臨床醫學,是因為他總是在中庭對面的附屬醫院病房窗邊,看到病患病懨懨的身影。 他們愈來愈消瘦,出現在窗邊的次數也愈來愈少,終於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見熟悉的臉孔。看到這些生命正一點一滴消失的病人,裡見的心裡突然湧起一股願望,與其搖動試管,觀察顯微鏡,和奪走人類生命的東西對望,還不如直接碰觸眼前正在受苦、即將死亡的病患身體,藉由診療幫他們保住生命。於是他決定轉攻臨床醫學。當時裡見才三十四歲,已是大家公認的病理學少壯派講師,因此,在第一內科教授鵜飼的延攬下,裡見以講師的身份歸入他的門下,並在第四年成為副教授。 鵜飼是一名典型的臨床醫生,對他而言,讓專攻完全相反領域的里見當副教授,有助於臨床和病理的結合,使第一內科的陣容更加堅實。事實上,自從裡見來到第一內科後,研究室的成績確實有所提升,研究生的論文發表篇數也增多了。然而,關於病患診療的部分,裡見和鵜飼的想法打一開始就南轅北轍。 “醫生對病患而言,就好像神明一樣——”說出這種話的鵜飼和認為“在病患的認知裡,醫生必須是最講求科學的人”的里見,在面對病人的態度上有著根本的差異。 裡見繼續往前踱步,好像要把苦澀吞下似的嘆了口氣,就在經過眼科前面的時候,他不經意地聽到嬉鬧的笑聲。七、八米之外,財前五郎帶著五、六名年輕的醫局員,一路說說笑笑地往這邊走來。魁梧的強健身軀充滿份量地在走廊移動,神氣的眼睛、豐厚的嘴唇開心地笑著,被雨籠罩的陰暗走廊因為他的出現,好像忽然射入陽光般亮了起來。 裡見不想和財前打照面,他轉過身,回到副教授室,匆匆解決延誤已久的午餐後,馬上著手自己的研究。 《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是他這十年來一直在研究的題目。當人類的體內出現癌這種異物的時候,血液裡會產生與其相抗衡的抗體,因此這個方法是從血清學的立場,及早證明發現癌的存在。早在五年前,這個研究即已獲得注重學術報導的《每朝新聞》社頒贈的科學獎,但裡見並不以此為滿足,他希望能研究出更簡單的方法,讓診斷率提高,最好是能在極早期就發現癌症。 研究的過程中必須不斷進行實驗以獲取可靠的數據,此外還得分析、計算不安定的生物反應,可謂困難重重。然而,為了讓這個研究能夠比現在所謂的“早期發現”更早、更準確地發現癌細胞,讓多數的病患能透過早期治療,撿回一條命,裡見還是想辦法從吃緊的研究預算裡攢下錢,購置實驗必備的各式精密化學儀器和分光亮度計;另一方面,他還要照顧協助研究進行的無薪助手,他們的生計也得指望那少得可憐的研究經費。 一想到這些替研究室工作卻無薪水可領的無薪助手,裡見的心情就很沮喪。就連那些大學畢業、已經當過實習醫生的人都一樣,只要想繼續留在國立大學的醫學院作研究,除非等到有薪助手的空缺,否則大家都要做三年甚至四年的白工。這是假託學問之名,行勞力剝削之實,雖然他也知道很不合理,但現實是,國立大學醫學院的研究以及附屬醫院的診療都是建立在這些無薪助手的犧牲之上。裡見自己也曾做過四年的無薪助手,過著苦哈哈的研究生活。除此之外,國立大學的醫學院還是個充滿矛盾的團體,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規矩,根本不讓人有置喙的餘地,今天的里見特別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矛盾和苦惱。 有人敲門的聲音,這聲音他聽慣了,正是裡見正在煩惱的無薪助手的其中一人。 “沒關係,進來吧。” 這助手好像一直在樓下的實驗室進行動物實驗的樣子,身上還穿著髒污的白袍,拿著發紅反應的實驗記錄就來了。 “前幾天,我做了癌反應的實驗,不過,一直沒有出現老師講的那種結果。”說完後,他拿出用兔子做實驗的記錄。 裡見眼光銳利地檢視這些記錄,發現抽取過程中的某個環節沒有做對,此時,不知不覺中窗外天已經黑了。 “抽取的方法好像有一點小問題,這個你明天帶來研究室,我想順便跟大家解釋一下。今天你可以回去了,最近都弄得很晚,我也要回家了……” 裡見開始收拾一整桌散落的數據。 離開醫院,裡見坐上從淀屋橋開往阿倍野的市內電車。提著塞滿研究資料和書籍的大包,任由風鑽進窗戶,吹弄著沒抹油的頭髮,裡見的身軀隨著客滿的電車搖晃,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忘記研究的事,放鬆地讓眼睛看向窗外。 他在上本町一丁目站下車,往西走約二百米,就看到了法円阪國民住宅。裡見往最東邊的那一棟公寓走去,走上狹窄的階梯,來到四樓,按下右側那一戶的門鈴。 “你回來了——” 妻子三知代打開了門。一瞬間,她彷彿在檢查什麼似的,盯著裡見的臉看。這是她十年來一直不變的習慣。三知代和里見一樣,是個話不多的人,從丈夫此時的神色,她可以知道今天的研究順不順利、看診是不是很累。 “你今天看起來好像有點累,怎麼樣?先吃飯好不好?”她若無其事地問道。 不管裡見的表情再怎麼陰暗,她都不會打破沙鍋問到底,這種聰慧三知代是有的。表面看來,是因為她生長在書香世家,自然知書達禮;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三知代深知像裡見這樣剛毅木訥、除了學問之外什麼事都不想管的個性,這樣的應對方式應該是最恰當的。對於三知代的這種應對,裡見從來沒有表示過“好”或“不好”。不過,看到裡見能夠專心一致地繼續走研究的路,三知代就知道自己的方式沒有錯。今天也是一樣,裡見看來比平時都累,發現這種情形後她馬上做出判斷,知道他應該不會想要立刻鑽進書房,所以勸他吃了晚飯再說。 “這個嘛,先吃飯好了。”裡見答道。平常當研究和診療進行得很順利的時候,就算他在吃飯的時間回來了,也是一回來就鑽進六迭大的朝南房間,繼續用他的功。 可今天裡見卻將公文包往書房一丟,脫下外套,直接坐到餐桌邊。 “好彥怎麼了?已經吃過飯了嗎?”他問起八歲大的兒子。 “明天好彥學校要舉行野營活動,不過,他好像有點感冒了,所以我讓他早點吃完飯,先上床休息。” “要是跟我一樣體質虛弱就不好了,吃完飯後我幫他看看。”他往好彥睡著的六迭大房間看去。 沒有好彥的餐桌,是沒有對話的安靜餐桌。三知代忙著舀湯、盛飯,而裡見則默默地接過、吃下。即使如此,餐桌的氣氛並不顯得僵硬、冰冷,那是因為對這兩人而言,這樣的吃飯方式沒什麼好奇怪的。吃完飯後,三知代幫裡見泡了杯熱茶,說道:“名古屋的爸爸寄了封信給你,你要現在看嗎?” “喔,是爸爸寄來的?真稀奇,我想馬上拜讀。” 裡見的父親很早就亡故了,母親也在他大學畢業的前一年去世,因此他對三知代的父親、現任名古屋大學醫學部長羽田融,抱著有別於一般翁婿的感情,非常敬重。 信是用漂亮的鋼筆字寫的,拆開後,每行約十幾個大字,寫著: 雖然是封簡短的書信,但從字裡行間卻彷彿看到身為解剖學權威的老醫學家一生精益求精的身影——他連自己唯一的兒子、三知代的弟弟也是拚命督促,以期子承父業,讓他往醫學之路邁進。 “爸爸還是老樣子,這還真像是他寫的信。” 說完後,他想到說出“對病患而言,醫生就好像神一樣”的鵜飼,和終身服膺“研究不輟才稱得上是醫學家”的岳父羽田,這兩個人碰到了,會有什麼話題好講?真是詭異。接著他又想起鵜飼曾跟他說“拜託你也學學財前,趕快長大”,想起財前五郎那意氣風發的樣子……彷彿要忘掉這些不快似的,裡見站了起來,替已經睡著的兒子把脈。 脈搏八十,他伸手觸摸他的額頭——不用拿體溫計量也知道,沒有發燒。裡見安心地離開孩子的床邊。 “我去大哥那裡一下。”套了一件毛衣,他走出了家門。 從裡見住的法円阪國民住宅區到大哥的家,約是步行二十分鐘的距離。受過戰火蹂躪的內安堂寺町,盡是亂七八糟搭建的房子,其中某個角落掛著“內科小兒科里見診所”的小招牌,正是裡見唯一的哥哥裡見清一開的診所。裡見推開門,進到裡面,玄關處有一雙胡亂擺放的拖鞋,看來有病患來看診了。裡見安靜地坐到候診室的角落,不過,由於診所狹小,診療室和外面只隔著一片玻璃門,所以,裡面在做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 “嗯,你是感冒了,我開阿司匹林給你回去吃。”這是哥哥的聲音。 “阿司匹林?只有阿司匹林嗎?醫生,是否打個針、多吃點藥會快一點好?” 這是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 “不,雖然感冒的症狀很多,但你只是單純的感冒,只要吃阿司匹林就好了。” “可是,醫生,反正我有醫保,又不用擔心診療費的問題,你打個針或是多開點藥給我吃,我會比較放心。”病患不太滿意地要求道。 “我不管你有沒有醫保,反正不需要吃的藥,我就會跟你說不需要。如果你不滿意的話,可以到其他診所去看,只要你有保險,他們就會幫你做不必要的診療,就算你得的是感冒,也會開腸胃藥給你,以求增加點數。像你們這樣的病患和醫生,對那些真正需要醫保的病人而言,是很不公平的!”帶著怒意的聲音敲打著裡見的耳朵,真的很像安於清貧、固守節操的兄長會講的話。對哥哥而言,這種個性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病患好像正慌張地穿著衣服,不久,哭喪著臉的男子走了出來。 “修二,你可以進來了。” 大概是護士幫他通報了,哥哥從診療室裡喚他進去。八迭大的房間鋪著木板,哥哥面對邊角已經磨平的診療台和破舊的書桌坐著。 “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正好現在沒有病人,我們就在這裡談吧。”說完後,他把護士支開,請她去調劑室。 清一與里見相差十三歲,雖然才剛過五十五,卻已華髮叢生。看到哥哥歷盡風霜、剛中帶柔的堅毅臉孔,裡見不由得心情一振,有沒有說出今天在門診時發生的令人不快的事,已經不再重要了。 “沒有,沒什麼特別的事……”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不是這樣吧?肯定有什麼事,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清一的語氣含著父親般的寵溺。 當下,裡見不再逞強:“嗯,有件令人討厭的事……”他把今天自己和鵜飼教授之間的不愉快說給哥哥聽。 哥哥清一不動聲色,輕輕點著白髮斑斑的頭用心聽著,聽完後,他說:“你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得要領哪!當時你應該不要講得那麼直接,可以婉轉一點,想辦法引導他認同你的看法。如果真是你診斷錯了,那要怎麼辦?事態不就嚴重了?” “可是,如果真像我想的是胰臟癌,那可是一刻都拖不得的事。如果今天換成是哥哥你的話,你一定也會跟我一樣,不,恐怕你會說得更直接吧?畢竟你自己……” 你自己還不是已經做到國立洛北大學第二內科的講師,就因為和主任教授意見不合,讓人故意找碴兒給攆出了大學——他硬是把到嘴的話給吞了下去。 “我們兩兄弟犯不著一起吃醫學界的冷飯吧?要吃冷飯,我一個人就夠了。”哥哥笑著把話帶過。然而,在裡見的心裡,“醫學界冷飯”這個名詞所蘊含的封建惡勢力,讓他感到不寒而栗。 週一的門診特別混亂。診療時間明明訂在九點,但八點一到,走廊就已經擠滿了病患,還沒到九點呢,已經有人沒有位子可坐,於是便蹲到了地板上。 裡見提著永遠鼓脹的大包,進入二樓的副教授室。他馬上打了個電話到門診部。 “我是裡見,有一個叫做小西菊的病患,她的血清澱粉酶檢查和胃鏡檢查報告應該出來了,你幫我查一下有沒有。” 年輕的護士應了聲“好”,電話那頭傳來快速翻閱病歷的聲音。 “胃鏡的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可是血清的報告還沒有送來我們這邊。要我馬上去檢驗室問問看嗎?” “沒關係,我到門診之前,先去檢驗室一下好了。” 裡見穿好看診的白袍,快速往樓下走去。小西菊今天會來,不知她的血清檢查和胃鏡檢查有什麼結果?他走下通往地下中央檢驗室的陰暗樓梯,一股潮濕的霉味瀰漫在走道,天花板和牆壁上還有幾根鋼管從水泥縫中裸露出來。外面春陽普照,光明燦爛,中央檢驗室所在的地底卻不見天日,宛如地窖般的陰森,只有日光燈射出刺眼的青白光芒。 “嘎吱”一聲,裡見打開檢驗室的門。開放式的水泥平台上,採集血液的採血管排成一列,在它們的正中央擺著圓筒形的離心沉澱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躥入鼻腔。檢驗員拿著盛裝血液的玻璃管,站在離心沉澱器前,將血液連同試管放入離心器裡,蓋上沉重的蓋子,按下電源開關。瞬間,機器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以一分鐘三千次的轉速旋轉著。不一會兒,從離心器中央伸出的試管裡,有像水一樣澄淨的東西浮了上來,那就是分解後的血清。要等到血液中的固體成分往下沉澱,上面的部分完全透明為止,整個作業才算完成。裡見等著司空見慣的操作結束,才出聲問道:“四天前接受檢查的第一內科病患小西菊的血清報告,好像還沒有送去門診那邊,可以幫我查一下嗎?” 檢驗員露出不太耐煩的臉色,不過,一抬頭看到來人是第一內科的里見副教授,他馬上說道:“這就怪了,應該早就送去了……” 他開始翻閱從各科收集過來的檢驗報告。於此同時,其他四、五名檢驗員依舊搖著採血管,一刻也不停地工作著。 “啊,在這裡!真對不起,星期天的時候不小心放錯了,檢驗已經做好了,卻忘了把報告送回去。”他抽出小西菊的檢驗報告,交給裡見。 血清澱粉酶值,二百五十六。 正常的數值在六十四至一百二十八之間,這個數據偏高了,很有可能是慢性胰臟炎,不過,在觸診的時候,又發現確實有硬硬的東西……裡見在心裡琢磨著,他拿了檢驗報告,急急離開檢驗室,往門診部走去。 一進到診療室,其他負責門診的醫師已經開始看診了。裡見令手邊沒事的年輕醫局員將小西菊的病歷、胃鏡片子以及檢驗報告拿到他的桌上來。 附有照片的檢驗報告上寫著“胃黏膜正常”的檢驗結果,但是,裡見還是把分十二個角度攝得的胃內部片子放到桌面的放大透視器上,重新審查了一遍。胃的前壁、後壁、小彎、胃角……按照順序,他將十二張片子從頭到尾端詳了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細節。由於片子是彩色的,根據形狀和顏色的變化就可以診斷胃壁是否異常,不過,他看不出有腫瘍、筍狀突起或潰瘍的現象。 “醫生,這份病歷的病患小西菊已經來很久了,我請她先進來好嗎?”護士善解人意地說道。 “好,先請她進來。” 病患小西菊進入了診療室,她的臉色暗沉、皮膚乾燥。 “醫生,檢驗的結果怎麼樣了?” “呀,這個等一下再說,我先再做一次診察……” “啊?再做一次……”小話菊明顯露出不滿的神色。 裡見讓她把衣服脫了,仰臥在診療台上。他用手指觸摸病患的上腹部,慎重地施以觸診。在心窩部和肚臍之間果然有一塊隆起的東西,不過,沒有移動的跡象。 根據血清檢驗的數據,可以確定她的胰臟並沒有壞死,可照了胃鏡,也沒有發現鵜飼教授所說的胃癌,到底這個腫塊是什麼東西呢?目前想到的可能性在胰臟腫瘤、後腹膜腫瘤、大網、小網腫瘤、結腸癌、腸間膜腫瘤。不過,結腸癌、腸間膜腫瘤通常都會移動,經由觸診,又完全沒有移動的跡象。此外,如果是結腸癌的話,還會伴隨便秘或下痢的症狀,這些病患也都沒有。 X光線的檢查也找不到結腸癌、腸間膜腫瘤、或是大網、小網腫瘤的特徵。照這種情形看來,根據他的判斷,很有可能是胰臟腫瘤或是初期的胰臟癌。 “醫生,知道是什麼病了嗎?”病患仰臥在診療台上,由下往上看向裡見的臉。 裡見默不作聲,拿起筆在病歷表上寫下: 這意味著,病患應儘早入院,接受開刀檢查,以儘早確診。 “醫生,到底是什麼病?”病患挺起身體,看著病歷表上寫的德語。 “可以確定胰臟有問題,不過,還不清楚是什麼東西,所以你必須馬上辦理入院手續,接受外科的開刀檢查,這樣就可以得到準確無誤的結果。” “什麼!入院?開刀……”病患的臉一陣慘白。 “醫生,我這一陣子做了好多檢查。把那個叫做胃內視鏡的東西吞到肚子裡。已經讓我生不如死了,如今要我住院開刀,卻連是什麼病都不知道,這未免太過份了……” 她的情緒激動,聲音都發抖了,但裡見還是靜靜地看著她說道:“根據你的症狀,不這麼做就弄不明白,這種情形也是有的。我這邊也會盡快幫你安排病房,等一下你就到正門旁邊的病房組,辦理入院申請的手續。” 裡見徑自從座位上站起,打了個電話到病房組。 “什麼?全部滿了!這我知道,可是,這名病患需要優先處理,況且我也親自打電話來拜託了。詳細的情況我等一下會解釋清楚,無論如何,請你們務必挪出病房。” 裡見掛上聽筒後,已經穿好衣服、聽到方才那段對話的小西菊說道:“醫生,我的病嚴重到就算沒有床位也要想辦法擠進去住的程度嗎?如果真是那麼嚴重的話,趁早診斷、趁早治療是比較好——可是,萬一是癌症的話……”說著說著,她的臉已經扭曲變形了。 “哪裡,只是因為無法確診,所以才要把肚子剖開來檢查。” “非要剖開肚子才能確診的話,那我也不用大老遠地……” 那我也不用大老遠地跑來大學醫院,直接在住家附近的診所看就好了——她望向裡見的視線正如此訴說著。 “不管怎麼說,在這裡做開刀檢查,對你而言是絕對必要的,等上午的門診一結束,我就去想辦法幫你挪出病房,你現在就到病房組去,把家裡的電話、住址登記清楚,讓我們隨時都可以聯絡到你。”說完後,他請下一位病患進來。 上午的診察一結束,裡見馬上往三樓的外科辦公室走去。 正好是換班吃午餐的時間吧?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只剩下兩、三名護士。有了!他看到護士長厚實的背影了。 裡見安靜地把玻璃門推開,進到裡面。 “護士長,我們有一個病患要轉到外科來動手術,想請你幫我安排一個床位……” 護士長瞇起眼睛,瞥了裡見一眼:“不好意思,床位全滿了,沒有病床,剛剛樓下的病房組已經來問過了。”她愛理不理地答道。 表面上看來,病房是由醫務課的住院組根據病房分配表,按照病患病情的輕重和申請順序的先後來排定的——這是正規的運作情形,可是,實際上,各科年滿四十的資深護士長握有調度實權,因此她們說的話比一般醫局員、沒勢力的講師、副教授等要有份量多了。所以,精通人情世故的醫局員平日就會跟各科的護士長打點好關係,萬一有什麼需要,就很快能得到通融。不過,裡見一向缺乏這方面的天分,他總是事到臨頭了才來拜託人家,也難怪會被拒絕了。 “可是,這是需要盡快處理的胰臟開刀檢查,不管怎麼樣,希望你能盡量配合,我知道外科都會額外保留緊急床位,就請你把它挪出來。” “緊急床位?啊,那個嘛,那個是外科為了處理由救護車送來的車禍傷員或盲腸炎病患而設的應急床位,從內科轉來外科的病患是不能使用的。”護士長細小的眼睛閃著不懷好意的光芒。 “這我知道,可是,如果有空床的話,可不可以先借給我?我相信這樣的安排應該難不倒你。”他乾脆單刀直入地明說了。 “哎喲,哪有這回事?我們和醫生不同,再怎麼資深,也只不過是管理護士的監工!呵呵!” 一陣令人不悅的陰險笑聲鑽進裡見的耳朵。那笑聲擺明了,對於和自己科無關的人,特別是沒前途、沒勢力的副教授,她打心底地瞧不起。 “是嗎?那好,我不拜託你了,我自己想辦法。”裡見快快地離開了辦公室。 下了階梯,他來到位於一樓的第一外科門診室,朝里面窺探。上午的門診好像已經結束了,他在四、五名門診醫生和年輕醫局員裡,找到財前五郎捲起白袍袖管的高大身影。 “財前……”他從背後叫住他。 “這不是裡見嗎?怎麼了?” “嗯,我有件事想要拜託你。”裡見鄭重地說道。 “喔?拜託我?到底是什麼事?” “這……我們到餐廳再講,請你跟我聊一下。” 裡見和財前一同來到員工餐廳。餐廳的空間逼仄,採亮度不佳,不過,幸好窗邊有位子。 財前一坐下來就說:“好久沒有跟你一起吃飯了,本來我們在病理學研究室的時候,就很少有機會聊天。對了,你說有事要拜託我,是什麼事?” “老實說,是有關外科病房的事……”裡見把今天發生的一切及病患疑似胰臟癌的事說了,拜託財前代為安排病房。 “什麼嘛,原來是為了病房,這根本就不成問題。我和你不一樣,平常就把各科病房的護士長打點得好好的,就算我們科真的挪不出床位了,去耳鼻喉科、眼科等這種床位流動率高的科借,肯定也藉得到。” 裡見束手無策的事,財前竟然一句話就搞定了。 “不過,重點是那個開刀檢查,你打算讓我來做吧?”他理所當然地說道。 裡見只想到無論如何要把病床弄到手,至於刀由誰來開,他還沒有想那麼遠。 不過,話說回來,財前五郎雖然在個性上和自己完全不一樣,可他確實是最佳人選。切開檢查後,一旦確認是胰臟癌的話,恐怕除了財前以外,也找不到其他人能勝任難度這麼高的手術。 “唔,那個嘛,恐怕也只能由你來做了。” “什麼嘛,剛剛還來拜託我安排病房,現在卻回答得這麼不情不願。算了,不跟你計較。話說回來,如果開刀檢查後,發現那個腫塊真的是你所說的胰臟癌,那病患可是賺到了,而我也賺到了,畢竟胰臟癌的手術很難碰到。”財前的語氣好像發現了難得一見的寶物。 “對了,一開始是誰診斷說是胃癌的?” 一時間,裡見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不過——“事實上,是我們的鵜飼教授。”他不避諱地直說了。 “什麼?是鵜飼教授……”財前面露為難之色,“真是不妙,我不知道有這麼一段典故,這下可不好收尾了。” “怎麼會呢?我們的鵜飼教授和你又不同科,根本就沒有影響不是嗎?更何況,你剛剛自己才說了,萬一是胰臟癌的話,這將是難得一見的手術,希望無論如何都能由你來操刀。身為外科醫生的你不是還躍躍欲試、充滿幹勁的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財前還是猶豫不決的樣子。 “財前,莫非你顧忌我們教授是醫學部長,掛念著自己的前途,所以才猶豫要不要做這檢查手術嗎?”裡見不知是打哪兒來的義憤,語氣十分嚴峻。 “我才沒有那麼膽小怕事呢!只是,事後如果引發爭議,不光是你們教授,連我們教授都會說話的。待在大學醫院這種地方,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辛酸啊。” “瞧你說的,就算真有什麼麻煩,也因為是在我們科發生的,全由我一人承擔。不說別的,在診斷的正確性上,即使是教授也難免會有失誤的時候。身為醫生,不管怎麼樣,都要竭盡心力守護病患的生命,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他向財前逼問道。 “好,我知道了,讓病患馬上住院,我來開刀。不過,在手術結束、結果尚未出來之前,你可不要跟鵜飼教授報告說是我開的刀。” “為什麼?” “不為什麼,總之,請你這麼做,這樣我開起刀來比較沒有壓力……” “是嗎?就這麼辦吧!反正,我也想藉這次的開刀檢查驗證自己的內科診斷是否正確。” 說完後,兩人開始吃起早就送來、已經冷掉的咖哩飯,而方才財前五郎在意鵜飼教授的曖昧態度,讓裡見的心裡泛起一陣疙瘩。
室溫保持在二十度至二十三度的空曠手術室裡,只有身穿手術衣的五名醫生和三名護士彷彿白色魅影般無聲地移動著。讓無影燈照得澈亮的手術台上,身覆蓋布、正在接受手術的病患仰臥著。她的腹膜已經被打開了,在人工呼吸器的輔助下,肝臟和胃正安靜地上下起伏。在胃的後面,橫陳著有問題的胰臟。第一助手看準時機用筋鉤將胃撥開,財前仔細觸摸著後腹膜,眼睛發出搜索獵物的銳利光芒。他將右手指往黃色的胰臟按去,忽然在體部摸到蠶豆大小的腫瘤。 “迅速進行切片!”話剛講完,他馬上將手術刀往腫瘤的部分插去,切下五厘米見方的組織,交給第二助手,在手術中施行癌的冷凍切片檢查。助手馬上進入隔壁的檢驗室,不到五分鐘——“果然是癌!”助手以興奮的語氣向財前報告。 “好,立刻進行胰臟尾部的切除手術!”財前的聲音直達天花板。他面向二樓觀摩室的玻璃窗,用左手比了個手勢。裡見正守在那裡,等著知道自己的診斷結果正不正確。 瞬間,異常的緊張感瀰漫整間手術室,單純的開刀檢查一下子變成了胰臟癌手術。因為事先料到可能是胰臟癌,所以連胰臟鉗子都準備好了,能夠馬上變更手術,如果事先沒準備的話,這時肯定是手忙腳亂。 “這是罕見的胰臟癌手術!周圍有大動脈和大靜脈的干擾,非常困難,大家要特別慎重!” 財前無比謹慎地拿起手術刀,穿過無數血管組成的“叢林”,將血管周圍的組織剝離,迅速將血管兩頭夾住,移至胰臟的首部,交由第二助手用粗絲線綁在一起。 “要正式切除了!”吆喝一聲後,財前以紗布裹住左手的兩根手指,用指頭按住胰體部,操著無比鋒利的手術刀,一口氣將腫瘤切下。財前的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切除結束後,他用細頭尖刀把淋巴腺也感染到的部分,一刀一刀地仔細刮除,將擴散的癌細胞完全清除乾淨,接著把胃擺回原來的位置,讓腹腔的其他內臟也歸回原位,剩下的就只是把切開的腹部縫合了。財前嫻熟快速地進行著手上的作業,同時,在他的心裡不由得對裡見興起佩服之情。初期的胰臟癌,給十個內科醫生看,就會有十個看不出來。這種不靠外科開刀檢查就幾乎察覺不到的病,竟然讓裡見藉由內科診察給揪了出來——只有長年鑽研病理、有深厚基礎的醫者才能做出如此卓越的診斷。 腹壁的表膜縫合後,財前利落地將縫線剪斷,此時他的額頭已經浮上一層薄薄的汗水,其他四名助手更是汗如雨下。單純的開刀檢查臨時變成手術,而且還是生平第一次碰到的胰臟癌手術,事出突然的緊張加上手術的高困難度,讓身為助手的他們感到精疲力竭。 “怎樣?你們今天累壞了吧?不過,身為一名外科醫生,如果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可不行,知道了嗎?” 說完後,財前讓護士幫忙脫下手術衣和橡膠手套。用消毒藥水洗好手後,他馬上走出手術室,來到裡見等候的二樓觀摩室。 “如你所見,你的診斷是正確的,能做到如此精準還真是了不起。”財前無比佩服地說道。 “哪裡,診斷的基礎就是檢查,我只是重視它,一旦對數據產生懷疑,就反複查驗,直到找出原因為止。只要能這樣做,相信誰都能做出正確的診斷。” “不,這種事知易行難,沒幾個人做得到。全憑你長年鑽研病理、做學問的功夫紮實才有辦法,你是位了不起的內科醫生。”財前面有倦容地叼著香煙。 “哪裡,你才真是了不起,果然名不虛傳。能把胰臟癌手術做得這麼快、這麼完美的,恐怕除了你之外,就沒有別人了吧?話說回來,這麼難得的機會,為什麼不讓更多的醫局員來見習呢?”裡見遺憾地說道。 “呀,我是想說開刀檢查後,也有可能不是胰臟癌,所以就沒跟不相關的人提起。” 嘴巴上這麼講,但財前真正的想法卻是,為了避免驚動到鵜飼教授,他打算從頭到尾都打著開刀檢查的幌子。 “是嗎?好可惜,胰臟癌在醫界素有癌症的'西藏珠峰'之稱,一直是未被開發的領域,真的好可惜喔。”裡見顯得十分扼腕。 財前將叼著的香煙丟進煙灰缸裡:“怎麼樣?我們很久沒去喝一杯了,要不要舉杯共祝彼此的本事高強啊?” 財前比出乾杯的手勢,剛剛他才將侵害人體的東西打垮,救回病患的一條命,現在他的眼裡正燃燒著身為醫者的單純喜悅。 看見這樣的財前,裡見露出溫和的神情:“可是,我研究室裡還有動物實驗在做,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我必須全程盯著。不好意思,今天就失敬了,改天我一定奉陪。” “是嗎?這種實驗一旦做了,就不能中途停下來。那好,我就不勉強了。”說著說著,他好像突然想起似的,“你們鵜飼教授人呢?”財前不露痕跡地問道。 “教授說上午看完診,趁著今天沒課,他要去辦點雜事,順便逛逛畫展,他留下心齋橋畫廊的聯絡電話就出門了。” “哎?看不出來鵜飼教授竟然對畫有興趣?” “啊,這方面的事我不是很清楚,那,我先失陪了。”說完後,裡見一邊看著手錶,一邊匆忙地加快腳步往研究室的方向走去。 出租車停在心齋橋畫廊的前面,財前下了車卻沒有馬上進去,反倒透過正面的玻璃大門,窺探裡面的情形。入口豎著“染井青兒旅歐作品展”的立式廣告牌。染井青兒乃鼎鼎有名的西洋畫大師,連財前都曉得這號人物。 財前輕輕推開玻璃門,進入裡面。以黑色天鵝絨為底襯的牆壁上掛著許多畫作,不過,財前並沒有看畫,反倒環顧起站在畫前的人影。兩室打通、約三十坪大小的空間內,有十五、六個人影,每個人影都各自佇立在一幅畫前,悠閒地細細欣賞。財前一一盯著每個人影看,尋找自己熟識的臉孔,就在他把目光投向第二間房的後面時,他的視線停住了。 找到了,鵜飼醫學部長的粉紅側臉和花白頭髮。財前沒有馬上靠過去,暫時停留在原地,觀察著鵜飼的樣子。鵜飼沒有發現財前的存在,他興奮地面露紅暈,巡覽著牆上的畫作。走走停停,最後他在第二間房最左邊的那幅畫前駐足,仔細端詳了起來。 財前刻意不發出腳步聲地繞到他的身後。 “鵜飼教授,您在欣賞畫嗎?”他很有禮貌地問道。 鵜飼嚇了一跳,回過頭說:“哎呀,我還想說是誰呢?這不是財前嗎?你這個大忙人竟然會在畫廊出現,真是難得啊。” “教授您才難得呢!我聽說您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哪裡,哪裡,真正忙的人是你,不但要馬不停蹄地工作,還要在媒體面前好好表現,真是好不辛苦呢!對了,今天沒有手術嗎?” 財前驚得一時語塞,不過,看鵜飼的樣子好像什麼都還不知道,那好,他就裝傻到底,絕口不提手術的事。 “連教授您都這麼說,好像我多愛出風頭似的,我真是困擾極了,大家都誤會我了。” “誤會?”鵜飼一邊看畫,一邊反問。 “嗯,像我這樣的人總是容易引起別人的誤會……哎呀,我幹嗎講這麼無聊的事。”他故意曖昧不清地不把話講完,誠惶誠恐地趕緊切換話題,“話說回來,鵜飼教授喜歡染井大師的畫嗎?” “談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的,這家畫廊的老闆是我的病患,因為有這層關係,他經常寄邀請函給我,還跟我說買畫是一種投資,趁便宜的時候買下來,以後就會有賺頭,剛剛他還拉著我極力鼓吹,也不想想光憑國立大學教授的死薪水,怎買得起一流畫家的畫作?所以,我只是純欣賞。你別看它小小一幅,一號就要八萬塊呢!我是不懂為什麼這麼貴啦,哈哈哈!”鵜飼以洪亮的聲音豪氣地笑道。 “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我還有其他地方要去,你就好好地欣賞吧!”話才講完,鵜飼已經往大門走去。 被撇下的財前,走到剛剛令鵜飼佇足的那幅畫前。畫的是巴黎圣母院,畫風有點抽象,褐色的油彩厚實地塗滿畫布。財前站在畫前良久,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下一刻,他竟向站在房間角落的店員說道:“餵,我想買這幅畫……” 店員呆若木雞地望著這位面孔很陌生的客人:“是,我馬上請我們老闆過來,請您稍等一下。”他往辦公室的方向溜去。 不一會兒,一個五短身材的男人出現了,他一面搓著手,一面走向財前。 “我就是老闆,承蒙您的惠顧。哎?就是這幅嗎?您真是慧眼獨具啊!這幅畫是這裡所有展示的作品中最優秀的……”他以畫商特有的謙卑恭謹應對著。 “多少錢呢?” “啊,染井大師的畫每跳一號就是八萬塊,這是市場公定的價格,不過,看我們談得怎樣,我再想辦法給您打個折。來,請到裡面坐。”他領著財前走進擺著沙發的接待室。 “您看這樣好不好?跳一號八萬,三號就是二十四萬,我給您打個九五折,所以是二十二萬八千元……” 財前不假辭色地回道:“只能打九五折嗎?二十萬怎麼樣?” “二十萬,這可難倒我了,減一成都還要二十一萬六千,二十萬未免……”畫商用力地搖著頭。 “如果二十萬可以的話,我馬上付現,就送到剛剛來看畫展的鵜飼教授家裡。” “咦?鵜飼教授的家裡……這樣,我就不能說不行了。希望下次您再來光顧小店的生意,二十萬成交了。”他拍了下手,表示達成協議。 財前從右手提著的公文包裡拿出信封袋,二話不說地抽出十張面額一萬的紙鈔,“今天,我身上只有帶這麼多,就當做是訂金,剩下的一半,我明天會付清。請你在這張畫的旁邊貼上'已售出'的條子。”說完後,他不留自己的名字和位於夙川的住家地址,反倒報上堂島財前婦產科診所的名號和住址。 “這不是,這不是堂島的財前婦產科嗎?我早就久仰大名,今後還望您能多加關照……鵜飼教授那邊,一等明天的展覽結束,我就馬上幫您送去。”畫商突然猛拍起馬屁。 “那,有勞了!”財前傲慢地說道,慢慢從座位站起。 走出畫廊,他找到賣香煙的雜貨店,到那裡打了個公共電話。 “請幫我接三十一號房。”等了好一陣子,終於——“哪一位?”慶子的聲音傳來。 “是我,怎麼回事?這麼久才來接電話?”他不太高興地質問。 “五郎,你真任性,總是臨時臨了地找人家。再晚一點,我就不在公寓,到店裡上班去了,這還是管理公寓的老太太追上前來,說有我的電話,我才來接的。” “好啦,對不起。你還要去店裡嗎?” “我無所謂,全聽五郎的。” “那今天休假一天,在家裡等我。”說完後,財前“鏘”一聲掛斷電話。 爬上公寓的樓梯,來到慶子的房前,財前一如平常地壓低聲音:“是我!” 門從裡面打開了,慶子身上還穿著上班的服裝:“怎麼了?你這麼莽莽撞撞地跑來,是有什麼急事嗎?” “沒什麼事,我只是想睡上一覺。”說完後,他將公文包往門口一丟,越過重重障礙,鑽進慶子的臥室,直接就往床上大大咧咧地躺去。 “只是想睡覺的話,你回家好好睡不就行了?”慶子刻薄地說道。 “我想來這裡睡嘛。”財前維持仰躺的姿勢,扯下領帶,解開襯衫的鈕扣。 “你一定有事,到底是什麼事?” 財前精悍的雙眼看來好像有沉澱物似的,濁濁的卻綻出異樣的光彩,緊繃的兩頰肌肉好像長面皰似的浮出一層油脂。慶子很清楚,通常這種現像出現時,表示他雖累到了極點,心情卻無比亢奮。 “今天有困難的手術,你順利把它完成了?” “答對了,正是如此。原本只是剖開肚子做切片檢查,沒想到竟然是胰臟癌,今天的手術真是完美極了!”他直接跳過裡見那段,一臉陶醉地說道。 “是嗎?如果是胰臟癌的手術,會興奮也是理所當然的。胰臟癌和肝癌,兩者並稱為癌中之癌,是所有癌症中最棘手的。更何況,本來的開刀檢查臨時改成了手術,我光聽都捏了把冷汗呢!” 慶子很清楚,醫生很少有機會能做到胰臟癌手術,而且這種手術的難度非常高。 “你是想這種興奮說給你太太聽,她也不懂,所以才來找我當聽眾是吧?” “不光只是這樣,今天我打出了實彈射擊的第一顆子彈。”財前吊人胃口地說道。 “實彈射擊……”慶子露出訝異的表情,坐到了床上,財前從後頭環住她的腰。 “競選活動終於要開始了,就是下屆教授的選舉,我用前陣子跟岳父募來的'軍備採購費',射出了第一顆子彈。” “那第一顆子彈打向了誰?” “鵜飼教授。” “哎,你竟然打向鵜飼教授,那個醫學部長……”慶子怔怔地俯視財前的臉,“笨蛋,竟然先對最難應付的人出手,他應該留在最後面才對——你啊,工作能力很強,就是太單純、沉不住氣。”話中已有責備的意思。 “這次的輸贏靠的全是運氣,依照慣例,他應該是最後才來對付,不過,如果有適當的時機,先把他搞定不是也很有意思嗎?總而言之,就算你打算留到最後才全心對付,但沒有適當的時機,還是搞不定他。說到時機這種東西,今天的時機可妙了。” “咦?有這麼妙的時機?到底是什麼?”慶子的眼中露出明顯的興味。 “這方面的事,我就不便透露了,就算對慶子也不能講。怎麼說呢?能不能成功都還不曉得呢,只是試射的階段。” 他露出厚臉皮的笑容,大大翻了個身:“怎麼樣?好久沒做了,可以吧?” 他把手伸到慶子背後,“唧”地把拉鍊拉開。連身洋裝的後面開了個洞,露出裡頭豐腴的肌膚,財前一把摟住慶子的嬌軀。 慶子讓財前多毛的手臂抱著,說道:“每次只要大手術做完,你就會想做愛,就會跑來找我。我和五郎之間,好像只有性……” “或許是這樣,這樣不好嗎?”沙啞的聲音問道。 “這樣很好,我也喜歡和完成手術後變身為野獸的五郎做愛。” 說完後,慶子讓自己沉溺於財前的肉體誘惑裡。
在階梯教室進行的臨床課程,浪速大學醫學院三年級學生正穿著白袍,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下午三點才開始的課,卻因為授課者是財前副教授的關係,幾乎所有學生十分鐘前就坐定了。他們抽著煙,等著上課。 “餵,今天的課真是賺到了!”坐在前排的某位學生對鄰座的同學說道。 “就是說啊,原本東教授要上的癌症臨床講座,由財前副教授代講,比起東教授那快發霉、老掉牙的教學方法,財前副教授的授課方式要生動、有趣多了,怎麼說人家都是這方面的高手嘛!請東桑儘管去出差,乾脆把課停掉算了。”他嘲諷地說道。 “餵,你說這種話,小心被列入黑名單!畢業分配的時候,沒有地方可去,看你哭不哭?大學醫院的職務分配可全捏在教授的手裡喔。” “說到職務分配我就晦氣,教授老大連旗下地方大學的人事都遙控得到,不過,我無所謂,我有個有錢老爸,回家自己開業就是了。去他的遙控,根本是個屁!” 話一講完,周圍湧起一陣哄堂的笑聲。 “是啊,是啊,去他的遙控!分配的事等到大四再來傷腦筋,現在的我們只要關心麻將和酒就行了。” “也只有現在還能聊這種生龍活虎的事了。” 吃吃竊笑的聲音此起彼落,到後來又變成一片哄笑。 上課的時間一到,兩名助手立刻走入教室。課堂中的雜務,譬如開關幻燈機、調整屏幕的位置、擦黑板等,全由他們負責。學生們繼續聊天,抽著煙。不一會兒,走廊傳來腳步聲,財前走了進來,談話聲戛然而止,大夥兒忙不迭地在桌下捻熄香煙,一齊起立迎接。 財前什麼教科書也沒帶,兩手一徑插在白袍口袋裡,輕輕點了個頭,跨上講台,環顧著所有學生。 “今天的臨床課程講的是食道癌。” 他面向黑板,拿起粉筆簡單地將食道癌病患的病歷:既往病史、主訴、目前病況、檢查記錄等逐條寫下,接著他向助手下達指令:“X光片!” X光片已經擺好,貼著放大透視器。財前指著頸部食道和胸部食道之間鋇劑無法顯影的部分說道:“像這樣,在胸部食道的上段發現反白的陰影,就可以確定是胸部食道癌。在食道癌裡,又以這種上段和中段的手術最為困難,直到最近都還是公認死亡率最高的手術,目前的死亡率也還有三成左右。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將食道的癌組織切除後,必須在胸腔內進行食道與胃,或食道與空腸的吻合手術,再加上食道癌的病患多為六十歲以上的高齡者,由於長期的食道窄化,他們的食物攝取本就不足,身體的狀況通常很差。我自己也是累積多年的研究和經驗,才精熟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術,降低了病患的死亡率。” 財前首先指出上、中段食道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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