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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二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8867 2018-03-18
我儘自己的全力積極忠實地繼續做著鄉村教師的工作。開始時,工作確實困難重重。儘管我盡了最大努力,還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才對我那些學生和她們的性情有所了解。她們全都沒有受過教育,官能十分遲鈍,在我看來,簡直笨得不可救藥。而且,乍一看去,個個都是呆頭呆腦的。但是很快我就發現自己錯了。就像受過教育的人一樣,她們之間也是有差別的。等到我開始了解她們,她們也了解我之後,這種差別就很快地擴大了。一旦她們對我的語言、規矩和方式方法不再感到驚異,我便發現,這些一臉蠢相、張口結舌的鄉下人中,有些人開了竅,成了相當機靈的女孩。許多人都很親切可愛。我還發現,她們中間有不少人生性懂禮貌,自尊自愛,而且能力出眾,不但贏得了我的好感,也贏得了我的稱讚。這些女孩很快就樂於做好功課,保持個人整潔,懂得按時上課,養成了文靜和遵守紀律的習慣。在有些方面,她們的進步之快簡直是驚人的,從中我感到一種真正的、令人欣慰的驕傲。另外,對有幾個表現最好的姑娘,我還產生了個人之間的感情,她們也都喜歡我。我的學生中還有一些農民的女兒,幾乎已是長大的年輕姑娘了。她們已經能閱讀、書寫和做縫紉活,我就給她們教語法、地理、歷史的基本知識和比較精細的針線活。我在她們中間發現了幾個很值得稱道的人——她們求知欲強、渴望上進——我在她們家裡跟她們一起度過了許多愉快的夜晚。她們的父母(農民夫婦)對我總是殷勤備至。接受他們純樸的好意,並報以關心和尊重——嚴格認真地尊重他們的感情——其中自有一番樂趣。他們對這也許並不總是感到習慣,但這使他們十分高興,而且對他們也有益處,因為這不但使他們看到自己的地位有了提高,同時也促使他們竭力做到無愧于他們受到的禮遇。

我覺得自己已經成了這一帶鄉親們所喜愛的人。不管我什麼時候出門去,總會聽到四處傳來的熱情問候,看到友好相迎的笑臉。生活在大家的關懷之中,儘管關懷我的只是些普通的勞苦人民,也使我感到像“坐在寧靜而可愛的陽光下”,恬靜的心情在陽光照耀下發芽,開花。在這段時間的生活裡,我的心中常常洋溢著感激之情,遠遠多於沮喪消沉的時刻。然而,讀者啊,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在這平靜而有益的生活中——在真誠地盡力教導學生中度過一天,在畫畫或者讀書中獨自滿意地度過傍晚之後——我常常會在夜裡陷入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夢境中。這些夢多姿多彩、焦躁不安,充滿理想的、激動人心的、狂風暴雨般的事件——在夢境中,在那些千奇百怪的經歷、擔心吊膽的冒險、浪漫的機遇的奇特場景中,我總是一再在某個激動人心的關鍵時刻,遇見羅切斯特先生,而且感到自己置身在他的懷中,聽見他的聲音,遇上他的目光,摸到他的手和臉,愛他,也為他所愛——一心想在他身邊過一輩子的希望,又像當初那樣熱情有力地重新出現。然後我醒了過來,然後我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境況如何。然後在沒有床幔的床上坐起,渾身發顫痙攣。然後那沉沉黑夜目睹了絕望的戰栗,聽到了激情的迸發。然而第二天早上九點,我又會準時打開校門,平心靜氣地準備一天例行的工作。

羅莎蒙德·奧利弗小姐遵守諾言常來看望我。她通常都在早上遛馬時來學校。她騎著自己的小型馬慢跑到門口,後面跟著一個騎馬穿制服的僕人。她穿著一身紫色的騎馬服,在她拂著臉頰,飄垂到肩的長長鬈髮上,優雅地戴著一頂黑絲絨的女戰士帽,再也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比她這身打扮更優美的了。她就這樣走進這座簡陋的校舍。從一排排看得眼花繚亂的鄉下女孩的中間飄然走過。她一般都在里弗斯先生每天給孩子們上教義回答課時到來。我真擔心這位女客的銳利目光會刺穿那個年輕牧師的心。甚至在他根本沒有見到她時,彷彿就有某種本能向他提醒她來了。就是他的目光遠離大門時,只要她一出現在門口,他的雙頰就會泛起紅暈。他那大理石般的臉儘管緊繃不鬆,但還是有了某種難以描述的變化。在它的不動聲色之中,依然透露出一股強抑住的熱情,這比顫動的肌肉或者飛拋的目光所能表達的更為強烈。

當然,她是知道自己的力量的。事實上,他沒有,也不可能向她掩飾這一點。儘管他信奉基督教的禁慾主義,可是每當她走向前來跟他說話,衝著他歡快地、鼓勵地、甚至親暱地微笑時,他的手會發抖,他的眼睛會燃燒。即使他沒有開口,但他那憂鬱而堅決的神情似乎在告訴她:“我愛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我並不是因為求愛沒有成功希望而保持緘默。如果我獻上我這顆心,我相信你是會接受的。可是這顆心早已供奉在一個祭壇上,四周的火已經點燃,它很快就將成為一件焚化的祭品。” 這時,她就會像一個失望的孩子那樣撅起嘴,滿面春風和通身活潑馬上被一片愁雲所籠罩。她會迅速從他手裡抽回自己的手,一時生氣地轉過身去,不再去看他那英勇無比的殉道者般的臉色。當她這樣離他而去時,毫無疑問,聖約翰本可以不顧一切地跟上去,叫喚她,留住她,然而他不願放棄一個進入天國的機會,不願為了進入她的愛情樂園,而失去真正的、永恆的天堂。再說,他也不能把他天賦的一切——漫遊的愛好,進取的精神,詩人的氣質,牧師的素養——讓一種單一的愛情所束縛,他不能——也不願——拿傳教士征戰的荒蠻之地,去換取溪谷府寧靜的客廳。我之所以對他這麼了解,是因為我不顧他的拘謹寡言,曾經大膽地逼他說出了心裡話。

奧利弗小姐已經多次光臨我的小屋,我對她的性格也有了全面的了解。她這人既不神秘也不裝假。她賣弄風情,但並非無情無義;她愛好挑剔,但並不卑鄙自私;她嬌生慣養,但並未完全寵壞;她性子很急,但並不亂發脾氣;她驕矜自負(既然一照鏡子就看到自己如此漂亮非凡,她又怎能不驕矜自負),但並不裝腔作勢;她慷慨大方,但並不仗財自豪。她真誠直率、相當聰明;她愉快活潑,少動腦筋。總之,就連我這樣一個同性別的冷眼旁觀者看來,她也是非常迷人的。可是她並不能引起人們很大的興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拿她跟聖約翰的兩位妹妹相比,她的心智是完全不同的。不過我仍然非常喜歡她,就像喜歡我的學生阿黛爾一樣。只有一點除外,我們對一個同樣迷人的成年相識的感情,說什麼也比不上對自己管教過的孩子那麼親切。

她突然心血來潮,對我親熱起來。她說我像里弗斯先生(當然,她只承認我連“他的十分之一漂亮都沒有,雖然你是個相當機靈可愛的小人兒,可他是個天使”)。她說我像他一樣善良、聰明、鎮定,而且堅強。她斷言,我當個鄉村教師,“十足是件怪事”。她還確信,如果能讓我過去的歷史讓人知道的話,準能寫成一部非常有趣的傳奇小說。 一天傍晚,她又像往常那樣,帶著孩子氣的好動、輕率以及並不讓人反感的好奇,亂翻起我那小廚房裡的餐具櫃和桌子抽屜來。先是發現了兩本法語書,一本席勒的作品,一本德語語法和一本德語詞典。接著又翻出了我的繪畫工具和幾張速寫,其中包括一張用鉛筆劃的一個小天使般的漂亮小姑娘,這是我的一個學生的頭像;還有幾張是莫爾頓山谷和周圍沼澤地的自然風光。她先是驚訝得愣住了,接著是大喜若狂。

“這些畫是你畫的?你還懂法語和德語?你真是太可愛了——真是個奇蹟!你比斯××城一流學校裡我的老師畫得還好。你願意為我畫一張速寫給我爸爸看看嗎?” “我很樂意。”我回答道。想到有這麼個完美和光彩照人的模特兒讓我寫生,心頭不由得掠過一陣畫家的欣喜之情。她當時穿著深藍色的綢裙衫,雙臂和脖子都裸露著,唯一的裝飾就是那頭栗色的鬈髮,天生鬈曲,自然優美,波浪似地披落在雙肩。我拿出一張上好的畫紙,仔細地勾畫了一個輪廓。我已經預先體會到給它著色的樂趣。由於這時天色已晚,我告訴她得改天再來,坐下來讓我畫。 她回去對她父親說了我的情況。第二天晚上,奧利弗先生居然親自陪她來了。他是個身材高大、濃眉大眼、頭髮灰白的中年人。他那可愛的女兒站在他的身邊,看上去就像一座古老的塔樓旁一朵嬌豔的鮮花。他看來是個沉默寡言、或許還是個頗為高傲的人物,不過對我倒挺和氣。羅莎蒙德的肖像底稿他非常喜歡,叮囑我一定要把它很好完成。他還堅持邀請我第二天去他的溪谷府過一個晚上。

我去了。我發現那是一幢寬敞、漂亮的住宅,處處顯示了主人的富有。我在那兒的時候,羅莎蒙德一直又說又笑,十分高興。她父親也和藹可親。用過茶點之後,在他和我的交談中,他用熱情的言詞對我在莫爾頓學校裡的工作表示讚賞。他還說。根據他的所見所聞,他擔心的是,我做這工作是大材小用,過不多久我會辭去它去做更合適的工作。 “沒錯!”羅莎蒙德嚷道,“她這麼聰明,完全可以到高貴的人家去當家庭教師,爸爸。” 我心裡想——我倒寧願待在這兒,決不願意到世上的任何一個高貴的人家去。接著,奧利弗先生以極大的敬意談起了里弗斯先生——談起里弗斯的一家。他說他們一家是這一帶一個古老的世家,這一家的祖上非常富有,整個莫爾頓都曾一度屬於他家。他認為,就是現在,這家人家的戶主只要願意,還可以和最體面的人家結親。他還認為,這樣優秀的、有才華的青年,竟然打算外出去當傳教士,真是太可惜了,這簡直是在白拋一條寶貴的生命。這樣看來,她的父親是不會在羅莎蒙德和聖約翰的結合上設置任何障礙的。奧利弗先生明顯地表示,這位年輕牧師的良好出身、古老世家和神聖職業,已足以補償他在財產方面的不足了。

十一月五日是個假日。我的小僕人幫我把房子打掃乾淨後,拿了我給她的一便士酬勞,滿心高興地走了。我周圍的一切——洗刷過的地板,擦亮的爐柵,抹乾淨的椅子——都一塵不染,閃閃發光。我把自己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現在整個下午都是我自己的了,我愛怎麼過就怎麼過。 翻譯了幾頁德文花去我一個小時,然後我拿出調色板和畫筆,著手做比較輕鬆因而也比較愉快的事:完成那幅羅莎蒙德·奧利弗的小像。頭部已經畫好了,剩下的只是給背景著色,給衣服襯上陰影,紅潤的嘴唇還需抹上一點猩紅——頭髮這兒那兒還要加上幾個柔和的髮捲——藍瑩瑩的眼皮底下睫毛的陰影還得加深。我正全神貫注地在完成這些有趣的細節,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接著,我的房被推開了,聖約翰·里弗斯走了進來。

“我來看看你是怎麼度過假日的,”他說,“但願沒有在苦想什麼吧?沒有,那很好。你在畫畫,這樣就不會感到寂寞了。你看,我還是有點信不過你,儘管這一段時間你都很好地堅持下來了,我給你帶來了一本書,晚上好消遣消遣。”他拿出一本新出版的書放到桌上——這是部長詩,當年——現代文學的黃金時代——幸運的讀者經常有幸讀到的真正的佳作之一。唉!我們這個時代的讀者就沒有這樣幸運了。不過,要鼓起勇氣來!我決不會停步不前,一味去指責或者抱怨。我知道,詩歌並沒有死亡,天才也沒有絕跡,金錢沒能控制住這兩者,把它們捆綁起來,或者把它們扼殺。總有一天,它們會雙雙宣布它們還活著,它們存在著,它們是自由的,它們有力量。它們是強大的天使,安居在天堂裡!當卑鄙的靈魂在慶賀胜利,而弱者為自己的毀滅哭泣時,它們在微笑。詩歌被摧毀了嗎?天才給放逐了嗎?沒有!乎庸得勢了嗎?沒有。別讓嫉恨引得你這麼想。不,詩歌和天才不僅活著,而且統治著世界,拯救著世界。沒有它們那神聖的影響遍及各處,你就會陷身在地獄裡——你自己的卑鄙猥瑣造成的地獄裡。

正當我急切地瀏覽著《瑪米昂》(因為此書就是《瑪米昂》)的光輝篇章時,聖約翰彎下身子細看起我的畫來。可他那高高的身軀吃了一驚似的驀地又伸直了,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抬頭朝他看看,他避開了我的目光。我很了解他的想法,能清清楚楚地看透他的心思。這會兒,我覺得我比他鎮定冷靜多了,我暫時佔了上風。我打算,要是可能的話,我想為他做點好事。 “儘管他意志堅定,能克制自己,”我想,“但未免太苦了自己了。他把自己的一切感情和痛苦全都鎖在心裡——什麼也不說,不承認,不吐露。我深信,讓他說一說他認為不該娶的這位可愛的羅莎蒙德,定會對他有好處。我要想法讓他開口。” 我先說了一句:“請坐,里弗斯先生。”可他像往常一樣回答說,他不能久留。 “好吧,”我心裡想,“你愛站就站著吧。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走,這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孤獨對你來說,也像對我一樣,至少是件壞事,我要試試,看看能不能發現你吐露心事的秘密源頭,然後在那大理石胸脯上找到一個小孔,好讓我往裡面滴一滴同情的止痛劑。” “這張畫畫得像嗎?”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像!像誰?我沒仔細看。” “你仔細看了,里弗斯先生。” 他幾乎被我這種突然而異乎尋常的唐突嚇了一跳,驚訝地直看著我。 “哦,這還算不了什麼呢,”我心裡嘀咕,“我不想讓你那點兒生硬態度嚇得往回縮,我還準備在這件事情上好好盡盡力哩。”我繼續說,“你剛才已經看得很仔細很清楚了,不過我並不反對你再仔細看看。”說著我站起來把畫放到他手裡。 “一張畫得很好的畫,”他說,“色彩鮮明柔和,線條優美正確。” “對,對,這我都知道。可是像不像呢?這像誰?” 他克服了一點猶豫,回答說:“我想,是奧利弗小姐吧。” “當然是她。現在,先生,為了獎勵你猜對了,我答應精心地仔細照樣再畫一張送給你,不過你得答應接受這件禮物。我可不希望在一件讓你認為毫無價值的禮物上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 他還在凝視著那張畫。他越看把畫抓得越緊,越顯得愛不釋手。 “很像!”他低聲說,“眼睛處理得很好,色彩、光線、表情,全都很完美。眼睛在微笑!” “有一張和這一樣的畫,會使你得到安慰呢,還是讓你引起痛苦?請老實告訴我。等你到了馬達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時,有這樣一件紀念品,對你會是個安慰呢,還是一見它就勾起你種種頹喪和痛苦的回憶?” 這時,他偷偷地抬起眼睛,猶猶豫豫、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接著重又仔細地看著那張畫。 “我希望有一張這樣的畫,那是肯定的。至於這樣做是不是明智或者聰明,那是另一回事了。” 因為我已經知道,羅莎蒙德確實喜歡他,而且她的父親也不像會反對這門親事,所以我——我的想法可沒有聖約翰那麼崇高——心裡很想要促成他們的結合。我覺得,要是他能成為奧利弗先生巨大財富的所有者,他用這筆財富所能做的好事,決不亞於在熱帶的太陽下讓自己的才智枯萎,讓自己的精力耗盡。這會兒我就是用這樣的論據來說服他的。 “依我看來,要是你能立刻把畫中的人得到,那就更加聰明,更加明智了。” 這時候他已坐了下來,把畫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用雙手支著額頭,深情地盯著它。看得出來,他現在對我的大膽進言,既不生氣,也不吃驚。我甚至看出,聽到我這樣坦率地和他談論一個他認為不能觸及的話題——聽到它被這樣毫不拘束地談論——他已經開始感到是一種新的樂趣——一種出乎意外的寬慰。跟開朗健談的人相比,沉默寡言的人往往更需要坦率地討論他們的感情和不幸。外表看似最嚴肅的禁慾主義者畢竟還是個人,大膽而善意地“闖入”他們心靈中“沉默的海洋”,往往是給予他們的最好的恩惠。 “我敢肯定,她喜歡你,”我站在他椅子後面說,“她的父親也很看重你。再說,她是個可愛的姑娘——只是有點不太愛思考。不過,有你為自己、為她思考,這就足夠了。你應當娶她。” “她真的喜歡我?”他問。 “沒錯。勝過喜歡任何人。她老愛談起你,再沒有別的話題比這更讓她喜歡、更經常談及了。” “聽到這話真是太高興了,”他說,“太高興了。我們再談一刻鐘吧。”他真的掏出表來放到桌上,計算著時間。 “說不定你正在準備什麼鐵器,要狠狠給我來個反擊,或者正在打一條新的鎖鏈,準備把自己的心鎖起來,”我說,“那再談下去又有什麼用呢?” “別把事情想得這麼嚴重,你應該想像我已經讓步,已經被感化,就像我現在這樣,人類的愛情就像新開的甘泉正在我心頭噴湧,甜蜜的洪水淹沒了我整個心田。在那兒,我曾那麼苦苦地精心耕耘——那麼孜孜不倦地播下善意和忘我的計劃的種子,可現在甘甜的洪水正在那兒氾濫——幼鑿給淹沒了,美味的毒藥毒殺了它們。現在我看到自己正躺在溪谷府客廳裡的軟榻上,在我的新娘羅莎蒙德·奧利弗的腳旁。她正在用甜美的聲音跟我說話——用那雙被你靈巧的手畫得如此逼真的眼睛凝視著我——用她那紅珊瑚般的嘴唇朝我微笑。她是我的——我是她的——這眼前的生活,短暫的世界,已經讓我心滿意足了。噓!什麼都別說——我的心充滿了喜悅——我目眩神迷了——讓我安靜地度過這規定的時間吧。” 我順從了他,表在嘀嗒嘀嗒地走著。他的呼吸一會兒急促,一會兒平緩。我默不作聲地在旁邊站著。在一片靜謐中一刻鐘過去了。他收起表,放下畫,站起身子,走到火爐邊。 “好了,”他說,“這一小段時間是給痴迷和幻想的。我把鬢角靠在她充滿誘惑的胸脯上,心甘情願地把脖子伸進她用鮮花造成的頸軛下,我嚐了她杯中的美酒。那靠枕是燒人的,花環裡有毒蛇,酒有苦味,她的許諾是空的——她的鍾情是虛假的。我看穿也看清這一切。” 我驚訝地望著他。 “事情很怪,”他繼續說,“我這樣狂熱地愛著羅莎蒙德·奧利弗——確實懷著初戀的熱忱,而被我熱戀的她又是如此美麗、優雅、迷人——可是與此同時,我又冷靜而清楚地意識到,她不會成為我的好妻子,她不是我合適的生活伴侶。婚後一年我就會發現這一點,十二個月的狂喜之後,隨之而來的將是終生的遺憾。這我很清楚。” “這倒真是怪了!”我禁不住嚷了起來。 “在我心裡,一方面,”他繼續說下去,“敏銳地感覺到她的魅力,但另一方面,卻又對她的缺點有著深刻的印象。這些缺點是:我所追求的東西,她不會贊同——我所從事的工作,她不會合作。羅莎蒙德會是一個肯吃苦的人,肯幹活的人?會是一個女使徒?羅沙蒙德會成為一個傳教士的妻子嗎?不!” “可你不是非當傳教士不可呀。你可以放棄你那個計劃。” “放棄!什麼——放棄我的天職?我的偉大的工作?我為在天堂建造大廈而在人間打下的基石?我想成為那支隊伍裡的一員的希望?那支隊伍的人把全部雄心壯志集結成一個光榮的志向,去改造他們的同類——把知識傳播給無知的王國——用和平代替戰爭——用自由代替束縛,用宗教代替迷信——用上天堂的願望代替下地獄的恐懼。我必須放棄這一切?這可比我血管裡的血還要寶貴,這是我所企盼的,是我的生活目的。” 經過很長時間的停頓後,我說:“那麼奧利弗小姐呢?你一點都不關心她的失望和悲哀了嗎?” “奧利弗小姐身旁圍滿了求婚者和奉承者。不出一個月,我的形象就會從她的心頭抹去。她會把我忘掉,會嫁給一個可能遠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 “你說得倒挺冷靜,可是你在矛盾中受盡了苦。你愈來愈瘦了。” “不,如果說我瘦了一點,那是因為我為懸而未決的前途擔憂——我的動身日期一拖再拖。就在今天早上,我還得到消息說,我已經等待多時的那位接替者,三個月內還不能準備好來上任,說是三個月,也許會拖長到六個月。” “可是每當奧利弗小姐一走進教室,你就發抖,滿臉通紅。” 他臉上又一次閃過驚詫的神情,他沒想到一個女人居然敢這樣對一個男人說話。可我覺得這樣的交談無拘無束很自在。在跟堅強、謹慎、高雅的有才智的人交流思想時,不管對方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突破那常有的沉默的外圍工事,不跨過那推心置腹的門檻,不在他們的心底里贏得一個位置,我是決不會罷休的。 “你這人真是有點特別,”他說,“膽子不小,你身上很有幾分勇敢精神,你的眼睛也有著某種穿透力。不過,請允許我如實地告訴你,你有些誤解了我的感情,把它們想得比實際深厚、強烈了。你給予我的同情也超過了我應得的程度。當我在奧利弗小姐面前臉紅、發抖時,我並不可憐自己,我鄙視這種軟弱。我知道那是可恥的。我聲明,那隻是肉體的狂熱,決不是靈魂的震顫。靈魂像磐石般一動不動,牢牢地固定在騷動不安的大海深處。要看清我本是個怎麼樣的人——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物。” 我不相信地微笑著。 “你已經用突然襲擊逼我說出了心裡話,”他繼續說,“現在就听任你擺佈了。剝掉基督教用來掩蓋人類弱點的血袍,還我本來面目,我只是個冷酷無情、野心勃勃的人罷了。在所有的感情中,只有出於天性的愛好,才對我具有永久的支配力量。我的嚮導是理智,而不是感情。我的野心是無窮無盡的,我希望爬得更高,成就更大的慾望是永遠無法滿足的。我崇尚忍耐、堅毅、勤勞、才幹,因為只有依靠這些,人們才能達到偉大的目標,登上顯赫的高位。我很感興趣地關注你的工作、生活,這是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典型的勤勤懇懇、有條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並不是因為我同情你過去的經歷和現在還在忍受的痛苦。” “你這是完全把自己描繪成一個異教徒哲學家了。”我說。 “不,我跟那些自然神論的哲學家之間有著不同:我有信仰,而且信仰福音。你用錯修飾詞了,我不是異教徒哲學家,而是基督教哲學家——是耶穌這一派的信徒。作為他的門徒,我接受他純潔、仁慈、寬厚的教義。我擁戴他的教義,並且立誓要傳播它們。從我青年時代起,宗教就征服了我。它培育了我的原始品質,把我出於天性的愛好這棵小小的幼芽,培養成了仁慈博愛的參天大樹;把人類天生正直這株鬚根,培養成應有的神聖的正義感;把為可憐的自我贏得權力和名望的野心,變成了要擴大主的王國、為十字架旗幟獲得勝利的壯志。宗教為我做了那麼多好事,修剪和馴化了我的天性,使我的原始材料得到最好的利用。但是宗教無法根除天性,天性也不可能根除,直到'這必死的變成不死的'時候。” 說罷,他拿起了放在桌上我的調色板旁的帽子。他再次望瞭望畫像。 “她的確可愛,”他低聲說,“她真的不愧叫做世上的玫瑰!” “那要不要我再同樣畫一張給你呢?” “有什麼必要?不用了。” 他把一張薄紙拉過來蓋在畫上,那紙是我畫畫時習慣用來墊手的,免得弄髒了畫紙。他到底在這張白紙上突然發現了什麼,我沒法知道,可是他的眼睛確實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他一把抓起白紙,看了看紙邊。然後朝我看了一眼,那眼色有說不出的古怪,讓人難以理解。它像閃電般迅速、銳利地掃過我的全身,似科要把我的形體、臉部、服飾和每一點都看清並且記住似的。他張開了嘴,像是要說話,但不管要說的是什麼,他把那眼看要衝口而出的話給嚥下了。 “怎麼回事?”我問。 “沒什麼,”他只是回答說,在把那張紙放回去時,我看見他敏捷地從紙邊上撕下窄窄的一條,迅速塞進手套裡,接著匆匆點了點頭,說了聲“再見”,就悄然離去了。 “嗨!”我叫了起來,說了句當地的土話,“這可真有點絕了!” 我也仔細看了看那張紙,可是除了我試畫筆時塗上的幾塊顏色外,什麼也沒看到。我對這樁怪事琢磨了一兩分鐘,可是發覺無法解答,而且確信它也無關緊要,於是就不再去想它,不久也就把它完全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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