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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五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9495 2018-03-18
成婚前的一個月已經過去,剩下的最後幾個小時屈指可數了。即將到來的那一天——結婚的日子已經不會推遲,為它的到來要做的一切準備都已就緒,至少我是沒有什麼別的事要做了。我那幾隻箱子已經收拾好,上了鎖,捆紮停當,在我的小房間裡沿牆排列著。明天這個時候,這些箱子就遠在去倫敦的路上了。我也一樣(要是上帝允許的話)——或者不如說,不是我,而是一位簡·羅切斯特,一個迄今我還不認識的人,剩下的只有地址標籤還沒有釘上,那四張小小的方卡片還放在我的抽屜裡。羅切斯特先生已親自在每張上面寫了地址:“倫敦,××旅館,羅切斯特太太。”我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把它們釘上去,或者讓人釘上去。羅切斯特太太!她還不存在,要到明天上午八點以後才誕生,我要等到肯定她確已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才把這些箱子歸到她的名下。在梳妝台對面的那個壁櫥裡,一套據說是屬於她的衣服,已經取代了我洛伍德的黑呢大衣和草帽,這就已經夠我受的了,因為那套結婚禮服,此刻掛在它們佔住的衣架上的珍珠色的長袍,還有薄如煙霧的婚紗並不屬於我。我關上了壁櫥的門,藏起那古怪的、幽靈似的衣著。在這晚上九點鐘的時候,在我房間的一片昏暗中,它真像是發出了一絲幽靈似的微光。 “我要讓你們獨自留在這兒,白色的夢幻。”我說,“我感到渾身發熱,外面響著風聲,我要出去吹一吹。”

使得我感到焦躁發熱的,不僅是準備工作的急促繁忙,也不僅是面臨著巨大的變化——明天就要開始新的生活。這兩種情況無疑起了一定作用,造成我心情激動不安,促使我這麼晚還去愈來愈暗的庭園。但是還有第三個原因,對我的心情影響更大。 我心裡有一樁奇怪而焦慮的心事,發生了一件我琢磨不透的事。這件事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看見,它發生在前一天晚上。羅切斯特先生那天晚上沒在家,現在他仍未回來。他去三十英里外的一個田莊辦事去了,那兒有他的兩三個農場——在他預定離開英國之前,有些事要他親自去處理一下。我現在正在等著他回來,急於想卸去壓在心上的石頭,找他幫我解開心頭的謎。耐心等著他回來吧,讀者,待我向他說出我的秘密時,你也就會從旁知道了。

我奔向果園,一路讓風趕向它的隱蔽處。猛烈的南風已經整整刮了一天,但卻沒有帶來一滴雨滴。隨著夜幕的降臨,風非但沒有減弱,刮得好像反而更猛了,吼聲也愈來愈大。樹都被一個勁兒地刮得倒向一邊,從不向別的方向扭動,一個小時中幾乎一次也沒往回甩動樹枝。這股猛勁兒一直持續著,把枝葉茂密的樹冠壓得彎向北方——一團團的雲塊也翻滾著,迅速地從南向北刮去。在這七月裡的一天,頭頂竟看不見一絲藍天。 我讓風推著跑,心中不無幾分狂喜,因為我把心頭的煩惱,都拋向呼嘯而來、破穿而過的狂風。走完月桂樹小徑,我迎面看到了那棵七葉樹的殘骸。它矗立在那兒,顏色焦黑,裂成了兩半。樹幹從中間劈開,可怕地張著大口,劈開的兩半並沒有完全脫開,因為牢固的樹基和粗壯的樹根使它們的底部依然連著。雖然它們共同的生命力已被破壞——樹汁已不能再流動,兩半爿的樹枝都已死去,到這年冬天,風暴肯定會把一爿或兩爿刮倒在地。不過眼下它們仍可以說是一棵樹——一棵死樹,但卻是一棵完整的死樹。

“你們做得對,緊緊地廝守在一起。”我說,彷彿這怪物似的兩爿樹是有生命的東西,能聽到我的話,我想,儘管你們看起來是燒傷了,燒得又焦又黑了,你們身上一定還有點生命的感覺,使你們還能矗立在那兒的是那忠誠不渝的樹根。當然你們不會再有綠葉——再也看不到小鳥在你們的枝頭築巢、唱歌,你們那充滿歡樂和愛情的好時光已經結束了。可是你們並不孤單,你們各自都還有個伴侶,在自己腐朽時尚能得到同情。正當我抬頭朝它們仰望時,在兩爿樹幹間那裂縫後的天空,月亮出來露了露臉。月輪一片血紅,被烏雲半掩著,她似乎只向我投來困惑和憂鬱的一瞥,隨即便又躲進了厚厚的雲層。風勢在桑菲爾德附近稍稍減弱了一會,但在遠處的樹林和溪流上空,卻傾吐著狂野而淒慘的哀號,讓人聽了傷心,於是我又跑開了。

我在果園裡各處走了一陣,揀起密密麻麻掉落在樹根周圍草叢中的蘋果,接著把成熟的和未成熟的分開,然後拿到屋子裡放進儲藏室。這以後我又走進書房,看看爐火是不是已經生著,因為雖說是夏天,我知道在這樣陰沉的夜晚,羅切斯特先生還是喜歡一進來就看到愉快的爐火的。不錯,火已經生著一些時候了,燒得很好。我把他的扶手椅擺到壁爐旁邊,把桌子也推到近旁。我放下窗簾,拿來幾支蠟燭,以便隨時可以點上。 我比以前更加焦躁不安了,作了這些安排之後,我怎麼也坐不住,甚至連屋子裡也待不下去了。房間裡的一隻小鍾和大廳裡那隻老鐘同時敲響了十點。 “時間這麼晚了!”我說,“我得到大門口去,外面時不時有點月光,我能順大路看到很遠的地方。也許他現在快要到了,出去接他可以省掉幾分鐘的牽掛。”

風高高地在遮蔽著大門的幾棵大樹間呼嘯。我極目朝大路望去,路的左右兩邊都是靜悄悄、冷清清的,只有在月亮偶爾露出來時,才有云影在路上穿過。除此之外,大路只是一條長長的白帶,單調得看不到一個活動的斑點。 我望著望著,一滴孩子氣的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這是失望和焦急的淚水。我感到害臊,趕忙把它給擦掉了。我一直等候著。月亮完全把自己關在閨房裡了,還嚴嚴實實地拉上了厚實的雲簾。夜色愈來愈濃,雨乘著風勢,迅猛地襲來了。 “但願他會來!但願他會來!”我讓一陣疑為不祥的預感給擄住了,禁不住大聲嚷了起來。在喫茶點之前,我就等著他回來,現在天都黑了,是什麼事絆住他了呢?難道發生什麼意外了嗎?我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件事。我把它看成是災禍的先兆。我擔心自己的希望太美好了,只怕難以實現。我近來享受了那麼多的幸福,唯恐我的運氣已經好過了頭,眼下就要走下坡路了。

“哦,我決不能回屋子裡去,”我想,“他正冒著惡劣的天氣在外面奔波,我不能安坐在火爐邊。與其讓心裡緊張不安,倒不如讓我的四肢多受點累。我要前去迎接他。” 我出發了,走得很快,可是沒走多遠。我剛走出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就听到一陣馬蹄聲。一個騎馬的人疾馳而來,旁邊跟著一條飛跑的狗。去它不祥的預感吧!這正是他,他騎著美羅來了,後面跟著派洛特。他看見了我,因為月亮在天空開闢了一片藍色的領域,晶瑩、明澈地高掛在那兒。他摘下帽子,在頭頂上揮舞著。我馬上迎著他跑上前去。 “瞧!”他一邊伸出手從馬鞍上俯下身來,一邊叫道,“很明顯,沒有我你就不行了吧。踩住我的靴尖,把兩隻手都遞給我,上馬!” 我照著他說的做了。喜悅使我變得敏捷,我一躍而上,坐到了他的身前。他給了我一個熱烈的吻表示歡迎,還自鳴得意地吹噓了幾句。我硬著頭皮聽著。他終於克制住狂喜的心情問道:“這麼晚你還出來接我,簡妮特,有什麼要緊事嗎?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沒有。我只是想到你也許再也不來了呢。讓我在屋子里幹等,我受不了,特別是這樣的大風大雨天。” “大風大雨天,一點不假!喲,你全身滴水,像條美人魚了。快把我的斗篷拉過去裹住身子。可我覺得你在發燒,簡,你的臉和手都熱得燙人。我再問一遍,有什麼要緊事嗎?” “這會兒沒什麼了。我既不害怕也不發愁了。” “這麼說你既害怕又發愁過?” “有一點。我等會兒再告訴你一切吧,先生。不過我想,你知道了我的煩惱,也許只會笑話我的。” “過了明天,我就可以盡情取笑你了,在那以前我可不敢,我的戰利品還沒穩穩到手呢。就是你呀,這一個月來像條鰻魚那麼滑溜,像株薔薇那麼多刺!我不管在哪兒碰一下指頭,都會挨扎。可這會兒我懷裡像抱著一隻迷途的羔羊。你是離了群來尋找你的牧人的,是嗎,簡?”

“我是需要你,可是你別自吹自擂。桑菲爾德到了,讓我下去吧。” 他把我放在石子路上。約翰牽走了他的馬,他跟著我走進大廳後,他叫我趕緊去換上乾衣服,然後去書房找他。我正要向樓梯走去時,他又叫住了我,一定要我答應別耽擱得太久。我的確沒耽擱多久,五分鐘後我就又回到了他的身邊。我看見他正在吃晚飯。 “坐下來,陪我一起吃吧。感謝上帝,除了明天還有一頓外,這在很長時間內可是你在桑菲爾德的最後一頓飯了。” 我在他旁邊坐下,但告訴他我吃不下。 “是不是因為想到就要出門旅行,簡?是不是去倫敦的事讓你沒了胃口?” “今天晚上我還看不清以後的事,先生。而且我也幾乎不知道自己腦子裡有些什麼想法。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實的。”

“可是我應該除外。我是相當真實的——你摸摸看。” “你,先生,最像幻影,最不真實了。你只不過是個夢。” 他大笑著伸出手來。 “這是夢麼?”他邊說邊把手舉到我的眼前。他的手結實,肌肉發達,胳臂又長又健壯。 “是的,儘管我能摸到它,可它仍然是個夢。”我把他伸在我眼前的手按了下去,說道,“先生,你吃完飯了嗎?” “吃完了,簡。” 我打了鈴,叫人把盤子端走。當我們又單獨待在一起時,我撥了撥爐火,然後在主人膝旁的一張矮凳上坐了下來。 “快到午夜了。”我說。 “是的,不過別忘了,簡,你答應過在我結婚的前一晚陪我一起守夜。” “我是答應過,我準備遵守諾言,至少陪一兩個小時。我現在還不想去睡。”

“你全都準備好了嗎?” “全準備好了,先生。” “我也準備好了,”他說,“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明天,我們從教堂回來後,半小時內就離開桑菲爾德。” “很好,先生。” “你說'很好'的時候,簡,帶著多不尋常的微笑啊!你兩邊臉頰上的紅暈多明亮!還有你的眼睛,多麼奇怪地閃閃發光!你身體好嗎?” “我相信很好。” “相信!怎麼回事?告訴我你覺得怎麼樣?” “我說不出,先生,我找不到言詞來告訴你我的感覺。我只希望眼前的這個時刻永不結束。誰知道下一個時刻會帶來什麼命運啊!” “你這是犯了多疑症了,簡。你太興奮了,要不就是太累了。” “你感到平靜和快樂嗎,先生?” “平靜?——不。可是快樂嗎?——打從心坎裡快樂。” 我抬頭望著他,察看他臉上幸福的跡象。他紅光滿面,激情洋溢。 “相信我吧,簡,”他說,“把壓在你心頭的一切負擔都交給我,讓你寬下心來。你怕什麼呢?——怕我將來成不了一個好丈夫?” “這是我根本沒有想到過的念頭。” “是不是對你就要進入的新天地——就要去過的新生活感到害怕了?” “不是。” “你把我弄糊塗了,簡,你那憂傷無畏的眼神和口氣,使我感到困惑和痛苦。我需要你的解釋。” “好吧,先生,那就請聽著。你昨天晚上沒在家對嗎?” “是的。我知道怎麼回事了。你剛才暗示過我,我不在家時發生了什麼事,也許是件沒什麼了不起的事。不過,總而言之,它讓你感到不安了。講給我聽聽,究竟是什麼事?也許是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了什麼了?還是你聽到僕人們在談論什麼?——使你那敏感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了?” “不是的,先生。”這時候時鐘打響了十二點——我等到小鍾清脆的聲音和大鐘重濁的迴響停止,才接著說了下去。 “昨天一整天我都忙個不停,而且在忙碌中我感到很快活。因為我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老在為未來的新天地擔心害怕,我覺得,有希望能跟你生活在一起,是一樁極其快樂的事,因為我愛你。不,先生,現在別撫摩我——讓我好好說下去。昨天,我完全信任天意,相信你我都會萬事如意。你大概還記得,昨天是個好天氣——天高氣爽,決不會讓人對你旅途的平安和舒適感到擔憂。吃過茶點後,我去小徑上散了一會兒步,心裡一直想著你。在我的想像中,我總是看到你離我那麼近,幾乎感覺不到實際你並不在我身邊。我想到了呈現在我面前的生活——你的生活,先生——比起我自己的生活來,要廣闊多了,活躍多了,如同深深的大海和流入大海的又狹又淺的小河相比一樣。真不知為什麼說教者要把這世界稱作淒涼的荒原,在我看來它倒像一朵盛開的玫瑰。夕陽西下時,天氣變冷了,天上佈滿了雲層,我回到了屋子裡。索菲叫我上樓去看看我的結婚禮服,是剛送來的。在衣服盒子裡,結婚禮服的下面,我看到了你給我的禮物——你像王子那樣闊綽地從倫敦訂購來的面紗。我猜想這是因為我不願要珠寶首飾,所以你決心騙我接受一件同樣貴重的東西。我打開它時笑了,心裡盤算著怎樣來取笑你的貴族情趣,還有你那想用貴婦的服飾把自己的平民新娘裝扮起來的努力。我還想著如何把我自己那塊沒有繡花的方絲巾拿下來給你看,這是我準備了用來蓋我卑微的頭的。並且要問問你,對一個既不能給丈夫帶來財富、美貌,又不能帶來親友關係的女人來說,這樣的方巾是不是已經夠好的了。我能清楚地想見到你會有怎樣的神情,而且能聽到你那激烈的共和主義者式的回答,你會高傲地說,你無需靠娶一個富豪的錢袋或貴族的小冠冕來增加你的財富和提高你的地位。” “你簡直看到我的心裡去了,你這個小女巫!”羅切斯特先生插嘴說,“不過,在那條面紗上,除了繡的花之外,你還發現什麼了呢?難道你發現了毒藥或者匕首,讓你現在顯得這麼愁眉苦臉的?” “沒有,沒有,先生。除了它的精美和華麗外,我只在上面發現了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的得意,可那是嚇不著我的,因為我對這個魔鬼已經習慣了。不過,先生,當天黑下來的時候,起了風。昨晚的風不像現在這樣又狂暴又猛烈,而是'鬼哭狼嚎似的嗚咽聲',比這要淒慘可怕得多。我真希望你在家。我走進這間屋子,一看到椅子空著,壁爐沒生火,心裡就一陣發冷。我上床後有好一陣睡不著——一種焦慮不安的心情折磨著我。風越刮越猛,我似乎聽到風聲蓋住了另一種悲哀的嗚咽聲。起初,我分辨不出這聲音發自屋內還是屋外,可是每次風一停息,這聲音就又冒了出來,隱隱約約而又淒淒慘慘。最後我才斷定,那準是一條狗在遠處嚎叫。後來它終於停止了,我很高興。睡著以後,我老是夢見狂風怒號的沉沉黑夜。我也依舊一心盼望著跟你在一起,同時還奇怪而又遺憾地感到有個什麼障礙把我們阻隔開。在睡第一覺的夢中,我一直沿著一條陌生的、曲曲彎彎的路走著,周圍一片漆黑。雨抽打著我,我抱著一個孩子,一個很小的小傢伙,又小又弱,不會走路,在我冰冷的懷裡顫抖著,在我耳邊可憐地哭叫著。我心里以為,先生,你就在這條路上,在前面離我很遠的地方走著,因而我拼命地想追上你,我一次次盡力喊著你的名字,求你停一停——可是我的行動受到了束縛,我的聲音還沒出口就消失了。而你,我覺得走得離我愈來愈遠了。” “現在我就在你身邊了,簡,這些夢還壓在你心上嗎?神經質的小東西!忘掉那些虛幻的苦惱,只想想真實的幸福吧!你說你愛我,簡妮特,對呀——這我決不會忘記,你也不能否認。這話並不是沒說清就從你唇邊消失了,我完全聽到了,既清晰又溫柔,也許只是太嚴肅了一點,但仍像音樂那樣悅耳動聽。'我覺得,有希望能跟你生活在一起,是一樁極其快樂的事,愛德華,因為我愛你。'你愛我嗎,簡?再說一遍。” “我愛你,先生——真心實意地愛你。” “哦,”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真是奇怪,這句話卻痛苦地穿透了我的胸膛。為什麼?我想就因為你說得太真摯、太虔誠了,因為這會兒你仰望著我的目光是那麼忠實、真誠和堅貞不渝。這讓我誠惶誠恐,彷彿某位神靈來到了我的身邊。你就來點惡作劇吧,簡,干那一套你不是很在行嗎?露出你那無所顧忌、羞怯靦腆、讓人生氣的笑容來吧。對我說你恨我——嘲笑我、惹惱我吧,隨你怎麼樣都行,只求別讓我感動。我寧願給激怒,也不想因感動而弄得心裡難受。” “等我把故事講完了,我會嘲笑你,激怒你,讓你心滿意足的。不過現在先聽我講完。” “我以為,簡,你已經全都給我講了。我覺得我已經弄清你憂鬱的根源是在夢裡了。” 我搖了搖頭。 “怎麼!還有別的?不過我不相信還有什麼要緊的事。我預先對你說,我不相信。說吧。” 他那不安的樣子,還有急躁中帶幾分憂慮的神情,使我感到驚異,不過我還是繼續講了下去。 “我還做了另外一個夢,先生,夢見桑菲爾德府成了一片荒涼的廢墟,成了蝙蝠和貓頭鷹棲息的地方。宅子那宏偉的正面只剩下薄殼似的一堵牆,很高,看上去搖搖欲墜。我在一個月明之夜,漫步穿過院內長滿荒草的廢墟,時而被大理石爐壁絆了一下,時而又踢上掉下來的簷板碎片。我裹著披巾,懷裡還是抱著那個陌生的小孩。不管我兩臂有多累,我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把他放下——不管他重得使我多麼步履艱難,我都得抱著他。我聽到大路上遠遠的有馬兒奔跑的聲音,我認定那一定是你,而你正要去一個遙遠的國家,而且一別就要多年。我不顧死活發瘋似地趕忙爬上那堵薄薄的牆,急於要從牆頂上看你一眼。我腳下的石頭在紛紛滾落,我攀住的藤蘿不斷斷落,那孩子嚇得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差點把我給掐死。最後我總算爬到了牆頂。我望見你在那條白色的大路上就像一個斑點,而且變得愈來愈小。陣風猛烈地吹刮著,刮得我站都站不住了。我在那窄窄的牆頂上坐了下來,把那嚇壞了的孩子放在膝頭,哄他安靜下來。你在大路上拐了個彎,我俯身向前,想看你最後一眼。牆突然塌了,我不由得一個晃動,孩子從我膝頭滾了下去。我失去平衡,跌了下來,接著就醒了。” “現在講完了吧,簡。” “現在才講完序言,先生,故事還在後頭呢。醒過來時,一道亮光照花了我的眼睛。我想——哦!天亮了!可是我錯了,那隻是燭光。我猜想準是索菲進來了。梳妝台上放著一支蠟燭。我臨睡前把我的結婚禮服和麵紗都掛在壁櫥裡,現在壁櫥門大開著。我聽見那兒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問道:'素菲,你在幹什麼?'沒人回答,可是有個人影從壁櫥裡出來了,拿起蠟燭,高高舉著,察看著掛在衣架上的衣服。'索菲,索菲!'我又喊道,可是,依然默不作聲。我已經在床上坐了起來,探身向前,先是感到吃驚,接著是迷惑不解,最後血管裡的血全都變得冰涼了。羅切斯特先生,那不是索菲,不是莉亞,也不是費爾法克斯太太。不是的——全都不是,我能肯定,我現在還能肯定——甚至也不是那個奇怪的女人,格雷斯·普爾。” “肯定是她們當中的一個。”我的主人插進來說。 “不是,先生。我嚴肅地向你保證,絕對不是。站在我面前的那個身影,我以前在桑菲爾德府從未見過。那身材,那輪廓,對我來說全是陌生的。” “你形容一下,簡。” “先生,那好像是個女人,又高又大,濃密的黑髮長長地披在背後。我不知道她穿的是什麼衣服,白色筆直,可到底是長袍、被單,還是裹屍布,我就說不上來了。” “你看見她的臉了嗎?” “起初沒有。但沒過多久她就從衣架上取下了我的面紗,把它舉起來盯著看了很久,後來就拿它往自己頭上一披,轉身去照鏡子。就在這時候,我從那昏暗的長方形鏡子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臉和五官。” “是什麼模樣?” “我覺得很可怕,像鬼似的——哦,先生,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臉!一點沒有血色——那是張野蠻的臉。我真但願能忘掉那雙骨溜溜轉動的紅眼睛,還有那張又黑又腫的可怕的臉!” “鬼通常都是蒼白的,簡。” “可這東西,先生,是紫色的。嘴唇又黑又腫。額上橫著一道道皺紋,充血的眼睛上豎著兩道濃濃的黑眉。要我告訴你她讓我想起了什麼了嗎?” “你說吧。” “那個醜惡的德國鬼怪——吸血鬼。” “啊!——它乾了些什麼呢?” “先生,它把我的面紗從自己那醜陋的頭上扯下,撕成了兩半,扔在地上,用腳踩踏。” “後來呢?” “它拉開窗簾,朝外面看了看,也許是它看到天快要亮了。因為它拿起蠟燭,朝門口退去。正走到我床邊,那身影停了下來,一雙火紅的眼睛惡狠狠直朝我瞪著。她猛地把蠟燭舉到我面前,在我的眼皮底下把它吹滅了。我感到她那張可怕的臉在我的臉上方閃出微光,我失去了知覺,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二次——只是第二次——給嚇得昏了過去。” “你醒過來時誰在你身邊?” “沒有人,先生,只看到已是大白天。我起了床,連頭帶臉在水里浸了浸,喝了一大口水。雖然覺得全身軟弱無力,但是並沒有生病,於是我決定除了你之外,不把我看到的這一景象告訴任何別的人。現在,先生,告訴我,這女人是誰,是個什麼人?” “毫無疑問,這是腦子過度興奮的產物,這是肯定的。我對你得細心愛護,我的寶貝,像你那樣的神經,是經不起粗心大意對待的。” “放心吧,先生,我的神經肯定沒有問題。那東西是真的,這件事確實發生過。” “那麼你前面的那些夢呢,也是真的嗎?桑菲爾德是個廢墟?你我之間有沒法逾越的障礙阻隔著?我真的沒掉一滴眼淚——沒接一個吻——沒說一句話就離你而去了嗎?” “沒有。” “難道我會那麼做嗎?好了,把我們倆牢牢地結合在一起的日子已經到來了,等我們倆結合在一起,這種心理恐怖現象就再也不會發生了,我可以保證。” “心理恐怖現象,先生!我真希望自己能相信那隻是心理恐怖現象。既然連你都沒法給我解開那位可怕的來客之謎,那我就更希望如此了。” “既然連我都沒法解釋,簡,那它肯定不是真的了。” “可是,先生,我今天早上起來,對自己也是這麼說的,而當我朝房間里四下張望,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從每件熟悉東西的可喜景像中得到點勇氣和安慰時,卻在那兒——在地毯上——看到了使我的假設站不住腳的東西——那條面紗,被整個兒撕成了兩半。” 我發覺羅切斯特先生嚇了一大跳,打了個寒戰。他連忙伸出兩臂把我摟在懷裡。 “謝天謝地!”他喊道,“即使昨晚真有什麼邪惡的東西到過你身邊,幸而也只損壞了那條面紗——啊,簡直不敢想像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他呼吸急促,緊緊地把我摟在胸前,我差點被他摟得透不過氣來。他沉默了幾分鐘後,又高興地接著說了起來。 “現在,簡妮特,我要把整個事情都給你解釋清楚。這件事一半是夢幻,一半是真的。我並不懷疑有個女人進了你的房間。那女人是——一定是——格雷斯·普爾。你自己就說她是個怪人,從你所了解的一切來看,你也有理由這麼說她——看她對我乾了些什麼?對梅森又乾了些什麼?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你看到她進了你房間,也看到了她的舉動,可是由於你在發燒,差不多是迷迷糊糊的,所以你把她看成了一副惡鬼的樣子,跟她本來的面目不一樣了。披頭散發啊,又腫又黑的臉啊,誇大了的身材啊,全是幻想出來的東西,是做惡夢的結果。惡狠狠地撕破面紗倒是真的,這也像她幹出來的事。我知道你會問我,為什麼我要把這麼一個女人留在家裡。這等我們結婚有了年頭,我會告訴你的,只是現在不行。你滿意了嗎,簡?你接受我對這個謎的解釋嗎?” 我想了想,說實話,我覺得這似乎是唯一可能的解釋。說滿意那倒未必,不過為了讓他高興,我竭力露出滿意的樣子說寬了心,那倒是真的——因此我用一個表示滿意的微笑回答了他。這時,因為時間早已過了一點,我準備起身離開他了。 “索菲不是陪阿黛爾睡在兒童室嗎?”我正在點蠟燭時,他問道。 “是的,先生。” “阿黛爾的小床上你完全睡得下。今晚你就跟她同睡一床吧,簡。你講的那個事會使你神經緊張,這一點都不奇怪。所以我不想讓你單獨一個人睡。答應我,到兒童室去睡吧。” “我很樂意這樣做,先生。” “還要從裡面把門閂牢。你上樓時把索菲叫醒,推說要請她明天及時喚醒你,因為你得在八點以前就穿好衣服,用完早餐。好啦,現在別再心事重重了,把討厭的煩惱拋開吧,簡妮特。你沒聽到風已經小到成了悄聲細語了嗎?雨點也不再敲打窗玻璃了,瞧,”他撩起了窗簾,“多美好的夜色!” 夜色確實很美。半個天空都純潔無瑕。風向已經轉成從西向東,雲朵排成一行行銀白色長隊,被風推動著向東飄去。月亮寧靜地照耀著。 “啊,”羅切斯特先生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我問道,“現在我的簡妮特感覺怎麼樣?” “夜很寧靜,先生,我也一樣。” “那你今晚不會再夢見離別和憂傷,只會夢見歡樂的愛情和幸福的結合了。” 這個預言只實現了一半。我確實沒有夢見憂傷,但也沒有夢見歡樂,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睡著。我把阿黛爾摟在懷裡,看著那孩童的酣睡——那麼安寧,那麼恬靜,那麼天真——我就這樣望著,等待著白天的來臨。我的全部生命力都在我的軀體中清醒著,活躍著。太陽剛一升起,我就起了床。至今我還記得我離開時阿黛爾緊緊地抱住我,記得我把她的小手從我脖子上鬆開時我吻了吻她,我還帶著不可思議的感謝對著她哭了起來。為了怕自己的啜泣聲驚醒她安靜的酣睡,我趕快從她身旁走開。她彷彿是我往日生活的標誌,而我現在要打扮好去相會的他呢,則是我未知的明天的象徵,令我敬畏而又愛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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