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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八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5760 2018-03-18
半個小時還沒到,鐘敲五點,學校已下課,大家都到飯廳喫茶點去了。這時候我才敢下來。天色已經十分昏暗,我悄悄退到一個角落裡,在地板上坐了下來。一直支撐著我的那股魔力開始消失,出現了反作用。不一會兒,難以抗拒的悲痛攫住了我,我頹然撲倒在地上。現在我哭了。海倫·彭斯已不在這兒,再也沒有什麼力量來支撐我了。只剩下我孤單一人,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我的淚水淌落到地板上。我原本打算在洛伍德做個非常非常好的孩子,做很多很多事情,交很多很多朋友,爭取得到別人的尊重,贏得別人的愛。我已經有了明顯的進步。就在那天早上,我已升到了全班的第一名,米勒小姐熱情地誇獎了我,譚波爾小姐也微笑表示讚許,她答應教我畫畫,還允許我學法文,只要在今後兩個月裡繼續有這樣的進步。而且同學們也都對我很好,跟我年齡相仿的同學都對我平等相待,誰也沒有欺侮我。可如今,我又被打倒了,再次遭到踐踏,我還有再爬起來的一天麼?

“永遠沒有了。”我想,一心盼著死掉算了。我正泣不成聲地訴說著這一心願時,有人走過來了。我驚跳了起來——朝我走近的又是海倫·彭斯。即將熄滅的爐火剛好還能照見她在這間空蕩蕩的長屋子中走來。她給我端來了咖啡和麵包。 “來,吃點東西,”她說,可是我把它們都推開了,只覺得在眼下這種境況裡,哪怕一滴咖啡或者一小塊麵包,就會把我噎住。海倫注視著我,似乎有點驚訝。這時,我使勁克制,可怎麼也沒法使我的激動情緒平息下來。我繼續放聲大哭。她在我身旁的地板上坐了下來,雙臂抱膝,把頭倚在膝蓋上。她像個印度人似地一直保持著這種姿勢,默不作聲。最後還是我先開了口: “海倫,你幹嗎還跟一個人人都看作撒謊者的姑娘待在一起呢?”

“人人?簡,你說什麼呀!總共只有八十個人聽到他這樣說你,可世界上有幾萬萬人哩。” “幾萬萬人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認識的這八十個人都瞧不起我了。” “簡,你錯了,也許全校沒有一個人鄙視你或者不喜歡你,我敢肯定,許多人還很同情你哩。” “聽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那些話,你們怎麼還會同情我呢?”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又不是上帝,他甚至也不是個受人尊敬的大人物。這兒的人並不喜歡他,他也從來沒有做點什麼來讓人喜歡。要是他把你當作一個特殊的寵兒,那你倒會發現在你周圍全是或明或暗的敵人了。事實上,大部分人只要有膽量,都會對你表示同情的。在一兩天裡,老師和同學們也許會用冷淡的眼光看你,其實她們心裡卻暗暗懷著對你友好的感情。而且,只要你不屈不撓,繼續好好努力,用不了多久,這種暫時抑制住的感情,會更加明顯地表露出來的。再說,簡……”她停住不說了。

“怎麼啦,海倫?”我說道,把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裡。她輕輕搓揉著我的手指,讓它們暖和過來,接著又說: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恨你,都相信你壞,只要你自己問心無愧,相信自己是無辜的,你就不會沒有朋友。” “不,我知道我應該看重自己,可這還不夠。要是別人不愛我,那我寧可死掉,這也比活著強——我受不了孤獨和遭人憎恨,海倫。你瞧,為了得到你,或者譚波爾小姐,或者任何一個我真正愛的人的真誠的愛,我會心甘情願地讓我的胳臂折斷,或者讓公牛用尖角把我挑起來,或者站在尥蹶子的馬後面,讓它用蹄子踢我的前胸……” “噓,簡!你把人的愛看得太重了,你太容易衝動,太感情用事。那隻創造了你的軀殼、又賦予它生命的至尊的手,除了給了你脆弱的自身,或者像你一樣脆弱的造物之外,還給你準備了別的財富。除了這個塵世,除了人類,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一個神靈的王國。這個世界就在我們周圍,它無所不在。那些神靈守衛著我們,因為他們受命有保護我們的責任。哪怕痛苦和恥辱把我們折磨得死去活來,哪怕蔑視從四面八方襲擊我們,而憎恨又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天使們定會看到我們遭受的苦難,知道我們是無辜的。(只要我們確實是無辜的。就像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一樣,你並沒有犯下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指責的那些罪過,這些是他從里德太太那兒聽來的,還牽強地作了誇大。我這是從你熱情的眼睛和開朗的額頭上看出你真誠的天性的。)上帝只是在等著我們的靈魂和肉體分離,到時候好最後給予我們充分的報酬。既然生命很快就會終結,死亡又確實是通向幸福和榮耀之門,那我們又何必總是沉溺在痛苦之中呢?”

我默不作聲,海倫使我平靜下來了。但在她給予的這份寧靜中,卻攙雜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哀傷。在她說話時,我隱約感覺出了這種悲哀,可又說不出這種感覺究竟從何而來。她說上面那番話以後,稍稍有點氣喘,還短短地咳嗽了幾聲,我一時間忘掉了自己的悲傷,轉而對她產生了一種隱約的關切之情。 我把頭靠在海倫的肩上,用胳臂摟住她的腰,她把我拉近身邊,我們倆默默地偎依著。我們這樣坐了沒多久,又進來了一個人。這時,天上的幾塊陰雲被一陣風捲走了,露出了皎潔的月亮,月光瀉進近旁的窗戶,清晰地照亮了我們倆,也照在了走近來的那個人身上。我們一眼就認出了,來的是譚波爾小姐。 “我是特意來找你的,簡·愛,”她說,“我要你上我屋裡去。既然海倫·彭斯跟你在一起,那她也一塊兒來吧。”

我們去了。學監領著我們穿過幾條複雜的走廊,爬上一道樓梯,才來到她的房間。房間裡生著熊熊的爐火,顯得非常舒適。譚波爾小姐讓海倫·彭斯坐在壁爐邊的一張矮扶手椅上,她自己也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把我叫到身旁。 “都過去了嗎?”她低頭瞧著我的臉,問道,“有沒有把你的悲傷全都哭掉?” “我怕我永遠哭不掉了。” “為什麼?” “因為我是冤枉的。現在你,小姐,還有別的人,都會以為我是很壞了。” “你自己證明是個怎樣的人,我們就會把你看成是個怎樣的人的,我的孩子。繼續做個好姑娘吧,你會讓我們滿意的。” “我會嗎,譚波爾小姐?” “你會的。”她用胳臂摟著我說,“現在告訴我,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說的你那位女恩人是誰?”

“里德太太,我的舅媽。我舅舅去世了,他把我託付給她撫養。” “那麼,她不是自願收養你的?” “是的,小姐。為了不得不這樣做,她還非常惱火哩。只是我常聽傭人們說,我舅舅臨終時要她許過諾,要她答應永遠撫養我。” “好吧。還有,簡,你知道,或者至少我要讓你知道,當一個犯人受到控告時,總是允許他為自己辯護的。現在人家指責你撒謊,那你就在我面前盡量為自己辯護吧。把你記得的情況如實說出來。不要添油加醋,也不要誇大事實。” 我從心底里下了決心,這次我一定要說得恰如其分,盡量做到準確無誤。我考慮了幾分鐘,以便把我要說的話理清頭緒,然後對她說了我悲慘童年的全部經歷。由於心情激動,我感到精疲力盡,我說得比我平時談到這個傷心話題時,口氣要溫和得多。再說我也牢記著海倫不要耽迷於憎恨的警告,因此在講述時,摻入的怨恨和惱怒也比平時少得多。正因為我有所克製而且敘述扼要,聽起來反而顯得更加可信。我一邊講一邊覺察到,譚波爾小姐完全相信我的話。

在講述過程中,我提到勞埃德先生在我昏倒後曾來看過我,因為對我來說,我怎麼也忘不了紅房子那段可怕的插曲。在說到那些細節時,我的激動肯定在某種程度上越出了界限。因為我怎麼也不會淡忘,里德太太悍然不顧我的拼命求饒,再次把我鎖進那間鬧鬼的黑屋子裡時,我所經受的那種揪心的痛苦。 我說完後,譚波爾小姐默默地註視了我幾分鐘,然後說: “勞埃德先生我有點認識。我要給他寫封信,要是他的回信跟你說的一樣,那就要當眾為你洗清一切罪名。對我來說,簡,你現在就是清白無辜的了。” 她吻了吻我,仍然讓我待在她的身邊(我滿心歡喜地站在那兒,因為看著她的臉,她的衣著,她的一兩件飾物,她的白皙的前額,她的一綹綹閃光的鬈髮和亮晶晶的黑眼睛,我獲得了一種孩子的喜悅),然後她開始跟海倫·彭斯說起話來。

“你今晚怎麼樣,海倫?今天咳得厲害嗎?” “我想不算太厲害,小姐。” “那你胸口的疼痛呢?” “稍微好一點了。” 譚波爾小姐站起身來,拿起她的手,給她量了一下脈搏,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她坐下時,我聽見她輕輕嘆了口氣。她心事重重地沉思了幾分鐘,後來才振作起精神,高興地說: “可是今天晚上你們兩個是我的客人呀,我得把你們當客人來款待。”她打了打鈴。 “芭芭拉,”她對應聲前來的女僕說,“我還沒吃過茶點,把茶盤端來,給這兩位年輕小姐加兩隻杯子。” 茶盤很快就端來了。在我看來,放在爐邊小圓桌上的細瓷茶杯和亮晶晶的茶壺,是多麼美啊!茶的熱氣、烤麵包的味兒,又是多麼香啊!可是使我失望的是(因為我已經開始感到餓了),我發現麵包只有很小的一份。譚波爾小姐也發現了。

“芭芭拉,”她說,“你不能再拿一點麵包和黃油來嗎?這一點不夠三個人吃的。” 芭芭拉出去了。不一會她就回來了。 “小姐,哈頓太太說,她已照平時的分量送來了。” 得說明一下,哈頓太太是總管,是個跟勃洛克赫斯特先生一樣心腸的女人,是用同樣的鯨骨和生鐵製成的。 “哦,好吧!”譚波爾小姐回答說,“那我看我們只好將就一下了,芭芭拉。”等那姑娘退出之後,她又微笑著加了一句,“幸好這一次我還有辦法彌補一下不足。” 她請海倫和我坐到桌子跟前,在我們每人面前放上一杯茶。一片味道很好可是很薄的烤麵包,然後起身用鑰匙打開一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紙包,我們的眼前馬上出現了一個很大的香草子餅。 “我本來想讓你們每人帶一點回去吃的,”她說,“可是烤麵包這麼少,只好這會兒就吃了。”說著就很慷慨地把餅切成一片片。

那天晚上,我們就像享用山珍海味似地飽餐了一頓。而在這盛情的款待中,同樣讓我們感到莫大愉快的,還有女主人看著我們用她慷慨提供的美食填飽轆轆的飢腸時,臉上露出的那種滿意的微笑。吃完茶點,端走盤子後,她又招呼我們到爐火跟前去,我們一邊一個坐在她的身旁。這時她和海倫開始交談起來,能讓我聽到這樣的談話,實在是一種幸運。 譚波爾小姐總是那麼神態安詳,舉止莊重,談吐彬彬有禮,這就使得她決不會陷於狂熱、激動和浮躁,也使看著她和聽著她說話的人肅然起敬,感受到一種得到淨化的愉悅。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可是海倫·彭斯的情況,卻讓我大吃一驚。 令人精神振作的茶點,熊熊的爐火,她敬愛的導師跟她在一起以及親切相待,也許比這一切更重要的是,她那獨特的頭腦中的某種念頭,激起了她內心的力量。這些力量甦醒了,熊熊燃燒了。首先,它們在她的臉頰上泛起了紅光,而在這以前。我在她臉上看到的一直只有蒼白,毫無血色。其次,它們也在她那雙眼睛水汪汪的光澤中閃閃發亮,使得它們突然顯出一種比譚波爾小姐的眼睛更為奇特的美——這種美既不是來自眸子漂亮的顏色,也不是來自那長長的睫毛和描過似的眉毛,而是一種眼神的內涵之美,一種目光的流動和光彩之美。接著,她的心和口彷彿連成了一片,話語滔滔不絕地源源湧出,我也說不出它來自哪個源頭。難道一個十四歲的姑娘有這麼寬廣、這麼強健的心胸,竟能容下不斷湧出如此純潔、豐富和熱情洋溢的語言的源泉麼?在那個對我來說值得懷念的晚上,海倫的談話就有這樣的特色。她的心靈似乎急匆匆地要在這短暫的時刻中,享受掉別人在漫長的一生中所享受的生活。 她們倆談論著我從未聽說過的事情。談到古老的民族和時代,遙遠的國家,已經發現或正在猜測中的大自然的奧秘。她們還談到各種書籍。她們讀過的書真多啊!她們的知識多麼淵博啊!她們好像還很熟悉法國人的名字和法國作家。而最使我感到驚奇的是,譚波爾小姐問海倫,她是否偶爾還能抽出一點時間溫習她父親教她的拉丁文,說著還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書,叫她讀一頁“維吉爾”,並逐字進行翻譯。海倫照著做了,我每聽她念一行,我的崇敬心理便隨之擴大一分。她剛結束,就寢的鐘聲就響了。再耽擱下去是不允許的。譚波爾小姐擁抱了我們倆,在把我們摟到懷裡時,說: “上帝保佑你們,我的孩子們!” 她擁抱海倫的時間比我長,也更不樂意放開她。她目送到門口的也是海倫;為了海倫,她又一次悲嘆了一聲;也是為了海倫,她擦去了臉上的一顆淚珠。 一到宿舍,我們就听見斯凱契德小姐的聲音。她正在檢查抽屜,剛把海倫·彭斯的抽屜拉開。我們一進去,她就迎頭給海倫一頓痛罵,還要她明天把那六件折得不夠整齊的東西別在肩膀上。 “我的東西的確亂得丟人,”海倫喃喃地悄聲對我說,“我原本想整理一下的,可是給忘了。” 第二天早上,斯凱契德小姐在一塊硬紙板上用醒目的字體寫了“邋遢”兩字,把它像經匣似地縛在海倫那寬闊、溫和、聰明且顯得厚道的額頭上。她一直耐心地戴著它到傍晚,毫無怨言,把這看作是應得的懲罰。下午的功課一結束,斯凱契德小姐剛離開,我就跑到海倫跟前,把那紙板一把扯下,扔進了火裡。整整一天,她沒能發出的怒火一直在我的心中燃燒,大顆大顆的熱淚不斷地灼痛我的雙頰。看到她那副逆來順受的可憐模樣,我心痛得實在無法忍受。 在上面講的這些事發生後大約一星期,給勞埃德先生寫去信的譚波爾小姐收到了他的回信。看來他的話證實了我的陳述。譚波爾小姐召集起全校師生,宣布說,對簡·愛的種種指控已經作了調查,現在她很高興地可以告訴大家,簡·愛是無辜的,對她所加的一切罪名都已得到徹底的昭雪。於是老師們都紛紛前來和我握手,吻我,我的同學們的行列中也發出了一片高興的嗡嗡聲。 一個令人傷心的包袱就這樣卸去了,從這時候起,我就開始重新努力,決心排除一切困難,闖出一條路來。我勤奮苦幹,而成功也相應地隨之而來。通過實踐使我原本不太強的記憶力有了改善,多做練習也使我的頭腦變得大為敏銳。只過了幾個星期,我就升了一班,不到兩個月,就批准我開始學習法文和繪畫了。我學了動詞Etre的前兩種時態,在同一天裡還畫了我的第一張茅屋圖(順便說一下,那茅屋的牆壁斜得超過了比薩斜塔)。那天晚上上床的時候,我竟然忘了在想像中為自己置備一桌有熱乎乎的烤土豆或者白麵包加鮮牛奶的巴米賽德式晚宴,而往常我總是用這來滿足腹中難受的飢渴感的。這一晚,想像中出現的卻是一幅幅完美的圖畫,我在黑暗中飽覽了這些全是我親手繪出的圖畫,其中有自由流暢地勾勒出來的房舍和樹木,情趣盎然的山岩和廢墟,克伊普式的畜群,還有蝴蝶兒在含苞欲放的玫瑰花上翩翩飛舞,鳥兒啄食熟透的櫻桃,藏著珍珠般鳥蛋的鷦鷯窠,周圍盤繞著常春藤的嫩枝等等令人賞心悅目的圖畫。我心裡還在掂量,我是不是能把比埃洛夫人那天給我看過的那本薄薄的法國故事書流暢地翻譯出來。可是這個問題還沒有得到圓滿的解決,我就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所羅門說得好:“吃素菜,彼此相愛,強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現在,要我拿洛伍德和它的一切匱乏貧困,去換取蓋茨海德府及其每天的奢華享受,我是決不會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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