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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3650 2018-03-18
那天,再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沒錯,早上我們還在光禿禿的灌木林中漫步了一個小時,可是打從吃午飯起(只要沒有客人,里德太太總是很早吃午飯),就刮起了冬日凜冽的寒風,隨之而來的是陰沉的烏雲和透骨的冷雨,這一來,自然也就沒法再到戶外去活動了。 這倒讓我高興,我一向不喜歡遠出散步,尤其是在寒冷的下午。我覺得,在陰冷的黃昏時分回家實在可怕,手指腳趾凍僵了不說,還要挨保姆貝茜的責罵,弄得心里挺不痛快的。再說,自己覺得身體又比里德家的伊麗莎、約翰和喬治安娜都纖弱,也感到低人一等。 我剛才提到的伊麗莎、約翰和喬治安娜,這時都在客廳裡,正團團圍在他們的媽媽身邊。里德太太斜靠在爐邊的一張沙發上,讓幾個寶貝兒女簇擁著(這會兒既沒爭吵,也沒哭鬧),看上去非常快活。我嘛,她是不讓和他們這樣聚在一起的。她說,她很遺憾,不得不叫我離他們遠一點,除非她從貝茜口中聽到而且自己親眼目睹,我確實是在認認真真地努力養成一種更加天真隨和的性情,更加活潑可愛的舉止——也就是說,更加輕鬆、坦率、自然一些——要不,她說什麼也不能讓我享受到只有那些知足快樂的小孩才配享受的待遇的。

“貝茜說我乾了什麼啦?”我問。 “簡,我可不喜歡愛找岔子和尋根究底的人;再說,一個小孩子家竟然這樣對大人回嘴,實在有點不應該。找個地方坐著去。不會說討人喜歡的話,就別作聲。” 客廳隔壁一間小小的早餐室。我溜進那間屋子。那兒有個書架。我很快就找了一本書,特意挑了一本有很多插圖的。我爬上窗座,縮起雙腳,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著,把波紋厚呢的紅窗簾拉得差不多合攏,於是我就像被供奉在這神龕似的雙倍隱蔽的地方。 褶襉重重的猩紅窗簾擋住了我右邊的視線,左邊卻是明亮的玻璃窗,它保護著我,使我免受這十一月陰冷天氣的侵襲,又不把我跟它完全隔絕。在翻書頁的當兒,我偶爾眺望一下冬日午後的景色。遠處,只見一片白茫茫的雲霧,近處,是濕漉漉的草地和風雨摧打下的樹叢。連綿不斷的冷雨,在一陣陣淒厲寒風的驅趕下橫掃而過。

我重又低頭看我的書——我看的是比尤伊克插圖的《英國禽鳥史》。一般來說,我對這本書的文字部分不大感興趣,但是有幾頁導言,雖說我還是個孩子,倒也不能當作空頁一翻而過。其中講到海鳥經常棲息的地方,講到只有海鳥居住的“孤寂的岩石和海岬”,講到挪威的海岸,從最南端的林訥斯內斯角到最北的北角,星羅棋佈著無數島嶼—— 不能不加註意就一翻而過的,還有講到拉普蘭、西伯利亞、斯匹次卑爾根、新地島、冰島和格陵蘭的荒涼海岸的地方,還有“那遼闊無垠的北極地帶,那些一片冷寂、渺無人煙的地區,那兒常年雪積冰封,經過千百個嚴冬的積聚,已經成了一片堅實的冰原,晶瑩光亮,就像阿爾卑斯山上層層疊疊的高峰,環繞地極,使得嚴寒更加集中起它的無窮威力”。對這些一片慘白的區域,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它雖然朦朦朧朧,像所有依稀浮現在孩子腦海中那些似懂非懂的概念,但又出奇的生動。這幾頁導言裡的文字,和後面的插圖有著密切關係,使得那些屹立在波濤洶湧、浪花飛濺的大海中的礁石,擱淺在荒涼海岸上的破船,還有那從雲縫間俯視著沉舟的幽靈般的冷月,都變得更加意味深長了。

我說不出在那片冷冷清清的墓地上,籠罩著一種什麼情調,那裡有刻有碑文的墓碑,一扇大門,兩棵樹,破牆圍著的低矮地面,還有一彎初升的新月,表明已是黃昏時分。 兩艘船停泊在凝滯不動的海面上,我相信那準是海上的幽靈。 魔鬼從後面按住竊賊背上的包裹,我趕緊把這一頁翻過去。這情景太可怕了。 這一幅也一樣,頭上長角的黑色怪物高坐在岩頂上,望著遠處一群圍著絞刑架的人。 每幅畫都在講述一個故事。對我這麼個理解力還不強,鑑賞力也不夠的孩子來說,常覺得它們神秘莫測,不過也感到十分有趣,就跟貝茜有時候講的故事一樣。在冬天的夜晚,碰上她心情好的時候,她會把熨衣桌搬到兒童室的壁爐旁,讓我們坐在周圍。她一邊熨平里德太太的挑花褶邊,把她的睡帽帽沿熨出褶襉,一邊就講些愛情和冒險的小故事,來滿足我們這些全神貫注、急著要聽故事的小聽眾。這些小故事大多來自古老的神話和更古老的謠曲,或者是(我後來發現)來自《帕美拉》和《莫蘭伯爵亨利》。

在我的膝頭攤著比尤伊克的書時,那會兒我真快活,至少在我是如此。我什麼都不怕,就怕有人來打擾我,可偏偏這麼快就有人來打擾了。早餐室的門給打開了。 “嘿!憂鬱小姐!”約翰·里德的聲音在叫喚。接著他突然停下不作聲了,發現房間裡顯然沒有人。 “見鬼,她上哪兒去了?”他接著說:“麗茜!喬琪!(他在叫他的姐妹。)瓊不在這兒。告訴媽媽,她跑到外面雨地裡去了——這個壞東西!” “幸虧我拉上了窗簾。”我心裡想,同時急切地希望他不會發現我藏身的地方。靠約翰·里德自己是一定發現不了的,他這人眼睛不尖,頭腦也欠靈。可是伊麗莎剛往門裡一探頭,就馬上說道: “她在窗座上呢。準是的,傑克。” 我趕緊跑了出來,我一想到會讓這個傑克給硬拖出來就嚇得發抖。

“你有什麼事嗎?”我局促不安地問道。 “應該說:'你有什麼事嗎,里德少爺?'。”這就是他的回答。 “我要你過來。”說著他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做了個手勢,示意要我過去站在他面前。 約翰·里德是個十四歲的學生,比我大四歲,我才十歲。按他的年齡來說,他長得可以說過於高大肥胖,膚色灰暗,顯得不健康,他臉盤寬大,粗眉大眼,腿肥臂壯,手腳都很大。他吃起飯來總是狼吞虎咽的,結果弄得肝火很旺,兩眼昏花,雙頰鬆垂。眼下,他本該在學校裡,可是他媽媽把他接回家來已住了一兩個月,說是“因為他身體不好”。他的老師邁爾斯先生斷言,只要他家裡少給他送點糕餅甜食去,他準能過得很好。可是做母親的卻聽不進這種刺耳的意見,寧願抱著比較高雅的看法,把約翰的臉色不好歸因於用功過度,或許還歸因於想家。

約翰對他的母親和姐妹沒有多少感情,對我則抱有一種惡感。他欺侮我,虐待我,一星期決不是兩三次,也不止一天一兩回,而是連續不斷。我身上的每根神經都怕他,只要他一走近我,我骨頭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會嚇得直抽搐。有時候我都被他給嚇呆了,因為無論他恫嚇也罷,折磨也罷,我都無處申訴。僕人們都不願意為幫我對付他而得罪了他們的小主人。里德太太對此則完全裝聾作啞,她從來看不見他打我,也從來聽不見他罵我,雖然他經常當著她的面打我罵我。不用說,他背著她打我罵我的次數就更多了。 我已經對約翰順從慣了,於是便走到他的椅子跟前。他朝我伸出了舌頭,足足有三分鐘之久,就差沒伸斷舌根。我知道他就要動手打我了,一邊心裡擔心著挨打,一邊凝神打量著這就要動手打我的人那副醜陋可厭的嘴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從我臉上看出了我的心思,因為他二活沒說,突然狠狠地給了我一拳。我一個踉蹌,從他椅子跟前倒退了一兩步才站穩身子。

“我這是因為你剛才給我媽回話時竟敢那麼無禮。”他說,“是因為你鬼鬼祟祟躲在窗簾後面,還因為兩分鐘前你眼睛裡露出的那副鬼神氣,你這耗子!” 我已聽慣了約翰·里德的謾罵,從來不想回嘴,我心裡想的只是怎麼來捱過謾罵以後的這頓毒打。 “你躲在窗簾後面乾什麼?”他問。 “我在看書。” “把書拿來。” 我回到窗口,把書拿了過來。 “你沒資格動我們家的書。我媽說了,你是個靠別人養活的人。你沒錢,你爸一分錢也沒給你留下。你該去討飯,不該在這兒跟我們這樣上等人的孩子一起過活,跟我們吃一樣的飯菜,穿我媽花錢買來的衣服。今天,我要好好教訓教訓你,你竟敢亂翻我的書架。這些書全是我的。這整幢房子都是我的,或者說,過不了幾年都是我的,滾!站到門口去,別挨著鏡子和窗子。”

我照著做了,起初還不明白他這是什麼用意,可是一當我看到他舉起那本書,掂了掂,站起身來,看樣子要朝我扔過來時,我驚叫一聲,本能地往旁邊一閃,但已經來不及了,書扔了過來,打在我的身上,我跌倒在地,頭撞在門上,磕破了,磕破的地方淌出了血,疼得厲害。這時,我的恐懼已經超過了極限,另外的心理緊接著佔了上風。 “你這個狠毒的壞孩子!”我說,“你簡直像個殺人犯……你是個管奴隸的監工……你像那班羅馬暴君!” 我看過哥爾德斯密斯的《羅馬史》,對尼祿和卡利古拉一類人,已經有我自己的看法。我曾在心裡暗暗拿約翰和他們作過比較,可是從沒想到會這樣大聲地說出來。 “什麼!什麼!”他嚷了起來,“你竟敢對我說這樣的話?伊麗莎、喬治安娜,你們聽見沒有?我還能不去告訴媽媽?不過我先要……”

他朝我直撲過來。我感到他揪住了我的頭髮,抓住了我的肩膀,他已經在跟一個無法無天的亡命之徒肉搏了。我看他真是個暴君,殺人犯。我覺出有幾滴血從我頭上一直順著脖子流下,還感到有些劇痛難當。這些感覺一時壓倒了我的恐懼,我發瘋似的對打起來。我的雙手究竟乾了些什麼,我自己也不大清楚,只聽到他罵我:“耗子!耗子!”還大聲地吼叫著。幫手就在他身旁,伊麗莎和喬治安娜急忙跑去叫已經上樓的里德太太,這會兒她已趕到現場,後面還跟著貝茜和使女阿博特。我們給拉開了。只聽得她們在說: “哎呀!哎呀!這樣撒潑,竟敢打起約翰少爺來了!” “誰見過這樣的壞脾氣!” 里德太太又補了一句: “把她拖到紅房子裡去關起來。”立刻就有四隻手抓住了我,把我拖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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