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60章 第十四章

早晨五點鐘,天色還一片漆黑。中路部隊、後備隊和巴格拉基昂的右翼還沒有出發,但在左翼,步兵、騎兵和砲兵縱隊已經起床,開始活動,按照計劃他們應該首先下坡去攻擊法軍右翼並把他們驅逐到波希米亞山中。一切多餘的東西都被扔到篝火裡,篝火的煙把大家的眼睛都刺痛了。天又冷又黑。軍官們匆匆地喝著茶,吃著早餐。士兵們嚼著麵包幹,使勁頓足取暖。他們聚集在篝火周圍,把殘餘的棚子、椅子、輪子、木桶和其他無法帶走的東西統統投到火裡燒掉。奧軍縱隊嚮導在俄軍中間走來走去,充當前驅。奧國軍官在團長營地附近一出現,全團就行動起來:士兵們離開篝火,把煙斗插進靴筒裡,行囊放到車上,拿起槍,排好隊。軍官們扣上衣服,佩好劍,掛上背囊,一邊叫嚷,一邊巡視隊伍。輜重兵和勤務兵套好馬,把行李裝上車,捆綁好。副官、營長和團長都騎上馬,畫了十字,對留在後面的輜重兵發出最後的指示和命令,交代好任務。於是幾千隻腳就一起發出單調的響聲。各縱隊向前運動,但不知道往哪裡去,並且由於周圍的人、煙和越來越濃的霧,看不見他們離開的地方,也看不見他們要去的地方。

在行軍中,士兵被他們的團所包圍、限制和引導,就像水兵在軍艦裡一樣。不論他們走多遠,也不論他們走到什麼奇怪、陌生和危險的地方,周圍總是那些夥伴、那個隊伍、那個司務長、那條軍犬和那些長官,就像水兵周圍總是甲板、桅檣和纜索一樣。士兵平時不太關心他們在什麼地方,但一旦交戰,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精神世界就會變得嚴肅緊張,預感到生死攸關的莊嚴時刻臨近,並且產生異常的好奇心。在戰鬥的日子裡,士兵們精神抖擻,他們的注意力就會越出他們所在的團,他們會用心細聽,留神察看,急切地打聽周圍發生的一切。 霧越來越濃,天色雖然亮起來,但十步開外還是看不清。看上去灌木好像大樹,平地好像峭壁和斜坡。任何地方,十步開外都可能遭遇看不見的敵人。但俄軍各縱隊一直在濃霧中走著,下山上山,經過花園和圍牆,在陌生的地方哪裡也沒有碰上敵人。相反,士兵們知道,前後左右都有俄軍縱隊在朝一個方向前進。士兵們個個感到高興,因為知道有許許多多自己人都在往那個未知的地方走去。

“你瞧,庫爾斯克團也過去了。”隊伍裡有人說。 “好哇,弟兄們,我們的部隊來了多少!晚上一看,到處都是火光,望不到邊。簡直就像莫斯科!” 儘管沒有一個縱隊指揮官到隊伍裡來同士兵們談談話(就像我們在軍事會議上看到的那樣,縱隊指揮官情緒不佳,對當前的戰鬥不滿,因此只是奉命辦事,不關心鼓舞士氣),儘管如此,士兵們還是高高興興去作戰,尤其是向敵人進攻。不過,在濃霧中走了一小時光景,大部分軍隊不得不停下來。這時隊伍里傳播著一種混亂不快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怎樣傳播開來的,很難斷定,但確實在傳播著,並且像水往低處流那樣,不知不覺、卻又無法遏止地迅速流開來。如果俄軍沒和同盟軍在一起,這種混亂的感覺也許會傳播得慢一點,但現在大家都樂於把混亂的原因歸咎於德國人,認為是那些愛吃香腸的傢伙造成了危險的混亂。

“怎麼停下來了?路堵住了?還是碰上了法軍?” “沒有,沒聽說,要是碰上,會開槍的。” “先是急急忙忙地催我們出發,現在又莫名其妙地停在野地裡,都是該死的德國佬在搗鬼,這些笨蛋!” “我真想把他們全趕到前線。他們多半都擠在後方。這下子我們只好在這裡挨餓了。” “怎麼樣,快過去了嗎?據說是騎兵把路堵住了。”一個軍官說。 “咳,該死的德國佬,連自己的地方都不認得。”另一個軍官說。 “你們是哪個師的?”一個副官騎馬過來,嚷道。 “十八師。” “那你們為什麼還待在這裡?你們早就該到前面去了,這樣到晚上也到不了啦。真是愚蠢的命令,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軍官說著騎馬走了。

接著,一位將軍騎馬跑來,生氣地嚷嚷著,他說的不是俄語。 “他嘰哩咕嚕囉唆什麼,誰也聽不懂,”一名士兵模仿著跑開的將軍,說,“我真想把他們都斃了,這些混蛋!” “命令我們九點以前到達目的地,可我們連一半路都沒走到。這叫什麼命令!”四面八方都發出類似的牢騷。 軍隊出發時的高昂士氣變成對糊塗命令和德國人的惱怒。 混亂的原因是,奧國騎兵在左翼運動時,最高指揮部發現我軍中路離右翼太遠,就命令騎兵轉移到右側。幾千名騎兵在步兵前面移動,步兵就只好等待。 前面,一個奧軍縱隊嚮導同一個俄國將軍發生衝突。俄國將軍高聲叫嚷,要騎兵停下來;奧國軍官卻說,這不能怪他,要怪最高指揮部。這時軍隊停下來,感到無聊,情緒低落。一小時後,軍隊又向前移動,走下山去。山上的霧開始消散,但山下的霧卻更濃。前面,在霧中,傳出一聲槍響,又是一聲,開頭不均勻,稀稀拉拉:嗒啦嗒……嗒,然後越來越勻,越來越密。於是哥德巴赫河上的戰鬥開始了。

俄軍沒想到在河邊遭遇敵人,並且在霧中碰上。他們聽不到上級長官的勉勵,又普遍感到他們行動遲緩,主要是在濃霧中前後左右什麼都看不見,又不能及時得到指揮官和副官的命令,就走走停停,沒精打采地同敵軍對射一陣。而指揮官和副官不熟悉地形,在霧裡轉來轉去找不到自己的部隊。第一、第二和第三縱隊已經下山,他們就這樣開始戰鬥。庫圖佐夫所在的第四縱隊駐紮在普拉岑高地。 在開始交火的窪地上依舊濃霧瀰漫,高地上明朗一點了,但前面的情況還是一點也看不見。敵人的全部人馬是像我們估計的那樣在十俄里以外,還是就在這片霧海裡,九時前誰也不知道。 早晨九點鐘。窪地上濃霧像一片茫茫的海洋,但在拿破崙和他的元帥們所在的施拉巴尼茨村郊的高地上,天氣完全晴朗了。拿破崙頭上是一片明朗的藍天,巨大的太陽像一個紅色大浮筒蕩漾在乳白色的霧海上。不僅全部法軍,連拿破崙和他的參謀,都不在我們企圖佔領陣地和開始戰役的索科爾尼茨村和施拉巴尼茨村小河和窪地上,而是在離我軍很近的這一邊,近得拿破崙用肉眼都能分辨我們的騎兵和步兵。拿破崙身穿出征意大利時穿的藍色軍大衣,騎一匹灰色阿拉伯小馬,站在元帥們前面。他默默地凝視從霧海裡浮出的小山丘——俄軍遠遠地在那上面運動——諦聽著窪地裡的射擊聲。他那當時還很瘦的臉上沒有一絲肌肉在抽動,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住一個地方。他的預測是正確的。俄軍一部分已走到池塘和湖泊那裡的窪地上,一部分已掃清他們準備攻擊並認為是關鍵的普拉岑高地。拿破崙通過迷霧看見,在普拉茨村附近的谷地裡,俄軍縱隊刺刀閃閃,一直朝窪地移動,一隊又一隊地消失在霧海裡。根據昨晚得到的情報,根據前哨在夜間聽到的車輪聲和腳步聲,根據俄軍各縱隊移動的雜亂情況,根據種種跡象,拿破崙清楚地看到,聯軍以為他遠在他們前面,在普拉岑附近運動的縱隊是俄軍的中心,而這個中心已大為削弱,很難向他進攻。但他還是沒有發動戰役。

今天是拿破崙大喜的日子——加冕一周年。天亮以前他睡了幾個小時,感到神清氣爽,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彷彿他什麼事都能辦到,什麼都能成功。他騎上馬,來到野外。他一動不動地騎在馬上,眺望著霧中的高地。他那冷峻的臉上現出自信和得意的神色,好像一個墮入情網的幸福少年。元帥們都站在他後面,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時而瞧瞧普拉岑高地,時而望望從霧裡浮現出來的太陽。 當太陽完全從霧中豁露出來,把耀眼的金光投向田野和迷霧上時——他彷彿就是在等待這個發動戰役的時刻——他從好看的白手上拉下手套,向元帥們作了個手勢,命令開火。元帥們帶著副官往不同的方向馳去。幾分鐘後,法軍主力迅速地向普拉岑高地移動,而普拉岑高地上的俄軍則不斷後撤,往左邊窪地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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