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33章 第八章

其餘的步兵匆匆過橋,人多擁擠,就像通過一個漏斗。大車終於都過去了,橋上不再那麼擁擠,最後一個營也上了橋。只有傑尼索夫的驃騎兵連留在橋那一邊阻擊敵人。從對面山上可以望見的敵人,從橋上還看不見,因為從河水流過的谷地往前不到半俄里路有一個高地遮住地平線。前面是一片曠野,我們的幾隊哥薩克偵察兵在那里活動。突然對面山坡上出現了穿藍外套的步兵和砲兵。這是法軍。哥薩克偵察兵飛快地騎馬下山。傑尼索夫騎兵連全體官兵,儘管嘴裡說著別的事,眼睛望著別的地方,心裡卻一直想著那邊山上的情況,不時瞧瞧地平線上的黑點,認出那就是敵人的軍隊。午後天氣又放晴了,太陽明亮地照耀著多瑙河和周圍蒼茫的群山。四外一片寂靜,只偶爾從那邊山上傳來敵軍的號角聲和吶喊聲。在騎兵連和敵軍之間,除了零星幾個偵察兵,已看不到一個人了。一片三百丈左右的空地把雙方軍隊隔開。敵人停止了射擊,而那條把敵對兩軍分開的嚴酷、恐怖、不可逾越和難以捉摸的界線卻越發清楚了。

“只要越過那條生死界一步,就是不可知的痛苦和死亡。過了那片田野、那棵樹、那個陽光照耀下的屋頂是什麼地方?那裡有什麼人?誰也不知道,但誰都想知道。越過這條界線很可怕,但誰都想越過它。你也知道早晚要越過它,並且一定會知道界線那邊是什麼地方,就像一定會知道死亡那邊是什麼一樣。可現在你身強力壯,生氣蓬勃,而周圍的人也同樣健康,快樂,充滿生氣。”凡是面臨敵軍的人,即使不這樣想,至少也會有這樣的感覺,由於有了這種感覺,當前所發生的一切便給人以特別光明、快樂和強烈的印象。 敵軍山頭上騰起一團硝煙,接著就有一顆砲彈呼嘯著從驃騎兵連頭上飛過。聚集在一起的軍官散開來,各就各位。驃騎兵竭力把馬排齊。騎兵連里鴉雀無聲。大家望望前面的敵人,望望連長,等候命令。飛來了一顆又一顆砲彈。敵人顯然在向驃騎兵射擊,但砲彈帶著急促而均勻的嘯聲從驃騎兵頭上飛過,落到他們後面去了。驃騎兵沒有回顧,但每次聽到砲彈呼嘯聲,全連隊就像聽到命令一樣,現出又相同又不相同的臉色,屏住呼吸,在馬鐙上抬抬身子,然後又坐下來。士兵們頭也不回,好奇地斜眼打量夥伴臉上的反應。從傑尼索夫到號手,人人嘴角和下巴上都現出內心鬥爭、憤怒和激動的神色。司務長皺起眉頭,掃視著士兵,彷彿要處分他們。士官生米羅諾夫每次聽見砲彈飛過都彎下腰。尼古拉騎著他那匹腿有點瘸但不失威嚴的白嘴鴉站在左翼,好像一個得意的小學生被召到大庭廣眾前應試,而且自信準能取得好成績。他神采奕奕地環顧著所有的人,彷彿要大家注意他在砲彈下多麼鎮定自若。但在他的嘴角上卻不由得現出平時所沒有的嚴峻表情。

“誰在那裡哈腰鞠躬啊?士官生米羅諾夫!這樣不好,您瞧瞧我!”傑尼索夫嚷道,他在一個地方待不住,騎著馬在連隊前打轉。 傑尼索夫臉上黑鬍子蓬鬆,獅子鼻,身材矮小結實,手上汗毛叢生,筋脈畢露,手指短小,手裡抓著刀把子,他這副模樣同平時一樣,特別是晚上喝了兩瓶酒以後。這會兒他只是臉色比平時更紅,像鳥兒飲水那樣仰起鬚髮蓬亂的頭,他用短小的腿猛刺駿馬貝督因的兩側,身子往後一倒,馳到騎兵連另一翼,啞著嗓子大聲叫嚷,要大家檢查一下手槍。他跑到吉爾斯頓跟前。吉爾斯頓騎一匹寬大端莊的母馬,迎著傑尼索夫跨出一大步。騎兵上尉留著長長的八字鬍鬚,神態像平時一樣嚴肅,只是眼睛比平時更亮。 “怎麼樣?”吉爾斯頓對傑尼索夫說,“根本打不起來。你看吧,咱們又得後退了。”

“鬼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傑尼索夫嚷道,“啊!尼古拉!”他發現士官生臉上喜氣洋洋,叫道,“是啊,這回可被你等到了。” 傑尼索夫讚許地微微一笑,顯然很喜歡這個士官生。尼古拉心裡暖乎乎的。這當兒,團長在橋上出現了。傑尼索夫向他跑去。 “大人!請下進攻令!我要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 “這裡怎麼能進攻,”團長悶悶不樂地說,彷彿被一隻蒼蠅糾纏得皺起眉頭,“您站在這兒乾什麼?您瞧,兩翼都在撤退。把騎兵連帶回去!” 騎兵連過了橋,退到射程以外,沒有損失一個人。原來展開散兵線的第二騎兵連也過了橋,最後一批哥薩克也從對岸撤回來。 保羅格勒團的兩個騎兵連過了橋,先後向山上撤退。波格丹內奇團長騎馬趕上傑尼索夫連長,離尼古拉不遠慢慢地走著,完全不理他,儘管他們為吉梁寧的事發生衝突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面。尼古拉眼睛盯住團長運動員般強壯的脊背、金發覆蓋的後腦和紅色的脖子,心裡明白自己在前線是受他支配的,但此刻覺得對不起他。尼古拉時而覺得波格丹內奇只是假裝不注意他,目的是要看看他的勇氣,他就挺起胸膛,快樂地東張西望。他時而覺得波格丹內奇故意騎馬接近他,向他顯示自己的勇氣。他時而想,他的對頭現在有意派騎兵連去沖鋒,以懲罰他尼古拉。他時而想,等進攻結束後,波格丹內奇會走到他面前,寬宏大量地向他這個負了傷的人伸出和解的手。

保羅格勒驃騎兵所熟悉的肩膀高聳的熱爾科夫(他離團沒多久)騎馬跑到團長跟前。熱爾科夫從司令部被趕出後,沒有在團裡待下去,他說他不是在前線做苦工的傻瓜,在司令部不做事,領到的餉銀反而更多。於是他就在巴格拉基昂公爵手下當上了傳令官。現在他帶著後衛司令官的命令來見老上司。 “上校,”熱爾科夫神情憂鬱而嚴肅地對尼古拉的對頭說,同時顧盼著同事們,“命令停下來,把橋燒掉。” “命令誰呀?”上校悶悶不樂地問。 “上校,我也不知道命令誰,”騎兵少尉嚴肅地回答,“不過公爵命令我:'你去告訴上校,叫驃騎兵趕快回來燒橋。'” 緊接著熱爾科夫之後,有一名隨從軍官帶著同樣的命令來見驃騎兵上校。在隨從軍官之後,肥胖的聶斯維茨基騎一匹哥薩克馬馳來。那匹馬馱著他跑確實很費力。

“餵,上校,”聶斯維茨基邊跑邊喊,“我早就對您說過要燒橋,可是不知誰把話傳錯了;他們在那邊都急瘋了,弄不懂是怎麼一回事。” 上校從容不迫地命令他的團停下來,轉身對聶斯維茨基說話。 “您跟我說起過引火材料,”他說,“至於燒橋,您可沒對我說過。” “怎麼沒說過,老兄,”聶斯維茨基站住說,脫下帽子,用胖手撫摩著汗濕的頭髮,“引火材料都放好了,怎麼會沒說到燒橋?” “我不是您的'老兄',校官先生,您並沒對我說過要燒橋!我懂得職守,一向嚴格執行命令。您說燒橋,可是由誰來燒,我確實不知道……” “哼,老是這樣,”聶斯維茨基把手一揮說,“你怎麼在這裡?”他問熱爾科夫。

“也是為了這件事。你渾身濕透了,讓我來替你擰乾。” “您說,校官先生……”上校氣憤地繼續說。 “上校,”隨從軍官插嘴說,“得快一點,不然敵人要打霰彈了。” 上校默默地望望隨從軍官,望望胖校官,望望熱爾科夫,皺起眉頭。 “我要燒橋了。”他神態莊重地說,彷彿表示他雖遇到種種不快,還是要盡到他的責任。 上校用強壯的長腿踢了踢馬,好像一切罪過全在馬身上。他跑到前面,命令第二連,就是尼古拉在傑尼索夫手下服務的那個連,回到橋上去。 “哼,果然,”尼古拉想,“他想考驗考驗我!”他的心收緊了,血往臉上直湧。 “讓他瞧瞧我是不是個膽小鬼!”他想。 騎兵連一張張快樂的臉,又變得像剛才在砲彈下那樣嚴肅了。尼古拉盯著他的對頭團長,想從他臉上證實自己的猜測,但團長一眼也沒看尼古拉,而像平時在前線那樣嚴肅而端莊。口令發出了。

“快!快!”他旁邊有幾個聲音叫道。 驃騎兵的馬刀絆住韁繩,踢馬刺丁丁作響。他們急忙下馬,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驃騎兵都畫著十字。尼古拉已不再望著團長,他沒有工夫。他怕落在驃騎兵後面,怕得心都停止跳動了。他把馬交給馬夫,一隻手發抖,他覺得血在嘟嘟地往心臟裡湧。傑尼索夫身子往後仰,嘴裡叫著什麼,從他旁邊馳過。尼古拉只看見從他周圍馳過的踢馬刺和軍刀鏗鏘發響的驃騎兵,此外什麼也沒看見。 “擔架!”後面有人喊道。 尼古拉想也不想為什麼要叫擔架。他急急地跑著,只想跑在所有人的前面。但跑到橋頭,他沒有留意腳下,踩在黏滑的泥濘裡,絆了一下,他就雙手著地倒下來。別人跑到他前面去了。 “靠兩邊跑,大尉!”尼古拉聽見團長的聲音。團長騎馬跑在前面,這時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在離橋不遠的地方勒住馬。

尼古拉在馬褲上擦擦沾泥的雙手,回頭望望自己的對頭,想往前跑,以為跑得越遠越好。但波格丹內奇雖然沒有註意、也沒有認出尼古拉,卻喝住了他: “誰在橋中央亂跑?靠右走!士官生,回來!”波格丹內奇怒氣沖沖地嚷道,又回頭對跑到橋上逞勇的傑尼索夫說。 “您冒什麼險,大尉!還是下馬吧!”團長說。 “哦,砲彈是長眼睛的!”傑尼索夫在馬鞍上轉身回答。 這時,聶斯維茨基、熱爾科夫和隨從武官一起站在射程之外,一會兒望望聚集在橋邊一小撮頭戴黃色高筒軍帽、身穿鑲條墨綠軍裝和藍色馬褲的人,一會兒望望從遠處走來的身穿藍外套的牽馬的人,他們很容易被看作砲隊。 “他們會不會燒橋?誰先到那裡?是他們先跑到,把橋燒掉,還是法國人冒著霰彈先把他們打死?”每個士兵都不由得提心吊膽地想著這個問題。他們在明亮的夕陽下眺望著橋樑和驃騎兵,眺望著對岸漸漸移動過來的帶刺刀和大砲、身穿藍外套的人。

“啊!驃騎兵要挨揍了!”聶斯維茨基說,“現在他們在霰彈射程之內了。” “他不該帶那麼多人去。”隨從武官說。 “真的,”聶斯維茨基說,“只要派兩名勇敢的小伙子去就行了。” “哦,大人!”熱爾科夫插嘴說,眼睛沒離開驃騎兵,但仍帶著天真的神氣,使人摸不透,他這是說正經話還是開玩笑,“啊,大人!您這是怎麼啦!只派兩個人去,那誰還會給我們符拉基米爾勳章?像現在這樣,他們雖然挨揍,還是可以替騎兵連請賞,他本人也可以獲得勳章。我們的波格丹內奇懂得該怎麼辦。” “哦,”隨從武官說,“這是霰彈砲!” 他指指從砲架上卸下來急急移開的法國大砲。 法軍那邊,在砲兵中間冒起一團硝煙,然後又是一團,又是一團,而在第一聲炮響傳到的時候,又冒起了第四團硝煙,兩聲炮響,一聲接著一聲,然後是第三聲。

“哎喲!”聶斯維茨基好像因為劇痛而抓住隨從武官的手臂,“您瞧,有一個倒下去了,倒下去了!” “好像有兩個吧?” “我要是沙皇,就再也不打仗了。”聶斯維茨基轉過身去說。 法軍的砲又匆匆裝上砲彈。穿藍外套的步兵向橋上沖去。又冒起了硝煙,但間隔時間不一樣,接著霰彈又在橋上爆炸了。不過聶斯維茨基此刻無法看清橋上的情況。橋上升起了濃煙。驃騎兵已把橋燒著,而法國砲兵現在開砲已不是為了攔阻他們,而只是因為炮已拖到,總得轟擊一番。 驃騎兵還沒回到馬夫那裡,法軍已打了三發霰彈。兩發沒有打中,霰彈飛得太遠了,但最後一發砲彈正好落在驃騎兵中間,把三個人打倒了。 尼古拉一心想著他同波格丹內奇的關係,站在橋上,不知道做什麼好。沒有人可供他砍殺(他一向認為打仗就是砍殺),也無法幫他們燒橋,因為他不像別的士兵那樣隨身帶著乾草。他站在那裡向周圍觀望,突然橋上像撒核桃似的發出一片響聲,離他最近的一個驃騎兵哎喲一聲倒在橋欄杆上。尼古拉同另外一些人跑到他跟前。又有人叫道:“擔架!”四個人抓住驃騎兵,把他抬起來。 “哦哦哦!……看在基督份兒上,放開我!”負傷的人叫起來,但人家還是把他抬起來放到擔架上。 尼古拉轉過身去,彷彿在找尋什麼東西,眺望著遠方,眺望著多瑙河的河水,仰望著天空、太陽。天空多麼美,多麼藍,多麼靜,多麼遠!夕陽多麼燦爛,多麼壯麗!遠方多瑙河的流水迷人地閃閃發亮!而更美麗的是多瑙河後面蒼翠的群山、修道院、神秘的峽谷、霧氣瀰漫的松林……那裡一片寧靜,幸福……“我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需要,我只要到那裡去,”尼古拉想,“在我心裡,在太陽光裡,有那麼多幸福,可是這裡……只有呻吟、苦難、恐懼,以及提心吊膽,一片混亂……哦,他們又在那邊叫喊了,大家又在往回跑,我也跟他們一起跑,哦,死神,死神就在我頭上,就在我身邊……只要一轉眼工夫,我就再也看不見太陽,看不見河水,看不見峽谷了……” 這時,太陽藏到烏雲後面;尼古拉前面又出現了幾副擔架。於是對死亡和擔架的恐懼、對太陽和生活的眷戀,這一切匯合成一個揪心的痛苦印象。 “上帝啊!天上的父啊,你拯救我,饒恕我,保護我吧!”尼古拉喃喃地說。 驃騎兵們跑到馬夫那裡,聲音變得響亮而鎮定,擔架從眼前消失了。 “怎麼樣,老弟,聞到火藥味了?……”傑尼索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著。 “一切都完了,我是個膽小鬼,是的,是個膽小鬼。”尼古拉想。他長嘆一聲,從馬夫手裡接過瘸腿的白嘴鴉,騎了上去。 “那是什麼?是霰彈嗎?”他問傑尼索夫。 “還能是什麼呢!”傑尼索夫叫道。 “小伙子們幹得漂亮!可是乾這種活真沒勁!衝鋒才有意思,把狗娘養的砍個痛快,可現在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人家把我們當靶子打。” 團長、聶斯維茨基、熱爾科夫和隨從武官等人站在離尼古拉不遠的地方,傑尼索夫就向他們走去。 “好像誰也沒注意到我。”尼古拉暗自想。的確誰也沒注意到他,因為誰都知道這個初次上火線的士官生的心情。 “我看,您的事蹟會上報的,”熱爾科夫說,“我也可能升為少尉。” “報告公爵,我把橋燒了。”上校得意揚揚地說。 “要是問到損失呢?” “微不足道!”上校聲音低沉地說,“兩名驃騎兵負傷,一名陣亡。”他興高采烈地說,響亮地說出陣亡兩個字,臉上克制不住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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