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29章 第四章

保羅格勒驃騎兵團駐紮在離布勞瑙兩英里的地方。士官生尼古拉服役的騎兵連駐紮在一個叫扎爾採聶克的德國村莊里。騎兵連長傑尼索夫大尉,以華西卡·傑尼索夫聞名全騎兵師,派到了全村最好的住處。士官生尼古拉在波蘭趕上驃騎兵團後,就同連長住在一起。 十月八日,就是馬克失敗的消息使總司令部震驚的那一天,騎兵連的行軍生活一切如舊。清晨,尼古拉騎馬采辦糧草回來,通宵打牌一直輸錢的傑尼索夫還沒有回營。尼古拉身穿士官生製服,跑到台階前,踢了踢馬,一條腿輕盈地跨過鞍子,在馬鐙上站了一會兒,彷彿不願跟馬分離。最後跳下來,召喚勤務兵。 “啊,邦達連科,親愛的朋友,”尼古拉對匆匆趕到馬匹旁的勤務兵說,“帶去溜一溜,老兄。”他說,帶著善良的年輕人得意時招呼人的那種快樂腔調。

“是,老爺。”烏克蘭驃騎兵快樂地抖動腦袋回答。 “注意了,帶它好好溜一溜!” 另一個驃騎兵也向馬匹跑來,但邦達連科已接過韁繩。顯然,這位士官生一向不吝惜酒錢,侍候他是有好處的。尼古拉摸摸馬頸,又摸摸它的臀部,然後站在台階上。 “真漂亮!它會成為一匹好馬的!”尼古拉自言自語,笑瞇瞇地摁著軍刀,跑上台階,弄得踢馬刺丁丁發響。德國房東身穿羊毛衫,頭戴尖頂帽,手拿清掃厩肥的耙子,從牛棚裡向外張望。他一看見尼古拉就容光煥發,快樂地笑了笑,向他擠擠眼,用德語說:“您早!您早!”他反复說,顯然樂於招呼這位年輕人。 “已經在幹活啦!”尼古拉說,生氣勃勃的臉上始終掛著歡快的微笑,“奧國人萬歲!俄國人萬歲!亞歷山大皇帝萬歲!”尼古拉用德國房東常說的話對他反复說。

德國人笑了,從牛棚裡走出來,摘下帽子在頭上揮了揮,喊道:“全世界萬歲!”尼古拉也像德國人那樣在頭上揮揮帽子,笑著喊道:“全世界萬歲!”儘管打掃牛棚的德國人和帶著一排人採辦糧草回來的尼古拉都沒有什麼值得特別高興的理由,兩人卻高興而親切地對望了一下,點點頭表示友好,又笑著分手:德國人回牛棚,尼古拉去傑尼索夫借住的小屋。 “老爺怎麼樣?”尼古拉問傑尼索夫的勤務兵拉夫魯施卡。拉夫魯施卡是全團出名的滑頭。 “昨晚出去沒回來,準是輸了錢,”拉夫魯施卡回答,“他要是贏了錢,早就回來吹牛了。要是到天亮還不回來,就是輸了錢,回來就會大發脾氣。我算是摸透了他的脾氣。您要咖啡嗎?” “好,來一杯。”

十分鐘後,拉夫魯施卡送來了咖啡。 “他來了!”拉夫魯施卡說,“這下子可糟了。” 尼古拉望了一下窗口,看見傑尼索夫正走回來。傑尼索夫個兒矮小,臉色紅潤,眼睛烏亮,黑鬍子和黑頭髮蓬亂。他身披敞開的驃騎兵外套,下穿寬鬆打褶的馬褲,後腦勺上扣著一頂皺巴巴的驃騎兵帽。他悶悶不樂地垂著頭,走近台階。 “拉夫魯施卡!”傑尼索夫怒氣沖衝、口齒不清地大聲叫道,“快來幫我脫衣服,蠢貨!” “我這不是在脫嗎!”拉夫魯施卡回答。 “哦!你已經起來了。”傑尼索夫走進屋裡,說。 “早就起來了,”尼古拉說,“我已辦好草料,還看見過馬蒂爾達小姐。” “真的嗎!老弟,昨晚我輸得精光,簡直像隻狗崽子!”傑尼索夫叫道,“真倒霉!真倒霉!……你一走,我就輸了。餵,拿茶來!”

傑尼索夫皺起眉頭,帶著苦笑,露出一排短而結實的牙齒,手指很短的雙手亂抓著又硬又密的黑髮。 “鬼把我拉到耗子(一個軍官的綽號)那裡,”傑尼索夫雙手擦擦前額和臉說,“你倒想想,他一張好牌也不給我,一張好牌也不給我。” 傑尼索夫接過遞給他的煙管,用拳頭握著,又拿它在地板上敲敲,敲得火星亂迸,繼續叫道: “他見小注就讓,見大注就吃。見小注就讓,見大注就吃。” 傑尼索夫敲得火星飛濺,把煙管敲斷,扔到一邊。他不作聲,突然又用烏黑髮亮的眼睛快樂地瞧了一下尼古拉。 “要是有女人就好了。可這兒除了喝酒,什麼玩兒也沒有。但願早一點打仗……” “餵,是誰?”他聽見門外有沉重的靴子聲、響亮的馬刺聲和謹慎的咳嗽聲,問。

“是司務長!”拉夫魯施卡說。 傑尼索夫眉頭皺得更緊了。 “糟了,”傑尼索夫說,把一隻裝有幾枚金幣的錢包扔給尼古拉,“尼古拉,好兄弟,數一下,還剩多少,數好把錢包藏到枕頭底下。”他說著向司務長走去。 尼古拉拿了錢,機械地把新幣和舊幣分開,動手數錢。 “啊!吉梁寧!你好,我昨天被刮得精光。”傑尼索夫在隔壁屋裡說。 “在誰那裡?在耗子貝科夫那裡嗎?……我知道。”另一個人尖聲說,接著同連的矮小軍官,吉梁寧中尉,走進屋來。 尼古拉把錢包塞到枕頭底下,握住向他伸來的潮濕小手。吉梁寧不知為什麼在行軍前從近衛軍裡調了來。他在團裡表現很好,但大家都不喜歡他,尤其是尼古拉,無法克制也無法掩飾對他說不出的憎惡。

“哦,年輕的騎兵,您覺得我那匹白嘴鴉怎麼樣?”吉梁寧問。白嘴鴉是吉梁寧賣給尼古拉的一匹小馬。 中尉說話時從來不看對方的眼睛;他的臉總是不停地東張西望。 “我看見您今天騎馬來了……” “不錯,是匹好馬。”尼古拉回答,儘管他用七百盧布買的馬連一半價錢都不值。 “就是左前腿有點瘸……”他補充說。 “蹄子裂了!這沒關係。我來教您,打個掌子上去就行。” “好的,請您指教!”尼古拉說。 “我來教您,我來教您,這不是什麼秘密。可是您會為這匹馬感謝我的。” “那我叫人去把馬牽來。”尼古拉說,一心想擺脫吉梁寧,就出去叫人牽馬。 在門廊裡,傑尼索夫銜著煙管彎腰坐在門檻上,司務長站在他前面,正向他報告著什麼。傑尼索夫一看見尼古拉就板起臉,用拇指指指背後吉梁寧坐著的房間,皺了皺眉頭,不勝厭惡地打了個哆嗦。

“啊,我不喜歡那傢伙!”傑尼索夫說,也不管司務長在場。 尼古拉聳聳肩膀,彷彿說:“我也不喜歡他,可是有什麼辦法!”尼古拉吩咐勤務兵牽馬,又回到吉梁寧那裡。吉梁寧仍像尼古拉離開他時那樣懶洋洋地坐著,搓著白淨的小手。 “天下竟有這樣討厭的人!”尼古拉走進屋時想。 “那麼,您吩咐過人把馬牽來嗎?”吉梁寧問,站起來,漫不經心地環顧著。 “吩咐過了。” “那我們自己去吧。我只是來向杰尼索夫問問昨天的命令。您收到命令了,傑尼索夫?” “還沒有。您上哪兒去?” “我要教教年輕人怎樣打馬掌。”吉梁寧說。 他們走出大門,進了馬厩。中尉教好他怎樣打馬掌,就回自己屋裡去了。 尼古拉回來,看見桌上放著一瓶伏特加和香腸。傑尼索夫坐在桌前沙沙地寫字。他抬起頭來,悶悶不樂地望望尼古拉的臉。

“我在給她寫信。”傑尼索夫說。 他手裡拿著筆,雙肘擱在桌上,顯然因為能把信的內容先告訴尼古拉而感到高興。 “你要知道,老弟,”傑尼索夫說,“我們沒談戀愛的時候,就等於在睡覺。我們是塵世的女兒……一旦戀愛,我們就成了神,就同創世第一天一樣純潔……又是誰來了?叫他滾蛋。我沒有工夫!”傑尼索夫對無所畏懼地走到他旁邊的拉夫魯施卡嚷道。 “誰嗎?是您自己吩咐的。司務長要錢來了。” 傑尼索夫皺起眉頭,想大聲吆喝,但又住口了。 “真糟糕,”他自言自語,“錢包裡還剩多少錢?”他問尼古拉。 “七枚新幣,三枚舊幣。” “唉,真糟糕!你站著幹什麼,木頭人,快把司務長找來!”傑尼索夫對拉夫魯施卡嚷道。

“哦,傑尼索夫,你先把我的錢拿去,反正我有錢。”尼古拉紅著臉說。 “我不喜歡向朋友借錢,不喜歡。”傑尼索夫說。 “你要是不肯接受我的錢,就是見外。真的,我有錢。”尼古拉重複說。 “不,不。” 傑尼索夫走到床邊,往枕頭底下取錢包。 “你放到哪裡去啦,尼古拉?” “在下面枕頭底下。” “沒有啊。” 傑尼索夫把兩個枕頭都扔在地上,沒有找到錢包。 “真是怪事!” “等一下,你沒有弄丟吧?”尼古拉說,把枕頭一個個撿起來抖著。 他拿起被褥抖了抖。還是沒有錢包。 “會不會是我忘了?不會的,我心裡還想,你總是把它當寶貝似的枕在頭底下,”尼古拉說,“我是把錢包放在這兒的。弄到哪兒去了?”他問拉夫魯施卡。

“我沒有進來過。你放在哪裡,就一定在哪裡。” “可是沒有啊……” “您總是這樣,到處亂扔,記性又不好。您摸摸口袋看。” “不會,我要是沒把它當寶貝,也許會忘,”尼古拉說,“我明明記得放在那裡。” 拉夫魯施卡翻遍床鋪,又往床底下、桌子底下看了看,把整個屋子都搜遍,然後在屋子中央站住。傑尼索夫默默地註視著拉夫魯施卡的一舉一動。看到拉夫魯施卡驚奇地攤開雙手,說哪兒也沒有,傑尼索夫回頭瞧了瞧尼古拉。 “尼古拉,你別耍孩子脾氣……” 尼古拉感覺到傑尼索夫射來的目光,抬起眼睛,接著又垂下來。他全身的血原來被壓在喉嚨底下,這會兒都湧上來,湧到他的臉上和眼睛裡。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屋裡除了中尉和您,沒有別的人。一定在這屋裡。”拉夫魯施卡說。 “哼,你這個死人,好好找找,”傑尼索夫漲紅了臉,擺出威脅的姿勢衝到勤務兵面前,“一定得把錢包找到,要不我就揍你,個個都得挨揍!” 尼古拉避開傑尼索夫的目光,扣上外衣,佩上軍刀,戴上帽子。 “我對你說,一定得把錢包找到!”傑尼索夫搖搖勤務兵的肩膀,把他推到牆上,嚷道。 “傑尼索夫,放開他;我知道是誰拿的。”尼古拉說,沒有抬起眼睛,向門口走去。 傑尼索夫站住,想了想,顯然明白尼古拉指的是誰,就抓住他的手臂。 “胡說!”傑尼索夫大聲叫嚷,叫得脖子上和前額上的青筋都暴起來,“我說你這是瘋了,我可不答應。錢包准在這裡;我要剝掉這混蛋的皮,錢包準能找到。” “我知道是誰拿的。”尼古拉用發顫的聲音說,向門口走去。 “我對你說,不許這樣做。”傑尼索夫叫道,向士官生撲去,攔住他的去路。 但尼古拉怒氣沖天地抽出手臂,惡狠狠地盯住傑尼索夫的眼睛,彷彿傑尼索夫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尼古拉聲音哆嗦地說,“這屋裡除了我沒有人來過,所以,要不是……” 尼古拉沒有把話說完,就從屋裡直奔出去。 “哼,你們都給我去見鬼。”這是尼古拉聽見的傑尼索夫最後一句話。 尼古拉走到吉梁寧的住所。 “老爺不在家,他到司令部去了,”吉梁寧的勤務兵對他說,“出什麼事了?”吉梁寧的勤務兵看到士官生的陰沉臉色,驚訝地問。 “不,沒什麼。” “您來晚了一步。”勤務兵說。 司令部離扎爾採聶克只有三俄里。尼古拉沒回家,騎上馬到司令部去。司令部所在的村子裡有一家小酒店,軍官們常去光顧。尼古拉來到這家酒店,看見吉梁寧的馬拴在門口。 吉梁寧中尉坐在酒店第二間屋裡,面前擺著一盤香腸和一瓶酒。 “啊,年輕人,您也來了。”吉梁寧高高地揚起眉毛,微笑著說。 “是的。”尼古拉說,好容易才說出這句話來,隨即在鄰桌坐下。 兩人都不作聲,屋裡坐著兩個德國人和一名俄國軍官。大家都不作聲,只聽得刀叉碰擊盤子的聲音和中尉的咀嚼聲。吉梁寧吃完早餐,從口袋裡摸出雙層的錢包,翹起又白又小的手指拉開錢包,掏出一枚金幣,揚起眉毛,把錢交給侍者。 “請快一點!”吉梁寧說。 金幣是新的。尼古拉站起來,走到吉梁寧面前。 “請讓我看看您的錢包。”尼古拉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吉梁寧避開對方的目光,但仍揚著眉毛,把錢包交給尼古拉。 “是的,錢包挺不錯……是的……是的……”吉梁寧說,臉色突然發白,“您瞧瞧吧,年輕人!”他添加說。 尼古拉接過錢包瞧了瞧,又瞧了瞧裡面的錢,瞧了瞧吉梁寧。中尉習慣成自然地環顧了一下。心情突然變得很快活。 “要是到維也納,我就會把錢花光,可是在這種鬼地方,有錢也沒處花,”吉梁寧說,“好,年輕人,給我吧,我要走了。” 尼古拉不作聲。 “您怎麼?也來吃飯嗎?這裡的飯菜挺不錯,”吉梁寧繼續說,“給我吧。” 吉梁寧伸手去拿錢包。尼古拉鬆了手。吉梁寧拿過錢包,放進馬褲袋裡,漫不經心地揚起眉毛,嘴巴微微張開,彷彿在說:“是的,是的,我的錢包放到口袋裡。這事很簡單,跟誰都不相干。” “餵,怎麼樣,年輕人?”吉梁寧嘆了口氣,從揚起的眉毛下瞧了瞧尼古拉的眼睛,說。突然,一道電光從吉梁寧的眼睛射向尼古拉的眼睛,又從尼古拉的眼睛射回吉梁寧的眼睛,但這樣一來一往,只是一剎那的事。 “您過來,”尼古拉抓住吉梁寧的手說,幾乎把他拉到窗口,“這是傑尼索夫的錢,被您拿去了……”尼古拉對著吉梁寧的耳朵低聲說。 “什麼?……什麼?……您怎麼敢?什麼?……”吉梁寧說。 但這話聽來像是絕望的訴怨和求饒。尼古拉一聽見這聲音,心裡的疑團就像一塊石頭似的落下了。他感到輕鬆,同時很可憐這個站在他面前的人;但事情既然開了頭,就得做到底。 “這裡有人,天知道人家會怎麼想,”吉梁寧喃喃地說,抓起帽子,向一個不大的空屋走去,“得說個明白……” “這我認得,我可以證明。”尼古拉說。 “我……” 吉梁寧嚇得臉色發白,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他的目光仍躲躲閃閃,但是往下望,而不敢看尼古拉的臉。他哽咽起來。 “伯爵!……別把一個年輕人給毀了……喏,這些該死的錢,您拿去……”吉梁寧把錢扔在桌上,“我上有老父老母!……” 尼古拉拿了錢,避開吉梁寧的目光,一言不發,走出屋去。他在門口站住,又轉回來。 “天哪!”尼古拉含著眼淚說,“您怎麼幹出這種事來?” “伯爵。”吉梁寧挨近士官生,說。 “別碰我,”尼古拉退避著說,“您要是缺錢用,就把這錢拿去。”他把錢包扔給他,跑出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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