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92章 第十六章

阿納托里最近住到陶洛霍夫家。誘拐娜塔莎的計劃幾天前已由陶洛霍夫考慮停當。宋尼雅在門外偷聽後決定保護娜塔莎的那天,正是實現這個計劃的日子。娜塔莎答應晚上十點鐘從後門出去和阿納托里接頭。阿納托里將讓她坐上預先準備好的三駕馬車,把她帶到離莫斯科六十俄里處的卡明加村,那裡將由一位免職的牧師給他們舉行婚禮。在卡明加村還準備好換乘的馬匹,把他們送上華沙大道,然後換乘驛車逃到國外。 阿納托里有護照,有驛馬使用證,還有從他妹妹那裡要來的一萬盧布,又通過陶洛霍夫借到一萬盧布。 兩個證婚人坐在前室喝茶。其中一個是退職的小官吏赫伏斯提科夫,常幫陶洛霍夫安排賭局;另一個是善良、軟弱、對阿納托里忠心耿耿的退伍驃騎兵馬卡林。

陶洛霍夫的大書房從天花板起四壁掛滿波斯壁毯、熊皮和武器。陶洛霍夫穿著旅行裝和高統靴,坐在蓋子打開的寫字台前,寫字台上放著賬冊和鈔票。阿納托里敞開制服,從證婚人坐著的房間出來,穿過書房走到他的法國跟班和其他僕人收拾行李的後房。陶洛霍夫數著鈔票,記著賬。 “我說,得給赫伏斯提科夫兩千。”陶洛霍夫說。 “好,那就給吧。”阿納托里說。 “至於馬卡林,他肯為你赴湯蹈火,一無所求。好了,賬算好了,”陶洛霍夫說著,給他看賬單,“對不對?” “對,當然對!”阿納托里說,顯然沒在聽陶洛霍夫說話,臉上一直掛著笑容,眼睛瞪著前方。 陶洛霍夫砰地關上寫字台蓋,帶著嘲弄的微笑向阿納托里轉過身來。

“我看,這事你還是放棄吧,現在還來得及!”陶洛霍夫說。 “傻瓜!”阿納托里說,“別再說蠢話了。你真不知道……鬼知道這是怎麼搞的!” “真的,放棄算了!”陶洛霍夫說,“我跟你說正經的。你這個主意難道是鬧著玩的嗎?” “哼,又來惹我生氣了?去你的!什麼?……”阿納托里皺著眉頭說,“現在哪有工夫跟你開這種愚蠢的玩笑。”他說著走出屋去。 陶洛霍夫看見阿納托里出去,輕蔑而寬厚地微笑著。 “你等一下,”他在阿納托里後面說,“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正經的,回來,快回來。” 阿納托里又回到屋裡,盡量留神望著陶洛霍夫,不由自主地聽從他的話。 “你聽我說,我最後一次對你說。我跟你開什麼玩笑?難道我跟你鬧過彆扭?是誰給你安排這一切的?是誰給你找牧師?是誰給你弄到護照?是誰給你籌了錢?還不都是我。”

“那就謝謝你啦。你以為我會忘恩負義嗎?”阿納托里嘆了一口氣,擁抱陶洛霍夫。 “我幫了你忙,但我仍要警告你:這事很危險,要是冷靜想一想,這事做得很蠢。嗯,你把她帶走,很好。可他們會就此罷休嗎?他們一發現你結過婚,你就得吃官司……” “哼!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阿納托里又皺起眉頭說,“我不是跟你解釋過了。呃?”阿納托里也像一般頭腦簡單的人那樣特別固執。向陶洛霍夫重複他說過一百遍的道理,“我不是已經對你說過,我拿定主意了:這次婚姻如果是無效的,”他彎曲一個手指,“那我就不用負責;如果是有效的,那也沒關係:到了國外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你說是不是?你別再說了,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真的,還是算了吧!你何苦自尋煩惱……”

“滾你的蛋!”阿納托里說,雙手抓著頭髮,走出屋子,但立刻又回來,盤腿坐在陶洛霍夫前面的安樂椅上,“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呃?你摸摸,跳得多厲害!”他拉起陶洛霍夫的一隻手,把它放在自己胸口上。 “啊!多美的腿,老兄,多迷人的眼神!簡直是女神!呃?” 陶洛霍夫冷冷地笑著,他那雙蠻橫好看的眼睛炯炯發亮,顯然想再拿他開開玩笑。 “那麼,等到錢用光了怎麼辦?” “怎麼辦?呃?”阿納托里重複朋友的話說,想到前途確實有點惘然,“怎麼辦?我不知道……哼,還說那些廢話幹什麼!”他看看表。 “是時候了!” 阿納托里走到後房。 “餵,快好了嗎?你們還磨蹭什麼!”他對僕人吆喝道。 陶洛霍夫收拾起錢,吩咐僕人把上路前吃的酒菜拿來,自己就到馬卡林和赫伏斯提科夫屋裡去了。

阿納托里在書房裡支著臂肘躺在沙發上,若有所思地微笑著,嘴裡念念有詞。 “來吃點東西。來喝一杯!”陶洛霍夫從另一間屋裡喊道。 “我不要!”阿納托里回答,仍舊微笑著。 “來吧,巴拉加來了。” 阿納托里站起來,走到餐室。巴拉加是有名的三駕馬車車夫,伺候陶洛霍夫和阿納托里已有六年。當阿納托里的團駐在特維爾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拉著阿納托里傍晚從特維爾出發,天亮就趕到莫斯科,第二天晚上再把他拉回來。他不止一次載著陶洛霍夫逃脫人家的追捕,不止一次載著他們、吉卜賽人和騷娘兒們(巴拉加的說法)在城裡兜風,他為了他們多次在莫斯科街上撞倒行人和別的車夫,每次都是老爺們(他這樣稱呼他們)救了他。他為他們趕死了不止一匹馬。他不止一次挨他們的打,不止一次被他們用他愛喝的香檳酒和馬德拉酒灌醉,他知道他們每個人的各種惡作劇,為了這種惡作劇,換了一般人早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了。他們常常叫巴拉加參加吉卜賽人的酒宴和舞蹈,他們經他的手花掉的錢何止一千盧布。他伺候他們,每年要玩命二十來次,他伺候他們,趕壞的馬匹價值超過他們付給他的錢。但他喜歡他們,喜歡這種每小時十八俄里的狂奔,喜歡撞翻馬車,沖倒行人,在莫斯科街上飛馳。他喜歡聽背後老爺喝醉酒的狂叫:“快一點!快一點!”雖然已經快得不能再快了;他喜歡朝嚇得半死躲開馬車的鄉下人脖子上甩一鞭子。他常常想:“這才是真正的老爺!”

阿納托里和陶洛霍夫也喜歡巴拉加,因為他趕車的技術好,他同他們的愛好相同。巴拉加跟別人討價還價,斤斤計較,趕兩小時車要二十五盧布;別人乘車,他總是派他的手下趕,難得親自出馬。但遇到“自己的老爺”坐車,他總是親自駕馭,而且不講價錢。每過幾個月,他從跟班那裡知道老爺們手裡有錢,就滴酒不沾,一早走到他們面前,深深一鞠躬,求他們救濟。兩位老爺總是讓他坐下。 “您就搭救我一次吧,老爺,大人,”巴拉加說,“我連一匹馬也沒有了,我要去趕集,您能藉我多少就藉多少。” 阿納托里和陶洛霍夫手頭寬裕的時候,往往給他一兩千盧布。 巴拉加是個二十七歲的農民,矮個子,黃頭髮,紅臉膛,塌鼻子,脖子又紅又粗,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留著一小撮山羊鬍子。他身穿羊皮襖,外面套著一件綢裡藍色薄長袍。

巴拉加向門對面的聖像畫了十字,走到陶洛霍夫跟前,伸出一隻不大的黑手。 “陶洛霍夫老爺!”他鞠著躬叫道。 “你好,老弟。他就在這裡。” “你好,大人!”巴拉加對走進來的阿納托里說,也向他伸出手。 “你聽我說,巴拉加,”阿納托里說,雙手放在他的肩上,“你喜歡我不喜歡?呃?現在你為我跑一趟……你套了什麼馬?呃?” “就照您派去的人吩咐的,用您的千里馬。”巴拉加說。 “好,你聽我說,巴拉加!就是把三匹馬都趕死,也要在三小時內趕到。懂嗎?” “要是把馬都趕死了,那我們還怎麼走!”巴拉加擠擠眼睛說。 “當心我打爛你的嘴臉,你敢開玩笑!”阿納托里突然睜大眼睛,嚷道。 “怎麼開玩笑?”車夫笑著說,“為了自己的老爺我幾時心疼過馬?馬能跑多快,就讓它跑多快。”

“好!”阿納托里說,“坐吧。” “對了,坐吧!”陶洛霍夫說。 “我站一會兒好了,陶洛霍夫老爺。” “坐吧,別廢話,喝吧!”阿納托里說,給他倒了一大杯馬德拉酒。車夫一看到酒,眼睛就發亮了。他出於禮貌推讓了一番,然後一飲而盡,再拿出藏在帽子裡的紅綢手絹擦擦嘴。 “什麼時候出發啊,老爺?” “這個……”阿納托里看了看表,“這就走。注意了,巴拉加。你說,來得及嗎?” “只要出門吉利,怎麼會來不及?”巴拉加說,“上次把您送到特維爾,只用了七個鐘頭。您該記得吧,老爺。” “你知道嗎,有一年聖誕節我從特維爾出發。”阿納托里回憶往事,含笑對馬卡林說。馬卡林睜大眼睛討好地望著阿納托里。 “你真不會相信,馬卡林,我們跑得像飛一樣,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我們遇到一個車隊,就超過了兩輛大車。是嗎?”

“那幾匹馬可了不起!”巴拉加繼續說,“我當時把兩匹拉邊套的小馬和栗色轅馬套在一起,”他對陶洛霍夫說,“你也許不相信,老爺,那些馬一口氣跑了六十俄里。我勒都勒不住,兩隻手都凍僵了,麻了。我把韁繩扔了。我說,老爺,您自己來駕吧,我就倒在雪橇裡。根本用不著趕,不到達目的地是勒不住的。那些鬼東西三個小時就趕到了。只有左邊那匹馬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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