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81章 第五章

保里斯想娶一個有錢的姑娘,在彼得堡沒有如願,他就懷著這個目的來到莫斯科。到了莫斯科,保里斯沒定好在裘麗和瑪麗雅公爵小姐這兩個最有錢的姑娘之間挑選哪一個。在他看來,瑪麗雅公爵小姐雖然長得不美,卻比裘麗有吸引力,但不知怎的,他覺得追求瑪麗雅公爵小姐有點彆扭。上次在老公爵的命名日同她見面,他幾次試圖同她談談心,她卻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顯然沒在聽他說話。 裘麗正好相反,爽爽快快地接受他的殷勤,雖然用的是她獨特的方式。 裘麗今年二十七歲。兩個哥哥去世後,她就變得很富有。她長得實在難看,但自以為不僅依舊很美,而且比以前更加迷人。她產生這種謬誤是由於:第一,她成了一位富有的待嫁姑娘;第二,她年紀越大,對男人就越少危險,男人對她也越少顧忌,他們可以享受她的晚餐、晚會和熱鬧的交際活動而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十年前,男人不敢每天晚上到一個有十七歲姑娘的人家去,唯恐敗壞她的名譽,也使自己脫不了乾系,可現在卻大膽地天天上她家去,他們不把她看作一個待嫁的姑娘,而看作一個沒有性別的朋友。

那年冬天,裘麗家成了莫斯科最愉快最好客的人家。除了正式宴會和晚會,裘麗家天天都是高朋滿座,主要是男客。他們午夜十二點才吃飯,一直坐到凌晨兩三點鐘。裘麗從不錯過一次跳舞會、遊藝會和戲劇演出。她的打扮總是最時髦的。雖然如此,裘麗看破紅塵,她逢人便說,她既不相信友誼,也不相信愛情,甚至不相信人生的歡樂,只盼在天國得到安息。她的神態好像一個絕望的姑娘,不是失戀,就是在愛情上受到殘酷的欺騙。其實根本沒有發生過這類事,可大家卻把她看成那樣的姑娘,連她自己都認為她的一生已飽經滄桑。這是一種憂鬱症,但並不妨礙她尋歡作樂,也不影響年輕人在她那裡消磨時光。每個來客都順應女主人的憂鬱心情,然後跟她一起閒聊,跳舞,做智力遊戲和參加當時在裘麗家時興的打油詩比賽。只有少數幾個年輕人,包括保里斯在內,比較理解裘麗的憂鬱心情。裘麗常同這幾個年輕人個別長談,談論塵世的空虛,人生的無常。她給他們看紀念冊,裡面滿是感傷的圖畫、格言和詩句。

裘麗對保里斯特別親切,為他過早看破紅塵而歎息,她自己雖也飽嚐生活的辛酸,卻竭力給予他友好的安慰,並給他看她的紀念冊。保里斯也在她的紀念冊裡畫了兩棵樹,題了一行字:“鄉間的樹啊,你們枝葉扶疏,在我身上撒下黑暗和憂鬱。” 保里斯在另一處畫了一座墳墓,下面寫道: 裘麗稱讚他寫得很精彩。 “憂鬱的笑容含有無比的魅力!”她給保里斯逐字背誦書裡的這句話。 “這是黑暗中的一線光,悲哀和失望間的一道溝,表示心靈能獲得撫慰。” 保里斯給她寫詩作答: 裘麗為保里斯在豎琴上彈出最悲愴的夜曲。保里斯則給她朗誦《可憐的麗莎》,多次感動得泣不成聲。裘麗和保里斯在大庭廣眾中見面,兩人對視,彷彿在偌大冷漠的人間,只有他們兩個才相互理解。

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常來裘麗家。她在同裘麗母親打牌時,摸到裘麗陪嫁的底細(奔薩省兩處莊園和下城一座樹林)。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懷著聽天由命的心情,看待兒子同富有的裘麗之間藉以聯繫的淡淡的哀愁。 “你總是那麼迷人,那麼憂鬱,我可愛的裘麗。”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對做女兒的說。 “保里斯說,他在您府上心靈才得到安寧。他遇到過那麼多不順心的事,可人又是那麼多愁善感。”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對做母親的說。 “唉,我的孩子,近來我那麼喜歡裘麗,簡直沒法對你形容!”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對兒子說,“可誰能不喜歡她呢?她是個天使!唉,保里斯,保里斯!”她停了停,又說:“我真可憐她的媽媽。今天她給我看了奔薩省來的賬單和信件(她們在那裡有一座大莊園)。她真可憐,什麼事都得親自處理,大家都欺騙她!”

保里斯聽著母親的話,微微地笑了笑。他不懷惡意地嘲笑母親天真的狡猾,但用心聽著,有時向她仔細打聽奔薩省和下城莊園的情況。 裘麗早就在等待她那位憂鬱的崇拜者來向她求婚,並準備接受;可是保里斯對她、對她急於想出嫁的心情和裝腔作勢的模樣很反感,又害怕從此剝奪自己真正的愛情,因此舉棋不定。保里斯的假期快滿了。他每天整天待在裘麗家,一想到這事,他就對自己說,明天去求婚吧。但在裘麗面前,保里斯望望她那幾乎總是塗脂抹粉的臉頰和下巴,望望她那濕潤的眼睛和麵部表情(她那憂鬱的表情隨時準備一下子變成結婚幸福的狂歡),他無法說出那句命運攸關的話來,儘管他早就把自己想像為奔薩省和下城莊園的主人,並且把那裡的收入做好了安排。裘麗看到保里斯遲疑不決,有時想到會不會是他不喜歡她,但女性的自我陶醉寬了她的心,她對自己說,那是由於他不好意思求愛罷了。不過,她的憂鬱開始變為煩躁,而在保里斯動身前不久她採取了斷然措施。就在保里斯假期快滿的時候,阿納托里來到了莫斯科,自然也出現在裘麗的客廳裡。於是裘麗突然不再憂鬱,變得很快樂,對阿納托里大獻殷勤。

“我的孩子,”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對兒子說,“我從可靠方面得到消息,華西里公爵派兒子來莫斯科,是要他同裘麗結婚。我那麼喜歡裘麗,真替她惋惜。你看怎麼樣,好孩子?”德魯別茨基公爵夫人說。 保里斯想到他為裘麗忍受難堪的憂鬱,白白浪費了一個月時間,又眼看他已做了安排的奔薩省莊園收入落到別人手裡,特別是落到蠢貨阿納托里手裡,他彷彿受了愚弄,感到非常委屈。他打定主意到裘麗家求婚。裘麗現出一副無憂無慮的神態迎接他,若無其事地說她昨天在舞會上很快樂,還問他什麼時候動身。儘管保里斯跑來想表白愛情,因此存心顯得溫柔些,但一開口就氣呼呼地說女人朝三暮四,感情善變,她們的心情完全受求愛的人支配。裘麗生氣了,說他說的是事實,但女人需要豐富多彩的生活,總是老一套,誰都會厭倦的。

“因此我倒要奉勸您……”保里斯想刺她一下,剛開口要說,但就在這一剎那,他心裡產生了一個不愉快的念頭:他可能一無所獲地離開莫斯科,白白浪費力氣,而這樣的情況他可從來沒有遇到過。他話說到一半立即停住,垂下眼睛,免得看到裘麗怒氣沖衝、猶豫不決的臉色,接著改口說:“我到這兒來,絕不是要跟您吵嘴。恰恰相反……”保里斯瞟了她一眼,看該不該說下去。她的怒氣頓時消失,立即向他投去惶惑不安的懇求目光。 “將來我可以設法同她少見面,”保里斯想,“事情既然開了頭,就得乾到底!”保里斯臉漲得通紅,抬起眼睛瞧著她說:“我對您的感情,您當然知道!”再也不用說什麼了:裘麗臉上煥發出得意揚揚的勝利神色;但她還是逼著保里斯說出在這種場合應該說的話,說他愛她,他從來沒有像愛她那樣愛過別的女人。她知道憑奔薩省的莊園和下城的樹林,她有權這樣要求。她果然得到了她所要求的東西。

未婚夫婦不再談撒下黑暗和憂鬱的樹木,卻共同研究如何佈置彼得堡華麗的住宅。他們走親訪友,積極準備舉行盛大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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