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55章 第十八章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想起昨天的舞會,但沒有想多久:“是的,舞會很精彩。還有……是的,娜塔莎很可愛。她身上散發著一種清新的氣息,跟那些彼得堡女人不同。”關於昨天的舞會他就想到這一些。他喝過茶,坐下來工作。 但由於過分疲勞或者睡眠不足,工作效果不佳。安德烈公爵什麼事也做不成,就像平時那樣對自己很不滿。他聽到有人來訪,感到高興。 來客是畢茨基。這人參加了各種委員會,出入彼得堡各種交際場所,熱烈擁護新思想和斯佩蘭斯基,在彼得堡熱心傳播消息,像選擇時髦服裝一樣追求時髦思潮,因此也就成了各種思潮的熱心支持者。他一摘下帽子,就憂心忡忡地奔進安德烈公爵的房間,立刻說起話來。他剛獲悉今晨由皇帝主持的國務會議的詳情,就興奮地談起這件事。皇帝的演說非常精彩。只有立憲君主才能發表這樣的演說。 “皇帝坦率地說,國務會議和參政院都是國家機構;他說,政府行使職權不應獨斷獨行,而應根據堅定的原則辦事。皇帝說,財政應該改革,收支應該公開。”畢茨基說時強調其中某幾個字,意味深長地睜大眼睛。

“是啊,今天的會議是一個新紀元,歷史上最偉大的新紀元。”畢茨基結束說。 安德烈公爵原來迫不及待地等待國務會議的召開,認為這次會關係重大。如今聽了開會的情況,他覺得這會不僅沒使他感動,而且毫無意義。他聽著畢茨基的熱情介紹,暗自好笑。他心裡只是想:“皇帝高興在國務會議上說些什麼,這跟我和畢茨基有什麼相干?難道這一切能使我的生活更幸福,更完美嗎?” 這個簡單的想法頓時破壞了安德烈公爵對改革的興趣。這天晚上他要到斯佩蘭斯基家參加“朋友們”(這是主人的說法)的聚餐。在這個他所崇拜的人家裡吃飯,原來對他很有吸引力,尤其因為他還沒見過斯佩蘭斯基的家庭生活,可如今他卻不想去了。 不過到了約定時間,安德烈公爵還是走進斯佩蘭斯基在道里達花園的私邸。在異常清潔(像修道院一樣清潔)的鑲木地板餐廳裡,稍稍遲到的安德烈公爵發現斯佩蘭斯基的朋友們五點鐘都已到齊了。除了斯佩蘭斯基的小女兒(像父親一樣長臉)和她的家庭女教師,沒有一個女人。客人有席爾維、馬格尼茨基和斯托雷平。安德烈公爵在前廳就听見高聲說話和大聲哄笑——笑聲像舞台上演戲一樣。有人清楚地發出哈哈哈的笑聲,聽上去有點像斯佩蘭斯基。安德烈公爵從沒聽見斯佩蘭斯基笑過,因此這位政府要人尖細響亮的笑聲使他驚訝。

安德烈公爵走進餐廳。所有的人都站在兩窗之間一張放冷菜的小桌旁。斯佩蘭斯基身穿灰色禮服,佩著勳章,仍舊穿戴著在著名的國務會議上穿戴的白背心和白領帶,滿面春風地站在桌旁。客人們都圍著他。馬格尼茨基正在給斯佩蘭斯基講一件趣聞,斯佩蘭斯基沒有聽完就笑了。安德烈公爵進去時,馬格尼茨基的話又被笑聲所淹沒。斯托雷平一面低沉地笑著,一面吃著乾酪麵包。席爾維低聲嘿嘿笑著。斯佩蘭斯基則發出尖細響亮的笑聲。 斯佩蘭斯基笑個不停,向安德烈公爵伸出又白又嫩的手。 “您來,我很高興,公爵!”斯佩蘭斯基說,“等一會兒……”他對馬格尼茨基說,打斷他的話,“今天我們講定了,高高興興吃頓飯,不談公事。”他又轉身對著馬格尼茨基,又笑起來。

安德烈公爵又驚奇又失望地聽著笑聲,望著發笑的斯佩蘭斯基。他覺得這不是斯佩蘭斯基,而是另一個人。以前斯佩蘭斯基顯得那麼神秘迷人,現在卻突然變得平淡無奇。 吃飯時談話沒有一刻停止,形形色色的笑話講個沒完。馬格尼茨基還沒有講完,另一個人就爭著要講更可笑的事。大部分笑話都涉及官場或者某個官員。這些官場中的人物看來實在無聊,因此對他們只能採取善意嘲笑的態度。斯佩蘭斯基講到,今天早晨國務會議上有人問一位耳聾的大官有什麼意見,他說他就是這個意見。席爾維講了審查一個案子的經過,其中有關人員的荒唐簡直驚人。斯托雷平結結巴巴地加入談話,起勁地談到舊制度下的舞弊情況,似乎要使談話變得嚴肅些。馬格尼茨基取笑斯托雷平的激動。席爾維插了一個笑話,談話又變得輕鬆愉快了。

斯佩蘭斯基顯然喜歡在公餘休息一下,跟朋友一起鬆快鬆快。客人們知道他的願望,就竭力使他開心,同時自己也開心開心。但安德烈公爵覺得這種閒談很無聊,很乏味。斯佩蘭斯基的尖嗓子使他受不了,他那不停的做作的笑聲使他反感。安德烈公爵沒有笑,但又怕使大家掃興。其實誰也沒注意他的情緒,大家似乎都很高興。 安德烈公爵幾次想加入談話,但他的話每次都像軟木塞那樣從水里浮起來。他實在無法跟他們一起說笑。 他們說的話沒有什麼不好或者不得體,而且都很俏皮,也可能很好笑,但他們不僅說不出真正有趣的話,而且可能根本不知道。 飯後,斯佩蘭斯基的女兒和家庭教師站起來。斯佩蘭斯基用他白淨的手撫摩撫摩女兒,又吻了吻她。安德烈公爵覺得他這個動作也很不自然。

男子照英國規矩留下來喝葡萄酒。談到拿破崙在西班牙的行動時,大家都表示贊同,只有安德烈公爵反對他們的意見。斯佩蘭斯基微微一笑,顯然想改變不愉快的話題,他講了一個與此完全無關的趣聞。大家沉默了一會兒。 斯佩蘭斯基在桌旁坐了一會兒,塞上沒喝完酒的酒瓶,說:“如今好酒不脛而走。”接著他把酒瓶交給僕人,站起身來。大家都站起來,熱烈地交談著,向客廳走去。斯佩蘭斯基收到信使送來的兩封信。他拿著信到書房裡去。他一走,大家就不那麼活躍,客人開始平靜地低聲交談。 “好,現在朗誦!”斯佩蘭斯基從書房裡走出來說,“他有驚人的才能!”斯佩蘭斯基對安德烈公爵說。馬格尼茨基立刻站起來擺好姿勢,用法語朗誦他描寫彼得堡幾位名人的詼諧詩,幾次被掌聲打斷。安德烈公爵等朗誦結束,走到斯佩蘭斯基面前向他告辭。

“您這麼早到哪裡去?”斯佩蘭斯基問。 “我答應去參加一個晚會……” 他們沒再說什麼。安德烈公爵就近看著這雙鏡子般不讓看透的眼睛,自己覺得好笑,他怎麼能對斯佩蘭斯基和同他有關的活動抱什麼希望呢,他又怎麼能重視斯佩蘭斯基所干的事呢。安德烈公爵離開斯佩蘭斯基家後,他的耳朵裡還好久地響著那種沒有生氣的笑聲。 安德烈公爵回到家裡,想到自己四個月來在彼得堡的生活,一件件事都歷歷在目。他回想自己的奔走、求告,以及他擬訂的軍事條令的遭遇。這個條令已被接受審閱,但沒有得到任何批示,因為另一個很糟糕的條令已送呈皇上;他想起軍事條令委員會(別爾格也是這個委員會的成員)的會議;他想走,在這些會議上大家不厭其煩地討論會議的形式和程序,卻故意迴避問題的實質。他想起他擬訂條令的工作,他多麼認真地把《羅馬法典》和《法國法典》譯成俄語,想到這些不禁感到慚愧。然後他生動地想到了保古察羅伏、自己在鄉下的事務、他的梁讚之行。他想起他的農奴和德龍村長,他願意給他們人身自由。現在他覺得奇怪,他怎麼能把那麼多時間花在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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