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三卷)

第71章 第九章

皮埃爾的頭一靠上枕頭就呼呼入睡,但突然像醒著時一般清楚地聽見隆隆的砲聲、呻吟聲、叫嚷聲,聞到血腥氣和火藥味。他魂飛魄散,感到死的恐怖。他驚惶地睜開眼睛,從軍大衣上抬起頭來。院子裡一片寂靜。只有一個勤務兵在大門口同店主人談著話,啪噠啪噠地踩著泥地。在皮埃爾頭上陰暗的屋簷下,有幾隻鴿子看到他坐起來,嚇得拍動翅膀。整個院子裡充滿濃郁的旅店味,也就是乾草、馬糞和焦油的氣味。皮埃爾覺得這時旅店裡充滿和平與溫馨的氣氛。在兩邊黑暗的屋簷中間,可以望見星光燦爛的天空。 “感謝上帝,再不會有這樣的事了!”皮埃爾想著,又蒙住頭,“哦,情況真可怕,但膽小是可恥的!瞧他們……他們始終堅強,鎮定……”他想。皮埃爾心目中的他們就是士兵,就是那些待在砲位上,給他東西吃並且向聖像禱告的士兵。他們——這些他以前不認識的古怪的人,同其他所有的人截然不同。

“要做一個兵,做一個兵就行!”皮埃爾迷迷糊糊地想,“全心全意參加這種集體生活,體會他們的感情。但怎樣擺脫身上多餘的可怕負擔呢?我一度可以這樣做。我可以離開我的父親。我同陶洛霍夫決鬥後本來還可以被送去當兵。”皮埃爾想起在俱樂部晚餐時向陶洛霍夫提出決鬥的情景,又想起托爾日克的恩師。接著他又想起共濟會莊嚴的聚餐。這次聚餐是在英國俱樂部舉行的。桌子一端坐著他所熟識的一位貴人。原來就是他!就是恩師。 “他不是已經死了?”皮埃爾想,“是的,死了,可我不知道他復活了。他死了,我很難過;他復活了,我真高興!”餐桌一邊坐著阿納托里、陶洛霍夫、聶斯維茨基、傑尼索夫等人(皮埃爾在夢中也把這些人歸為一類,就像他把他們歸為一類那樣)。阿納托里、陶洛霍夫等人大聲叫嚷,唱歌;但在他們的叫嚷聲中還聽得見恩師滔滔不絕的說話聲,他的話寓意深刻,而且像戰場上的砲聲一樣連續不斷,使人感到欣慰。皮埃爾聽不懂恩師的話,但他知道(他在夢中的思維同樣很清楚),恩師談到善,談到他也可以成為他們那樣的人。他們神色樸素、善良、剛毅,從四面八方圍著恩師。但他們雖然善良,卻不看皮埃爾,他們不認識他。皮埃爾想引起他們注意,他想說話。他想站起來,但就在這時他的腿覺得冷,原來腿露在外面。

他感到羞愧,用一條手臂蓋住腿。軍大衣真的從他腿上滑下去了。剎那間,皮埃爾拉上軍大衣,睜開眼睛,又看見那屋簷、柱子、院子,但這一切現在都顯得灰藍髮亮,並且覆蓋著露珠和霜花。 “天亮了,”皮埃爾想,“但我不要天亮。我要聽完和理解恩師的話。”他又蒙上大衣,可是共濟會的聚餐沒有了,恩師也沒有了。只有用語言明確表達出來的思想,那些思想是人家告訴他,或者由他自己想出來的。 後來,皮埃爾想起那些由當天印象引起的思想,還以為是誰對他說的。他覺得,在清醒的時候他決不會這樣想,這樣表達自己的思想。 “戰爭使人類最難服從上帝的法則,”他內心有個聲音說,“純樸就是服從上帝,而人是離不開上帝的。他們是純樸的。他們不說,只做。開口是銀,閉口是金。人一怕死,就一無所有。人不怕死,就擁有一切。如果沒有痛苦,人就不知道自己的局限性,就不能認識自己。最困難的是,”皮埃爾繼續做夢,“在自己心裡綜合一切事物的意義。綜合一切事物嗎?”皮埃爾自言自語,“不,不是綜合。不能綜合思想,只能把所有這些思想套在一起,就該這麼辦!對,要套在一起,套在一起!”皮埃爾內心快樂地說,覺得就是這話,也只有這話能表達他要表達的意思,並解決使他苦惱的問題。

“是的,要套車了,該套車了。” “得套車了,該套車了,大人!大人,得套車了,該套車了……”有個聲音反复說。 這是馬夫的聲音,他在催皮埃爾起身。太陽直射在皮埃爾的臉上。他望了一眼骯髒的旅店,院子中央有幾個兵在給他們的瘦馬飲水,有幾輛大車被趕出大門。皮埃爾嫌惡地轉過臉去,閉上眼睛,又躺回車上。 “不,我不要這些,不要看見這些,理解這些,我要理解夢中得到的啟示。只要再一秒鐘,我就能理解一切了。我該怎麼辦?套在一起,但怎樣把一切套在一起?”皮埃爾恐懼地感到,他在夢中所看見和所思考的一切都破滅了。 馬夫、車夫和旅店主人告訴皮埃爾,有個軍官跑來通知,說法國人正在向莫扎依斯克推進,我們的軍隊正在撤退。

皮埃爾起身,吩咐車夫套上車趕上,他自己則步行穿過城區。 軍隊在轉移,留下近一萬名傷員。這些傷員有的在院子裡,有的在房子裡,有的擠在街上。街上,從運送傷員的大車旁邊傳出叫聲、罵聲和拳擊聲。皮埃爾請一位認識的負傷將軍坐他的馬車,一起到莫斯科。皮埃爾在路上聽到了自己內弟和安德烈公爵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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