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三卷)

第57章 第三十四章

拿破崙手下的將軍達武、奈伊和繆拉離這裡的火線很近,有時甚至騎馬進入火線,一次次把大量整齊的隊伍調到這裡。但與歷次戰役相反,他們沒有獲得預期的敵人逃跑的消息,而整齊的隊伍從那裡回來,總是驚惶失色,潰不成軍。他們重新整編,但人數卻越來越少。中午,繆拉派副官向拿破崙求援。 拿破崙坐在土崗下喝混合香酒,這時繆拉的副官騎馬跑來,信心十足地說,只要陛下再撥一個師,俄軍準會被打垮。 “增援?”拿破崙嚴厲地說,望著披一頭長長的黑色捲髮(像繆拉一樣)的俊美青年副官,彷彿不明白他的話。 “增援!”拿破崙想,“他們手裡有一半軍隊,用來對付沒有設防的軟弱的俄軍側翼,還要增援作什麼!” “告訴那不勒斯王,”拿破崙嚴厲地說,“現在還不到中午,我還看不清楚棋盤。去吧……”

蓄長發的俊美青年副官一直舉著手敬禮,長嘆一聲,又跑回廝殺的地方。 拿破崙站起身,喚來科蘭古和貝蒂埃,同他們談與戰爭無關的事。 在拿破崙感興趣的談話中途,貝蒂埃從眼角看到一個帶隨從的將軍騎一匹汗沫滿身的馬向土崗跑來。原來是裴里亞。他跳下馬,快步向皇帝走來,大膽地高聲要求增援。他發誓說,皇上要是再派一個師,俄軍就將滅亡。 拿破崙聳聳肩膀,什麼也沒有回答,繼續踱步。裴里亞興奮地同圍住他的隨從將軍們大聲說話。 “你這火暴性子,裴里亞,”拿破崙走到跑來的將軍跟前說,“火氣大,容易犯錯誤。你先回去看看,然後再來找我。” 不等裴里亞的影子消失,從戰場另一邊又有一個使者騎馬跑來。 “哼,又有什麼事?”拿破崙說,顯然被一再打擾激怒了。

“陛下,公爵……”副官剛開口說。 “要求增援嗎?”拿破崙生氣地做著手勢說。副官肯定地點點頭,開始報告;但皇帝轉過身去,走了兩步又站住,回過來叫貝蒂埃。 “得派後備隊了,”他輕輕地攤開雙手說,“您看派誰去?”他對貝蒂埃說,後來他在談到貝蒂埃時說:“我把小鵝訓練成鷹了。” “陛下,派克拉帕雷德師去怎麼樣?”貝蒂埃回答說,他把所有的師、團和營都記得一清二楚。 拿破崙贊同地點點頭。 副官騎馬向克拉帕雷德師跑去。過了幾分鐘,駐紮在土崗後面的年輕近衛軍開走了。拿破崙默默地望著那個方向。 “不!”他突然對貝蒂埃說,“我不能派克拉帕雷德師去。派弗里安師去吧!”他說。 雖然派弗里安師代替克拉帕雷德師沒有任何好處,而且現在留下克拉帕雷德而派遣弗里安顯然會耽誤時間,聖旨還是被嚴格執行了。拿破崙沒有看到,他現在對待軍隊就像一個亂投藥石的庸醫,儘管他很懂得這種醫生的作用,並加以譴責。

弗里安師也像其他部隊一樣,隱沒在戰場的硝煙中。四面八方不斷有副官跑來,大家好像商量好一樣,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大家都要求增援,大家都說俄軍堅守陣地,發出瘋狂的砲火,使法軍迅速瓦解。 拿破崙坐在摺椅上沉思。 愛好旅行的波塞先生從早晨起一直餓著肚子,這時走到皇帝面前,斗膽恭請陛下進膳。 “我想現在就可以向陛下祝賀胜利了。”他說。 拿破崙默默地搖搖頭。波塞先生以為皇帝搖頭是指勝利而不是指進膳,就又俏皮又恭敬地說,可以吃飯的時候,就是天塌下來也要吃。 “走開……”拿破崙突然惱怒地說,轉過身去。波塞先生臉上浮起歉疚、悔恨和欣喜交錯的怡然微笑,悄悄地溜到別的將軍那兒去了。 拿破崙此刻心情沉重,好像一個一向走運的賭徒,隨便下注總是贏錢,可是他突然考慮起賭運來,這才發現,他越精心研究賭局,越覺得必輸無疑。

軍隊還是那些軍隊,將軍還是那些將軍,準備還是那樣的準備,部署還是那樣的部署,公告依舊那樣簡短有力,他還是原來的他,這一層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他現在比以前更有經驗,更加精明,甚至知道敵人還是同奧斯特里茨和弗里德蘭戰役時一樣,可是他那震撼天地的巨臂卻像中了魔法,變得軟弱無力了。 砲兵集中到一點,後備隊突破敵人陣線,鐵騎進行攻擊,所有這些以前必勝的方法都已用上,可是不僅沒有取得勝利,而且四面八方都送來同樣的消息:將軍們傷亡,要求增援,俄軍無法擊退,法軍潰敗。 從前,他只要發布兩三道命令,說兩三句話,元帥和副官就會滿面春風地趕來祝賀,報告俘獲大批俘虜、成捆敵方軍旗和鷹旗、大砲、輜重車,繆拉只要求讓騎兵去收集輜重車。在洛迪、馬崙戈、阿爾科爾、耶納、奧斯特里茨、瓦格拉姆等地,情況都是這樣。如今他的軍隊彷彿出了怪事。

雖然傳來佔領尖頂堡的消息,拿破崙知道目前的形勢同他以往的歷次戰役不同,完全不同。他知道,他周圍有戰鬥經驗的人,此刻的感受同他一樣。個個都愁眉不展,彼此避開目光。只有波塞一人不能理解當前形勢的嚴重性。拿破崙憑他長期作戰的經驗十分清楚,攻方連續八小時作戰,經過一切努力仍不能取勝,這意味著什麼。他知道,這幾乎是敗局已定,現在,在這生死關頭,只要有一點小小的差錯,他和他的軍隊就會全軍覆沒。 他回顧這次古怪的對俄戰爭,他沒有打過一次勝仗,兩個月來沒有俘獲過一面軍旗、一門大砲、一個軍團。他看到周圍人們憂心忡忡的神色,聽著俄軍堅守陣地的報告,他心中充滿了一種類似惡夢的恐怖,他的頭腦裡浮現出各種可能使他毀滅的不幸事故。俄軍可能攻擊他的左翼,可能突破他的中央,一顆流彈就可能把他打死。這一切都有可能。以前作戰時,他只考慮各種勝利的可能,可現在卻有無數不幸的事故擺在他面前,他在等著它們的出現。是的,這好像噩夢,一個人夢見暴徒向他襲擊,他在夢中揮動手臂,使勁向暴徒打去,以為準能把暴徒打倒,可是發覺自己的手臂軟弱無力,像抹布一樣耷拉下來。於是這個束手無策的人恐怖地感到末日來臨。

俄軍攻打法軍左翼的消息在拿破崙心裡引起這種恐懼。他垂下頭,臂肘支著膝蓋,默默地坐在土崗前的摺椅上。貝蒂埃走到他面前,建議他視察戰線,以弄明戰局。 “什麼?您在說什麼?”拿破崙問,“好,把我的馬牽來。” 他騎上馬,向謝苗諾夫村跑去。 拿破崙騎馬經過的陣地上,硝煙慢慢擴散,人和馬匹,有的單獨,有的成堆,躺在血泊中。在這樣一小塊地方死了那麼多人,這種可怕的景象拿破崙沒有見過,他的將軍也都沒有見過。隆隆的砲聲連續響了十小時,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也使這景象增添一種特殊的意味,就像活動畫片配上了音樂。拿破崙騎馬登上謝苗諾夫村高地,透過硝煙看見一列列穿陌生軍服的人。這是俄國兵。 俄軍密集的隊伍集結在謝苗諾夫村和土崗後面,他們的砲不停地轟鳴,他們的戰線上硝煙瀰漫。戰鬥已經結束。只有持續不斷的屠殺,這對俄國人和法國人都沒有好處。拿破崙勒住馬,又陷入一度被貝蒂埃打斷的沉思中。他不能製止當前的事,這事被認為是受他領導和由他決定的,而由於失敗,他第一次覺得這件事是多餘的,可怕的。

一個將軍騎馬走到拿破崙面前,大膽提議調老近衛軍參戰。奈伊和貝蒂埃站在拿破崙身邊,交換了一下眼色,對這個將軍的無聊建議輕蔑地冷笑了一下。 拿破崙垂下頭,沉默了好一陣。 “我不能在離家幾千里外的地方毀掉我的近衛軍。”他說完撥轉馬頭往舍瓦爾季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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