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三卷)

第32章 第九章

在安德烈公爵沒來以前,保古察羅伏是個外出地主的莊園。保古察羅伏農民和童山農民在氣質上完全不同。兩者的語言、服裝和風俗也不一樣。保古察羅伏農民被稱為草原農民。他們常來童山幫助收穫、挖塘、開溝,老公爵欣賞他們幹活勤勞,但不喜歡他們生性粗野。 安德烈公爵移居保古察羅伏以後,實行一些新措施:蓋醫院,辦學校,減輕役租,但這並沒使他們的性情變得溫和些,反而加強了被老公爵稱為粗野的習性。他們經常傳布莫名其妙的流言:時而說要把他們都編入哥薩克,時而說要他們改信新教,時而說皇上發出新詔書,時而說保羅皇帝在一七九七年就宣誓讓農奴自由,但被地主老爺扣下了,時而說彼得三世將在七年內復位,到那時大家都可以自由自在,不會受任何束縛。關於戰爭和拿破崙、拿破崙入侵等傳聞,在他們頭腦裡同基督的仇敵、世界末日和絕對自由等觀念統統混在一起。

保古察羅伏四周都是官府直轄的村莊和實行代役租的地主村莊。居住在這一帶的地主很少,家奴和識字的農奴也很少。俄國農民生活具有一種神秘的潛流。這種潛流在這一帶的農民身上比其他地方更明顯,更強烈。這種潛流的原因和意義,現代人是難以理解的。其現象之一是二十年前當地農民向溫暖的江河流域大遷移。幾百個農民,包括保古察羅伏的農民,突然賣掉牲口,扶老攜幼向東南方移動。就像鳥兒飛向海洋那樣,他們帶著老婆孩子走向誰也沒去過的東南方。他們成群結隊到那裡去,有的單獨贖了身,有的逃跑,他們騎馬或者步行,走向溫暖的江河流域。許多人因此受到懲罰,被流放西伯利亞,許多人在路上凍死餓死,許多人回到原地,於是運動自行消亡,就像它無緣無故地掀起一樣。但是這種潛流在他們中間不停地流動,並且不斷積聚新的力量,以便有朝一日同樣奇怪、強烈而又自然地再度出現。現在,在一八一二年,凡是接近農民的人都會發覺,這種潛流來勢洶洶,一觸即發。

阿爾巴端奇在老公爵去世前不久來到保古察羅伏,發現農民情緒動盪不安。這裡跟童山一帶(半徑六十俄里)不同,童山農民撤離家鄉,聽任哥薩克糟蹋他們的村莊,而在這草原地區,保古察羅伏農民據說同法國人有勾結,他們接受法國人散發的傳單,留在本地不走。他從心腹家奴那裡聽到,在村社里很有勢力的農民卡爾普日前趕公家運輸車,他帶回的消息說,哥薩克洗劫居民逃亡的村莊,但法國人卻秋毫無犯。阿爾巴端奇知道,昨天另一個農民從維斯洛烏霍沃(法軍已進駐)帶來一張法國將軍的公告,宣布他們不會侵犯居民,只要他們留下不走,從他們那裡拿走的東西都將作價賠償。這個農民拿出一百盧布鈔票(他不知道那是偽鈔),說是預付給他的干草款,來證明這件事。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阿爾巴端奇知道,就在他吩咐村長派車把公爵小姐送離保古察羅伏的那天,早晨舉行過一次村民大會,大家決定不走,留在村里等待。可是時間緊迫。首席貴族在八月十五日公爵去世那天,堅決要求瑪麗雅公爵小姐當天離開,因為情況緊急。他說,十六日以後,不論什麼事他概不負責。他在公爵去世那天傍晚走了,答應第二天來參加葬禮。但第二天他沒能去,因為他得知法軍向前突進,他只顧得上從家裡帶走家眷和金銀財寶。 三十年來,保古察羅伏由村長德龍治理。老公爵生前叫他德龍努施卡。 德龍是一個體格強壯、個性剛毅的農民,成年後蓄起大鬍子,直到六七十歲都是這樣,沒有一根白頭髮,不掉一顆牙,六十歲還腰骨筆挺,精力充沛,就像三十歲一樣。

德龍也曾參加向溫暖的江河流域大遷移,以後就當上保古察羅伏的村長和莊園管理員,二十三年來他擔任此職可以說是無懈可擊。農民們怕他勝過怕主人。老爺們,包括老公爵、年輕公爵和總管,都很尊敬他,戲稱他為家務大臣。在任職期間,德龍沒喝醉過一次,沒生過一回病;夜裡不睡覺也罷,乾重活也罷,他都不覺得疲勞;他不識字,卻從沒忘記過一筆賬,沒忘記過出售許多車麵粉的重量,也沒忘記過保古察羅伏任何一塊田裡的一捆莊稼。 阿爾巴端奇離開被蹂躪的童山,在公爵落葬那天喚來的德龍就是這樣一個人。阿爾巴端奇吩咐德龍給公爵小姐的車準備十二匹馬,另外準備十八輛大車從保古察羅伏運送財物。雖然這裡的農民都是繳代役租的,照阿爾巴端奇看不會有什麼困難,因為保古察羅伏有兩百三十個農戶,他們都很殷實。但德龍村長聽了他的命令卻垂下眼睛,一聲不吭。阿爾巴端奇提出幾個他認識的農民,叫他去向他們要車。

德龍回答說,這些農民的馬都拉車去了。阿爾巴端奇提出另外幾個農民,但德龍說他們也沒有馬,有些替公家拉車去了,有些馬不中用,有些馬因缺乏飼料餓死了。照德龍說,不僅運送行李沒有馬,連拉轎車的馬都沒有。 阿爾巴端奇凝神瞧著德龍,皺起眉頭。德龍是個模範村長,同樣,阿爾巴端奇管理公爵莊園二十年,也不是無功之臣,是個模範總管。憑感覺他能看透他屬下農民的要求和本能,因此是個出色的總管。他看了一眼德龍,立刻明白德龍的回答不是出於他個人的意思,而是表達了他所管理的保古察羅伏全體農民的情緒。但同時他知道,德龍發了財,農民恨他,他一定搖擺於地主和農民之間。阿爾巴端奇從德龍的目光中看出這種搖擺,因此皺起眉頭向德龍走了一步。

“你啊,德龍努施卡,聽好!”他說,“你少給我說這些廢話。安德烈公爵大人親自吩咐我,要全村的人都離開,不能留給敵人,再說皇上也有聖旨。留下不走就是背叛皇上。聽見嗎?” “聽見了。”德龍回答,沒抬起眼睛。 阿爾巴端奇對這個回答不滿意。 “唉,德龍,這樣不行!”阿爾巴端奇搖搖頭說。 “您有權,您作主!”德龍傷心地說。 “餵,德龍,住口!”阿爾巴端奇又說,從懷裡抽出手,莊重地指指德龍腳下的地板,“我把你看透了,把你這人里里外外都看透了。”他說,注視著德龍腳下的地板。 德龍窘了,偷偷瞧了一眼阿爾巴端奇,又垂下眼睛。 “別說廢話了,你叫老百姓準備去莫斯科,明天早晨給公爵小姐備好車,你自己不用去參加聚會。聽見嗎?”

德龍突然跪下來。 “阿爾巴端奇老爺,您撤了我的職吧!把我這裡的鑰匙拿去,看在基督分上,把我撤職吧!” “住口!”阿爾巴端奇嚴厲地說,“我把你這人里里外外都看透了。”他重複說,知道他自己善於養蜂,懂得什麼時候播種燕麥,二十年來善於討取老公爵的歡心,早就享有巫師的稱號,因為只有巫師才能里里外外看透人。 德龍站起來想說什麼,但阿爾巴端奇不讓他說: “你們這是安的什麼心?呃?……你們在想什麼呀?呃?” “我能拿老百姓怎麼辦?”德龍說,“他們全瘋了。我對他們也說過……” “對對,我說的就是這件事。”阿爾巴端奇說,“他們在灌老酒嗎?”他簡短地問。 “他們全瘋了,阿爾巴端奇老爺,他們又弄來一桶酒。”

“你聽我說。我去找警察局局長,你去說服老百姓,叫他們別這樣,把車子準備好。” “是,老爺。”德龍回答。 阿爾巴端奇不再堅持。他長期管理農民,知道要使他們服從,主要是不能讓他們有絲毫可以不服從的想法。阿爾巴端奇聽到德龍說:“是,老爺。”他就滿足了,雖然他懷疑,甚至確信,沒有軍隊幫助是弄不到車輛的。 果然,到傍晚還沒有車輛。村民又在酒店旁集會,會上決定把馬匹趕到樹林裡,不出大車。阿爾巴端奇沒把這事告訴公爵小姐,吩咐僕人把他的行李從童山來的車上卸下,把這幾匹馬套到公爵小姐的車上,自己去找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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