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三卷)

第25章 第二章

保爾康斯基公爵在兒子走後第二天,把瑪麗雅公爵小姐喚到跟前。 “餵,怎麼樣,現在你滿意了吧?”他對女兒說,“你使我同兒子吵了一架!你滿意了吧?你就希望這樣!你滿意了吧?……這使我痛心,痛心。我老了,身體虛弱了,你就希望這樣。好,你高興吧,高興吧……” 這以後,瑪麗雅公爵小姐有一星期沒見到父親。他病了,沒有出書房一步。 使瑪麗雅公爵小姐感到驚訝的是,老公爵患病期間也不讓布莉恩小姐進去。只有季洪一人侍候他。 一星期後,老公爵走出書房,恢復了原來的生活方式,格外起勁地建造房屋和管理花園,完全斷絕了同布莉恩小姐的關係。他的模樣和對瑪麗雅公爵小姐說話的冷談語氣彷彿表示:“哼,你瞧,你無中生有,向安德烈公爵捏造我同這個法國女人的關係,弄得我同兒子爭吵;你瞧,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法國女人。”

瑪麗雅公爵小姐每天把半天時間花在小尼古拉身上,督促他復習功課,親自給他上俄語課和音樂課,並和德薩爾談天;另外半天坐在屋裡看書,或者同老保姆和有時從後門進來的神親一起度過。 對戰爭的想法,瑪麗雅公爵小姐也同一般女人一樣。她為戰場上的哥哥提心吊膽,不能理解使人們互相屠殺的殘酷行為。她不理解這場戰爭的意義,覺得它同歷次戰爭沒有什麼區別。她不理解這場戰爭的意義,儘管經常同她談話的德薩爾十分關心戰爭的進展,竭力把他的想法講給她聽,也不管來看她的神親都怯生生地告訴她基督敵人入侵的消息,也不管如今成為保里斯公爵夫人的裘麗繼續同她通信,從莫斯科給她寫來愛國熱情洋溢的信。 “我用俄語給您寫信,我親愛的朋友,”裘麗寫道,“因為我恨一切法國人,同樣也恨法語,我聽不得人家說法語……我們在莫斯科懷著滿腔熱忱愛戴我們的皇帝。”

“我可憐的丈夫在猶太佬的客棧裡忍飢受苦,但我所得到的消息卻使我更加振奮。” “拉耶夫斯基的英雄事蹟您一定聽到了。他摟著兩個兒子說:'我要跟敵人同歸於盡,但決不動搖!'不錯,雖然敵人比我們強一倍,但我們決不動搖。我們盡量合理地安排時間,打仗畢竟是打仗。阿林娜公爵小姐和莎菲整天同我在一起,我們這些守活寡的可憐女人坐著拆裹傷紗布,談得很愉快,就可惜您,我的朋友,不在這裡……” 瑪麗雅公爵小姐不理解這場戰爭,主要因為老公爵從來不談戰爭,不承認現在有戰爭,吃飯時德薩爾一談到戰爭,老公爵就取笑他。老公爵的語氣是那麼平靜和自信,瑪麗雅公爵小姐對他深信不疑。 整個七月老公爵都非常活躍,簡直可以說是生氣勃勃。他又新闢了一座花園,新蓋了一座下房。有一件事使瑪麗雅公爵小姐不安,那就是老公爵睡得很少,也不再在書房裡睡,每天更換過夜的地方。他有時吩咐僕人把行軍床搭在遊廊裡,有時睡在客廳沙發或高背安樂椅上,穿著衣服打瞌睡,同時叫僮僕彼得魯施卡給他唸書,而不叫布莉恩小姐,有時他在餐廳過夜。

八月一日家裡收到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在安德烈公爵離家不久寄來的第一封信裡,他恭順地請求父親寬恕他的頂撞,並請求父親對他像以前一樣慈愛。老公爵寫了一封親切的回信給他,從此就疏遠了法國女人。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是在法軍佔領維切布斯克後在城郊寫的,信裡簡單敘述戰役的經過,並在紙上畫了一張草圖,又寫了對未來戰局的推測。安德烈公爵在這封信裡向父親指出童山離戰場不遠,是軍隊必經之地,勸父親遷居莫斯科。 當天吃飯時,德薩爾談到他聽說法軍已佔領維切布斯克,這時老公爵就想起了安德烈公爵的來信。 “我今天收到安德烈公爵的信,”他對瑪麗雅公爵小姐說,“你沒看過嗎?” “沒有,爸爸。”公爵小姐惶恐地回答。她不可能看到信,她甚至不知道有信來。

“他信裡寫到當前的戰爭。”老公爵習慣成自然地帶著嘲弄的微笑說,他談到這次戰爭時總是帶著這樣的微笑。 “一定挺有意思,”德薩爾說,“公爵能知道……” “哦,這挺有意思!”布莉恩小姐說。 “您去給我拿來,”老公爵對布莉恩小姐說,“您知道嗎?在小桌子上,吸墨器底下。” 布莉恩小姐快樂地跳起來。 “不,不要您去,”老公爵皺起眉頭嚷道,“你去拿,米哈伊爾·伊凡內奇。” 米哈伊爾·伊凡內奇站起來,往書房走去。但他剛走,老公爵就不安地環顧了一下,扔下餐巾,自己走去。 “他們什麼都不會,總是弄錯。” 他一走開,瑪麗雅公爵小姐、德薩爾、布莉恩小姐,甚至小尼古拉都默默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老公爵在米哈伊爾·伊凡內奇的陪同下,拿著信和建築藍圖匆匆回來。他把信和藍圖放在手邊,不讓人在吃飯時讀。

飯後,他向客廳走去,把信交給瑪麗雅公爵小姐,然後攤開新的建築藍圖,眼睛盯住那圖,吩咐瑪麗雅公爵小姐讀信。瑪麗雅公爵小姐一面讀信,一面用詢問的目光瞟了一下父親。 老公爵望著藍圖,顯然在聚精會神地思考。 “您看怎麼樣,公爵?”德薩爾大著膽子問。 “我!我!……”老公爵說,彷彿不愉快地被人喚醒,眼睛沒有離開藍圖。 “戰場很可能移到我們這裡來……” “哈—哈—哈!戰場!”老公爵說,“我一向說,現在還是這樣說,戰場在波蘭,敵人決不可能越過涅曼河。” 老公爵說到涅曼河,其實敵人已到了第聶伯河,引得德薩爾驚奇地對他望望,不過瑪麗雅公爵小姐忘記了涅曼河的地理位置,還以為她父親沒有說錯。

“等到一融雪,他們準會淹死在波蘭的沼澤里。他們就是不懂得這個道理,”老公爵說,顯然想到了一八〇七年的戰爭,彷彿那是不久以前的事,“別尼生要是早一點進入普魯士,情況就不同了……” “不過,公爵,”德薩爾怯生生地說,“信裡說到了維切布斯克……” “哦,信裡寫到,是的……”公爵不滿意地說,“是的……是的……”他的臉色突然變得陰鬱了。他停了一會兒。 “是的,他寫了,法國人被擊敗了,在什麼河上呀?” 德薩爾垂下眼睛。 “安德烈公爵沒寫到這事。”他低聲說。 “難道他沒寫嗎?噢,那也不是我想出來的。” 大家沉默了好一陣。 “是的……是的……餵,米哈伊爾·伊凡內奇,”老公爵忽然抬起頭,指指藍圖說,“你說說,你打算怎樣修改這張圖……”

米哈伊爾·伊凡內奇走到藍圖前。老公爵同他談了談新建築的設計圖,怒氣沖沖地瞧了瞧瑪麗雅公爵小姐和德薩爾,回自己屋裡去了。 瑪麗雅公爵小姐看見德薩爾凝視她父親的困惑而驚訝的眼神,發現他一言不發,又因父親把兒子的信忘記在客廳桌子上而感到吃驚;不過她不僅不敢問德薩爾他困惑和沈默的原因,而且害怕想到這件事。 晚上,米哈伊爾·伊凡內奇奉公爵之命來向瑪麗雅公爵小姐索取安德烈公爵的信。瑪麗雅公爵小姐把信交給他。她雖然很不高興,但還是大著膽子問米哈伊爾·伊凡內奇她父親在做什麼。 “他總是忙得很!”米哈伊爾·伊凡內奇帶著恭敬和嘲弄的微笑說,這笑容使瑪麗雅公爵小姐臉色發白,“他對新造房子很不放心。他讀了一會兒書,但現在他……”米哈伊爾·伊凡內奇壓低聲音說,“大概在寫字台上寫遺囑。”近來老公爵愛做一件事,就是寫準備死後留下的文稿,他把這文稿稱為遺囑。

“他要派阿爾巴端奇到斯摩棱斯克去嗎?”瑪麗雅公爵小姐問。 “可不是,他已等了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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