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格尼絲·格雷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拜訪

阿許比莊園確實是一座非常可愛的宅邸。大廈的外觀十分宏偉,內部寬敞,裝飾精美。莊園面積很大,景色美麗,主要是因為它有氣象森森的古木,神態莊嚴的鹿群,大片開闊的水面和向外伸展的蓄積多年的林地。這裡的地形沒有大的曲折變化,只有微小的起伏,極大地增添了莊園景色的魅力。這就是羅莎莉·默里如此渴望能成為己有的那個地方,她決心成為這裡的一位主人,不管條件如何,不管女主人的稱號要她付出什麼代價,也不管與她共享產業主的榮譽和幸福的那個人是誰!算了!現在我不打算指責她。 她非常親切地接待我。儘管我是窮牧師的女兒,一名家庭教師,現在又是一名小學教員,她還是歡迎我到她家作客,她的高興不是裝出來的。為了使我能在作客期間過得愉快,她還真動了點腦筋,這一點我倒沒有料到。我看得出來,她確實以為我會對她身邊的豪華氛圍留下極其強烈的印象。我還得承認,當我看到她分明在努力安慰我,以免我一看到如此闊綽的排場就自慚形穢。一想到和她的丈夫和婆婆見面就心驚膽戰。她的這種態度很讓我生氣。我一點也不自慚形穢,因為我穿的雖然是平常服裝,但我很注意,決不會顯得寒酸或小氣,如果我那位自以為屈尊俯就的女主人不作出那麼露骨的表示,要我安心,我本來是會相當從容自在的。她身邊一切豪華的東西都沒有使我為之動容,唯有她那大大改變了的容顏才使我觸目驚心。不知是否由於上流社會的放蕩生活,還是由於其他什麼不利的影響,僅僅一年多時間就使她發生了需要很多年才能發生的變化,她的身材已不再豐滿,面色也失去了紅潤,動作也不如以前靈活,精力也沒有過去充沛了。

我想知道,她是否很不幸。但我覺得不該問她,而應努力贏得她的信任。但是,如果她決定對我隱瞞她婚姻中的苦惱,我也不會冒冒失失地去問她。使她難堪的。因此,開始時我只是一般地問問她身體是否健康,生活得是否幸福,稱讚莊園的美麗,還誇了那個本該是個男孩的女嬰幾句。那個嬌小的嬰兒才七八周大,她的母親對她似乎並不特別關心、愛護,至多也就是我預料中的她那個樣子。 我剛到不久,她就派女僕領我到自己的房間去看看是否一切都備齊了。那是一個樸素的小房間,但相當舒適。我脫去旅行穿的累贅服裝,為了照顧女主人的感情,還梳洗打扮一番。當我重新下樓時,她親自領我去看另一個房間。她說,如果我願意獨處,或者她正忙著招待客人、或必須陪伴婆婆、或被其他事情所阻,(如她所說)不能享受和我作伴的快樂時,這個房間就歸我使用。那是一間清靜、整潔的小起居室,她為我提供這樣一個避風港,使我無所遺憾了。

“以後有時間,”她說,“我要領你去看看藏書室。我從沒仔細看過架子上的書,但是我敢說,那裡有很多充滿智慧的書。你什麼時候想看,就可以到那裡去,把自己埋進書堆裡。現在你先喝杯茶吧,很快就要吃飯了,不過,我知道你是習慣在一點鐘吃正餐的,也許你願意在這個時候喝杯茶,我們用便餐時你用正餐。你知道,你可以在這個房間裡喫茶點,那就可以省得你和阿許比夫人以及托瑪斯爵士一起用正餐了,否則會很尷尬的——不是尷尬至少也會很……呃……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我知道你不會喜歡和他們一起用正餐的——尤其是,有時還有其他夫人們、紳士們和我們一起用正餐。” “當然,”我說,“我很願意按你說的辦。再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倒是更喜歡每一頓飯都在這個房間裡吃。”

“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想,這樣會對阿許比夫人和托瑪斯爵士更方便些。” “沒這樣的事。” “至少會對我更方便些。” 她稍稍作出反對的表示後就趕快同意了。我看得出來,我的建議解除了她的一個相當大的心理負擔。 “好了,到客廳去吧,”她說,“更衣鈴響了,不過我現在還不想去:沒人看你,更衣有什麼用。我還有話對你說呢。” 客廳確實給人以深刻印象,陳設非常講究。但是,當我看到年輕的女主人一進房間就用眼掃視我,似乎要看看這富麗堂皇的景像對我造成的影響時,我決心保持一種絲毫不為所動的淡漠態度,似乎那裡根本沒看到有什麼不尋常之處。但是這種態度只保持了一小會兒,我的良心馬上就對我說,“我為什麼要為了維護自尊而使她失望呢?不,我寧願犧牲自尊而便她獲得一小點沒有害處的滿足。”於是我老老實實地向周圍望去,對她說,這個房間很有氣派,佈置得很雅緻。她沒說多少話,但我看得出來,她心裡好喜歡。

她讓我看她那隻胖乎乎的法國長捲毛狗,它正蜷著身子躺在一隻緞子坐墊上。她還讓我看那兩幅精美的意大利繪畫,但她不給我時間仔細觀賞,說是以後再讓我看。她堅持要我欣賞她從日內瓦買來的那隻鑲嵌著寶石的小表。隨後她領我在房間裡轉了一圈,指給我看她從意大利買來的各種各樣的古玩:一隻精美的計時計,還有用白色大理石精雕成的幾尊胸像、精美的小件人物雕像和裝飾用的瓶子。她興致勃勃地談論這些古玩,聽到我讚美的話,她愉快地微笑起來。然而,她的微笑很快就消失了,接著是一聲悲嘆,似乎想到這些小玩意兒不足以使人感覺幸福,也遠不能滿足人心永不饜足的慾望。 接著,她伸展身子坐進一把躺椅,讓我坐對面那把寬大的安樂椅。安樂椅不是放在壁爐前面,而是放在一肩開著的大窗子跟前。不要忘記,那是夏季,六月下半月的一個可愛而溫暖的黃昏。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享受那安靜而純淨的空氣和展開在我眼前的莊園的宜人景色:草木蔥蘢,滿眼青翠,一切都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點綴著夕陽投下的一條條長長的陰影。但是,我必須利用這個間隙,我有話要問她,正如女士寫信時的附言一樣,最重要的話要留在最後說。我首先問候默里先生和夫人、默里小姐和兩位默里少爺。

她告訴我說,爸爸患了痛風病,脾氣變得很暴躁。他不肯放棄他的好酒和豐盛的午餐和晚餐,為此他和醫生吵了一場,因為醫生竟敢對他說,如果他不肯在生活上約束自己,那麼他的病就無藥可醫了。媽媽和其他幾個身體都好。瑪蒂爾達還是那麼粗野和魯莽,但是她有了一位時髦的家庭教師,行為舉止有了相當大的改進,很快就要進入社交界了。約翰和查爾斯現在正在家度暑假,據大家說,他們是“兩個漂亮、大膽、不服管教的淘氣男孩。” “另外那些人過得怎麼樣?”我說,“譬如說格林一家。” “啊!你知道,格林先生傷透了心,”她回答時沒精打采地微微一笑,“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從那件傷心事中恢復過來,我看他是永遠恢復不過來了。他是注定要當老光棍的,而他的兩個妹妹則竭力想嫁出去。”

“梅爾塞姆一家呢?” “噢,我想他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在消磨日子吧。但是我對他們家的人都了解得很少——除了哈利。”說時,她露出了微笑,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我們住在倫敦時,常常見到他。因為,他一聽說我們在那裡,就趕去了,裝作是去探視他哥哥的。他不是像影子似地到處跟著我,就是像面鏡子似地隨時碰見我。你不用露出那麼緊張的樣子,格雷小姐,我向你保證,我是非常謹慎的。不過,你知道,別人愛慕你,你又有什麼辦法。可憐的人!他不是我唯一的崇拜者,但是,他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而且我想,他也是其中最忠誠的一個。那個可惡的……哼……托瑪斯爵士打定主意要為他大發脾氣……或者是為我揮霍浪費之類……我也不清楚究竟為什麼……非要催著我馬上回鄉下來不可。我想,我一輩子都要在這里當隱士了。”

她咬住嘴唇,面對她曾如此渴望擁有的美麗領地,恨恨地皺起了眉頭。 “還有海特菲爾德先生,”我說,“他後來怎麼樣?” 她又一次精神煥發起來,高興地說: “啊!他向一個老處女求愛,不久前和她結了婚。他在她沉重的錢包和消失的魅力之間仔細掂量,期待著能從金錢中找到他無法從愛情中找到的安慰。哈,哈!” “我想,都說到了吧……喔,還有韋斯頓先生呢,他在幹什麼?” “我確實不知道。他已經離開了霍頓。” “離開多長時間了?他上哪兒啦?” “我對他一無所知,”她回答時打了個呵欠,“只知道他走了大約已經有一個月了……我從來沒有打聽過他上哪兒了。”(我本打算問,他是到別處謀生了呢,還是換個教區還當他的副牧師,但是轉念一想,還是不問的好。)“他的離職在人們中引起很大的震動,”她接著說,“海特菲爾德先生對此極為不滿。海特菲爾德不喜歡他,因為他在普通群眾中的影響實在太大了,而且他對海特菲爾德先生也不夠馴服和恭敬,……另外還有其他什麼不可原諒的錯誤,我也搞不清是什麼。不過我現在無論如何要去更衣了,第二遍鈴馬上要響,如果我就這副打扮去吃飯,那就得聽阿許比夫人沒有沒了的嘮叨。在自己的家裡還作不了主,真是天大的怪事!你只要搖搖鈴,我就會派我的女僕去吩咐他們給你送茶來。一想起那個叫你無法容忍的女人來……”

“哪個女人……你的女僕嗎?” “不,我的婆婆,還有我自己犯的一個倒霉的錯誤!我結婚時,她本來說是要搬到別處去另過的。當時我真是傻透了,竟會不讓她走,請她繼續在這兒住下去,替我主持家政。因為,第一點,我希望今後我倆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要在城裡過,第二點,我這麼年輕,缺乏經驗,一想起整座住宅的僕人都要我管理,每頓飯吃什麼都要我安排,還有籌備宴會等其他一切事情,我心裡就發慌。我還以為她經驗豐富,對我會有幫助。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她竟會是一個篡權者、暴君、夢魔、間諜,以及其他一切最可憎恨的東西。我真希望她死!” 她轉身向男僕下命令,那名男僕身子直得像支箭似地已在門內站了有半分鐘功夫,她指責婆婆的最後那幾句話讓他聽見了。儘管他知道應該在客廳裡裝出一副木然不覺的表情,但他對聽見的話當然會作出自己的反應。後來我提醒她說,男僕一定聽到了她的話,她回答說:

“噢,沒關係的!我從來沒把僕人們放在心上。他們只是些機器人,主子們說什麼。做什麼與他們無關,他們是不敢重複主人的話的。至於他們會怎樣想——要是他們敢想的話——,當然,誰都不會把它當回事的。我們的舌頭要是讓僕人們給捆住,那就真的太妙了!” 她這麼說著就走出房間,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扮去了,由我自己摸索著回到我的起居室。到時候,有人給我送來一杯茶。喝完茶,我就坐著仔細想想阿許比夫人過去和目前的情況,想想我從她那裡獲得的有關韋斯頓先生的很少一點消息。我知道,在我平靜、單調的生活中,不大有機會再看到或聽到更多有關他的情況了。從今以後,我的生活看來只能是下雨天和濃云密布的陰天了。然而,我終於對自己的想法開始感到厭煩,真想找到女主人對我說過的那個藏書室在什麼地方。我心裡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無所事事地待在這裡,一直待到上床睡覺的時候。

我還買不起表,不知道過了幾點了,只能眼看著窗外各種景物的影子漸漸地變長。呈現在我面前的是大廈側面的景緻,包括園林的一角,一片樹叢,樹頂的枝椏上歇滿無數叫聲嘈雜的白嘴鴉。那裡還有一垛高牆,牆上有一扇厚實的木門,它一定是通向馬厩的,因為從園林那頭有一條寬闊的車道直通那扇木門。高牆的影子很快就完全遮沒了我所能看到的那一部分庭院,把金色的陽光逼得一寸一寸地往後退,最後只能躲到樹頂上去了。不一會兒,樹頂也被陰影所遮沒,那是遠山的影子,或許竟是地球本身的影子。我對那群忙碌的白嘴鴉心懷同情,因此,當我看到它們的居所剛才還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現在卻塗上了一層地獄裡的。或者說我內心世界裡的陰鬱、暗淡的顏色,我為它們感到惋惜。有一段時間,那些飛在高處的白嘴鴉的翅膀還能受到陽光的照射,給它們黑色的羽毛添上一層橙黃色的光彩,最後,連這些光彩也看不見了。暮色悄悄地降臨,白嘴鴉們更安靜了。我越來越感覺厭煩,想明天就回家。最後,終於天黑了,我剛想打鈴讓僕人送支蠟燭來,好照著回到房裡睡覺,這時我的女主人來了。她為自己把我撇下這麼久一再向我道歉,並且說這全得怪那個“討厭的老太婆”——她是這麼稱呼她婆婆的。 “托瑪斯爵士喝酒時,我要是不陪她在客廳裡坐著,”她說,“她就決不會原諒我。要是他一進客廳我就離開——有一兩次我就是這麼做的——這就是對她那親愛的托瑪斯的不可饒恕的冒犯舉動。她對她的丈夫可從來沒有這麼無禮的表現。至於說到感情,她認為,現在做妻子的從來考慮不到這個,但是,在她那個時代,情況大不相同。就好像我在那裡坐著還會有什麼好處似的。現在他心情不好時什麼也不干,只會發牢騷和罵人;心情好的時候又盡說些讓人噁心的廢話;酒喝得昏昏沉沉連罵人話和廢話都說不出來時,他就在沙發上睡覺。現在他常常這樣睡覺,因為他實在閒得難受,只好大量喝酒。” “你為什麼不能試試,讓他腦子裡想些更有益的事,讓他把這個不良習慣改掉呢?我可以肯定,你是有力量對一位紳士進行勸說,有條件使他得到樂趣的。許多女士都樂意具有你的這種本領呢。” “你以為我會竭力使他得到樂趣嗎!不,我對妻子的概念不是這樣的。做丈夫的應該使妻子快樂,而不是做妻子的應該使丈夫快樂。如果丈夫對妻子的現狀不滿意,對自己能夠佔有她不知感恩,那麼他就不配做她的丈夫,就這樣。至於說對他進行勸說,我向你保證,我才不找這個麻煩呢,要容忍他那樣一個人就夠我受的了,更不要指望能把他改好了。真對不起,我把你一個人撇下這麼長時間,格雷小姐,你剛才是怎樣消磨時間的?” “大部分時間是在觀察那些白嘴鴉。” “天吶,你一定無聊得要命!我真應該領你到藏書室去的。你需要什麼,儘管打鈴好了,只當是住旅館,要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的。我想使你快活是出於自私的原因,我要你和我待在一起,不要實行你那可怕的威脅:只待一兩天就走。” “好吧,今晚別讓我再把你耽擱在客廳外面了,現在我覺得很累,想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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