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神的孩子全跳舞

第5章 泰國之旅

神的孩子全跳舞 村上春树 9449 2018-03-18
播音員的聲音傳來:“本機正在氣流紊亂的高空飛行,請諸位在座位上坐穩,係好安全帶。”此時,早月正怔怔地陷入沉思,好一會兒才弄明白泰國男乘務員用略帶怪味的日語傳達的信息: 本機正在氣流紊亂的高空飛行,請諸位在座位上坐穩,係好安全帶。 早月正在冒汗。熱得不得了,簡直像悶在蒸汽中。渾身火燒火燎,尼龍長筒襪和胸罩都令人不堪忍耐,恨不能一古腦兒一脫為快。她抬起頭環視四周,但覺得熱的似乎只她一人,商務艙裡的其他乘客全都躲開冷氣孔,把毛巾被拉到肩部縮起身子瞌睡。大概是瞬間熱感。早月咬起嘴唇,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到別的方面來忘掉熱。她打開剛才看過的書。但不用說,熱根本忘不掉,熱得非比一般,而到曼谷還有相當一些時間。她向走過來的空姐討水喝,從手袋中掏出藥瓶,吞下一片一直忘了吃的荷爾蒙。

她再次心想,更年期這玩意兒想必是神對人類——對活個沒完沒了的人類的一種帶有嘲諷意味的警告(或捉弄)。也就在一百年前,人類的平均壽命連五十都不到,停經後活上二三十年的女性無論如何都屬例外。什麼甲狀腺不再正常分泌荷爾蒙所帶來的生存困擾啦,什麼停經後雌激素的減少同阿爾茨海默病之間可能有必然關係啦等等,根本算不上令人頭痛的問題。對大多數人來說,保證每天像樣的飯食更是當務之急。如此想來,歸根結蒂,醫學的發達豈非將人類具有的問題更多地推出水面,並使之明細化、複雜化了? 少頃,機艙又響起播音員的聲音。這回是英語:“諸位旅客中如果有醫生,懇請同乘務員聯繫。” 估計飛機上出現了病人。早月想報名響應,又轉念作罷。以前在同樣情況下曾兩次出頭,但兩次都和同乘一架飛機的開私人診所的醫生撞在一起。診所醫生具有指揮若定的老將風度,還好像有一種眼力,一眼就看出早月不過是沒有實踐經驗的專業病理醫生。 “不要緊,我一個人處理得了,您放心休息好了。”他們冷靜地微微笑道。早月於是沒頭沒腦地囁嚅著表白一句,返迴座位,繼續看不三不四的電影錄像。

問題是,說不定這架飛機上除了自己再沒有具有醫生資格的人,或者病人的甲狀腺免疫系統出了嚴重問題也未可知。萬一這樣——概率固然不高——即使我這樣的人也可能派上用場。她吸了口氣,按下手邊的乘務員呼叫鈕。 世界甲狀腺大會在曼谷馬利奧特會議中心舉行,會期四天。與其說是會議,莫如說更像世界性的合家歡——與會者都是甲狀腺專門醫師,大家幾乎全部相識,不相識的有人介紹。世界真小。白天有學術報告會,有公開討論會。到了晚上,到處開小型私晚會,親朋好友聚在一起重溫舊情。大家或喝澳大利亞葡萄酒,或談論甲狀腺,或低聲聊天,或交換有關職業聲望的信息,或從醫學角度開很離譜的玩笑,或在卡拉OK酒吧唱“沙灘男孩”的《衝浪女郎》(Surfer Girl)。

曼谷逗留期間,早月主要同過去在底特律時認識的朋友在一起。對早月來說,同他們相聚再開心不過了。她差不多在底特律一所大學附屬醫院工作了十年,連續十年在那裡研究甲狀腺免疫功能,但其間同從事證券分析的美國丈夫發生了齟齬。對方酗酒傾向一年重似一年,且存在另一個女人,是她很熟悉的女人。兩人先是分居,之後帶著律師唇槍舌劍吵了一年。丈夫強調說:“最關鍵的是你不想要小孩!” 三年前離婚好歹調解成了。幾個月後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她停在醫院停車場的本田車的窗玻璃和車頭燈被人打破,車頭蓋板用白漆寫道“JAP CAR”。她叫來警察。趕來的大個子黑人警察填寫完事件登記表,說:“大夫,這裡是底特律。下次要買福特車才行。”

如此一來二去,早月再沒心緒在美國住下去了,想回日本。工作也找到了,在東京一所大學附屬醫院工作。 “多年的研究剛開始見成果,幹嘛非要回去?”一起從事研究的印度同行挽留道,“弄得好,拿諾貝爾獎都不是白日夢!”然而早月回國的決心沒有變,她身上已有什麼短路了。 開完會,早月一個人留在曼谷的賓館。她對大家說,休假順利批下來了,準備去附近一處度假村,放鬆一個星期——看看書,遊游泳,在游泳池畔喝冷冰冰的雞尾酒。 “不錯嘛,”他們說,“人生是需要舒口氣的,對甲狀腺也好。”她同朋友們握手、擁抱,約定四年後再會。 翌日一大早,一輛寬大的轎車果然停在賓館前接她。車是深藍色的老型號“奔馳”,車身無一污痕,擦得如寶石一般賞心悅目,比新車還漂亮,恍若從某人天花亂墜的幻想中直接開下來的。兼做導遊的司機是個六十開外的瘦削的泰國男子,身穿棱角分明的雪白的半袖衫,扎一條黑色絲織領帶,戴一副深色太陽鏡,皮膚曬得黝黑,脖頸細細長長。來到早月跟前時,沒有握手,而代之以雙手整齊下垂,日本式地微微低了下頭。

“請叫我尼米特好了。”他說,“往下一周時間由我陪您。” 不知這尼米特是其姓名的開頭還是後尾,反正他是尼米特。尼米特講的英語十分優雅客氣而又簡明易懂。語調既非隨隨便便的美式,又不是拿腔作調抑揚有致的英式,或者不如說幾乎聽不出輕重音——以前在哪裡聽過,而到底是哪裡卻無從記起。 “拜託了。”早月應道。 兩人在空氣渾濁、嘈雜、猥瑣、烈日炎炎的曼谷街頭穿行。車輛擠得開不動,人們相互怒罵,喇叭聲簡直如空襲警報一般撕裂空氣。這還不算,道路正中竟有大像走動,且不止一頭兩頭。早月問尼米特,大象跑來市中心到底幹什麼。 “鄉下人一頭接一頭把象帶進曼谷市區。”尼米特耐心解釋,“象原本是在林業上使用的,但光靠林業難以維持生計,他們就想出個辦法:讓象進城表演節目來賺外國遊客的錢。結果市區大像頭數猛增,市民深感不便。何況有的象受驚在街上狂奔亂跑,近來就弄壞了相當數量的車輛。當然警察也是管的,但又不能從象主那裡沒收象,就算沒收了也沒地方放。再說飼料費也不是個小數目。所以,只好這麼聽之任之。”

車好歹穿出市區,開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北疾馳。他從小隔箱裡取出盒式磁帶放進音響機,調低音量。爵士樂令人懷念的旋律。在哪裡聽過。 “可以的話,音量調大點兒好麼?”早月說。 “好的。”說著,尼米特調高了音響的音量。曲名是《難以啟齒》(I Can't Get Started)。同往日常聽的演奏一模一樣。 “哈瓦德·馬基(Howard Mc Chee)的小號,萊斯特·揚(Lester Young)的高音薩克斯管。”早月自言自語地低聲道,“在JATP演奏的。” 尼米特掃了一眼早月映在後視鏡裡的臉:“噢,大夫您也懂爵士樂嘛。喜歡麼?” “父親是個熱心的爵士樂迷。小時候常聽來著。同一演奏連放好幾遍,就記住了演奏者的名字。說對名字,可以得到糖果,所以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不過全是老爵士樂,新人可就一無所知了。萊昂內爾·漢普頓(Lionel Hampton),巴德·鮑維爾(Bud Powell),厄爾·海恩斯(Earl Hines),哈里·愛迪遜(Harry“Sweets”Edison),巴克·克萊頓(Buck Clayton)……”

“我也只聽老爵士樂。”尼米特說,“令尊做什麼工作?” “也是醫生,小兒科。我上高中後不久就去世了。” “不幸。”尼米特說,“您現在也聽爵士樂的?” 她搖搖頭:“已經許久沒正經聽了。結婚對象偏巧討厭爵士樂,音樂除了歌劇別的幾乎一概不聽。家裡倒是有蠻高級的組合音響,但一放歌劇以外的音樂,他就滿臉不快。我猜想,歌劇愛好者恐怕是世界上心胸最狹隘的群體。和丈夫已經分手了,往後即使到死都不聽歌劇,我也不至於感到怎麼寂寞。” 尼米特輕輕點頭,再沒說什麼,只是靜靜握著“奔馳”的方向盤,視線定定地落在前方路面上。他轉動方向盤的手勢甚為瀟灑,手準確地搭在同一位置,以同一角度轉動。樂曲換成埃勞爾·加納(Erroll Gamer)的《四月的回憶》(I'll Remember April),同樣撩人情懷。加納的《海濱音樂會》(Concert by Sea)是父親百聽不厭的唱片。早月閉起眼睛,沉浸在往日的回憶裡。父親患癌症去世之前,她周圍的一切無不順順噹噹,糟糕事一件也沒發生。而那以後舞台突然變暗(意識到時父親已經不在了),一切都掉頭轉往壞的方向,簡直就像開始了毫不相關的另外一章。父親死後不到一個月,母親就把一堆爵士樂唱片連同音響裝置處理得一干二淨。

“您是日本什麼地方人?” “京都。”早月說,“在那裡住到十八歲,那以後幾乎沒回去過。” “大概、大概京都就在神戶旁邊吧?” “遠是不遠,不過也不是在旁邊。至少地震沒太受影響。” 尼米特把車開上超車道,輕輕鬆鬆一連超過好幾輛滿載家畜的卡車,而後又轉上快車道。 “那比什麼都好。上個月神戶大地震死了不少人,從新聞報導上看到了,非常令人悲痛。您熟人裡邊沒有住在神戶的嗎?” “沒有。我的熟人沒一個住在神戶,我想。”她說。但這不是事實,神戶住著那個男人。 尼米特沉默一會兒,之後,他約略朝她這邊歪了歪頭,說道:“可也真是不可思議,地震這東西。我們從來都深信腳下地面是牢固不動的,甚至有'腳踏大地'這樣的說法。想不到有一天事情突然變得不是那樣。本應堅固的地面、岩石竟變得液體一樣軟軟乎乎。在電視新聞上聽到了,是叫'液狀化'吧?好在泰國幾乎沒有大的地震……”

早月背靠座席,閉目合眼,默默傾聽埃勞爾·加納的演奏。恨不得把那個男人墊在什麼又硬又重的物體下面,壓成肉餅,或者被到處液狀化的大地吞進去。 自己長期盼望的只此一事。 尼米特駕駛的車在下午三點到達目的地。正午曾在高速公路旁的服務點停車小憩,早月在那裡的自助餐廳喝了一杯泛起粉末的咖啡,吃了半個炸麵圈。她預定逗留一個星期的是山里一處高級度假村。一排建築物坐落在可以俯視山谷溪流的地方,山坡上開滿艷麗的原色花朵,鳥兒們一邊尖利地叫著,一邊在樹間飛來飛去。為她安排的房間在一座獨立小別墅裡,浴室寬敞明亮,床帶有雅緻的華蓋,二十四小時客房服務。一樓服務廳有圖書室,可以藉書、CD和錄像帶。到處一塵不染,設施齊全,不惜工本。

“今天路上那麼久,想必疲勞了,請慢慢休息,大夫。明天上午十點來接您,帶您去游泳池。只要準備毛巾和游泳衣就可以了。”尼米特說。 “游泳池?度假村里不是有個很大的麼?聽說是這樣。” “度假村里人多擁擠。拉伯特先生告訴我,說您要真真正正地游泳,所以我在附近物色了一處可以正正規規游泳的游泳池。費用另付,但數額不大。保證您滿意,我想。” 約翰·拉伯特是為她安排這次旅遊行程的美國朋友。此人自紅色高棉掌權時起就作為報社特派員在東南亞轉來轉去,在泰國也有很多朋友。他把尼米特作為導遊兼司機推薦給了早月,不無調皮地對她說:“你什麼都不用想,總之一切交給尼米特那個人就是,肯定順順噹噹,那個人可不是一般人物。” “好的,聽你安排。”早月對尼米特說。 “那麼,明天十點見。” 早月打開行李,碾平連衣裙和西服裙的皺紋,搭上衣架,之後換上泳衣去游泳池。果然如尼米特所說,當真游泳是不成的。正中有一道漂亮的瀑布,淺水部分孩子們在扔球。她放棄了游泳,躺在陽傘下,要了一杯飲料,接著看加雷新寫的小說。看書看累了,便用帽子遮住臉睡一會兒。夢見了兔子。夢很短。一隻兔子在鐵絲籠裡發抖。時值半夜,兔子似乎預感將發生什麼。起初她從籠外觀察兔子,可意識到時,她本身成了兔子。她在黑暗中隱約看到了什麼的姿影。醒後口中仍有不快的餘味。 她知道那個男人住在神戶,其住所和電話號碼也都知道。她一次也沒看丟他的行踪。震後馬上往他家打了電話,當然沒通。但願他那房子成了一堆瓦礫,全家身無分文地露宿街頭。想到你對我的人生的所作所為,想到你對我本應生下的孩子乾的勾當,這點報應豈非罪有應得! 尼米特物色的游泳池從別墅開車要三十分鐘,途中翻過一座山,山頂附近是一片有很多猴子的樹林。灰毛猴們沿路邊坐成一排,以算命似的眼神定定地註視著疾馳而去的汽車。 游泳池位於頗有神秘意味的開闊地帶正中。周圍全是高牆,一道看上去很重的大鐵門。尼米特落下車窗玻璃寒暄一聲,門衛馬上一聲不響地把門打開。沿砂路前行不遠,有一座舊的石砌兩層樓,樓後有一泓形狀狹長的游泳池。破敗感多少有一點兒,卻是正正規規的游泳池,長二十五米,三條泳道,四周是草坪院落和樹林。水很漂亮,無一人影,池畔擺著好幾把舊木框帆布椅。四下鴉雀無聲,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意下如何?”尼米特問。 “好極了!”早月說,“可是體育俱樂部什麼的?” “像是。不過因為某種緣故,眼下幾乎沒人用。您一個人只管隨便遊好了,已經打好招呼了。” “謝謝。你很能辦事。” “過獎了。”說著,尼米特面無表情地報以一禮。此人甚是古板。 “那邊小平房是更衣室,帶洗手間和浴室,隨便用。我在車附近等著,需要什麼,請叫一聲。” 早月年輕時就喜歡游泳,一有時間便往體育館游泳池跑。因為有教練指導,所以學會了正規遊法。游泳時可以把各種不快的記憶從腦海中驅逐出去,游得久了,心情便舒展開來,彷彿自己成了空中飛翔的小鳥。由於堅持適度鍛煉,迄今為止既未病倒過,又不曾有過什麼不適感,多餘的肉也沒附上身。當然,和年輕時不同,弧形部位已不那麼分明了,尤其是腰間死活都有脂肪厚厚地貼將上來。但這也不能苛求,又不是當廣告模特。看上去應該比實際年齡小五歲,這已相當不錯了,她覺得。 中午時分,尼米特用銀盤端來冰紅茶和三明治。三明治漂亮地切成三角形,裡面有蔬菜和奶酪。 “您做的?”早月驚訝地問。 尼米特約略綻開表情:“不是,大夫,我不做飯菜。請人做的。” 她想問是誰,但馬上作罷。還是按拉伯特所說,默默地交給尼米特辦好了,那樣一切都會一帆風順。蠻有水平的三明治。吃罷休息,用隨身帶的袖珍放唱機聽尼米特借給的本尼·古德曼(Benny Goodman Sextet)的磁帶,看書。午後又遊了一會兒,二點來鐘返回別墅。 五天時間過得一模一樣。她盡情游泳,吃蔬菜奶酪三明治,聽音樂,看書,除游泳池外哪也沒去。早月需要的是百分之百的休息,是全然不思不想。 在此游泳的總是早月一個人。這座位於山谷間的游泳池,用的可能是抽上來的地下水,涼津津的,剛下水時涼得令人屏息,要游上好幾個來回才能覺得水溫恰到好處,身體才能暖和過來。爬泳遊累了,便摘了防水鏡仰泳。白白的雲絮在空中漂浮,鳥兒和蜻蜓從頭上飛過。早月心想,若能永遠如此多妙。 “你在哪兒學的英語?”游泳歸來途中,早月在車上問尼米特。 “我在曼谷市內給一位挪威寶石商開車,開了三十三年。那期間一直用英語同他交談。” 原來如此,早月明白過來了。這麼說,在巴爾的摩那家醫院工作時,同事中有一位挪威醫生,講的便是這般模樣的英語。語法一絲不苟,語調少有起伏,不出現俚言俗語,而且簡潔易懂,但多少有點單調乏味。來泰國居然聽到地道的挪威式英語,事情也真奇妙。 “那位先生喜歡爵士樂,在車上總用磁帶來聽。這樣,我作為司機也就自然而然地對爵士樂發生了興趣。他三年前去世時,連車帶磁帶讓給了我,現在播放的就是其中一盒。” “就是說,雇主去世後你開始獨立,為外國人當導遊兼司機了?” “正是。”尼米特說,“泰國導遊兼司機的人固然不少,但自己擁有'奔馳'的恐怕只我一個。” “你肯定得到雇主信任來著。” 尼米特沉默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之後開口道:“大夫,我是獨身,從沒結過婚。三十三年時間裡,可以說我每天都是那位先生的影子。跟他去所有的地方,幫他做所有的事,簡直成了他的一部分。久而久之,連我自己真正需求什麼都漸漸模糊起來。” 尼米特略微調低音響的音量。音色厚重的高音薩克斯管正在獨奏。 “就說這支曲吧。他對我說:'好麼,尼米特,好好聽這曲子,聽科爾曼·霍金斯(Colman Hawkins)即興演奏的每一個音節,一個都不要聽漏。豎起耳朵,聽他想用一個個音節向我們訴說什麼。他訴說的是自由魂——力圖從胸中掙脫出去的自由魂的故事。這樣的靈魂我身上有,你身上也有。喏,聽出來了吧?那熱辣辣的喘息,那心的震顫?'我就一遍又一遍反复地聽,全神貫注地聽,聽出了靈魂的吶喊。但我沒有把握,不知是不是果真用自己的耳朵聽出的。同一個人相處時間久了,並且言聽計從,在某種意義上就和他同心同體了。我說的您可理解?” “大概。” 聽尼米特如此述說的時間裡,早月驀然覺得他同主人說不定有同性戀關係。當然這不過是直覺性推測,並無根據。不過倘若這樣假設,他的意思似乎就不難理解。 “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假如人生再一次給到我手上,我也勢必做相同的事,完全相同的事。您怎麼樣呢,大夫?” “不清楚啊,尼米特。”早月應道,“預料不出。” 尼米特再沒作聲。他們越過有灰毛猴的山,返回別墅。 最後一天——翌日要回日本那天,游泳歸來途中,尼米特把早月領到附近一個村莊。 “大夫,有個請求,”尼米特對著後視鏡中的早月說,“一個私人請求。” “什麼事呢?”早月問。 “能給我一個小時左右麼?有個地方帶您去一下。” 早月說沒關係,也沒問什麼地方。她早已打定主意:凡事只管交給尼米特好了。 那個婦女住在村莊最盡頭處一座小房子裡。窮村子,破房舍。山坡上是像疊積起來一般的逼仄的水田。家畜又痩又髒。路面全是水窪。到處飄著牛糞味兒。陽物整條探出的公狗四下轉來嗅去。 50cc的摩托車發出刺耳的噪音,把泥水濺往兩側。近乎一絲不掛的兒童並立路旁,目不轉睛地盯著尼米特和早月的汽車穿過。早月又吃了一驚,想不到那麼高級的度假村近旁就有如此寒磣的村落。 是個老女人,大概快八十歲了。皮膚如粗糙的皮革一般黑乎乎的,深深的皺紋成了縱橫的溝壑遍布全身。腰彎了,穿一件尺寸不合身的鬆鬆垮垮的裙子。見到她,尼米特合起雙手致意,老年婦女也合起雙手。 早月同老女人隔桌對坐,尼米特坐在橫頭。尼米特同老女人先說了一會什麼。對方的聲音與年齡相比有力得多,牙也似乎完整無缺。隨後老女人面對正前方,注視著早月的眼睛,目光敏銳,一眨不眨。給對方一看,早月很有些沉不住氣,覺得自己好像成了被關進小屋子無路可逃的小動物。意識到時,她已渾身冒汗,臉上發燒,呼吸變粗,於是想從手袋裡掏荷爾蒙片嚥下去。但沒有水,礦泉水放在車上。 “請把雙手放在桌上。”尼米特說。 早月按他說的做了。老女人伸出手,握住早月的右手。那手不大,但很有力。對方一言不發,只管握住早月的手,端視早月的眼睛,如此大約過了十分鐘(或者兩三分鐘也未可知)。早月懶懶地回視老女人的眼睛,不時用握在左手裡的手帕擦一把額頭的汗。十分鐘後,老女人大大籲了口氣,放開早月的手,隨即轉向尼米特,用泰語講了一陣子。尼米特譯成英語: “她說你體內有一顆石子,又白又硬的石子,大小同小孩拳頭差不多。至於從哪裡來的,她也不知道。” “石子?”早月問。 “字是寫作'石'。因是日語,她不會念。用黑墨小小地寫著什麼字。是顆舊石子,想必你帶著它度過了好多年月。你一定要把石子扔到什麼地方去才行,否則死後燒成灰,也還是有石子剩下。” 接著,老女人轉向早月,用緩慢的泰語說了很多。從音調上可以聽出內容很重要。尼米特又譯成英語: “不久你可能夢見大蛇,一條從牆洞里長拖拖地爬出來的大蛇。綠色,渾身是鱗。蛇爬出一米左右時,你要抓住它的脖子,抓住別鬆手。蛇看上去可怕,但不加害於人。所以不要害怕,雙手緊緊抓住。用全力抓,把它當成你的命脈,抓到你醒來為止。蛇會把你的石子吞下去的。明白了?” “可那到底……” “請說明白了。”尼米特用嚴肅的聲音說。 “明白了。”早月說。 老女人靜靜地點頭,然後再次轉向尼米特說了些什麼。 “那個人沒死。”尼米特翻譯道,“完好無損。這或許不是你所希望的,但對你實在是幸運的事。感謝自己的幸運!” 老女人又對尼米特短短地說了一句。 “結束了。”尼米特說,“回別墅吧。” “那是占卜什麼的吧?”車中,早月問尼米特道。 “不是占卜,大夫。如同你治療人們的身體一樣,她治療人們的心靈。主要預言夢。” “那樣的話,該放下酬金才是吧。事情來得突然,讓我好生吃驚,都忘得一干二淨了。” 尼米特准確地快速轉動方向盤,拐過山路的急轉彎。 “我付過了。款額不值得您介意,權作我個人對您的好意好了。” “這為什麼?” “您很漂亮,大夫。聰明、剛強,但看上去心上總像有一道陰影。往後,你要準備慢慢走向死神才行。若在生的方面費力太多,就難以死得順利。必須一點點換擋了。生與死,在某種意義上是等價的,大夫。” “我說,尼米特。”早月摘下太陽鏡,從靠背上欠起身。 “什麼,大夫?” “你可做好順利死去的準備了?” “我已死去一半了,大夫。”尼米特像是在訴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這天夜裡,早月在寬大潔淨的床上哭了。她認識到自己正緩緩地向死亡過渡,認識到自己體內有一顆又白又硬的石子,認識到渾身是鱗的綠蛇正潛伏在某處黑暗中。她想起未曾出生的孩子。她抹殺了那個孩子,投進無底井內。她恨一個男人持續恨了三十年之久,唯願他痛苦不堪地死去,為此她甚至在心底盼望發生地震。在某種意義上,那次地震是自己引起的。那個男人把自己的心變成了石頭,把自己的身體變成了石頭。灰毛猴們在遠方山中默默無聲地註視著她。 “生與死,在某種意義上是等價的,大夫。” 在機場服務台托運行李後,早月把裝在信封裡的一百美元遞給尼米特,說:“多謝你了,你讓我度過一個愉快的休假,這是我個人性質的禮物。” “讓您破費了,謝謝,大夫。” “對了,尼米特,可有時間和你兩人在哪裡喝杯咖啡?” “樂意奉陪。” 兩人走進咖啡屋,早月喝清咖啡,尼米特加了好些牛奶。早月在咖啡托上久久地一圈圈轉動杯子。 “說實話,我有個秘密,有個以前沒向任何人公開的秘密。”早月對尼米特開口道,“一直無法說出口去,始終一個人怀揣這個秘密度日。但今天我想請你聽一聽,因為恐怕再見不到你了。我父親突然死了以後,母親一句也沒跟我商量就……” 尼米特朝早月攤開雙手,斷然搖頭道:“大夫,求求您,往下什麼都不要對我說。您要按那老女人說的做,等待夢的到來。我明白您的心情,可一旦訴諸話語,就成了謊言。” 早月吞回話頭,默然合上眼睛,大大地吸了口氣、吐出。 “等待夢,大夫。”尼米特勸服似的說道,“現在需要的是忍耐,拋掉話語。話語會成為石子的。” 他伸出手,悄然抓住早月的手,手的感觸是年輕輕、光滑滑的,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就好像一向保護在高級手套裡似的。早月睜眼看他。尼米特鬆開手,在桌面上交叉起十指。 “我的挪威主人出生於拉普蘭。”尼米特說。 “您大概知道,拉普蘭在挪威也是最北邊的地方,有許多馴鹿。夏天沒夜晚,冬日沒白天。他來泰國怕是因為受夠了那裡的寒冷,畢竟位置完全相反嘛。他熱愛泰國,決心埋骨於泰國,可是直到去世那天他都在懷念自己的生身故鄉——拉普蘭城。他經常向我提起那個小城。儘管如此,三十三年時間裡他一次也沒返回過挪威,其中肯定有某種特殊緣由。他也是個身懷石子的人。” 尼米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後小心翼翼放回咖啡托,不讓它發出聲響。 “一次他跟我談起北極熊,說北極熊是何等孤獨的動物。它們一年只交配一次,知道嗎,一年僅僅一次。夫婦那樣的關係,在它們的世界裡是不存在的。冰封雪凍的大地上,一隻公熊同一隻母熊不期而遇,在那裡交配。交配時間不長。交配一完,公熊就像害怕什麼似的,慌忙從母熊身上跳下,跑著逃離交配現場——那可真叫一溜煙,頭也不回地逃開。往下一年時間,它就在深深的孤獨中度過。根本不存在所謂相互交流那樣的東西,也沒有心的溝通,這就是北極熊的生活。總之——至少——我的主人是這樣跟我講的。” “很有些不可思議。”早月說。 “是啊,是不可思議。”尼米特現出一本正經的神情,“當時我問主人來著:那麼北極熊活著到底為了什麼?結果主人浮現出得意的微笑,反問我說:'餵,尼米特,那麼,我們活著又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飛機離陸起飛,係好安全帶的提示消失了。我將這樣重返日本,早月想道。她打算考慮一下將來,旋即作罷。話語將成為石子,尼米特說。她深深縮進座位,合起雙眼。她想起在游泳池仰泳時望見的天空顏色,想起埃勞爾·加納演奏的《四月的回憶》旋律。她想睡一覺。反正要先睡一覺,然後等待夢的到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