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第19章 審判席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毛姆 3155 2018-03-18
還沒輪到自己,三個人耐心地等待著。對他們而言,“耐心”算不上新鮮東西,因為他們已堅定地踐行了三十年。為了這一刻,他們在自己的人生里準備了太久,一直在期待著最後審判的到來。即便對自己沒有信心——因為在這樣一個莊重的場合,信心可能會用錯地方,無論如何,他們懷有希望和勇氣。他們穿過了海峽和狹窄的小徑,鮮花盛開的罪惡之源這時迷人地展示在他們面前。三人雖然肝腸寸斷,但他們高昂著頭,抵禦住了誘惑。現在艱難的旅行已經結束,他們期待著得到回報。三人無需說話,因為彼此的想法大家都是清清楚楚,他們的心裡除了共同的欣慰,還有感激。假如他們屈服於那種激情——當時它幾乎是不可抵禦的,現在他們該有多麼痛苦;假如他們犧牲了永生,而僅僅獲得幾天短暫的歡娛,那該有多麼愚蠢! ——永生最終如此明亮地照亮了他們的生命。他們覺得自己像是那些九死一生的人,剛剛從突如其來的狂暴的死亡中掙脫出來,摸摸自己的手腳,驚訝地看著周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他們沒做任何需要自責的事,不久,他們的天使就會到來,告訴他們時刻到了,他們就會繼續前進,就像他們過去走過的世界——現在早已拋到身後,他們開心地意識到,他們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們在一邊站了一會兒,因為人群太龐大了。一場可怕的戰爭正在進行。幾年來,那些生命力旺盛、勇敢無畏的各國年輕士兵,行走在無盡頭的隊列裡,走向最終審判席。還有女人和孩子,他們可憐的生命被暴力剝奪了,或者更痛苦地被悲傷、疾病和飢餓奪取。天堂裡的法庭,沒有一絲紊亂。

也是這場戰爭的緣故,讓這三個蒼白的顫抖著的靈魂站在那裡,等待著他們的最終判決。約翰和瑪麗當時是一艘船上的乘客,船被潛艇發射的魚雷擊沉了;另一人叫露絲,由於過於辛苦的工作而損壞了她的健康——她從來都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當中。當聽說自己所摯愛的男人死亡後,露絲投水自殺了。如果不去營救自己的妻子,約翰是可以自救的,事實上,三十年來,他一直對妻子恨之入骨,但是對她他一直沒忘記自己的義務。在巨大危險降臨的那一刻,他沒想到還有其他的選擇。 最後,天使牽著他們的手來到了上帝面前。剛開始的一小會兒,上帝根本沒有註意到他們。如果一定要說實話,那就是——在那一刻,上帝正有些心情不佳。此前是給一個哲學家做的審判。哲學家盡享天年,活得榮耀,但當著上帝的面,他說他不相信他。當然這句話並不能讓萬王之王平靜的心靈受到干擾,而只會讓他微微一笑。但哲學家或許不公平地利用了人世間正在發生的不幸,質問冷靜觀察著這一切的上帝是如何把他的全能和全善融合在一起的。

“沒人能否認邪惡的真實存在,”哲學家簡簡單單地說道,“現在,假如上帝不能阻止邪惡,那他就不是全能;假如他能阻止邪惡而不願去做,那就不是全善。” 當然對於上帝來說,這並非什麼新鮮說法,但他總是拒絕考慮這一問題。實際情況是,儘管上帝洞察一切,但他並沒有解決問題的答案。即使上帝也不能算出二加二等於五。但哲學家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優勢——正像哲學家們經常做的那樣,從一個合理的前提引出一個不合理的推論。在此情形下,哲學家得出的最後結論,當然是荒謬的。 “我不會相信一個做不到全能、全善的上帝。”他說。 或許就在這時,上帝注意到了在他面前恭順並滿懷期待地站著的三個魂靈,他不由地鬆了口氣。活著的人生命如此短暫,但談起自己的時候,說個沒完沒了;死去的人,面對著永恆的來世,囉裡囉嗦,只有天使們才能不失禮儀地聽完。下面就是他們三人講述的自己的經歷。約翰和瑪麗快樂地度過了五年的婚姻生活。然後,約翰遇到了露絲,兩人陷入了愛河。基本和已婚夫婦無異,他們真誠相愛,相互尊重。露絲十八歲,比約翰年輕十歲,是個迷人優雅的人兒,有著讓人一見傾心、迷倒眾生的魅力。她身心健康,追求生活中真實的幸福,也有一顆高尚、美麗的心靈。約翰愛上了露絲,露絲也愛約翰,但讓兩人深陷其中的這段激情跟普通感情不同,它是如此強烈,不可阻擋,讓兩人覺得,整個世界的漫長歷史其意義就在於它的發展、前行讓他們在那一時刻、那一地點相遇。他們像達芙尼斯和克洛埃、保羅和弗朗西斯卡那樣相愛。但最初的狂喜過後,兩人開始不安起來。他們都是正派人,都很尊重自己的信仰,看重所處的社會環境。他怎能背叛一個純潔的女人呢?她跟一名已婚男子又能怎樣?這時他們也意識到,對他們的相愛瑪麗是清楚的。她對丈夫的愛一直抱有信心,但現在這種信心開始動搖了。她心裡五味雜陳,讓她不堪承受。她嫉妒、恐懼、惱怒,她害怕會被拋棄,憤怒於對丈夫感情的掌控受到了威脅。她還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情感飢渴感——它要比愛更讓人痛苦。她認為,如果丈夫離開了自己,她會死掉的。她還知道,如果丈夫陷入了那種戀情,那是因為別人愛上了他,而他不會主動去追求。她沒有責怪他。她祈禱上天給她力量,她默默地哭泣,流下痛苦的淚水。約翰和露絲看著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日益憔悴。抗爭漫長而慘烈。有時候,他們在內心裡放棄了,因為他們感覺到無法抵禦那種蝕骨銷魂般的激情。但他們仍在抵抗,在跟邪惡進行鬥爭,像雅各布同上帝的使者那樣搏鬥。最後終於戰勝了自己,他們帶著破碎的心分開了,但他們為自己的純潔感到自豪。他們像獻祭一樣,把自己對幸福的憧憬,所感受到的生命歡樂,還有人世間的美麗都向上帝傾訴。

曾經滄海的露絲再也無意重覓愛情,於是,她帶著一顆冰冷的心投向了上帝的懷抱,並致力於慈善事業。她不知疲倦地照料那些病人,幫助窮人。她建立孤兒院,成立慈善機構。她不再關注自己的容貌,美麗一點點離她而去,她的面容變得像她的心一樣堅硬。她的信仰是狂暴而狹隘的,她的善良是嚴厲的,因為她的善意不是來自愛,而是來自理性。她變得飛揚跋扈、偏執暴躁、睚眥必報。約翰辭去了自己的職務,人變得陰鬱而易怒,過著萎靡不振的日子,唯有死亡才能讓他釋然。對於他,生活已然全無意義。他也做出了努力,試圖改變環境,但被改變的只是他自己。他內心深處只剩下一種情感,那就是對妻子從未止息的潛滋暗長的恨意。他溫柔而體貼地待她,做了一個基督徒和紳士所能做的一切,也盡了自己作為丈夫的職責。瑪麗是一個忠誠於丈夫的好妻子,非常賢淑(這點必須承認)。她從來沒有想過譴責丈夫曾有的瘋狂,但儘管如此,她沒法因為他為她做出的犧牲而原諒他。她變得刻薄而挑剔。雖然她也憎恨自己的做法,但她仍無法遏制自己不去說那些會傷害到丈夫的話。她願意為他犧牲自己的生命,但她不能忍受的是,當她無數次因痛苦而希望自己趕快死掉的時候,他卻享受著那片刻的歡娛。現在,她真的死了,他們都死了。過去的日子灰暗而單調,但畢竟過去了。他們沒有犯下罪惡,正等待著即刻到來的回報。

他們講完了,一切都安靜下來。天堂的各個法庭都悄無聲息。 “下地獄去吧”,這是浮現在上帝嘴唇上的話,但他沒有說出來,因為這句話會讓人聯想到一句日常口語,他覺得不太適合這一莊重的場合。另外,這一判決也不太適用該案例中當事人的功與過。不過他的臉陰沉下來。他在問自己,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讓冉冉升起的太陽照耀在浩瀚無垠的大海上,讓白雪閃耀在山頂;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小溪快速流過山坡,唱著歡快的歌曲,金黃的穀物在晚風中掀起波浪? “我有時想,”上帝說,“路旁溝渠裡的泥水反射的星光最為明亮。” 但是那三個魂靈站在他的面前,把他們並不快樂的故事講給他聽。他們是感到有些滿意,這是一場痛苦的鬥爭,但他們都盡了自己的職責。上帝輕輕地吹了口氣,就像一個人吹滅一根燃燒的火柴棒一樣。啊,看!那三個可憐的魂靈站立的地方——已空空如也!上帝讓他們化為了烏有。

“我總是奇怪,人類認為我如此看重性的紊亂,”他說,“如果他們觀察過我所做的一切,他們就能明白,我對人類的這一弱點是懷有同情心的。” 然後,他轉向哲學家——他正等著上帝就他的問題給出回答。 “你得承認,”上帝說,“在這個事件中,我很高興地把我的全能和全善結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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