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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未被征服者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毛姆 18274 2018-03-18
漢斯回到廚房,被他打倒的那個人還躺在原處地板上,滿臉血污、呻吟不止。女人背靠著牆,兩眼驚恐地望著他的朋友維里。他進門後,她喘了口氣,大聲啜泣起來。維里坐在桌旁,手裡拿著左輪手槍,身邊放著半杯葡萄酒。漢斯走到桌邊,倒滿酒,一飲而盡。 “看樣子,你好像遇到麻煩了,小伙子。”維里咧嘴笑道。 漢斯臉上血跡斑斑,可以看見五道深深的指甲印。他用手輕輕地摩挲著臉頰。 “這個婊子,差點兒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我得塗些碘酒才行。不過,她現在老實了,你走吧。” “我不知道。要走嗎?天晚啦!” “別犯傻了。你是個男人,對吧?天晚了有什麼關係?再說我們已經迷路了。” 天還沒黑。夕陽把餘暉灑進了這座農舍的窗櫺。維里躊躇了片刻。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臉部瘦削,原先是一名服裝設計師。他不想讓漢斯覺得他過於怯弱,於是站起來,向漢斯進來的那個門口走去。那個女人看到他要走,立刻尖叫了一聲,向前撲去。

“不,不。”她大叫道。 漢斯一個步子來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狠狠地把她向後摔去。她趔趄了一下,倒在地上。他拿起維里的手槍。 “你們兩個,誰都不許動。”他用法語怒道,但帶著刺耳的德國口音。他朝門口點了點頭,說:“你走吧,我來看管他們。” 維里走出房門,但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 “她昏迷了。” “哦,那又怎樣?” “我不能走。這樣不好。” “愚蠢,真是婆婆媽媽的。你就是個小女人!” 維里羞紅了臉。 “最好我們一起走吧。” 漢斯輕蔑地聳了聳肩。 “我先把這瓶酒喝掉,然後再一起走。” 漢斯覺得舒服些了,如果再逗留一會兒,他會感到更愉快。從早上到現在,他一直在執行任務,摩托車騎了那麼久,四肢都酸痛了。幸虧路途已所剩不多——只是到蘇瓦鬆而已,還有十到十五英里左右。他不知道運氣能否好一點兒,有張床睡覺。當然,要不是那個姑娘太愚蠢,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他們——他和維里,迷了路,便喊住了一個在田間勞作的農夫問路,但他故意指錯,後來他們才發現走的是一條岔路。他們來到一家農場,於是停下來問路。他們的詢問非常有禮貌,因為上面有規定,只要法國的老百姓規規矩矩,就要對他們客氣一點兒。一個姑娘給他們打開了門,但她說不知道怎麼去蘇瓦松。於是,他們就推門進來了。一個婦女,漢斯猜她可能是那個姑娘的母親,告訴了他們怎麼走。這三口人——農夫、農夫的妻子和女兒,剛剛吃過晚飯,桌上放著一瓶酒,這提醒了漢斯,他覺得自己口乾如火。這一天天氣酷熱,從中午到現在他還滴酒未沾哪。他向他們要瓶酒喝——維里插話說,他們會付錢的。維里是個心地善良的小伙子,但性格太軟弱,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勝利者呀。法國軍隊在哪呢?早狼狽逃竄了。英國人也丟盔棄甲,像兔子一樣逃回到自己的島嶼。征服者什麼都可以取,什麼都可以拿,不是嗎?但維里曾在巴黎的一家裁縫店工作過兩年,他的法語的確說得很好,所以能找到當時那份差事,但也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法國人的影響。一個衰敗的民族,讓一個德國人生活在他們中間,能有什麼好處?農夫的妻子拿來幾瓶酒放到桌上,維里從口袋裡取出二十法郎交給她。她甚至連謝謝都沒說。漢斯的法語沒有維里好,但能讓人聽懂,兩人在一起時總是說個不停,維里會幫漢斯糾正錯誤。因為在這方面對自己如此有幫助,漢斯便跟維里交了朋友,而且他也知道,維里很羨慕他——羨慕他個子高大、肩寬腰細,還有他的金黃色鬈髮和湛藍眼睛。漢斯抓住一切機會練習法語,現在已經開始嘗試講法語了,但那三個法國人並不迎合他。他告訴他們,自己也是個農夫的兒子,戰爭結束後,他就回到自己家的農場去。原先因為他母親想讓他學商業,就把他送到慕尼黑讀書,但他無心於此,所以進了一家農學院。

“你們到這裡來是問路的,現在已經知道了,”姑娘說,“喝完酒就走吧。” 在此之前,漢斯幾乎沒怎麼看她。她不算漂亮,但長著一對好看的黑漆漆的眼睛,和一個修長挺拔的鼻子。她面色蒼白,穿著樸素,但不知為何,她看起來並不像外表那樣普通。她身上散發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自從戰爭開始以來,他就听夥伴們談論法國姑娘,說她們身上有些東西是德國姑娘所不具備的。 “時尚”——維里是這麼說的,但當問他“時尚”是什麼意思時,維里只會說,你親眼見了就會明白。當然,他還聽人說,法國姑娘唯利是圖,冷酷無情。那好吧,他們將在巴黎駐留一周,自己親自去了解了解吧。有人說,統帥部已為部隊開了妓院。 “喝完你的酒,我們走吧。”維里說。

但漢斯感覺正舒服,不想急於離開。 “你看起來不像個農家女兒呀。”他對姑娘說。 “那又怎樣?”她回答。 “她是名教師。”她母親說。 “那你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嘍。” 她聳了聳肩。但他繼續用他糟糕的法語興致勃勃地說道:“你們應該明白,我們的到來是法國人民碰到的最好事情。我們並沒有宣布戰爭,是你們宣布的。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法國變成一個像樣的國家。我們將給你們帶來秩序,教你們如何工作,並學會服從和遵守紀律。” 姑娘攥緊了拳頭看著他,黑黑的眼睛裡滿是仇恨,但一聲沒吭。 “你喝醉了,漢斯。”維里說。 “我的頭腦像法官一樣清醒,我只是告訴他們一些真相,他們最好能馬上明白過來。”

“他說得是,”姑娘大叫道——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你醉了,快走,走!” “哦,你懂德語,是吧?好吧,我走,但你得先吻我一下。” 她後退一步避開他,但他捉住了她的手腕。 “爸爸,”她叫喊起來,“爸爸!” 農夫撲向德國人。漢斯放開姑娘,使出全力朝他面門打去,他跌倒在地板上。姑娘來不及逃脫,被他抱在了懷裡。她掄起手掌摑了他一記耳光……他獰笑起來。 “一個德國戰士想吻你一下,你就這樣對他?你要為此付出代價。” 他使出蠻力箍住她的胳膊,然後向門外拖去。可她的母親向他撲過來,揪住他的衣服,想把他拉開。漢斯用一隻胳膊緊緊夾住姑娘,用另一隻手掌猛地推了她母親一下,她母親蹌了幾下,最後撞到牆上。

“漢斯,漢斯!”維里叫道。 “閉嘴,該死的!” 他用手摀住姑娘的嘴,不叫她發出尖叫,然後把她拖出了房間…… 以上就是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你得承認,是她自討苦吃,她本不該打他一耳光。要是讓他吻上一下,他早就走了。他瞥了一眼躺在原地的農夫,看到他那張滑稽的臉,不由地笑了,又看了看蜷縮在牆角里的婦女,眼裡笑瞇瞇的。她是不是害怕下一個該輪到她了?不可能,他想起了一句法國諺語。 “'萬事開頭難。'別哭哭啼啼的了,老太婆。姑娘家遲早都會有這一遭。”他把手伸進屁股口袋裡,摸出一個錢包。 “喏,這裡有一百法郎,給那位小姐買件新衣服吧,她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已撕壞了。”他把錢放到桌上,戴上鋼盔,“走吧。”

他們砰地把門帶上,然後跨上摩托車走了。婦女進了客廳,她女兒躺在沙發上,一動沒動,正傷心地啜泣著。 三個月後,漢斯又來到蘇瓦松。這期間,他隨著征服軍到了巴黎,騎著摩托車穿過凱旋門。又和軍隊一起,去了圖爾,然後到了波爾多。他幾乎沒碰到什麼戰鬥,見過的法軍也都是俘虜。這次行軍簡直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大的一次狂歡。休戰後,他在巴黎待了一個月。他給巴伐利亞的家人寄去了帶圖畫的明信片,還給每個人買了禮物。維里因為極熟悉這個城市,所以留了下來,而漢斯和部隊的其他士兵則被派往蘇瓦松,加入到那裡的佔領軍。蘇瓦松是個優美的小城,他待得很舒服。那裡食物豐富,一瓶香檳還花不了一個德國馬克。當他接到命令前往蘇瓦鬆時,他突然想到,去看看那個被他佔有過的姑娘倒是很有意思。他要給她買雙絲綢長襪,來表明他沒有惡意。他有善於記憶地點的本事,因而要找到她不費吹灰之力。所以,一天下午,他正好無所事事,便把絲襪放進口袋裡,騎上了摩托車。這是個美好的秋日,天空幾乎看不到一絲雲影,他騎車穿過美麗而起伏的鄉村田野。很長時間來,天氣一直晴朗、乾爽。時令雖然已進九月,但就連搖曳不息的白楊也未露出任何夏天將盡的跡象。儘管他拐錯了一個地方,耽擱了些時間,但還是在半小時內找到了目的地。當他走向門口時,一條雜種狗沖他狂吠。他沒敲門,而是轉了下把手,直接走了進去。那個姑娘正坐在桌邊剝土豆,當看到那個穿制服的男人進來時,她一下子跳了起來。

“你想幹什麼?”這時,她認出了來人。她向後靠到牆上,攥緊了手裡的刀子。 “是你呀,畜生!” “不要激動,我不會傷害你。看看,我給你帶來了絲襪。” “拿走,帶著你的襪子滾吧。” “別傻了,把那刀子扔了。如果你這麼難纏,只能傷了你自己。你不用怕我。” “我才不怕你。”她說。 她鬆開手,刀子掉到地上。他摘下鋼盔,然後坐下了,又伸出一隻腳,把刀子鉤了過來。 “要我給你剝土豆嗎?”她沒有回答。他俯下身撿起了刀子,又從碗裡拿起一隻土豆,開始乾了起來。她板著面孔,眼裡充滿敵意,然後靠牆站著盯著他。他討好地朝她笑笑:“你怎麼這麼惱怒?我又沒怎麼傷害你,你知道。那天我太興奮了,我們都很興奮,我們在談論不可戰勝的法國軍隊,還有馬其頓防線……”,沒說完他就咯咯笑起來,“酒讓我發懵。你的命運說不定更糟呢。女人們跟我說,我這個人長相還算不差。”

她輕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滾出去!” “我不想走的話,是不會走的。” “如果你不走,我父親會到蘇瓦松向將軍告你。” “將軍會管那麼多嗎?我們接到命令,要跟法國老百姓們交朋友。你怎麼稱呼呀?” “關你什麼事!” 現在,她的臉頰紅漲起來,眼睛裡冒著怒火。她比他記憶中的還要好看,那天他幹得漂亮呀!她身上的那股優雅表明,她似乎來自城市而不應該是個農民。他記得她母親曾說過,她是個教師。她差不多就是個賢淑高貴的小姐了,能夠玩弄這樣的姑娘讓他覺得得意。他感到自己身強力壯,用手攏了下金色鬈髮。對很多姑娘來說,如果能得到她那樣的機會,都會高興得蹦起來。想到此,他輕聲地笑了。夏天的陽光把他的臉龐曬成了深褐色,而他的眼睛卻藍得讓人驚異。

“你父母到哪裡去了?” “在田里幹活。” “我餓了。給我點兒麵包和奶酪,再拿瓶酒。我會付錢的。” 她尖聲笑起來。 “我們三個月沒見過奶酪啦,麵包也不夠消除飢餓。一年前,我們自己人搶走了我們的馬匹,現在德國佬又奪走了我們的牛、豬、雞,一切一切都沒了。” “哦,他們付錢了呀。” “難道我們能吃他們給的廢紙嗎?” 她哭了起來。 “你餓嗎?” “不,不餓。”她痛苦地說道,“我們能像國王一樣吃上土豆、麵包、蘿蔔和萵苣。明天,我父親就去蘇瓦松,看看能不能買點兒馬肉。” “聽著,小姐。我不是個壞蛋。我要給你帶點兒奶酪過來,或許我還能搞點兒火腿。” “我不要你的禮物。我餓死也不會吃你們這些豬玀的食物,你們都是偷我們的。”

“到時看吧。”他悅然說道。 他戴上鋼盔站起來,說了聲“再見,小姐!”然後走了出去。 他不可以隨便騎車到田野裡快活兜風,只好等著派去出差時,才能再次趕到農場。十天后,他又像以前一樣徑直走進了農舍。這回,他看到農夫和他妻子都在廚房。大約中午時分,婦女在翻攪著爐上的飯鍋。男人坐在餐桌旁。當他進來時,他們瞥了他一眼,但目光裡沒有絲毫驚訝。女兒顯然把他要來的消息告訴他們。他們誰都沒有開口。女人繼續做飯,男人陰沉著臉,盯著桌上的油布。但這些都不能打消漢斯的勃勃興致。 “你們好啊!”他笑嘻嘻地說道,“我給你們帶來了禮物。” 他把隨身帶來的包裹打開,取出一大塊格魯耶爾奶酪,還有一塊豬肉,和幾罐沙丁魚。婦女轉過身來。他看到她眼睛裡露出了貪婪的光芒,於是笑了。男人陰鬱地看著這些食品,漢斯沖他燦爛地笑了笑。 “對不起!第一次來這裡時發生了點兒誤解。不過,你們本來不應該被打擾的。” 這時候,姑娘進來了。 “你在這里幹什麼?”她厲聲叫道。接著,她的目光落在了他帶來的食物上。她把食物一卷,朝他身上扔去。 “快拿走,拿走。” 但她母親一下子跳到前面來。 “安妮特,你瘋了。” “我不會要他的禮物的。” “這是我們自己的食物,被他們偷去的。看看那些沙丁魚,都是波爾多產的。” 婦女把東西撿起來。漢斯的藍色眼睛帶著些譏諷的笑意,看了看那個姑娘。 “安妮特是你的名字,對吧?好聽的名字。你就不肯讓你的父母得到一點兒食物?你說你們三個月沒吃到奶酪了。我沒找到火腿,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農夫的妻子把那塊肉捧在手裡,壓在自己胸前。你可以感覺到,她很想吻它一下。淚水順著安妮特的臉頰滑下來。 “丟人啊!”她痛苦地說道。 “哦,不要這樣說。一點兒格魯耶爾奶酪和一塊豬肉,有什麼丟人的。” 漢斯坐下來,點上一支煙,然後又把煙盒遞給了老男人。農夫猶豫了一下,但香煙的誘惑力太大了,他根本無法抵禦。他抽出一支,然後又把煙盒遞了回去。 “留著吧,”漢斯說,“我有的是。”說著,吸了一口煙,然後從鼻孔裡吐出一片煙雲來。 “我們怎麼不可以做朋友呢?事情發生了,就沒法更改了。戰爭就是戰爭,啊——你們懂我的意思的。我知道,安妮特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姑娘,我希望她對我印象好一點兒。我期待我們能在蘇瓦鬆多駐留些時間,這樣我就可以不時地給你們帶點兒東西過來,幫你們渡過難關。你們知道,我們也想盡可能跟城裡的居民交朋友,但他們不願意。我們從城裡的街道走過時,他們都不願正眼瞧我們。不管怎麼說,那次我跟維里到這裡來,只是個意外。你們不用害怕我,我會尊重安妮特,把她看作是我的親生妹妹。” “為什麼你們到這裡來?為什麼不放過我們?”安妮特問。 他確實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說是為了得到一點兒人類的友誼。瀰漫在蘇瓦鬆的那種沉默和敵對使他心煩意亂。所以,有時碰到一個對他視而不見的法國人,他很想衝上去把他擊倒在地。他有時也會受到這種氛圍的很大影響,幾乎忍不住要痛哭一場。如果他有地方可去,而又受到歡迎,那就太好了。他說他對安妮特沒有佔有的慾望,他說的是真話。她不是他喜歡的那種女人。他中意的女人應該身材高挑、胸部豐滿,像他一樣擁有金黃頭髮和藍色眼睛。他希望她們健壯而豐腴。安妮特身上的那股優雅他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她好看但單薄的鼻子、黑眼睛,還有蒼白、顯得過長的臉——嗨,這個姑娘有些嚇人!如果那天不是受到德國軍隊偉大勝利的刺激,如果他不是那樣疲憊和興奮,如果沒有空腹喝乾了那瓶酒,他根本不會對她產生那種念頭,更不會做出那種事來。 接下來一連兩週,漢斯都無法脫身出來。他把食物留在了農場,毫無疑問,那老頭、老婆子會狼吞虎咽地把它們吃掉,至於安妮特吃沒吃,他不得而知。如果他剛一轉身,她就同其他人一起大吃特吃起來,他也不會感到驚訝。這些法國人當然不會拒絕別人白給的東西,他們都是些懦弱而頹廢之人。她恨他,是的,老天,她怎麼會恨他呢?豬肉、奶酪都是實打實擺在那裡的。他很想念她,而她對他又是如此憎厭,這讓他著急起來——以前,他是很有女人緣的。如果哪天她愛上了他,那就有意思了。他是第一個跟她有肉體關係的人。原先在慕尼黑喝酒時,同學們說,女人會愛上第一個跟她發生肉體關係者,然後就是愛情了。以前,只要他決心搞到哪個姑娘,是斷然不會失手的。漢斯心裡笑了笑,眼裡發出狡黠的光。 終於,他又找到了機會前去農場。他帶上奶酪、黃油、食糖、一罐香腸,還有一些咖啡,然後跨上摩托車出發了。不過,這一次他沒見到安妮特,她和她父親正在田里幹活。老婦人一個人在院子裡,看到他帶來的包裹,整張臉都熠熠生輝起來。她把他帶進廚房,雙手顫抖著把包裹的繩子解開,當看到裡面的東西時,她的眼裡一下子充滿了淚水。 “你真是個大好人。”她說。 “我可以坐一坐嗎?”他彬彬有禮地問。 “當然可以。”她向窗外看了看。漢斯猜測,是她想證實一下安妮特有沒有回來。 “要我給你拿杯酒嗎?” “那我太高興了。” 他頭腦足夠敏銳,一眼看出,對食物的貪婪使她至少願意跟他搞好關係——即便算不上友好。她看向窗外的那一眼幾乎使兩人成了同黨。 “我帶來的豬肉你喜歡嗎?”他問。 “棒極了。” “下次來時我再多帶些。安妮特喜歡嗎?” “你留下的東西她不願碰,她說她寧願餓死。” “愚蠢。” “我就是那樣跟她說的。我說,反正食物在那裡擺著的,不吃又有什麼好處呢?” 他們的交流非常融洽,而漢斯不時地端起酒來呷一口。通過對話他聽出來了,別人都叫她皮埃爾太太。他問家裡還有沒有其他成員。她嘆了口氣。沒有了,原先有個兒子的,戰爭開始後應徵入了伍,後來就死了。他不是被殺死的,而是得了肺炎,死在了南希醫院。 “我很難過。”漢斯說。 “或許他死了比活著更好。他跟安妮特在很多方面都相似,戰爭失敗帶來的恥辱他是忍受不了的。”她又嘆了口氣,“哦,我可憐的朋友,我們被出賣了。” “你們為什麼為波蘭人打仗呢?他們給了你們什麼好處?” “你是對的。如果我們讓你們那位希特勒佔領了波蘭,他就不會到我們這裡來了。” 漢斯站起身,說他會很快回來。 “我不會忘記帶豬肉的。” 這時,漢斯好運降臨了。他得到了一份工作,能讓他一周兩次前往附近的城鎮。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多去幾次農場了。他很小心,每次都不會空手而去,但跟安妮特的關係還是沒有絲毫進展。為討好她,他用盡了對付女人的所有小花招,但只是激起了她更多嘲笑。她繃緊了薄薄的嘴唇,臉上冷若冰霜,像看垃圾一樣看著他。不止一次,她使他暴跳如雷,真想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掐死。一次他看到她一人在家,當她站起來要走時,他擋住了她。 “站住,我要跟你說話。” “說吧。我是個女人,毫無反抗能力。” “我想說的是——據我了解,我們將在這裡駐紮很久。你們法國人的狀況不會好轉,而只能變得更糟。我會對你們有用的,你為什麼不能像你父母那樣理智些?” 沒錯,老皮埃爾的腦筋已經轉過來了。你不能說他很熱心——事實上,他很冷淡生硬,但待人還是客氣的。他甚至請漢斯給他帶些煙草過來,當漢斯拒絕收錢時,他會說聲謝謝。對蘇瓦鬆發生的消息,他也樂意聽到,漢斯給他帶來的報紙,他抓過來就看。漢斯本身就是一個農夫的兒子,能像行家一樣談論農家的事務。這是個不錯的農場,不大不小,水源充足。有一條較寬的河流從中間穿過,還有可耕土地和牧場。老頭哀嘆道,農場沒有勞力,沒有肥料,牲畜都被牽走了,農場就要完蛋了。漢斯滿懷同情地傾聽著,深表理解。 “你問我為什麼不能像父母那樣理智?”安妮特說。 她把自己的衣服拉緊了,讓他瞧自己的身子。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情境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震動。血液一下子衝到了臉上。 “你懷孕了!” 她縮回到椅子裡,雙手抱住頭,撕心裂肺般痛哭起來。 “真是恥辱啊,恥辱!” 他一下子跳到她面前,想把她攬在懷裡。 “寶貝。”他叫道。 但她一下子站起來,推開了他。 “不要碰我。快滾,滾!你對我的傷害還少嗎?” 她衝出了房間。漢斯一人坐在那裡待了幾分鐘,不知所措起來。他慢慢地返回蘇瓦松,頭腦裡思緒翻騰。上床後,他一連幾小時都無法入眠,腦子裡全是安妮特和她隆起的肚子——她可憐至極,坐在桌邊幾乎把眼珠子都哭出來了。她肚子裡懷的可是自己的孩子呢。他開始感到困倦,突然又驚醒了,睡意全無——如同突如其來的毀滅一切的砲火一樣,使他清醒,讓他突然意識到——意識到:他愛上她了!事情如此讓人驚訝,讓人震驚,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當然他對她想了很多,但都沒想到這一點。他想的是,如果能讓她愛上自己,那就是個天大的玩笑;假如她主動投怀送抱,而不是像上次讓他採用暴力,那就是一場胜利。很長時間裡,他都覺得她就是個普通的姑娘,跟其他姑娘沒啥區別。她不是他喜歡那一類,不夠漂亮,沒什麼特別之處。那為何突然間就對她有了這種奇特感覺呢?不是快樂,而是痛苦。他現在完全明白了:這就是愛情,他感受到了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幸福。他想擁抱她,想輕撫她,想吻她那雙淚跡斑斑的眼睛。他想,他對她沒有肉體慾望——像一個男人對女人那樣,他只是想安慰她,想讓她沖他微笑——奇怪,他從未見過她的微笑;他還想看到她的眼睛——那雙美目,漂亮而充滿柔情。 三天來,他一直無法離開蘇瓦松。三天——三個白天、三個夜晚,他滿腦子裡都是安妮特和即將出生的孩子。三天后,他終於可以到農場去了,他要親自見見皮埃爾太太。運氣又一次降臨到他的頭上,還未到她家,就在路上碰到她了。她在樹林裡撿了一大捆柴火,正背著回家去。他把摩托車停下,他明白,她對他友好只是因為他帶來了食物,不過他並不介意,她只要客客氣氣就夠了——再說,只要他能帶給他們食物,她的態度就不會變化。他對她說,他想跟她談談,讓她把柴火放下來,她按照他的要求做了。這天天空灰濛蒙的,有云,但不寒冷。 “安妮特的情況我知道了。”他說。 她吃了一驚。 “你怎麼知道的?她決心不讓你知道的。” “她跟我說了。” “都是你那天晚上乾的好事!” “我原先不知道,你們怎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她開始說起來,沒有痛苦,甚至連指責他的意思都沒有,就像發生的一場天災,比如母牛因生牛犢死掉了,又像春天的嚴霜,毀掉了果樹和莊稼。在這樣的災難面前,人類唯有逆來順受,而別無他法。在那個可怕的夜晚後,安妮特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發了高燒。他們以為她要瘋掉了,一連數小時尖叫不止。請不到醫生,村醫也已應徵入伍了。即使在蘇瓦松,也只剩下兩名醫生,且都年事已高,就是派人去請,他們會來農場嗎?而且他們是不許離開蘇瓦鬆的。退燒後,安妮特仍病得太重,只能臥床。後來,她終於能下床了,但依然虛弱、蒼白,顯得楚楚可憐,打擊太沉重了。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月經沒來也沒有註意,因為她過去就沒規律。是皮埃爾太太首先懷疑出了問題。她問了安妮特一些情況,兩人都嚇壞了,但都不敢肯定,所以沒有告訴皮埃爾。三個月後,已無須再去懷疑——安妮特懷孕了。 他們家有一輛舊“雪鐵龍”汽車。戰前,皮埃爾太太每週兩個上午,會開著車載著農產品到蘇瓦松賣掉。但自從德國人佔領蘇瓦松以來,他們已沒有東西可賣,也就無須前去了。汽油幾乎難以買到。不過,他們現在又把車開出來,向城裡駛去。路上見到的都是德國軍車,德國士兵在街上到處閒逛。滿街都是德國的招牌,公共建築上貼著德軍統帥部簽署的法文公告,許多商店已關門大吉。她們找到了所認識的一個老醫生,他證實了她們的猜測,但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無法提供幫助。兩人啜泣起來,醫生聳了聳肩。 “這種事也不止你們一個,”他說,“聽天由命吧。” 她們還認識另一名醫生,便去找他。她們按響了門鈴,好久沒人應答。最後,一個愁眉不展的黑衣女子把門打開了。當聽說她們是來看醫生的,便開始哭起來。醫生被德國人抓走做了人質,因為他是互濟會成員。德國軍官們常去的一家咖啡店發生了爆炸,兩名軍官被炸死,幾名受傷。如果限期內不把罪犯交出來,他就要被槍決。那個女子看起來很是和善,皮埃爾太太便把自己的不幸告訴了她。 “這些畜生!”她說。她同情地望著安妮特:“可憐的孩子。” 她把城裡一名助產士的地址交給她們,並讓她們跟助產士說,她們是從她這裡過去的。助產士給她們開了些藥。藥物讓安妮特痛苦欲死,但除此外,便沒什麼效果,她肚子裡的孩子還是好好的。 這就是皮埃爾太太講給漢斯聽的事情的前後過程。漢斯沉默了一會兒。 “明天週日了,”他接著說道,“我沒什麼事做,我再來,咱們談談。我還會帶好東西過來。” “我們沒有縫衣針,你能給我們帶點兒嗎?” “我試試吧。” 她又把那捆柴火背起來,步履艱難地往回走,漢斯回到了蘇瓦松。第二天,他不敢騎摩托車,便雇了輛腳踏車。他把食物捆在車架上,這次的包裹比往常大,因為裡面放了瓶香檳。到農場時,已是夜幕四合時分,全家人肯定都從田裡回來了。皮埃爾太太正在做飯,她的丈夫在讀《巴黎晚報》,而安妮特在補襪子。 “瞧,我給你們帶了幾根針,”他把包裹解開,說道,“這些布料是給你的,安妮特。” “我不要。” “你不要?”他咧著嘴笑了,“你該給孩子準備點兒東西了。” “那是對的,安妮特,”她母親說,“我們什麼都沒有。”安妮特仍在補襪子,頭都沒抬。皮埃爾太太那貪婪的目光掃了一遍包裹裡的東西:“一瓶香檳?” 漢斯咯咯地笑起來。 “我馬上告訴你香檳有什麼用,我有個想法。”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安妮特面前,“我不知從何說起。安妮特,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感到抱歉。但也不是我的錯,是當時的環境造成的。你能原諒我嗎?” 她用仇恨的目光掃了他一眼。 “永遠不會。你為什麼還不放過我?你把我的一生都毀了,難道還不夠嗎?” “啊,那倒也是。不過,或許我沒有毀了你吧?當我聽說你要生孩子時,我開始覺得好玩兒,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它讓我感到自豪。” “自豪?”她激烈嘲弄道。 “我希望你把孩子生下來,安妮特。我很高興你沒把孩子打掉。” “你怎麼敢這樣說?” “聽我說。自從知道這件事後,我再沒考慮別的。六個月後戰爭就要結束了。明年春天,我們就能讓英國人投降,他們已經沒機會啦。到時我就退役,跟你結婚。” “你?為什麼?” 他褐色的面皮漲得通紅,已無法用法語把意思表達清楚。於是,他就用德語說了,他知道她能懂。 “Ich liebe dich.” “他在說啥?”皮埃爾太太問。 “他說他愛我。” 安妮特向後仰了仰脖子,發出刺耳的狂笑聲。她笑得越來越響,無法遏制,淚水從眼眶裡滾滾而出。皮埃爾太太狠狠地拍了拍她的兩個面頰。 “你不要在意,”她對漢斯說,“這是歇斯底里症,她的情況……你知道。” 安妮特喘了口氣,安靜了下來。 “我帶來一瓶香檳,是用來慶祝我們訂婚的。”漢斯說。 “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痛苦的?”安妮特說,“我們被一群傻瓜打敗了,這樣的傻瓜。” 漢斯繼續用德語說道。 “我原先並不知道我愛你,直到那天發現你要生孩子了才意識到。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了,如電閃雷鳴一般,不過我相信我是一直愛著你的。” “他說啥?”皮埃爾太太問。 “沒什麼重要的。” 他又開始講法語。他想讓安妮特的父母聽到他在說什麼。 “我現在就想同你結婚,只是他們不允許。不要以為我啥都不是。我父親頗有錢財,在我們那個市鎮,我們家的名聲也很好。我是家裡的長子,你以後什麼都不會缺。” “你是天主教徒嗎?”皮埃爾太太問。 “是的,我是天主教徒。” “這很重要。” “我們所住的鄉下,風景優美,土壤肥沃,從慕尼黑到因斯布魯克,再沒有比我們家更好的耕地了,以後那就是我們的。農場是我祖父在七十年戰爭後購買的。我們有一輛汽車、一台收音機,還有一部電話。” 安妮特轉向父親。 “這位先生有著全世界的智謀。”她大聲挖苦道。她看著漢斯,說:“我的地位不錯呀——一個被征服國家的外國女人,還帶著一個私生子。這是給我一個獲得幸福的機會,是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皮埃爾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終於第一次開了口。 “不可以啊。我不否認,你的表態是好的。上次大戰我也參加了,我們也都乾了些和平時代不會幹的事。人性就是如此。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的兒子已經死了,安妮特就是我們的一切。我們不能讓她走。” “我已料到你們會有這樣的想法,”漢斯說,“我已經想到辦法了:我可以留下來。” 安妮特飛快地掃了他一眼。 “你什麼意思呢?”皮埃爾太太問。 “我還有個弟弟,他可以留在家裡幫助父親。我喜歡這裡。一個精力充沛、創造力旺盛的人在這個農場是可以有番作為的。戰爭結束後,會有大量德國人定居於此。大家都知道,法國勞力不足,無法耕種土地。前幾天有人在蘇瓦松給我們作報告時提到,由於人手不足,法國三分之一的土地都已荒蕪了。” 皮埃爾和妻子交換了下眼神。安妮特明白,他們動搖了。自從兒子死後,他們一直想招贅一個身強體壯的女婿。等到他們老了,除了閒逛而做不了任何其他事情的時候,他就可以把農場接管過去。 “要是那樣,情況就不同嘍,”皮埃爾太太說,“這個建議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住嘴!”安妮特粗暴喊道。她向前探了探身,用一雙噴著怒火的眼睛盯著德國人。 “我已經跟城裡男生學校的一名同事訂婚了,戰後我們就要結婚。他沒有你健壯、高大,也沒有你帥氣,他是個矮小瘦弱的人。他的美全在於閃爍在臉上的智慧,他的力量全來自於靈魂的偉大。他不是個野人,相反,他是個有修養的人,背倚著人類一千年的文明成果。我愛他,全身心地愛著他。” 漢斯的臉陰鬱下來。他從沒想到安妮特已經心有所屬了。 “他在哪呢?” “你以為他在哪裡?在德國。一個俘虜,快要餓死了,而你們卻在大肆吸吮著這片土地的脂膏。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恨你!你要我原諒你,絕無可能。你竟還想進行補救,你個蠢貨!”安妮特仰了下脖子,臉上顯得極其痛苦,“我被毀了啊。哦,他會原諒我的,他是個溫柔的人。但哪天他會不會懷疑我沒有被強迫呢——而是為了黃油、奶酪和絲襪而出賣了自己?一想到此,我就痛不欲生。碰到這種事的,我不是唯一的一個,但我和他之間有這樣一個孩子,一個德國孩子,生活會怎樣呢?他跟你一樣高大,金發像你,藍眼睛也像你。哦,上帝,為什麼我要遭這些罪?” 她站起身,飛快跑出了廚房,剩下的三個人一時間陷入了沉默。漢斯沮喪地望著那瓶香檳,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來。皮埃爾太太陪著他走了出去。 “你說要跟她結婚,當真嗎?”她小聲地問。 “是的,千真萬確。我愛她。” “不把她帶走?留這里幹活?” “我保證。” “事情明擺著的,我那老頭不可能永遠活著。在你家,你得跟你弟弟分割財產,在這裡,全是你的。” “情況也倒是。” “我們一直不贊成安妮特跟那個教師結婚,可我們的兒子那時還活著,他說姐姐既然想嫁給他,有什麼不可呢?安妮特對他非常迷戀。不過,現在我們儿子死了——可憐的孩子,情況就不一樣了。即使她想經營好農場,一個人怎麼能行呢?” “假如要把農場賣掉,那人就丟大了。我懂得一個人對自己土地的那份感情。” 他們上了大路。她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了一下。 “盡快再來呀!” 漢斯知道,皮埃爾太太現在站在了自己這一邊。一想到此,他在騎車返回蘇瓦鬆的路上就感到一陣陣安慰。安妮特愛上了別人是個麻煩,幸運的是,那人只是個俘虜。遠在他被釋之前,小孩子可能就已出世了。這也許會讓她發生改變,女人嘛,你永遠都說不清。是呦,在他們那個村莊,曾有一名女子,愛自己的丈夫幾乎到了可笑的地步,不過在她生了孩子後,就再也不願見到他。那麼,相反的情況為何不能發生呢?現在,自己主動提出跟她結婚,她一定明白他是個正派人。老天,她向後仰頭的那一瞬間,看起來是多麼可憐哪!她的話語如此動聽,語言那樣優美!舞台上的女演員也不能比她說得更好,而且她說的話聽起來是那樣流暢自然。你得承認,這些法國人懂得怎樣說話。啊,她真是個聰明人,即使用尖刻的語言譏諷他時,聽起來也讓人舒心。他自己所受的教育也不差,但跟她遠遠不能相比。文化——這是她說的。 “我真是頭蠢驢。”他一邊騎車,一邊大聲叫起來。她說過自己高大、強壯、帥氣,如果這些對她來說無所謂,為何還要說呢?談到嬰兒時她也提到,嬰兒會跟他一樣:金黃頭髮、藍色眼睛。他敢打賭自己的長相一定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要不然,他就是個傻瓜!他咯咯地笑起來。 “我要慢慢來,需要耐心,讓一切水到渠成好了。” 幾週過去了。蘇瓦鬆的駐軍司令是個上了年紀的人,為人隨和。鑑於來年春天的軍事任務,他同意不要對屬下過於苛求。德國報紙報導說,德國空軍正在給英國以毀滅性打擊,現在整個英國都人心惶惶。德軍潛艇將大批的英國艦隻擊沉。這個國家已經陷入飢荒之中,革命隨時都會爆發。夏季到來時,戰爭就將結束了,到時德國人會成為全世界的主宰。漢斯給家裡寫信,告訴父母他要跟一個法國姑娘結婚了,她家有一個不錯的莊園。他建議弟弟借點兒錢把屬於他那份的家產買過去,這樣,他就可以用這筆錢擴大自己的莊園,因為戰爭和匯率的緣故,這個時候可以買到更為廉價的土地。他和皮埃爾繞著農場轉了一圈,當他說出自己的想法時,老人靜靜地聽著。他說,農場必須得重新補給,作為一名德國人,他是有些路子的;拖拉機太舊了,他可以從德國弄台新的,另外,還需要一台機動犁。要想農場多產,必須要利用好現代化的發明。皮埃爾太太后來告訴他,她丈夫說他是個不錯的小伙子,看起來懂得不少。現在,她對漢斯非常友好,每逢週日都一再要求他跟他們一起共進午餐。她還把他的名字譯成了法文,稱他為“讓”。他隨時樂於提供幫助,身邊有這樣一個不介意幹苦活累活的人太有用了,因為以後隨著時間推移,安妮特能幹的活會越來越少。 安妮特仍對他強烈敵視。除了回答他直接的問話外,從不跟他講話,而且一有可能,就立馬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當天氣變得寒冷,無法待在房間裡,她就在廚房的爐子旁坐下,做些針線活或者讀點兒書,根本不看他一眼,彷彿他不存在一般。這時的安妮特身體康健、容光煥發。臉上也恢復了血色,在漢斯眼裡,她是那樣美麗。產期的臨近使她身上愈來愈散發出一種奇特的尊貴氣息,漢斯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內心掀起一陣陣狂喜。後來一天,在去農場的路上,他看到了皮埃爾太太在跟他招手,要他停下來。他用力剎住了車。 “我等你一小時了,以為你再不來了呢。你回去吧,皮爾死了。” “皮爾是誰?” “皮爾·加文,安妮特要嫁的那個教師。” 漢斯的心狂跳起來。造化呀!現在,他終於等到機會了。 “她難過嗎?” “她現在不哭了。我想勸勸她,她對我大發雷霆。要是她今天看見你,會一刀捅了你。” “他的死又不是我的錯。你們怎麼知道的?” “一個俘虜,也是他的朋友,逃到了瑞士,他給安妮特寫了封信。今天早上,我們收到這封信的。因得不到足夠的食物,集中營裡的俘虜發生了暴動,帶頭者都被槍斃了,皮爾是其中一個。” 漢斯沒有說話。他只能覺得這個人是罪有應得。他們把戰俘營想像成什麼了——豪華賓館嗎? “給她留點兒時間,讓她從打擊中慢慢走出來吧。”皮埃爾太太說,“等她平靜些後,我再跟她說。到時我會給你寫信,告訴你什麼時間再來。” “好的。你會幫助我的,對吧?” “你放心好了。我丈夫和我,我們都同意了。我們已經商量過,得出的結論是我們必須得接受現實。我的丈夫,他不是傻子,他說法國目前最好的機會就是跟德國人合作。總之一句話,我不討厭你。我不認為你做安妮特的丈夫會比那個教師差。再說,那個孩子也快出生啦。” “我希望他是個男孩。”漢斯說。 “會是男孩的,我敢肯定。我從咖啡渣子的樣子就看出來了,我還用紙牌算過,每次都是男孩。” “我差點兒忘了,給你帶來幾份報紙。”漢斯把摩托車倒過來,正準備騎上去,突然說道。 他遞給她三期《巴黎晚報》。老皮埃爾喜歡每天晚上讀讀報紙。報上說,法國人必須得承認現實,接受希特勒在歐洲即將建立起來的新秩序。還說,德國潛艇在大海上無可阻擋,橫掃一切;德軍總參謀部為發起一次大的戰役已經做好了最充分的準備,最終將使英國屈膝投降;美國人毫無備戰,而且歷來軟弱,分裂嚴重,不可能馳援英國。他還讀到,法國必須抓住此天賜良機,通過跟德國忠誠合作,在新歐洲重新獲得榮耀和地位。這些東西根本不是德國人,而是法國人寫的。當他讀到,法國的富人和猶太人將被消滅,窮人會迎來自己的輝煌,他點了點頭。他們還說,法國本質上是個農業國,必須主要依靠勤勞的農民。說得好呀,那些聰明的傢伙!是的,非常正確。 獲悉皮爾·加文死訊十天后的一個傍晚,就在一家人晚飯行將結束時,皮埃爾太太按照事先跟丈夫商量好的,對安妮特說: “前幾天我給漢斯寫了封信,叫他明天到我們家來。” “謝謝你的提醒。我會待在我的房間裡。” “哦,不要這樣,孩子,別再犯傻了。你得現實些。皮爾已經死了。漢斯喜歡你,想跟你結婚。他長相不錯,哪個姑娘若能嫁給他都會感到自豪的。沒有他幫忙,我們怎樣重建農場呀?他打算自己掏錢購買一台拖拉機和耕犁。過去了的事情你不能揪住不放。” “你在白費唇舌,媽媽。以前我可以養活自己,現在也可以。我恨他,我恨他的虛偽和狂妄。我可以殺掉他,但他的死不足以讓我滿意。我要像他折磨我一樣折磨他。如果我能找到一個辦法讓他受到傷害,如同他傷害我一般,我就是死了也高興。” “你太糊塗了,我可憐的孩子。” “你媽媽說得對,我的女兒,”皮埃爾開口道,“我們被人打敗了,就得必須接受現實。跟征服者我們要盡量處好關係。我們比他們聰明,如果把一切處理好的話,我們是有出頭之日的。法國是腐爛墮落了,那些猶太人和有錢人毀掉了這個國家。看看這些報紙,你就明白了!” “你認為我會相信上面任何一個字嗎?這家報紙已被德國人收買過去了,要不,他會帶給你看?寫那些文章的人——都是賣國賊、賣國賊。啊,上帝呀!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看著這些混蛋被民眾撕成碎片。收買呀,收買呀,把他們每個人都收買了——用德國人的錢。這群豬玀!” 皮埃爾太太惱怒起來。 “你為什麼要反對那個小伙子?他強迫了你——沒錯,但當時他喝醉了呀。女人碰上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最後一次。他打了你父親,打得他滿臉是血,可你的父親還惱恨他嗎?” “這是個不愉快的小事故,我已經忘了。”皮埃爾說。 安妮特尖聲狂笑起來。 “你該去做個神父,用你純粹的基督教精神去寬恕傷害過你的人。” “那有什麼過錯呢?”皮埃爾太太怒道,“難道他沒有盡力補償嗎?假如不是他,你父親這幾個月來怎麼能抽到煙?如果說我們沒有挨餓,那也是多虧了他。” “要是你們還有尊嚴,還有廉恥感,就應把禮物甩到他臉上。” “你也從中受益很多,不是嗎?” “沒有,從來沒有。” “你在說謊,你明白的。你不吃他帶來的奶酪、黃油和沙丁魚。但湯你喝了,我把他帶來的肉放湯裡了;還有你今晚吃的色拉,你不用乾吃,那是因為他帶來的油。” 安妮特深深地嘆了口氣,用手抹了抹眼睛。 “我知道的,我也不想吃,但我無法遏制自己,我餓極了。是的,我知道湯裡放了他帶來的肉,我還是吃了。我也知道色拉是用他的油拌的,我想拒絕,但我如此渴望。那不是我吃的,而是我肚子裡快要餓壞了的畜生吃的。” “反正都一樣,你是吃了。” “我是在恥辱、絕望中吃的。他們用坦克、飛機剿殺了我們的力量,現在我們手無寸鐵了,他們又用飢餓來摧毀我們的意志。” “孩子,做戲有什麼用。你是受過教育的人,卻一點兒也不理智。忘掉過去吧,讓你的孩子有個爸爸,再說,他是個農場好手,頂得上兩個僱工。這樣做方才明智。” 安妮特厭倦地聳了聳肩,三個人陷入了沉默。第二天,漢斯到了。安妮特陰沉著臉看了他一眼,既沒有說話,也沒走開。漢斯笑了。 “謝謝你沒有跑開。”他說。 “我的父母讓你來的,他們到村子裡去了。這對我倒合適,因為我正想跟你把話說清楚。坐吧。” “我父母想讓我嫁給你。你很聰明,用禮物和承諾,把他們收買了過去。你那些報紙裡的東西他們全信。我跟你說吧,我永遠都不會同你結婚。我從沒想過恨一個人會像恨你那樣深。” “我還是說德語吧。你能懂我說的是什麼。” “我應該可以聽懂。我教過德語。我曾在斯圖加特給兩個小女孩做家庭教師,教了兩年。” 漢斯開始講德語,安妮特接續說法語。 “我不僅愛你,還欣賞你。我欣賞你的與眾不同和優雅大方。你身上有些東西我看不懂。但我尊敬你。啊,我看出來了,即使現在有可能,你也不會嫁給我。不過,皮爾已經死了呀。” “不許你提他,”她粗暴地叫道,“那已經讓我忍無可忍了。” “我只想告訴你,為了你的緣故,我對他的死感到難過。” “被德國看守殘忍地射殺了。” “或許過些時日,你對他的悲傷就能減輕。你知道,當所愛的人死去後,一般人都認為你永遠無法從悲痛裡走出來,但你終究會的。再說,讓孩子有個父親不是更好嗎?” “就是沒有別的事發生,你認為我會忘了你是個德國人,而我是個法國女人?假如你比那些蠢笨的德國人稍微強那麼一點點,你就該明白,只要我活在世上,這個孩子就是我的恥辱。你認為我沒有朋友嗎?帶著個德國士兵的孩子,我如何面對他們?我只求你一件事:讓我一個人來承受恥辱吧,你走吧,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趕緊走,再也不要回來。” “但他也是我的孩子呀!我需要他。” “你?”安妮特驚叫起來,“一個醉酒後的野蠻行徑帶來的私生子,對你能意味著什麼?” “你不知道。我有多麼自豪和快樂。當我聽說你要生孩子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愛你的。一開始,我不敢相信,因為這件事太讓我吃驚了。你難道不明白我的意思嗎?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對我來說就是世上的一切。哦,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讓我在心中產生了一種新的情感,我自己都不明白。” 她直視著他,眼睛裡閃爍著奇特的光芒——你可以把它叫作勝利之光。她笑了幾聲。 “對你們德國人,我不知道我更憎恨你們的殘忍呢,還是更鄙視你們的多愁善感。” 他似乎沒聽到她說的話。 “我一直在想著他。” “你肯定是個男孩嗎?” “我知道他是個男孩。我想把他抱在懷裡,我要教給他怎樣走路。當他長大一點,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給他,教他怎麼騎馬,怎麼射擊。你們那條河裡有魚嗎?我還可以教他釣魚。我將成為全世界最自豪的父親。” 她用非常、非常冷漠的眼神盯著他,面部僵硬而冷峻。一個念頭、一個可怕的念頭正在她頭腦中形成。 他沖她親切地笑了笑。 “或許當你看到我多麼喜歡咱們的孩子後,你就會慢慢地愛上我。我要做你的好丈夫,我的寶貝。” 她沒有作聲,只是沉著臉盯著他。 “你就不能跟我說句好聽的話嗎?”他問。 她的臉漲紅了,兩手緊緊地扣在一起。 “別人可以輕視我,但我不會做任何事情讓自己輕視自己。你是我的敵人,永遠都是。我活著只是希望看到法國得到解放,會解放的,或許不是明年、後年,甚至三十年內都不會,但終究會的。別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我不會跟我們國家的侵略者和解。我恨你,也恨你讓我懷上的這個孩子。沒錯,我們被打敗了,但最終你會發現我們並未被征服。現在你走吧。我主意已定,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改變它。” 他沉默了一兩分鐘。 “安排好醫生了嗎?我來付費。” “你認為我們想讓鄉里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恥辱嗎?一切由我母親照料就夠了。” “但假如出現意外呢?” “假如你少管閒事吧。” 漢斯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然後走出房間,並隨手把身後的房門帶好了,安妮特望著他走上那條通往大路的小徑。她憤怒地意識到,他的某些話在她心中激起了她對他從未有過的一種感情。 “哦,上帝,給我力量吧。”她叫喊道。 漢斯正往前走著,突然,安妮特家裡那條老狗,那條餵養了多年的老狗衝上去向他狂吠。幾個月來,他曾試圖跟這條狗交上朋友,但對他的示好,狗一概置之不理。當他試著拍拍它時,它就會後退幾步,對著他齜牙咧嘴,咆哮不止。現在,狗又向他衝過來,正處於煩躁和沮喪之中的漢斯,對著它狠命地踢了一腳。狗被踢到了灌木叢裡,然後瘸著腿尖叫著跑了。 “畜生。”她叫道,“謊話,謊話,全是謊話!我心腸太軟啦,差點兒就要同情他。” 房門的一側掛著一面鏡子,安妮特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她再向前靠近了些,衝著自己的影像笑了笑,但鏡中顯現的不是笑容,而是一副痛苦的怪相。 三月份了,蘇瓦鬆的德國駐軍開始忙碌起來。有上級前來視察,還有緊張的軍事訓練。流言滿天飛。毫無疑問,他們就要開拔到某地了,但至於開到哪裡,普通士兵們只是猜測而已。有人認為他們已做好了入侵英國的最後準備,有人說他們將被派往巴爾幹半島,還有人提到了烏克蘭。漢斯也一直在忙。到了三月第二個週日的下午,他才得以抽身去了農場。這是個寒冷的冬日,天上灰濛蒙的,連雨夾雪地下著,看來只要突然刮上一陣寒風,一場降雪就要來臨。鄉村冷冷清清,了無生機。 “你!”他剛一進去,皮埃爾太太就喊起來,“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哪!”“這些日子,我來不了。現在我們隨時都會開走,但不知具體時間。” “孩子今天早上生了,是個男孩。” 漢斯的心猛跳起來。他張開雙臂抱住了老婦人,吻了她兩個面頰。 “週日生的孩子,他應該是有福氣的。咱們打開香檳慶祝一下。安妮特怎麼樣?” “她很好,沒有任何意外,生得很順利。她昨天晚上出現陣痛,到今天早上五點就生下來了。” 老皮埃爾正緊靠火爐坐著,抽著煙管。看到這個年輕人的興奮勁兒,他輕聲笑了。 “生第一個孩子,對人的影響很大呦。”他說。 “孩子頭髮濃密,金黃色的,跟你一樣;眼睛也跟你說的一樣,是藍色的,”皮埃爾太太說,“我從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孩子。長大了一定跟他爸爸一模一樣。” “啊,上帝,我太幸福了!”漢斯大聲說道,“這個世界多麼美好!我想去看看安妮特。” “不知她願不願意見你。我不想讓她心煩,以免影響奶水。” “別,別,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讓她不開心。如果她不想見我,沒關係。不過,讓我看看孩子吧,就一分鐘。” “我想想辦法,盡量把他抱下樓來。” 皮埃爾太太出去了,他們聽到她邁著笨重的步子上了樓梯。過了一會兒,又聽到她咔嗒咔嗒地下來了,然後一下子衝進了廚房。 “她和孩子都不在,她沒在自己的房間。孩子不見了。” 皮埃爾和漢斯大叫起來。三人來不及多想,都慌裡慌張奔上樓去。冬日下午刺目的陽光照在破舊的家具上,照在鐵床上,照在廉價的衣櫥和五斗櫃上,一副髒亂、淒涼的景象。房間裡沒有一個人影。 “她去哪了呢?”皮埃爾太太尖叫著。她跑到狹窄的走廊,打開一扇扇門,喊著安妮特的名字。 “安妮特,安妮特!啊,真讓人急瘋了!” “或許在起居室吧。” 他們跑到樓下閒著未用的起居室。當打開房門時,一股冷氣撲面而來。他們又打開了儲藏室。 “她出門去了,壞事了!” “她怎麼能出得去?”漢斯不安地問。 “從前門出去的,你個傻子。” 皮埃爾走過去看了看。 “對的。門閂拉開了。” “啊,上帝,上帝呀,真是瘋了,”皮埃爾太太喊叫道,“那會要了她的命的。” “我們必須得去找他。”漢斯說。他下意識地跑到廚房,因為那裡是他出出進進經過的地方,其他人也跟了過去。 “哪條路?” “到河邊去。”老婦人喘著氣說。 他突然停了下來,恐懼讓他一下子變成了石頭人。他盯著嚇呆了的老婦人。 “我害怕,”她叫道,“我害怕。” 漢斯猛地打開了門,就在這時,安妮特走了進來。她只穿著睡袍和一件單薄的人造絲晨衣。晨衣是粉色的,帶著些淺紫色的花。她全身水淋淋的,頭髮蓬亂,濕漉漉地貼在頭上,一綹一綹地從肩膀上耷拉下來。她的臉色死一般慘白。皮埃爾太太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裡。 “你去哪了?我可憐的孩子,你全身濕透了。真是瘋了。” 但安妮特把她推開了。她看著漢斯。 “你來得正是時候,你。” “孩子呢?”皮埃爾太太叫道。 “我必須馬上動手。我害怕再等一下就沒勇氣了。” “安妮特,你乾了什麼?” “我乾了我該干的。我把他帶到河邊,放進水里,直至淹死。” 漢斯號啕大哭起來,那哭聲像一頭受傷欲死的野獸發出的狂叫。他雙手摀住臉,像一個醉漢一樣踉蹌著跑出了房間。安妮特倒在椅子裡,用雙拳撐住前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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