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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性難測

第一人稱單數 毛姆 28018 2018-03-18
我只在旅遊淡季到羅馬來。我每年八月或九月都要從不同的地方來到這裡。每次來這裡我都要到熟悉的地方去走走,逛逛美術館。我對這些地方和這些畫有種親切感,它們能讓我回想起過去的快樂時光。 這個季節天氣很熱,白天可以在卡索大街上看到很多本地居民來來往往地閒逛著消磨時光。國民咖啡館內更是人頭攢動。人們坐在小桌旁,桌上的咖啡杯早就見底了,但仍然能在這裡坐上幾個小時。在西斯廷教堂裡,你可以看到一頭金發、皮膚曬得黝黑的德國人。他們下穿燈籠褲,上著開領襯衣,身後背著帆布背包,沿著塵土飛揚的意大利公路跋涉而來。在聖彼得大教堂裡,你能看到一小幫一小幫虔誠的朝聖者,他們疲憊不堪,但雙眼閃著興奮的光芒。他們是些嚴格意義上的朝覲者,從某些遙遠的國度遠道而來的。這些人通常由一個傳教士帶領,說著各式各樣奇異的語言。

這個季節的普拉扎酒店涼爽而恬靜。各公共場所寬敞、幽暗而寧靜。在喝茶時間,休息大廳內只有一個年輕而英俊的軍官和一個長著一雙漂亮眼睛的女人。他倆一面喝著冰鎮檸檬汽水,一面小聲而親密地交談著。他倆說的是一種語速很快的異族語言,嘮起來沒完沒了。我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閱讀,寫信。兩個小時後又走下樓來。那兩個年輕人依然在那嘮著。晚飯前會有幾個客人漫步走進餐廳,但其他時候這裡是空無一人。因而餐廳的服務員閒得很。他會跟你嘮嗑,告訴你他母親是瑞典人,告訴你他自己在紐約的經歷。我與他閒聊些人生和愛情,還有喝酒的昂貴花費,等等。 在這個季節,我感到這家酒店簡直就是為我自己開辦的。當接待大廳的服務員將我領進我的房間的時候,他告訴我酒店基本已經客滿。但我洗漱完畢,換完衣服又重新進入接待大廳的時候,開電梯的服務員(是我的一個老熟人)告訴我說,酒店內現在只有十幾個客人。在這個炎熱的季節裡,經過橫跨意大利的長途旅行,我感到非常疲憊。我決定就在酒店內靜靜地吃晚飯,然後早早地上床睡覺。當我走進寬敞的餐廳的時候,廳內燈火通明,開飯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只有三四張餐桌上有客人。我滿意地四下看了看。在一個自己非常熟悉的大城市裡,能找到這樣一個自己能幽靜地待著的地方,能住在這樣一座空蕩蕩的大酒店內,這真是一件讓人感到非常愜意的事。它能夠讓你享受到自由的感覺。我感到了一種精神上的放鬆,內心裡似乎要振翅翱翔了。我在餐廳內逗留了十分鐘,喝了一杯幹馬提尼酒,然後又要了一瓶高檔紅酒。我雖然渾身乏力,但精神很好,食慾也很旺盛。我開始體驗到一種心情非常愉快的感覺。我一面大口吃魚,大口喝湯,一面想著各種美事。我的大腦非常興奮。想到我正在創作的一部小說中的人物,我的創作靈感噴湧而出,這些人物間的大段對白一下就浮現在腦海。我讀出了一句,品了品,感到比這瓶紅酒的味道還要好。我開始考慮怎樣描述書中人物的外表。要讓讀者通過這些描述,就彷佛如我一樣親眼見到了這些人物,這確實很難。對我而言,這是寫小說中最難的事。你對小說中人物的容貌細緻描寫完後,讀者對這個人到底會有什麼印象呢?我對此是一無所知。一些作者採取的對策是抓住人物容貌上的主要特徵,如狡詐的笑容、躲躲閃閃的眼神等,重點描述這些特徵,這樣有效地迴避了困難,但並沒有解決問題。我環顧四周,想看看我該怎樣描述鄰近桌上的客人。就在我對面的桌上獨自坐著一個男人。為了練練手,我開始琢磨怎樣描述他呢。他是一個瘦高的男人,一般來說都用“柔韌性很好”這樣的詞語來描述他們這類人。他穿著一件無尾禮服和一件漿過的襯衣。他的臉有點兒長,眼睛是灰色的。他的頭髮有著天然的大卷,挺漂亮,但已經有點兒稀了。由於太陽穴部位謝了發,使高貴的額頭露了出來。他的容貌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嘴跟鼻子與普通人沒有什麼區別,鬍子刮得很乾淨,他的皮膚天然很白皙,但現在曬得黝黑。從他的外貌來看,他應該是個普通的知識分子。他看起來像是個律師,或者是一個高爾夫球打得很漂亮的大學導師。我感覺他的品位應該不錯,應該是個博覽群書之人,應該是一個在切爾西午餐聚會上令人感到非常愉快的客人。但要命的是你只能通過寥寥幾句話將他描述出來,讓讀者看到一個鮮活而有趣的人物,在讀者的腦海中形成一個精確的圖像,而這個圖像我自己也想像不出來。也許最好的辦法還是只描述這個人的特徵,而省略對他其餘外貌的詳述。儘管這種方法已經讓人用膩了,但它畢竟把這個人留給你的最明確的印象描述了出來。我一面看著他,一面陷入沉思之中。突然,他俯身向前,朝我微微鞠了一躬。儘管這個動作有些僵硬,但還是顯得非常有禮。我有一個讓人感到可笑的習慣,就是大吃一驚的時候會臉紅。現在我感到自己的臉又紅了。我感到吃驚是因為自己就這樣盯著他瞅了好幾分鐘,彷彿他是一個假人。他一定認為我是一個非常無禮之人。我非常尷尬地點點頭,把目光挪開。幸運的是,此時服務員過來遞給我一個碟子。我的確認為自己以前從未見過這個人。我在心裡問自己,他向我鞠一躬,究竟是由於我長時間地盯著他,使他產生了似曾在何處見過我的錯覺,還是我真的就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然後就忘得一干二淨了?我這個人不善於記住他人的面孔。這次也一樣,他長得實在是太普通了,沒有什麼明確的特點。在任何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日,在倫敦所有的高爾夫球場,他這樣長相的人你都能看到十來個。

他在我之前吃完了飯。他站起身來,走到我坐的桌旁時停下了。他向我伸出手來。 “您好!”他說道,“您剛進來的時候我沒有認出您來。我絕非有意怠慢您。” 他說話的聲調令人感到愉快,有一種在牛津培養出來的、被許多從未上過這所大學的人所仿效的語氣。顯然他認識我,而且沒想到我會不認識他。我忙站起身來。但他比我高一大截,只能俯視著我。他身上帶著一種倦怠,而他微微有點兒駝背,這又讓我產生了他有點兒歉意的感覺。他的態度讓人感覺有點兒紆尊降貴,同時又有點兒羞怯。 “一會兒能過來與我一起喝杯咖啡嗎?”他說道,“我就自己一個人。” “好的,我很高興去。” 他走開了。可我還是想不起來他是誰或者我曾在哪裡見過他。我注意到他身上有一種很奇特的東西。當我倆握過手,簡單交談了幾句的時候我還沒有註意到,即使他點點頭離開後我也沒有註意到。但當他臉上堆起了帶著猜疑的微笑時,我注意到了。近距離地觀察他後,我感到他是一個有自己特色的美男子。他五官勻稱,灰色的眼睛很漂亮,身材修長。但他的舉止並不讓人感到有趣。一個傻女人可能會說他看起來很浪漫。他很像是伯恩·瓊斯的畫中的一位騎士。當然他比畫中的騎士們要高一大截,而且這樣形容並非意味著他同畫中那些不幸的人物一樣,也飽受著慢性結腸炎的折磨。你可能會想像他這種人一旦穿上高檔服裝後就會帥極了,但當你親眼看到他穿著這樣的服裝後,你又會感到他顯得很滑稽。

我吃完了飯,走進休息大廳。他坐在一把大扶手椅上,看到我後,他召喚服務員。我坐下了。一個服務員過來了,他要了咖啡和飯後飲用的甜露酒。他的意大利語說得很好。我琢磨著怎麼才能知道他是誰而又不傷他的自尊。一般人都把自己看得很重,如果發現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無足輕重,就會感到極為不安。他流利的意大利語讓我想了起來,我知道他是誰了,同時也想起來我不喜歡這個人。他叫漢弗萊·卡羅瑟斯。他在英國外交部工作,可能還頗有實權。他是一個我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部門的負責人。他與許多使館人員關係密切。我猜他這次在羅馬逗留與他流利的意大利語有關。我沒有立即看出他的職業與外交有關真是愚蠢。他渾身都透著外交官的氣派。他既彬彬有禮,又非常傲慢。這種態度是精心設計好的,目的就是要讓一般人感到不快,用這種冷淡的方式讓別人意識到他是個外交官,與一般人不一樣。但他在感覺不安時,偶爾會顯得羞怯,這樣他傲慢的態度就不易被他人覺察到。我認識卡羅瑟斯已經很多年了,但與他交往並不多。也就是在聚餐會上我向他問個好,在劇院他對我冷冰冰地點點頭。一般人都認為他很聰明,也很有修養,他的談吐非常得體。我沒有記住他真是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因為近來他作為短篇小說家很有一些名氣。不時會有一些好心人為了給那些理解力很強的讀者提供一些值得一讀的作品,因而創辦了某種雜誌。他的短篇小說首先就刊登在這類雜誌上。一旦這些雜誌的所有者手頭資金緊張時,這些雜誌就會停刊。這類雜誌儘管發行量不大,但排版縝密,印刷精美,上面登載的作品往往能引起一定的關注。然後這些作品會被整理成書,出版發行。這些書籍的發行往往能引起轟動。我很少閱讀週報上對這類書籍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詞。大多數週報都用整整一個版面來介紹某本新書。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對這類書籍的評論不是放在一般小說欄目中,而是將這類書籍的評論與某位著名政治家自傳的評論置於並排的位置。文學評論家們將漢弗萊·卡羅瑟斯稱作這個圈子內的一顆新星。他們稱讚他的作品特色分明,描述細膩,帶著微妙的諷刺,且見解深刻;他們讚揚他的寫作風格和基調,讚揚他的品位。最終的評價是,他將英語國家的短篇小說提高了一個層次,他應該為自己的作品自豪。他的短篇小說完全可以與芬蘭、俄羅斯和捷克斯洛伐克的這類最好作品相比肩。

三年後漢弗萊·卡羅瑟斯出版了他的第二本書。評論家們對這個時間間隙非常滿意,他們稱讚他“沒有為了金錢而出賣自己的才華。”這本書收到的好評或許不如他的第一本書那樣熱烈,評論家們也需要一段時間來整理思緒,但也足以讓那些以寫作為生的普通作家們感到欣快了。他在文學界的地位無疑得到確認,他本人也是聲名鵲起。他最受好評的一部短篇小說叫《剃須布》。最優秀的文學評論家們都一致認定,這本書的作者只用了三四頁的篇幅就將一個理髮師助理這個悲劇人物的靈魂之美刻畫了出來,真是非常優秀的一部作品。 但他最有名的作品是《週末》,也是他創作的最長的一部小說。這部小說的名字也成了他第一本書的書名。這部小說描述的是一些人的冒險經歷。他們在星期六下午從帕丁頓車站上車,坐火車到達泰普樂,去那裡與朋友們聚會。然後他們在星期一早上返回倫敦。故事情節非常微妙,想要知道這個故事到底講了些什麼頗需要動一番腦筋。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年輕人,他從國會秘書騰達到了內閣大臣。小說中他已經近於向一個準男爵的女兒求婚了,但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在這部小說中有這樣的情節:有兩三個人坐在一艘方頭淺平底船上,他們正在河上游玩。他們相互間用隱晦的語言進行了熱烈的討論。但他們說的都是些半截話,意思非常微妙,用了許多破折號和省略號。這部小說用了大量篇幅來描述園裡的鮮花和雨中泰晤士河微妙的景緻。這些都是以一個德國籍家庭女教師的眼光來描述的。所有的評論文章都認為卡羅瑟斯以這樣一個人物的眼光來描述景物很幽默,讀之令人愉快。

漢弗萊·卡羅瑟斯的這兩本書我都讀過。我認為作者是把寫小說當作自己主業的一部分,這樣他就能更好地了解當代人都在寫些什麼。我也非常願意學習,我認為自己可以從這兩本書中發現一些對我有用的東西。但讀完之後我感到失望了。我喜歡有開頭、中間情節和結尾的小說,我願意讀情節明了的故事。我認為氛圍固然很重要,但沒有內容的氛圍就像光有畫框而沒有畫,因而也就缺乏意義。但也許是我自身的缺陷而沒有看到漢弗萊·卡羅瑟斯作品的長處。如果說我對他的兩部書評價不佳,原因也許在於我的虛榮心曾受到過傷害。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在漢弗萊·卡羅瑟斯眼裡,我是一個不值一提的作家。我相信他從未讀過我寫的任何作品。我享有的聲望足以使他相信,他沒有必要關注我。他自己也曾一度引起了轟動,我現在的聲望似乎應該屬於他所有,但普通讀者無法理解他那高雅的作品,他很快就銷聲匿跡了。人們雖然無法確切地說出屬於知識分子這個圈子的人數到底有多少,但人們可以確切地知道有多少人願意掏腰包購買他的書,以此來表明自己喜愛他的作品。一部優秀的戲劇出台,劇院總是擠得人山人海,票房收入劇增;驗證一本書是否受讀者歡迎,要看這本書面向普通讀者的銷售量是否超過了一千兩百本。知識分子儘管欣賞美,但往往卻只看免費的戲或上圖書館借書看。

我相信這個經歷並沒有使漢弗萊·卡羅瑟斯感到痛苦。他既是一個藝術家,也是外交部的一名工作人員。他作為作家很有名望,對世俗的東西並不上心。他的書如果銷售過火可能還會損害自己的職業生涯。我猜不出他邀請我與他一起喝咖啡的目的是什麼。他無疑是孤單的一個人,但我應該能想像得到,他有充實的頭腦做伴並不會感到孤獨。我相信他對我說的話也不會有什麼興趣,他不是出於這個目的而邀請我的。然而我發現他情緒沮喪,而且盡可能地表現出謙恭有禮來。我想起來我倆最後一次見面的地點。當時我倆還談了會兒倆人都認識的居住在倫敦的朋友。他問我在這樣一個季節到羅馬來有何貴幹,我如實告訴了他。他主動告訴我,他是今天上午才從布林迪西到達這裡的。我們倆的談話一點兒也不自在。我本來打定主意,再嘮幾句不失禮節後,我就起身離開他。但現在我又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怎麼產生的,就是他好像已經知道了我的想法,焦慮中想盡一切辦法不讓我有藉口離開。我感到很突然,不由得警覺起來。我注意到只要我的話稍一停頓,他馬上就插言說起一個新話題。他在試圖找出某個使我感興趣的話題,這樣我就會坐下來。他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表現得和藹可親。感到孤單肯定不是他這樣做的原因。憑他的外交關係,他一定認識很多人能陪他一起消磨晚間的時光。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為什麼不到大使館去吃晚飯。即使是夏季,英國大使館內也一定有他的熟人。我還注意到他一直沒有露出笑容。由於心情急切,他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變調了,就好像他害怕出現瞬間的寧靜一樣。他的聲音似乎不受大腦的支配,好像他的內心在受某件事情的折磨。這太奇怪了。雖然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對他也不感興趣,甚至有些討厭與他待在一塊兒,但我還是違心地對他產生了一點兒好奇。我探尋地看了他一眼。儘管他衣冠楚楚,表現得謙恭有禮,但我從他那雙灰色的眼睛中看到的,就像一條被攆到牆角的狗所流露出的那種畏懼的眼神。他的面容扭曲著,似乎能從中讀出他內心的痛苦。我真的是不明白了。我的腦海中不禁湧出了各種荒謬的想法。我這個人真是缺乏同情心。我就像一匹久經戰陣的老馬又嗅到了火藥味,一下子就來了精神。今天我一直感到很疲憊,但現在我的疲憊感一掃而光。我的神經系統現在是高度敏感,我突然能夠注意到他面部的每一個表情和他的每一個姿勢。我原想他叫我過來,可能是他正在寫一個劇本,想要聽聽我的意見。但我迅速否決了這個想法。他們這類高雅的先生們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癖好,他們對戲劇舞台有一種難以割捨的迷戀。他們雖然非常傲慢,極端輕視舞美技師們的技能,但也不反對偶爾聽聽他們的意見。但現在不是這種情況。一個男人單獨在羅馬,他又有禁慾取向,那就很容易陷入心神不寧之中。我在想,卡羅瑟斯是否陷入到某種困境之中,而他又非常不願求助於英國大使館。我注意到,理想主義者解決性飢渴的方式有時非常魯莽。他們有時會到一些見不得人的地方去排遣自己的性鬱悶,但這些地方時不時地會有警察去造訪,這就有麻煩了。我不禁心中竊笑。一個道學先生在一個曖昧之地被捉,即使是神仙也會笑起來。突然,卡羅瑟斯說了一句使我感到震驚的話。

“我現在極度苦悶。”他小聲地嘟囔著。 他說這話之前沒有一點兒徵兆。顯然這是他的心裡話。他說這話的聲音帶著哽咽,好像他就要哭出來了。聽到他的這句話,我無法用語言描述自己此刻的震驚了。我此刻的感覺就如同走到街角時,突然迎面刮來一陣大風,讓你大吃一驚,幾乎要被風刮走。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說這句話。我們倆畢竟一點兒也不熟悉,也不是朋友。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我從不認為他這個人善良。一個自控能力如此強的男人,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一個熟知文明社會習俗的外交官,竟然會崩潰到向一個陌生人說出這樣的坦誠之語,這太讓人感到震驚了!我這人天生不愛多言。無論我的內心多麼痛苦,我都不會向其他人流露出來,我會為此而感到羞愧難當。我渾身顫抖了一下。他的軟弱讓我很生氣。有一陣我心中充滿了憤怒。他怎麼能將自己心中的痛苦傾倒給我呢?我幾乎要喊了起來:

“真是見鬼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但我把這句話咽了下去。此刻他蜷縮在那把大扶手椅中。他那嚴肅而高貴的面孔讓我想起了一尊維多利亞時代政治家的大理石雕像,這張臉的肌肉鬆弛,皮膚怪異地皺著。他的樣子看起來是就要哭了。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聲音也有些顫抖了。我平時說話的時候愛臉紅,但現在我感到自己的臉變得煞白。他是一個值得可憐的人。 “我感到非常抱歉,”我說道。 “我告訴您自己的煩心事,不知您介意不?” “我不介意。” 現在他沉默了下來。我猜卡羅瑟斯的歲數是四十多一點兒。他身材勻稱,像個運動員,有一種自信的風度。現在他看起來老了二十歲,奇怪的是個頭也顯得縮了。他讓我想起了戰場上死去的士兵。我在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經常看到他們的屍體,奇怪的是他們死後身體變小了。我感到有些尷尬,因此把目光移向別處。但我感到他的目光是在召喚我,因此又把目光轉向他。

“你知道貝蒂·惠爾頓·伯恩斯這個人嗎?”他問我道。 “幾年前我經常在倫敦碰到她。近來沒有看到她了。” “哦?” 他顯得有些猶豫。 “如果我告訴您這些,我想您恐怕要覺得我這個人太奇怪了。我這些話實在無法憋在肚子裡了。如果我不把這些話說出來,我就要精神崩潰了。” 除了咖啡,他已經要了兩杯白蘭地。現在他又叫服務員,讓他再端一杯來。休息大廳內現在只有我們兩人。在我倆之間的桌上有一盞帶燈罩的小燈。由於這是公共場所,所以他將聲音放低。令人奇怪的是,這個地方竟然可以讓人有一種親近感。在這裡我無法複述卡羅瑟斯的原話,要我把這些話都記下來是不可能的。而用我的表述習慣將他的話講述出來更方便一些。有時從他的話中無法確切地知道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我只能猜測他的想法。有時他的想法錯誤,而我通過某種方法能比他看得更清楚一些。貝蒂·惠爾頓·伯恩斯具有非凡的幽默感,而他這個人則不知幽默為何物。我能覺察到他的敘述沒有提及那些幽默的事。

我見過貝蒂·惠爾頓·伯恩斯很多次,但我對她的了解主要還是來自別人的評論。她年輕的時候曾把小小的倫敦城鬧得沸沸揚揚,我在見到她本人之前經常聽人談到她。我與她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戰後不久,在波特蘭廣場舉行的一個舞會上。她當時正是大紅大紫、聲名鵲起之時。只要你打開任何一份有插圖的報紙,肯定能看到她的肖像;人們聊天的話題也離不開她瘋狂的惡作劇。她當時二十四歲,母親已經去世。她父親是康沃爾公爵。公爵當時年事已高,家境也不很寬裕,基本都生活在他的康沃爾城堡內。而貝蒂·惠爾頓·伯恩斯與一個孀居的姑姑一道住在倫敦。大戰爆發時她去了法國,當時只有十八歲。她當時是一家後方醫院的護士,還負責開一輛救護車。她參加過一個戰地文工團的演出活動;在國內,她還參加過慈善募捐的舞台造型表演,舉行過慈善募捐的拍賣活動,在皮卡迪利大街賣過旗子。她參加的所有活動都被報界廣為報導,她每有一個新的角色都吸引了無數攝像機的鏡頭。我猜她極力想要自己過一個正派人的生活。但大戰這時結束了,她也開始極度地放縱自己。那時所有的人都有點兒不知所措。年輕人卸掉了壓在他們肩上整整五年的包袱,終於可以放縱自己幹出一件又一件出格的事來。而所有這些越軌的事情都少不了貝蒂。他們的活動時不時地也見諸報端,而每次貝蒂的名字都會出現在報導的標題中。那時夜總會才剛剛興起,她每天晚上都會出沒於夜總會中。她的生活既緊張忙亂,又非常快活。描述她的生活只能使用這些陳腐之詞了,因為她的生活已經腐化了。但讓人琢磨不透的是,英國公眾竟然將她奉成了大眾生活的核心,貝蒂女士的名字紅遍英倫三島。當她參加一個婚禮的時候,婦女們會將她團團圍住;當她出席一幕戲劇的首場演出時,觀眾會向她歡呼,彷彿她是一個舞台上的明星。姑娘們紛紛模仿她的髮型,洗滌與化妝用品製造商們紛紛掏錢請她做形象代言人。 當然,也有很多人喜歡古板而乏味的生活。他們留戀舊的生活方式,討厭貝蒂。他們對於貝蒂竟然能一直成為公眾矚目的中心一事嗤之以鼻。他們說這個女人對於自我宣傳簡直是瘋狂了,他們說她是個放蕩的女人,他們說這個女人酗酒成性,他們還說她是個大煙鬼。我得承認,根據聽到的評價,我對她沒有什麼好印象。我看不起這類女人。她們將這場戰爭視為自己享受和出名的機會。有些報紙總是刊登一些社交圈的人物在戛納散步或在聖安卓打高爾夫球的照片,我對此很是反感。我一直認為“有為青年們”其實非常乏味。他們自感快樂的生活在旁觀者看來既沉悶又愚蠢。但從道德的角度急於對他們下結論還是不明智的。對這類年輕人雷霆大怒就如同對一窩互相追逐打鬧的小狗生氣一樣,非常荒謬。如果這群小狗把花園弄得一團糟,或者是碰壞了一件瓷器,最好的辦法還是忍耐。如果某條小狗掉到水里淹死了也不要大驚小怪,其他的小狗會長成懂規矩的好狗的。他們之所以行為難以駕馭,主要是由於年輕人精力過剩。 精力旺盛也是貝蒂身上最閃亮的性格特定。她周身都煥發著活力,熾烈的生命之火會讓你感到目眩。我自打在一個聚會上第一次見到她之後,她留給我的印象,恐怕我這一輩子也抹不去了。她就像酒神巴克斯的一個女祭司。她跳舞時非常投入,完全沉湎於音樂和年輕軀體的舞動之中,她此時的樣子會讓你忍俊不禁。她的頭髮是棕色的,由於周身散發著活力而稍顯雜亂。她的眼睛深藍,皮膚白中透紅。她是個大美人,但一點兒也沒有大美人特有的那種冷峻。她總是笑聲不斷。即使聽不到她的笑聲,她也是在微笑,眼睛中跳躍著生活的樂趣。她就像是一個神仙居住的農莊中的擠奶女工。她既健康又充滿了活力,經濟上完全自食其力,儀態中有一種貴族氣質的直率,讓你一望可知,她是一個大家閨秀。我不知該如何描述她留給我的印象。她為人非常真摯和單純,一點兒也不拿腔作勢,擺名人的派頭。我猜想,如果有機會的話,她一定能成為一個氣質高雅的貴夫人。她可能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但她在內心深處認定世上的一切都無足輕重,所以所有的人都喜歡她。我理解為什麼倫敦東區的工廠女工崇拜她,為什麼數十萬從未與她謀面,只是見過她照片的人卻將她視為自己親密的私人朋友。 我被介紹給她,她與我交談了幾分鐘。看到她對我很感興趣的樣子,我的心裡感到說不出的舒坦。雖然我明知她見到我時表現出來的高興樣子,她傾聽我說話時全神貫注的神態並非發自真心,我還是非常愉快,立即喜歡上了她。她有一種見人自來熟的天賦。僅僅五分鐘的交談,我就感到她好像是自己熟識多年的老朋友。有人一把抓住她,把她從我身邊拖走,想要和她跳個舞。她順從地跟這個人走了,臉上依然是一副熱情而快活的神態,就如同剛才她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椅子裡時一樣。兩個星期後的一次中午聚餐我又見到了她。她跟我說起那次嘈雜的舞會中我倆嘮的那十分鐘,她對我倆都說了些什麼記得清清楚楚,真是讓我大吃一驚。她雖然只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但在社交場合卻表現得非常優雅和老道。 我將自己與貝蒂第一次見面的經過告訴了卡羅瑟斯。 “她可不是一個傻瓜,”他說道,“很少有人知道她非常聰明。她的詩也寫得非常漂亮。但她平時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對誰都不在乎,所以別人都以為她是一個沒有心計的人。但他們都錯了。她其實比猴子都精。你絕不會想到她能有時間讀那麼多的書。我想任何人在這方面都不如我對她的了解。我倆經常在周末到城外去散步。在倫敦城裡時,我倆就開車上里士滿公園去散步和敘談。她喜愛鮮花、樹木和青草,她對什麼都感興趣。她知識豐富,感覺敏銳。她簡直可以說是無所不知。有時我倆下午散步後就會找一家夜總會坐一會兒。她會喝上兩杯香檳,而她的酒量就這麼大,喝完後她就醉了。這時她就成了夜總會裡的中心人物了。我不禁想到,如果其他人知道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倆還在談論一些非常嚴肅的話題時,他們會作何反應。這個反差也太強烈了。她此刻似乎成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 卡羅瑟斯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說話的時候情緒非常低落,就好像他在談論一個年紀輕輕就離開了人世的朋友,他因此少了一個親密的伙伴。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瘋狂地愛上了她。我向她求了六七次婚。當然我也知道自己沒有成功的可能。我只是外交部的一名低級職員。但我難以控制自己的衝動。她拒絕了我,她雖然每次都拒絕我,但對我的態度都非常好。我倆之間的友情沒有受此影響。你不知道,她是真心喜歡我。我身上有一些其他人無法取代的東西。我一直認為她是真心喜歡我,對我比對其他人都好。我是瘋狂地戀上了她。” “我想向她求婚的絕不止你一個人。”我說道,感到自己也應該說點兒什麼。 “豈止我一個。她經常一次就收到幾十封求愛信。寫這些信的人有非洲的農場主、加拿大的礦工和警察,她從來就沒見過或聽說過這些人。形形色色的人都向她求婚。她可以嫁給任何一個她喜歡的人。” “聽說還有一個皇室成員曾向她求婚。” “是的,她說她無法過那樣的生活。最後,她嫁給了吉米·惠爾頓·伯恩斯。” “人們對此都感到很意外,是嗎?” “你從未聽說過這個人嗎?” “不,我知道這個人。我可能還見過他。不過我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 “這不應該呀。他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父親擁有英國北部最大的一家工廠。他本人在這場大戰中發了橫財,還捐了一個從男爵的頭銜。我想他為顯得有貴族血統還有意在自己的姓氏前加了一個H字母。”吉米在伊頓公學的時候跟我是同學。為把他培養成一個紳士,學校可是花費了不少精力。在戰後的倫敦他可是個大忙人。他整天忙於舉辦各類宴會和派對,但他僅僅是個掏腰包的人,沒有任何人會去注意他。他是一個最遭人討厭的人。他非常古板,總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對人過於客套。他總是小心謹慎,生怕自己言行不當,因此跟他在一起你會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總是穿著筆挺,讓你感覺這些衣服都是第一次穿著一樣。而且他穿的衣服都有點兒過於貼身。 一天早上,當卡羅瑟斯隨意翻看一份《泰晤士報》的時候,他將目光盯在了這天的時尚信息欄目上,看到其中有這樣一篇報導,說康沃爾公爵的獨生女兒伊麗莎白與約翰·惠爾頓·伯恩斯爵士的長子詹姆斯已經訂婚。他當時簡直是驚呆了。他馬上給貝蒂打電話,問她這篇報導是否屬實。 “當然是真的了。”她回答道。 他被驚得目瞪口呆,不知該說點兒什麼。她接著說道: “他要在今天帶著全家人與我父親見面,我們要在一起吃午飯。我敢說這個場面肯定有些沉悶。你可以在克拉里奇飯店請我喝一杯雞尾酒,為我鼓鼓勁,可以嗎?” “幾點見面?”他問道。 “一點。” “那好。我準時在那等你。” 他先她一步到達那裡。她進來的時候腳步非常輕快,就好像她的雙腳已經急不可耐地要跳起舞步來。她的臉上滿是笑容,雙眼閃爍著快樂的光芒,似乎在告訴你,她快樂是因為她還活著,而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好。她走進來的時候周圍的人認出了她,都在小聲地議論她。卡羅瑟斯真的感覺到她的到來就像陽光和鮮花一樣,使沉悶而豪華的克拉里奇飯店休息大廳立時充滿了生機。他沒有說客套話,而是直奔主題。 “貝蒂,你不能這樣做,”他說道,“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為什麼?” “他這人太糟糕了。” “我不同意你的評價。我認為他相當不錯。” 一個服務員進來問他倆要點什麼,然後離去。貝蒂用她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看著他,似乎既要竭力表現出自己很快樂,又要表現出對他非常溫柔。 “他是一個令人討厭的暴發戶,貝蒂。” “哦,別胡說八道了,漢弗萊。他一點兒也不比其他人遜色。我想你有點兒過於自命不凡了。” “他這個人非常枯燥無味。” “不對,他只是不大愛說話而已。我並不想要一個太過優秀的丈夫。我想他個人的條件不錯。他長相挺好看,舉止彬彬有禮。” “天哪,貝蒂,你怎麼會這麼想。” “哦,不要再傻了,漢弗萊。” “你難道要假裝自己愛他嗎?” “我認為人有時候需要圓滑一些,對不對?” “那你為什麼還要嫁給他?” 她冷冷地看著他。 “他很有錢。而我也快滿二十六歲了。” 他再也無話以對。 他開車將她送回姑姑家。她的婚禮非常豪華。威斯敏斯特的聖瑪格麗特大教堂門前是人山人海,幾乎所有王室成員都出席了婚禮。蜜月是在她公公借給他們的遊艇上度過的。卡羅瑟斯申請調到國外去工作。因此他被派往羅馬(這一點我猜得很準,他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起了作用)。後來他又被派往斯德哥爾摩。他現在是英國駐意大利使館的參贊。在此期間他創作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 也許貝蒂的結婚使英國的公眾感到失望,他們曾對她寄予更大的期望;也許作為一個已婚的年輕女人,她不能再滿足公眾浪漫的感覺了。結果就是,她很快就從公眾的視線中消失了。你很少能再聽到她的名字了。她婚後不久就有傳言說她就要生孩子了。但很快又有傳言說她流產了。她並沒有完全脫離自己的社交圈子。我猜她繼續與她的朋友保持來往,但她的活動不再引人注目。她很少再去看她那些放蕩不羈的老朋友。這些老朋友現在也已經成了一些過氣的貴族,與他們關係密切的那些鼓吹手們現在改而吹捧他們是一些聰明而有文化教養的人了。人們都說她現在變得安分守己了。人們對她與丈夫如何相處很好奇。經過一番調查,人們很快就得出了結論:這對夫婦的關係並不和睦。現在又有傳言說吉米酗酒很兇。一兩年後,據說他患了肺結核。惠爾頓·伯恩斯夫婦在瑞典待了兩個冬天。然後又有新聞傳開了,說他們倆分道揚鑣了,貝蒂自己到羅德島去居住了。選擇這樣一個地方真是讓人感到奇怪。 “那裡一定非常乏味。”她的朋友們都這樣說。 不時會有幾個朋友到那裡去看她。他們回來後說,這個島嶼非常美,島上的生活非常閒暇和迷人。當然,那裡也非常偏僻。貝蒂這樣一個精力充沛、才華橫溢的人能心滿意足地在那樣的地方安居下來,這真讓人感到奇怪。她在那裡買了一套房子。她在那裡除了幾個意大利官員外,誰也不認識,而且那裡確實也沒有值得交往的人。但她在那裡卻感到非常幸福。去那裡回來的朋友們都為此而感到納悶。但倫敦的生活是忙碌的,人們要記住的事情太多。人們不再想起這個人,她被人們徹底遺忘了。然而,在我與漢弗萊·卡羅瑟斯在羅馬相遇前幾個星期,《泰晤士報》登載了吉米·惠爾頓·伯恩斯準男爵死亡的訃告。他的一個弟弟繼承了他的貴族頭銜。貝蒂與他沒有孩子。 卡羅瑟斯在她結婚後繼續與她保持往來。只要他回到倫敦,他倆就肯定會在一起共進午餐。她能在兩人分手相當長時間後重建兩人的友情,彷彿時間沒有流逝,因此倆人見面後絲毫也沒有陌生感。有時她問他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你的歲數也不小了,漢弗萊。如果你不快點兒結婚,你就要變成一個老古板了。” “你認為結婚好嗎?” 提這樣的問題有點兒不夠友善,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她與丈夫的關係緊張。但她的回答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總的看來,我想一樁不算美滿的婚姻也許比不結婚要強。” “你非常清楚我不打算結婚了,而你也非常清楚其原因。” “哎喲,我的天呢,你不是要想說你還在愛著我吧?” “我確實還在愛著你。” “你真是一個該死的傻瓜。” “我不介意做一個傻瓜。” 她沖他笑了。她看他時總是用這種半開玩笑、半溫柔的目光。他的心裡感到又痛苦又幸福。可笑的是,他幾乎可以觸摸到這種感覺。 “你很可愛,漢弗萊。你知道我很喜歡你,但即使我是自由之身,我也不會嫁給你。” 當她與丈夫分手,獨自到羅德島生活的時候,卡羅瑟斯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她也再沒有回英國。他倆只是經常進行書信往來。 “她的信寫得非常漂亮。”他說道,“你似乎能從字裡行間中感覺到她在對你說話。她的信就像她本人,既聰明又風趣,不大符合邏輯,但又非常機敏。” 他提議讓他到羅德島去待幾天,但她認為最好不要這樣。所有人都知道他曾經瘋狂地愛上了她,所有人都知道他現在依然愛她。他不知道惠爾頓·伯恩斯夫婦是在什麼情況下分居的。也許兩人的關係非常僵。貝蒂也許會認為他到島上會給她帶來不利的影響。 “當我的第一部小說集出版的時候,她給我寫了一封充滿溫情的信。你不知道,我的這本書是獻給她的。她對我能在寫作上取得這樣的成功感到非常驚奇。所有人對這本書的評價都非常高,她對此表示非常高興。我想她最高興的事情是我能高興。不管怎麼說,我並非專業作家,我並不怎麼看重我在寫作方面的成功。” 你個傻瓜,我心想,她在騙你呢。難道他認為我沒有註意到由於這兩本書廣受歡迎,他就陷入自我滿足之中了嗎?我並不是要責怪他有這樣的感覺,我完全能夠理解他。但為什麼如此痛苦卻不敢承認呢?但是毫無疑問,主要是由於貝蒂的緣故,他才如此享受它們帶給他的聲譽。他現在有了自己的成就獻給她。他現在完全可以向她求婚。他還在愛她,他現在也是有名之人了。貝蒂也不再年輕了,她已經三十六歲了。她結婚了,然後又一個人逗留海外,說明一切都變了。她的身邊不再圍滿了求婚者,她不再是頭頂光環、眾人膜拜的偶像。他倆之間的距離不再是遙不可及了。這麼多年來他始終守身如玉,就是因為心裡有她。而她繼續將自己的美貌、智慧和社交天賦埋沒在地中海上的一個偏僻小島上,這也太荒謬了。他知道她喜歡他,他這麼多年的苦苦思戀肯定也會打動她。他要給她一個新的生活。他打定了主意要再次向她求婚。七月底他有空休假。他寫信給貝蒂,說他這個假期要在希臘各島上度過。如果她高興見他的話,他可以在羅德島停留一兩天。他聽說島上有一家意大利人開辦的很不錯的旅館。他深思熟慮後,採用了這樣一種很隨意的方式提出了自己的建議。他在外交部待了這麼多年,外交經歷讓他懂得,凡事不可魯莽。他做任何事之前都要預先給自己留下退路。 貝蒂給他發了一份電報作為回答。她說他能到羅德島來真是太好了。他當然不能住在外面。必須到家裡來住,而且至少要待兩個星期。要他電報告知坐哪艘船過來。 當他在布林迪西乘坐的輪船點火起航的那一刻,他真是激動不已。日出後不久,輪船就抵達了羅德島整潔而漂亮的港口。他幾乎一晚都沒有合眼,早早就起了床,在船上遙望著這座島嶼在晨曦中隱然顯出的壯觀輪廓,欣賞著夏季海面日出的美景。輪船拋錨後,小船就紛紛靠了上來。跳板搭好了。漢弗萊趴在船舷的護欄上向下望去,看到醫生、港務局的官員和賓館的導遊們蜂擁而上。他是船上唯一的英國人。他的國籍一望可知。一個男子走上甲板,立即向他走來。 “您是卡羅瑟斯先生嗎?” “是的。” 他正想微笑著伸出手去,但立即從這個人躲閃的眼神中看出這個人雖然同自己一樣都是英國人,但絕不是一個紳士。他雖然仍是彬彬有禮,但態度本能地有點兒僵硬。當然,卡羅瑟斯不會告訴我這些,但我能清晰地想像出這個場面,能毫不猶豫地把它描繪出來。 “夫人說她沒有親自來接您,希望您不要介意。這艘船到港的時間太早了,而我們的住處離這裡有一個小時的路程。” “當然不會。夫人好嗎?” “好,謝謝。您的行李準備好了嗎?” “是的。” “請您告訴我哪個行李是您的,我去叫個挑夫把行李給您搬到小船上去。您在海關不會有麻煩的。我把一切都處理好了。那麼咱們可以走了。您吃早飯了嗎?” “吃了,謝謝。” 這個男子說話經常漏發“h”音。卡羅瑟斯暗自思忖,他是乾什麼的呢?他並非全然不懂禮節,但對自己卻有點兒愛答不理的。卡羅瑟斯知道貝蒂的房產很多,也許他是被雇傭的經紀人?這個人很能幹。他倆坐上小船後,他用流利的希臘語指揮著搬運工。小船的船主還想多討要一點兒費用,但他說了幾句話後,他們哈哈大笑,滿意地聳聳肩膀。他的行李通過海關時沒有打開檢查,那個男人與海關官員們握了握手。他倆走進了一片沐浴著陽光的空地,一輛寬大的黃色轎車就停在這裡。 “你來開車送我嗎?”卡羅瑟斯問道。 “我是夫人的司機。” “哦,我明白了。剛才我沒看出來。” 他的穿著不像個司機。他下穿一條粗布褲子,光腳穿著雙帆布便鞋,上穿一件白色的網球衫。沒有打領結,領子敞開著。頭上戴著一頂草帽。卡羅瑟斯皺了皺眉。貝蒂不應該讓她的司機這麼一副打扮來開車。當然了,他天不亮就得起床,從港口到別墅的路上天氣也很熱。也許在一般的場合他就會穿制服了。他雖然比卡羅瑟斯矮一些,但穿著鞋也有六英尺高了,還不算很矮。他的肩膀很寬,身體結實,顯得很粗壯。他略有點兒胖,但不臃腫。他看來是有一個好胃口的人,飯量很大。他看起來還算年輕,大概有三十或三十一歲。他現在已經是肌肉豐滿,將來一定是個大塊頭。他的臉很寬,被曬得漆黑;鼻子又短又厚,看起來有點兒鬱鬱寡歡。他留著漂亮的小鬍子。卡羅瑟斯感到奇怪的是,他模模糊糊地感覺自己曾在哪裡見過這個人。 “你與夫人在一起的時間長嗎?”他問道。 “是的,可以這樣說。” 卡羅瑟斯的表情更僵硬了。他很討厭這個司機說話的語氣。這個司機對他說話不尊稱先生,這讓他很納悶。恐怕貝蒂有點兒慣著他了,讓他竟然有點兒自傲自大起來。可能她對這類事情不大在意。但這是一個錯誤。如果有機會的話一定記住提醒她。他倆的眼光相遇的一瞬,他敢打賭他看到這個司機的眼光中閃動著一種感到逗趣的神色。卡羅瑟斯無法知道其原因。他不知道這個司機有什麼事情要感到好笑。 “那裡,我猜,就是騎士們的舊城堡了。”他指著一段帶城垛的牆,冷淡地說道。 “沒錯。夫人會帶你去看的。這個季節我們經常到這裡來。” 卡羅瑟斯曾想要表現得隨和一些。他曾想,如果自己與司機並排坐在前坐,而不是一個人坐在後排,這樣可能會顯得更平易近人一些。於是上車前他主動提出了這個建議。於是司機告訴行李搬運工將他的旅行袋都放到車的後座上。司機自己坐在了駕駛員的位置,對他說: “現在你跳上車,咱們就可以走了。” 卡羅瑟斯在副駕駛位置上坐下,他們就沿著一條白色的公路向前駛去。公路開始緊靠著海邊,但幾分鐘後就進入到一片開闊的原野上。他倆默默地坐著。卡羅瑟斯的臉上略帶一點兒他特有的高貴表情。他感覺到這個司機想跟他套點兒近乎,但他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他自我安慰地想,自己對他的態度可能能使這個司機明白自己的身份。他想,自己這種嚴肅的態度和嘲諷的話語,用不了多久就能使這個司機稱呼自己“先生”。但這個清晨非常可愛,白色的公路在橄欖樹林和農家小院中穿梭。農家小院不時在車旁閃過。農家小院的房子白牆平頂,頗有遠東格調,分外引人注目。想到貝蒂正在等著他,他現在心中滿是愛意,對任何人都會非常友善。他給自己點著了一支香煙。他想,也遞給司機一支香煙能表現出自己的慷慨大度。司機接過香煙後將車停下,好把煙點著。 “你帶香煙來了嗎?”他突然問道。 “我帶什麼?” 司機的臉拉長了。 “夫人給你打了電報,讓你帶兩磅水手牌香煙來。這也是我疏通海關,讓他們不要打開你的行李的原因。” “我沒有收到這樣的電報呀。” “該死的!” “夫人要兩磅水手香煙?她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非常傲慢。他討厭這個司機說話的態度。這個傢伙目中無人地瞟了他一眼。卡羅瑟斯能看出來。 “這裡買不到這種牌子的煙。”他只是簡單地回答。 他非常氣惱地將卡羅瑟斯遞給他的那支埃及牌香煙扔掉,重新啟動了汽車。但他的面孔陰沉著,什麼話也不說了。卡羅瑟斯感到他盡量隨和一些的想法是犯了個錯誤。因此,在剩下的行程中,他不再理睬這個司機。在英國大使館當參贊時,如果有一個英國公民前來求助,他一般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對此是得心應手。現在這個本領正好能派上用場,他又換上了這麼一副冷冰冰的神態。汽車開上山路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現在前面出現了長長的一堵矮牆,接著是一扇敞開的大門。司機將車拐了進去。 “我們到了?”卡羅瑟斯大聲問道。 “五十七分鐘開了六十五公里。”司機說道。他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了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在這樣的路上能跑出這樣的速度還算不賴。” 他按了下汽車喇叭,刺耳的聲音響了起來。卡羅瑟斯激動得快要喘不上氣來了。汽車爬上一條狹窄的道路,穿過一片橄欖樹林,在一所佈局雜亂的房屋前停了下來。貝蒂正站在大門前。他跳下汽車,走到她跟前,在她的雙頰上各吻了一下。此刻他簡直說不出話來。但下意識地,他注意到在大門旁還站著一個穿著白色粗布衣的管家和兩個穿著當地人特有的硬褶白短裙的男僕。他們都很整潔,而且顯得別具一格。儘管貝蒂放任她的司機毫無禮貌,但這所別墅管理得還是井井有條,充滿了文明的氣息,符合她的身份。她領他穿過大廳來到客廳。大廳的空間很大,牆刷得雪白,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還佈置了很漂亮的家具。客廳的面積也很大,只是舉架稍矮了一些。客廳的牆也同樣刷得雪白。他立即就感覺到了客廳的舒適與奢侈。 “你一定要先過來看看我這裡的風景。”她說道。 “我先要看的就是你。” 她穿著一身白。她的胳膊、她的面孔和脖子都曬得漆黑,她的雙眼看起來比以前更藍了,牙齒更是潔白的驚人。她看起來狀態非常好。她非常苗條和整潔。她留著大波浪的髮型,指甲修剪過了。看到她在這樣一個浪漫的島嶼上過著如此輕鬆愜意的生活,他的腦子中閃過了一絲焦慮。 “要我說,貝蒂,你看起來只有十八歲。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快樂的生活。”她微微一笑。 聞聽此言,他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他不希望她太快樂了。他希望由自己來給她快樂。他希望能給她幸福。現在她堅持要帶他到露台上來。客廳有五扇大窗與露台相通。站在露台上,可以看到長滿了橄欖樹的山坡非常陡峭,向下一直延伸到海邊。山下有一處小海灣,灣口的海面上有一艘白色的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可以看到船的倒影。小船被錨定在海邊。在露台的拐角處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峰,可以看到山上有一個由白色房子組成的希臘人的小村;從小村再向前看,是一堵巨大的灰色懸崖,懸崖頂就是那座有垛口牆的中世紀城堡。 “那是一座當年騎士們據守的城堡,”她解釋說,“今晚我就帶你去那裡看看。” 這裡的景緻非常可愛,美得讓你簡直喘不上氣來。周圍非常寧靜,但奇怪的是,這裡卻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在這種氛圍下你不會陷入冥想之中,而會心情激動地想干點兒什麼。 “我猜你把香煙帶來了。” 他吃了一驚。 “我沒有帶來呀。我根本就沒有接到你的電報。” “但我給大使館發電報了,直接發給大使本人的。” “可我當時在廣場呢。” “這可真麻煩。艾伯特又要發火了。” “艾伯特是誰?” “是他開車把你接過來的。他只喜歡抽水手牌香煙,而這裡卻沒有賣的。” “哦,就是那個司機呀。”他指著山腳下那艘在海面上閃閃發光的小船問道,“這就是那艘我聽過的遊艇吧?” “是的。” 貝蒂購買的是一艘大型輕划船,在船上又裝了一台馬達,進行了裝修。她坐這條船遊遍了希臘的各島嶼。她往北到過雅典,往南到過亞歷山大城。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帶你坐船去旅行。”她說道,“你既然到這啦,應該去看看科斯。” “誰為你開船?” “我當然得有一幫船上人員了。但主要是艾伯特來開。他非常善於擺弄車呀船呀這類機器。” 聽到她又一次提到那個司機,他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隱隱有股不舒服的感覺。卡羅瑟斯感到她可能讓這個司機負責的事情過多了。而讓一個僕人管太多的事可是犯了一個錯誤。 “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以前在哪裡見過艾伯特,但具體在哪裡想不起來了。” 她歡快地笑了,眼睛裡閃著光。突然而至的快樂使她的面容顯得直率而可愛。 “你應該記得他。他是路易絲姑姑的二等男僕。他為你開門的次數肯定不止上百次了。” 貝蒂婚前就是與路易絲姑姑住在一起。 “哦,真的就是他嗎?我想我當時肯定見過他,但沒有註意。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來自我的家鄉。我出嫁後,他表示願意做我的僕人。因此我出嫁時將他也帶去了。他做了一段吉米的貼身男僕。然後我派他去干點兒與機械有關的工作。他這個人非常喜歡擺弄汽車,所以最後我挑選他做我的司機。現在如果沒有他,我很多事情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不認為過於依靠一個僕人可能會帶來麻煩嗎?” “這我不知道。但我還從來沒有因此而出現麻煩。” 貝蒂將他領到為他準備的套房內。他換洗完畢後,他倆就緩步走下山坡,來到海邊。一條小舢板正停靠在海邊等著他倆。他倆劃著小舢板靠上游艇。他倆在遊艇邊下水游了會兒泳。海水一點兒也不冷。然後他倆爬上游艇,在甲板上曬太陽。遊艇內部非常寬敞和舒適,裝潢得很豪華。貝蒂領他到遊艇的各處參觀了一番。艾伯特正在修理髮動機。他全身油污,雙手黑乎乎的,臉上也沾上了黃油。 “怎麼了,艾伯特?”貝蒂問道。 他站起身來,非常尊敬地面向她。 “沒有什麼,夫人。我只是檢查檢查。” “艾伯特在這個世界上只愛兩件東西。一個是汽車,另一個就是遊艇。我說得對嗎,艾伯特?” 她沖他快活地一笑。艾伯特沒有表情的臉上一下就放出光來,而且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 “您說得很對,夫人。” “你不知道,他就住在船上。我在船尾為他裝潢了一間非常漂亮的艙室。” 卡羅瑟斯這幾天過得非常輕鬆愉快。這套別墅原屬於一位土耳其帕夏,他被阿卜杜勒·哈米德放逐到羅德島。貝蒂就是從他手裡買下了這套別墅的。這座建築非常優美,而她在原建築的基礎上又擴建了一個側廳。她在別墅四周都種上了橄欖樹,形成了一大片樹林。別墅內外還種了許多迷迭香、薰衣草和水仙花。她還讓人從英國帶來金雀兒花和玫瑰。她種的玫瑰在島上還十分有名呢。她告訴他,每當春天到來,這裡漫山遍野都是銀蓮花。但當她領著他在別墅內外轉悠,告訴他自己對住處的計劃,下一步還要做哪些變動時,他心裡不禁有點兒不安起來。 “聽你說話的意思,你好像要在這裡住上一輩子。”他說道。 “也許吧。”她笑了。 “簡直是胡說八道!你剛多大歲數。” “我是快奔四十的人了,老男孩。”她低聲說道。 他發現貝蒂的廚師廚藝很是不錯,而且她的餐廳裝潢考究,全是意大利家具;就餐時有頗有派頭的希臘管家和兩個身穿鮮豔制服的漂亮男僕在一旁伺候。他是個對就餐很講究的人,這些都讓他感到非常滿意。這所別墅內佈置的家具格調都很高雅。各房間的陳設都很簡潔,但所有的物品都非常精美。看來貝蒂過得真是不錯。他到達這裡的第二天,島上的總督帶著幾位手下到別墅來就餐。貝蒂隆重地接待了來賓。總督走進別墅時,身著華麗硬挺裙子和繡花夾克,頭戴天鵝絨帽子的僕人分列在大門兩側夾道歡迎。簡直就像是一支儀仗隊。卡羅瑟斯喜歡這種宏大的場面。宴會也是非常快活。貝蒂的意大利語說得非常流利,而卡羅瑟斯的意大利語更是完美無瑕。總督的隨從軍官都很年輕,他們身著軍官服,顯得非常英俊。他們對貝蒂表現得彬彬有禮,大獻殷勤;而貝蒂對他們既不失熱情,也非常友好。她跟他們不斷開著玩笑。宴會結束後,留聲機響起了音樂。他們輪流邀請她跳舞。 客人們走後,卡羅瑟斯問她: “他們都在瘋狂地愛著你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們偶爾暗示想要娶我,或有其他表示。但我謝絕後,他們的表現都非常自然和友好。” 這些人並不構成對自己的威脅。他們中年輕人乳臭未乾,而歲數稍長的不是肥胖不堪就是些禿頭。無論他們如何追求貝蒂,她都不會傻到要嫁給一個中產階級的意大利人。對這一點卡羅瑟斯絲毫沒有疑問。但一兩天后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當時他正在自己的房間內穿衣,準備去吃飯,忽然聽到走廊裡有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他聽不清說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說的是哪種語言。然後就突然傳來了貝蒂清脆的笑聲。她的笑聲就像是一個年輕女孩發出的,歡快而迷人,像漣漪一樣慢慢地散向四方。她的笑聲放任而歡快,富有感染力。但她在對誰笑呢?對一個僕人不可能發出這樣的笑聲。這個笑聲裡有一種奇異的親密感。卡羅瑟斯能從一陣笑聲里察覺到這麼多,這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別忘了他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他寫的故事正是由於有這種絕技才引人矚目的。 當他倆在露台上見面後,他一面搖著一杯雞尾酒,一面好奇地問道: “剛才什麼事讓你笑成那樣?有客人來嗎?” “沒有啊。” 她看著他,眼神中是真正感到突然。 “我以為有哪個你的意大利軍官朋友來拜訪呢。” “沒有。” 時光的流逝當然也會在貝蒂的身上留下影子。她依然很美,但她現在展現的是一種成熟的美。她一直都很自信,但現在是更顯出了一種從容。她的嫻靜就像她的藍眼睛和坦率的額頭一樣,屬於她的特徵,是她給人美感的一部分。她似乎與所有人都能友好相處。與她在一起會有一種平靜的感覺,就彷佛躺在一片橄欖樹林之中,望著夕陽映照下呈現出葡萄酒色的海面。儘管她還是那麼快活和風趣,但現在明顯多了一層莊重。沒有人會再指責她毛毛糙糙了。誰都能看出她性格的優雅之處。這種性格甚至可以被稱為高貴。現代婦女具有這種性格特徵的人很少。卡羅瑟斯在心裡對自己說,她還真是一個守舊的女人。她讓他想起了十八世紀那些聲名顯赫的貴婦們。她對文學的鑑賞力從來都很高。她出嫁前寫的那些詩歌旋律優美,非常雅緻。當她告訴他,她正在從事具體的歷史研究工作時,他雖然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增加了對她的欽佩。她說自己正在收集資料,想要寫作一部羅德島上的聖約翰騎士團的傳記。內容都是一些浪漫的故事。她領著卡羅瑟斯在當年騎士們據守的城堡遊覽,讓他看看這些著名的城牆。他倆還一起遊覽了那些樸素而莊嚴的建築。他倆在騎士城寂靜的街道上漫步,欣賞著那些可愛的石頭砌成的建築。建築上巨大的盾形紋章讓人不禁想起那些已經逝去的騎士時代。她在這裡又讓他吃了一驚。她已經在這裡買下了一套古老的房子,而且精心地讓房子恢復到那種古色古香的樣子。當他走進小庭院內,踏上精美的石頭砌成的樓道,他感到自己彷彿回到了中世紀。庭院內還有一個小花園,花園四面有牆,裡面種了一棵無花果樹和玫瑰。整個庭院不大,但很安靜和隱秘。那些老騎士們一定是在東方待的時間太長了,他們也學會了東方人尊重私密性的習慣。 “我在別墅裡住膩了,就在這裡住個兩三天,來個郊遊野餐。有時自己一個人待著是種解脫。” “那你一個人在這住著不會感到孤獨嗎?” “是有一點兒。” 房內還有一個小客廳,客廳內擺放著樸素的家具。 “這是什麼?”卡羅瑟斯指著一本放在茶几上的《體育時代》雜誌,笑著問道。 “哦,這是艾伯特的。我想這是他去接你時順手放在這裡的。他訂了《體育時代》和《世界新聞》雜誌,每個星期都會給他寄過來。這是他了解外部世界的途徑。” 她寬容地笑了。挨著客廳的是一間臥室,臥室內除了一張大床外什麼都沒有。 “這棟房子原先是一個英國人的。這也是我為什麼買下來的部分原因。他是吉爾斯·柯恩爵士家族的一員。我的一位祖先娶了他家族的一個叫瑪麗·柯恩的女人。這個女人是他的表姐。他的家族屬於康沃爾人。” 貝蒂發現如果自己不懂拉丁語的話,她就無法讀懂中世紀的歷史典籍,因而也就無法繼續進行她的歷史研究。因此她就開始學習這種古老的語言。她剛剛掌握了基本的語法,就開始在一位翻譯的陪伴下閱讀她感興趣的拉丁語原著。這是學習外語的一種非常高效的方法,我常常納悶,為什麼學校不採用這種學習方法呢?這樣就不用不斷地翻詞典,逐個查找生詞了。九個月後,貝蒂就可以順利地閱讀拉丁語了,程度達到了大多數英國人的法語水平。在卡羅瑟斯看來,這個可愛而聰明的尤物如此嚴肅地對待她的歷史研究有點兒滑稽,但他也為此而感動。他真想一把將她摟在懷中,親吻她。這一刻他不是要把她當作女人,而是當成一個早熟的孩子,她的聰明才智讓你突然感到陶醉。後來他仔細琢磨了貝蒂曾告訴過他的話。他當然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了,否則他也得不到外交部的這個工作崗位。如果說他的兩本書一無是處而又取得瞭如此轟動,那簡直就是胡說八道。如果說我曾把他形容得有點兒傻帽,那也只是我不大喜歡他這個人的緣故。我嘲笑他寫作的故事,那也只是我個人覺得這種故事有點兒冒傻氣。其實他這個人辦事機敏,眼光敏銳。他確信只有一種方法能夠贏得她的芳心。她已經習慣了目前的生活方式,而且感到很快樂,今後的打算也很明確。她在羅德島上的生活如此有條不紊,如此完美和令她心滿意足,但也正是從這個讓她不願離去的理由中,他找到了可以讓她回心轉意的方法。他如果能將深藏於她心底的那顆英國人不甘安分的心撩撥起來,他就有機會了。因此,他對貝蒂大談英國和倫敦,談他們倆都認識的朋友、畫家、作家和音樂家。他由於寫作上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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