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卡塔麗娜

第2章 第二章

卡塔麗娜 毛姆 3817 2018-03-18
卡塔麗娜是個非常美麗的姑娘。當時她十六歲,長得比這個年齡的一般姑娘高些,乳房已經長得很豐滿,手足纖小,在她沒成跛子前,走起路來帶著一種飄飄欲仙的豐姿,叫人看了都會入迷。她的眼睛又大又黑,閃耀著青春的光芒,自然鬈曲的黑髮長得拖到膝彎裡,棕色的皮膚是那麼柔嫩,面頰上泛著暖洋洋的玫瑰色,一張紅潤潤的嘴,微笑或大笑的時候(在那不幸事故發生之前她是常常笑呵呵的),露出一口齊整而細小的白牙齒。 她的全名叫瑪麗亞·德·洛斯·多洛雷斯·卡塔麗娜·奧爾塔·伊·佩雷斯。她的父親佩德羅·奧爾塔在她出生之後不久就航海到美洲去尋出路,從此音訊杳然。他的妻子,本名為瑪麗亞·佩雷斯,不知他的生死,可她始終指望有一天他會帶著一滿箱黃金回來,使他們全家富裕起來。她是個虔誠的女人,每天早晨做彌撒時總祈禱他平安無事。她的哥哥多明戈有時候說,佩德羅就算不是早已死去,也會跟當地女人同居了,或許還不止一個,而是兩三個,他才不願離開他無疑已經生下的那些混血兒,而回到一個已經失去了青春和美貌的妻子這裡來呢。她聽到這些話就惱火。

多明戈舅舅是使他那貞潔的妹妹頭痛之極的人,然而她愛他,一半因為這是她作為基督徒的天責,一半也因為他雖然犯有嚴重過錯,卻頗可愛,她不由得不愛他。她在祈禱時也總不忘記他,她自以為正是由於這些祈禱的效驗,而不僅僅是因為他漸漸上了年紀,他才至少改正了一些他最荒唐不堪的行徑。 多明戈·佩雷斯家裡曾經要他做修士,他父親送他到阿爾卡拉德埃納雷斯的神學院去,在那裡他擔任過一些不重要的神職,並受過削髮儀式。他的同學中有一個就是那位後來的塞戈維亞主教布拉斯科·德·巴萊羅,現在全城居民正在歡慶他的來臨。瑪麗亞·佩雷斯想到這兩個人的生涯竟有天壤之別,不勝感嘆。 多明戈年輕時就是個壞孩子。他進了神學院,一開始就闖禍,因為他輕率好鬧,放蕩不羈;告誡、修行、鞭打都不能使他馴服。那時候他已經愛上杯中物了,每次多喝了幾口,便唱起下流的歌曲來,這一來觸犯了同學,更觸犯了教師,因為教師的職責就是向他們年青的心靈灌輸規矩和禮儀。二十歲不到,他便使一個摩爾女奴懷了孕,後來眼看這不軌行為要暴露了,連忙逃走,去加入一個走江湖的戲班子。他在全國各地流浪了兩年,又突然回到他父親家裡。

他對自己的罪過表示懺悔,答應痛改前非。他顯然不是命定做修士的人,他對父親說,如果他肯給他可以維持生活的錢,他要進大學去學法律。他父親巴不得以為他唯一的兒子已經放蕩夠了,這番回到家裡,真是只剩皮包骨頭,看來他過的生活也並不輕鬆,他盡往這方面想,便答應了他兒子的請求。 多明戈到了薩拉曼卡,在那裡待了八年,可是讀書馬馬虎虎。他從父親那裡拿到的錢很少,只夠他跟一群學生同住在一家寄膳宿舍裡,那裡的伙食只能給他們勉強填飽肚皮。在後來的年月裡,他常在小酒店裡向他那幫酒友講宿舍裡的駭人聽聞的故事,和他們為了彌補伙食的不足而不得不耍的狡猾手段,使酒友們聽得津津有味。然而貧困並不妨礙多明戈享受生活。他能說會道,一舉一動討人歡喜,又有副好嗓子,善於唱歌,所以他在任何娛樂場合都受歡迎。也許他跟那些流浪藝人在一起混了兩年並沒有成為一個好演員,然而他們卻教會了他一些其他的玩意兒,現在可大有用處。他們教會了他如何在打牌和擲骰子時贏錢。每當大學裡來了個有錢的學生,他不消多久就能跟他攀搭上。他自告奮勇給他做嚮導,教他出去吃喝玩樂,這種新來的學生學會了這一套,難得錢袋不空了大半的。

當時的多明戈風度翩翩,不時幸運地激起一些耽於肉慾的女人的情慾。她們不是妙齡少女,但是生活優裕。多明戈想,她們接濟他點兒,報答他對她們的效勞,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當流浪藝人的那段經歷激起了他要寫劇本的願望,他在花天酒地之餘,所有時間都用來幹這個工作。他才思相當敏捷,寫了好多喜劇之外,還時常寫首十四行詩,送給能讓他有利可得的情人,或者寫首組詩,奉獻給某個名流,希望從他那裡得到一份現金的贈禮。正是他這個能把一行行有韻的句子串連起來的本事,最後使他身敗名裂。 這所大學的校長,由於頒布了一些守則,惹起了學生們的憤怒。當在小酒店的一張桌面上發現了一首諷刺這位校長的惡毒無禮的詩時,人人拍手叫好。不多幾時,抄本傳開來了。大家傳說這首詩的作者是多明戈·佩雷斯。雖然他一口否認,但是他態度揚揚得意,這就簡直等於承認了。有些好心的朋友拿這首詩去給校長看了,同時告訴他是誰寫的。寫在桌面上的原作已經抹掉了,無從根據手跡來肯定是多明戈寫的,可是校長經過小心的查問,確信侮辱他的正是這個放蕩的壞學生。他很精明,並且,不用難以證實的罪名去指控他,而是抱定報復的決心,採取更為巧妙的手段。

要查出多明戈在阿爾卡拉作為一個神學院學生所干的醜事並不困難,他在大學裡過的這八年時間是臭名昭著地放蕩不羈的。多明戈是個賭徒,大家知道賭博時是通常會講出瀆神的話來的。見證人挺身而出,願意起誓證明他們聽見多明戈說過最邪惡的褻瀆天主的話,其中有兩個人還聽見他說過:信奉《教規》無非是個教養問題而已。單憑這一點就足以使他成為聖教公署的審查對象。校長就把他收集到的資料送到了宗教法庭審問官手裡。聖教公署從不草率行事。它秘密地仔細收集證據,受害者頭上沒有挨到打擊之前,極少知道自己成了嫌疑犯。 有一天深夜,多明戈在床上睡著了,有名法警來敲門,他開了門,就被逮捕了。法警只給他穿上衣服並收拾一些簡單的行李鋪蓋的時間,立刻把他帶走,沒送監獄,因為他是個小神職人員,宗教法庭竭力避免牽涉教會的名聲,而是把他帶到一個修道院去,把他監禁在一間禁閉室裡。他被鎖在裡面,不准見任何人,不准看任何書報,甚至黑暗中也不給點支蠟燭。他就這樣在裡面給關了幾個星期。然後被提出來在法庭上受審。

這一下本來要使他遭殃了,但幸虧發生了一樁事。不久前,那位自命不凡、性情暴躁的校長為了一個尊卑先後的問題跟宗教法庭的審判官們激烈爭吵過。他們看了多明戈的詩,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他幹的壞事是明擺著的,不能置之不理,但是他們想到,給他個從輕發落,就能叫那憤慨的校長丟臉,使他心裡再恨也只得忍受。 多明戈認了罪,表示悔過。他被判在接見室裡做彌撒,然後驅逐出薩拉曼卡及其鄰近地區。他受了一場虛驚。他認為還是離開西班牙一陣為好,於是到意大利去當兵,把在那裡的幾年工夫盡用來賭博、通姦、酗酒,碰到擲骰子或打牌手氣不好時,就咒天罵地。 他回到他出生地的時候已經四十歲了,跟出門時候一樣身無分文,只多了一兩個傷疤,那是他喝醉了酒跟人吵架而得來的,但他閒來可以回味的往事真是不少!

他父母都死了,唯一的親人就是他那被丈夫遺棄的妹妹瑪麗亞和外甥女卡塔麗娜,卡塔麗娜當時才九歲,是個美麗的小姑娘。 瑪麗亞的丈夫把她帶來的嫁妝都揮霍掉了,只剩下她住的那幢小房子。她用金線銀線編織繁複而精細的花樣,裝飾各種神像的絲絨斗篷,那是耶穌基督像、聖母像和守護神像,還裝飾教士的長袍、十字褡和聖帶,藉以養活自己和她女兒。這種神像是在聖週抬出來參加宗教遊行用的,那些聖衣是在教堂裡舉行儀式時穿的。 多明戈荒唐了二十年,已經到了準備安頓下來的年齡。他妹妹在家裡需要有個男人保護,就叫他住下了。本書的故事開始時,他已經和他妹妹一起生活七年了。他並不加重她經濟上的負擔,因為他常替文盲寫信,替神父寫佈道稿(他們或者是懶得自己寫,或者根本寫不來),還替起訴人寫狀子,能自己掙錢。他還善於給有些需要證明血統純粹的人巧妙地編造家譜,證明至少一百年來他們的祖宗沒有混雜猶太或摩爾血統。所以說,假如多明戈能戒掉喝酒和賭博的壞習慣,這個三口之家的生活原可以不至於怎麼拮据的。

他還得花錢買書,主要是詩集和劇本,因為他從意大利回來後又寫起劇本來了,雖然從來沒有能演出過,但是他把作品拿到他常去的小酒店裡讀給他的酒友們聽,也頗為自得。 他既已受到人們的尊重,便重又削髮,這在當時西班牙危機四伏的生活中有避免災禍的作用。他穿的是擔任低微神職的讀書人的樸素服裝。 他非常喜歡卡塔麗娜,她嘻嘻哈哈,天真活潑,非常可愛。他眼看她長成為一個漂亮姑娘,滿懷純潔的喜悅。他肩負起教育她的責任,教她讀書寫字。他教她《教規》,全然以一個父親的驕傲參加她第一次領聖餐的儀式。除此之外,他的教導就只是念詩給她聽,等她長大到能夠欣賞戲劇的時候,他把當時正在西班牙引起大家談論的戲劇家的劇本念給她聽。他特別讚賞洛佩·德·維加,稱他是世界上空前偉大的天才。在卡塔麗娜沒有傷腳之前,他常和她一起扮演他們最欣賞的那幾場戲。她記性好,到後來能背誦大段大段的台詞。多明戈沒有忘記自己曾經當過演員,便教她怎樣念一行行的台詞,什麼時候應該低聲細氣,什麼時候應該慷慨激昂。他這時候雖然瘦骨伶仃,四肢軟弱,頭髮花白,臉皮又黃又皺,可他的眼睛還是炯炯有神,嗓子還是很洪亮。當他和卡塔麗娜在唯一的看客瑪麗亞面前演出一場驚人的好戲時,他完全不再是個萎癟的醉醺醺的老糊塗,而是一個英俊少年、一個王孫公子、一個情種、一個英雄,反正你要他成為什麼就是什麼。但是自從卡塔麗娜被公牛踩傷以後,這一切都終止了。

這一打擊使她在床上臥倒了幾個星期,在這段時間城裡的外科醫生竭力想憑他們拙劣的醫術使她癱瘓的腿恢復正常。但他們終於承認無能為力。這是天命啊。 她的情人迭戈不再在晚上到窗下來隔著鐵柵跟她談情說愛了。不久,她母親帶來傳聞,說他將跟佩德羅·阿爾瓦雷斯的女兒結婚了。多明戈為了使她散散心,依舊念些劇本給她聽,但是戲裡的那些愛情場面反而惹她哭得無比傷心,他只好停下不念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