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克拉多克夫人

第17章 第十六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4461 2018-03-18
護士來了,也帶來了新的恐懼。她年齡頗大。二十多年來,附近的紳士家庭基本都是請她去接生。她一肚子的恐怖逸事。在她的嘴裡,生孩子的可怕事件數不勝數,而且她講這類故事的經驗太豐富,很明白怎麼增強效果。當然,她還自以為出發點很好。伯莎緊張不已,護士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來安撫她,只能細細地講述一些產婦的故事,說她們本來一直在死亡的邊緣徘徊,醫生都放棄了,但最後還是恢復過來,而且從此以後過著幸福的生活。 伯莎豐富的想像力誇大了即將到來的苦痛,只要想到這,她就夜不能寐,想像中一些不可能的事情也變得更加可怕。她看到面前有一條很長很長的痛苦之路,終點是死亡。一見不到埃迪她就心慌。 他安慰道:“嘿,你肯定會安全地走過去的。我向你保證,你完全不用大驚小怪。”

他飼養動物達好幾年,十分習慣這個向當地肉舖提供小牛肉、羊肉和牛肉的過程。人類對一個普通的自然現像小題大做,實在太可笑了。 “嘿,我以前養的那隻愛爾蘭獵狐狗黛娜,一胎生好幾隻,每次都像鐘錶那麼有規律。生完小狗不到十分鐘,就四處亂跑了。” 伯莎面對牆壁躺著,十指發燙,抓著愛德華的手指。 “哦,我很怕痛。我覺得自己肯定不能撐過去——太恐怖了。我真希望不用受這種苦。”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把拉姆塞醫生看作耐力的來源。 她祈求:“你不會弄痛我吧?我一點點痛苦都忍受不了。整個過程你都會給我打氯仿的,對吧?” 醫生喊道:“我的天哪,別人會以為你是世界上第一個生小孩的人呢。” “哦,別笑話我。你沒看到我有多恐懼嗎?”

她問護士她必須忍受多久的痛苦。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睛裡充滿恐懼。嘴唇緊閉,眉頭緊皺。 她喃喃道:“我肯定撐不過去的,我有一種預感,我會死的。” 拉姆塞醫生說:“我知道,女人吧,即使只是手指頭受傷,也會預感她會死。” “哦,你儘管笑話我,我一定得撐過去。” 但她會死這個想法又頑固地出現了。 又一天過去了,護士說必須馬上去請醫生。伯莎讓愛德華保證,一刻也不許離開她。 她說:“如果能握住你的手,我覺得我會有勇氣的。” 愛德華把這句話告訴拉姆塞醫生時,後者說:“胡說。我可不想要一個男人摻和進來。”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但我能讓她保持安靜。” 醫生回答:“希望你能保持安靜,這是我對你的期望。”

“哦,你不必擔心我。我很了解這類事情。嘿,親愛的醫生,我敢誇口,我見過的新生命比你還多。” 愛德華是個條理清晰的人,可能很多女人都會愛慕。他既不會歇斯底里,也不會緊張不安;他沉著冷靜,缺乏想像力。他是危急時刻需要的理想人選。 他說:“整個下午我窩在房間裡也沒事做,那我就在周圍走走,如果需要我,隨時可以派人去叫我。” 他留下字條,說去比尤利農場看那頭生病的奶牛了。他很擔心它。 “它是我最好的奶牛。如果它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它每天都有規律地產出那麼多品脫的奶。我花在它身上的錢,已經回收不知道多少倍了。” 他邁著伯莎一向欣賞的輕快步伐,不時望望公路邊的田野。他突然止住了腳步,查看一個競爭對手農戶地裡的豆子。

他搖搖頭:“這塊土地不好。這樣的地裡種豆子真不合算。” 然後他走到了比尤利農場,把看管那頭生病的奶牛的負責人叫來。 “嗯,它怎麼樣了?” “老爺,它還是沒有轉好。” “真倒霉!湯普森今天來過嗎?” 湯普森是獸醫。 “他肯定得說出點兒什麼,所以覺得它得了膿腫,但我不怎麼相信湯普森先生:他的爸爸是一個工人,和我一樣,只是他沒去農場,而是做了磚瓦工。他兒子懂不懂給奶牛看病,我就不知道了。” 愛德華說:“好吧,我們去看看它。” 他大步走向牲口棚,工人跟在後面。 那個可憐的畜生站在一個角落裡,比平時和其他奶牛在一起沉靜多了。頭耷拉著,背弓著,看起來太悲觀了。 愛德華說:“我本來想湯普森可以起點兒作用。”

工人輕蔑地說:“他說只能把它送到屠宰場去了。” 愛德華氣憤地哼了一聲:“真是個屠夫!要是有機會,我真想宰了他。” 他走向農舍。這裡曾經是他的家,但他是個實際的明智人,它沒有勾起他任何回憶,也沒激發某些特殊的感情。 他問候租戶的妻子:“嗨,瓊斯夫人,你過得怎麼樣?” “先生,還算湊合。您和克拉多克夫人過得怎麼樣?” “我很好,至於她,你知道,我妻子要生孩子了。” 他的語調快活隨意,讓每個人都覺得容易親近。 “我的天哪,真的嗎?你還是小孩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現在你的孩子都要出生了。你覺得她會什麼時候生?” “我每分鐘都在期待。嘿,我知道,可能我下午茶回去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幸福的爸爸了。”

“噢,我沒想到這麼快。” “嗯,瓊斯夫人,只是時間問題。我們結婚都十六個月了,一切看老天爺。” “啊,先生,每個人都會經歷這些事的。我希望她能順利地生下來。” “你知道,大家都希望她順利生產。當然,她很愛想像。女人總是胡思亂想,我從來沒見過類似的人。今天我還和拉姆塞醫生說,一隻母狗生完半打狗崽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撒開蹄子跑了。我搞不明白,為什麼女人不能這樣?搞得這麼麻煩,頭髮都會變白的。” “老爺,你處理這事兒的時候很冷靜。”這個在克拉多克貧窮時候就認識他了的瓊斯說。 “我?”愛德華笑著反問,“你明白,這類事我完全了解是怎麼回事。嗨,你看看我接生過多少頭小牛就知道了。說真的,我給奶牛接生的事故沒有超過兩次。但我現在最好還是回去看看我妻子怎麼樣了。瓊斯夫人,午安了。”

瓊斯夫人說:“我喜歡這位老爺,因為他沒有架子。雖然他地位高了,但願意和我們一起隨意喝杯茶。” 瓊斯回答說:“他是三十多年來我遇到的老爺中最好的。就像你說的,他一點兒架子也沒有——比他的夫人更少。” “哦,她還年輕。他們都說他怎麼能做得了主,但我敢肯定他一定會把她教得好好的。” “他一定會把她弄得服服帖帖的。他不是那種可以從任何人那裡忍受胡言亂語的男人。” 愛德華大搖大擺地走回去,用手杖甩著圓圈,吹著口哨,還不時和跟著他的狗說上幾句。他生性樂觀,覺得沒有必要把奶牛送往屠宰場。他不相信那個獸醫的話,堅信它會康復的。他走上萊伊府的小道,看著他新補上的榆樹苗;整體來說它們長得還算茁壯,他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興。他走進屋子,剛掛好帽子就听到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他對自己說:“餵,看來事態有點兒緊張。” 他走去臥房,敲敲門。拉姆塞醫生開門了,但用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入口。 “哦,別擔心,我不是要進去。我知道我最好不要打擾你。她怎麼樣了?” “嗯,我恐怕沒有我預想中的順利。但沒必要過於擔心,只是有點兒慢。” “我就在樓下,有需要叫我。” “剛才她一直想叫你進來,但護士告訴她如果你在這里肯定會不安,所以她又說:'別讓他進來,我會獨自一個人忍受的。'” “哦,那就好。我覺得,在這樣的時候,丈夫最好站到一邊別管。” 拉姆塞醫生關上了門,說:“識趣的傢伙!我越來越喜歡他了。我就不明白,為什麼很多男人在這個時候會煩躁不安甚至歇斯底里。”

伯莎問:“是埃迪嗎?”她的聲音由於剛才的陣痛,還在發抖。 “嗯,他來看看你怎麼樣。” “哦,我親愛的埃迪。他沒有緊張不安吧?不要告訴他我情況不好,那會使他難受的。我要一個人忍受這個痛苦。” 愛德華走下樓,告訴自己,激動是沒用的。這倒是千真萬確。於是他搬來一把安樂椅,坐下來開始看報。晚飯前,他又上樓去打探伯莎的情況。拉姆塞醫生出來和他說,已經給她注射麻藥了,她會安靜一會兒。 愛德華笑著說:“幸好你在晚飯時間給她注射麻藥,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吃些點心。” 他們坐下來,開始吃點心。他們的食量不相上下,醫生越來越喜歡愛德華,說看到一個男人食慾好是一件好事。他們正準備吃布丁,護士說伯莎醒了,拉姆塞醫生只得遺憾地離開餐桌。愛德華繼續用餐,一點兒也不受影響。吃飽喝足後,他滿足地舒了一口氣,點上煙斗,又回到安樂椅中,很快就打起瞌睡來。夜晚很長,他覺得很無聊。

他說:“現在應該沒什麼事了,我不知道要不要整晚不睡。” 愛德華第三次上樓,拉姆塞醫生看起來憂慮不已。 “我擔心這次有些棘手。太不幸了,可憐的伯莎,受了很多苦。” “我可以做些什麼嗎?” “沒,你只要保持冷靜,別大驚小怪就行。” “哦,我不會的,你不必擔心這一點。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有膽量。” “你真是太不同尋常了。我告訴你,我喜歡看到一個男人遇到這類事情時像你一樣沉著自如。” “嗯,我想問的是,我有沒有必要陪著熬夜。當然,如果有什麼事要做,我會保持清醒的;但如果沒有,我想去睡覺。” “嗯,這樣最好。如果需要,我會叫你的。我覺得你現在可以進來和伯莎說上一兩句話,這樣可以給她打氣。” 愛德華走進去。伯莎躺在床上,睜著恐懼的眼睛,直勾勾的,好像剛剛看到了異物。她的臉色比以前蒼白許多,嘴唇滲出血來,雙頰下陷。她看起來好像正闖死亡關。看到愛德華,她努力擠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他問:“小姑娘,你怎麼樣?” 他的出現似乎給她注入了一線生機,臉上也有點兒顏色了。 她打起精神,呻吟道:“我很好,親愛的,不用擔心我。” “是不是很難受?” 她勇敢地說:“沒有,我真的沒有怎麼難受。你不用為此煩心。” 他出去了,她叫拉姆塞醫生。 “你沒把我的情況告訴他吧?我不希望他知道。” “沒有。我讓他去睡覺。” “哦,我太高興了。晚上沒休息夠,他會不舒服的。這樣的痛苦還要持續多久?我感覺自己一直在受折磨,而且似乎無窮無盡。” “哦,很快就結束了,我希望。” 她輕聲說:“我肯定會死的,我覺得生命正一點點被抽走。要不是為了埃迪,我才不怕呢。他會多傷心啊。” 護士輕聲斥道:“胡說什麼!你總說自己會死,但你一兩個小時就會好的。” “你覺得這還會持續一兩個小時?我忍受不住了。哦,醫生,不要讓我受苦了。” 愛德華悄悄地去睡覺了,很快就睡著了,但不踏實。平時他心頭沒事,鍛煉又很多,晚上睡得很沉,從不做夢,今晚他卻噩夢不斷。在夢中,不但一頭奶牛生病了,所有的牛都病了:奶牛站在那兒,眼睛渾濁,背脊高拱,陰沉而危險,顯然他們的肝臟受到了損傷;公牛則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蹄子無力地在空中亂蹬,身體腫脹了兩倍還不止。 獸醫說:“你必須把它們都送到屠宰場去,已經無計可施了。” 愛德華說:“老天保佑,我不想八磅肉才換四先令。” 但他的夢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愛德華驚醒,發現拉姆塞醫生在搖他。 “醒醒!起來,快穿上衣服!” 愛德華跳下床,抓起衣服,大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現在幾點?” “現在四點半。我要你去一趟特坎伯利請斯賓塞醫生過來。伯莎的情況很糟糕。” “好,我會把他請回來的。” 愛德華快速地穿好了衣服。 “我出去叫人幫你準備好馬車。” “不用了,我自己來,這快得多。” 他有條不紊地綁好靴帶。 “伯莎眼下還沒什麼危險,但我必須請他過來診斷一下。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幫她渡過這個難關。” 愛德華說:“天哪,我不知道情況這麼嚴重。” “你不用驚慌。你現在最大的任務是保持冷靜,盡快帶斯賓塞先生回來。還不是無藥可救。” 愛德華有條有理,很快就準備好了;他的速度之快堪比頭腦之情形,馬也備好鞍了。他腦海閃過一句諺語“欲速則不達”,於是小心翼翼地點上燈。不到兩分鐘,他就駛上了大路,抽打著馬匹加快速度。寂靜的夜晚,他策馬勻速前進著。 拉姆塞醫生折身返回產房,對愛德華的讚賞不斷加碼:一個多麼好的男人啊,做任何事情都可以井井有條,從不頭腦過熱,也不過分激動。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