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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5817 2018-03-18
無論正當年少還是垂垂老矣,巨大的憂傷之後,總是伴隨著一個無眠夜;年紀大的人會被幸福攪得心神不寧,但年輕人,我認為,會覺得幸福自然不過,休息完全不受影響。伯莎一夜無夢,醒來時回想不起昨晚發生的事情。突然,她想起來了,她伸伸懶腰,心滿意足地舒了一口氣。她賴在床上,陶醉在幸福的想像中。她幾乎察覺不到,她已經實現了心靈深處的願望。上帝真是太仁慈了,對他的子民有求必應。她從心底深深地感謝上帝賜予她的幸福。在經歷令人發狂的期待後,在經歷種種希望和恐懼後,戀人們近乎苦痛的甜蜜終於如願以償,真是奇妙!她已經幸福滿溢,別無他求了。啊,是呀,上帝真是太仁慈了! 伯莎回想起在布萊克斯達布爾度過的這兩個月時間,在初入父親宅院的激動後,她已經定下心來打算過鄉村的單調生活。白天,她在小路上漫步,或去海岸邊看看寂寞的大海。她閱讀量很大,盼望有充裕的自由支配時間,以滿足無節制的求知欲。她大多時間在圖書館看書。這裡的書基本是她父親收藏的,因為只有在家道中落時,萊伊家的人才開始讀書。藏書的種類僅限於文學,因為其他追求對貧窮的人來說太遙遠。伯莎瀏覽書目,看完逝去的偉人名字,激動的心情油然而生,想像著書籍將帶來的快樂。除了教區牧師和他的妹妹,她的監護人拉姆塞醫生,還有他的妻子,伯莎眼裡再也沒有其他文化人了。

有一天,她被叫到教區牧師的家中,愛德華·克拉多克短期旅行回來正好也在那兒。她之前就認識他,因為他父親是她父親的佃農。他現在仍在那片土地上耕作,只是他們相隔八年沒有見面了,伯莎幾乎認不出他來。然而,她覺得這個穿著燈籠褲和厚長襪的傢伙長得挺好看的;他走過來問她是否還記得他時,也沒讓她感到不舒服。他重新坐下,身上帶著某種農場的混合香味,濃烈的煙草加上牛馬的氣味,飄向伯莎。她不明白為什麼這會讓自己心跳加快,她陶醉地深吸了一口,眼睛顧盼生輝。他開始講話了,他的聲音在她耳中無異於仙樂;他看著她,灰色的眼睛很大,她發現他的眼神特別溫柔。他的鬍子刮得相當乾淨,露出的嘴唇十分誘人。她臉紅了,感覺自己像個傻瓜。她盡量讓自己顯得迷人一些。她知道自己有一雙漂亮的黑色眼睛,而且老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和她握手道別時,她又臉紅了。她感覺有些煩心,而且,他站起來時,那股濃烈的鄉下男子氣息衝擊著她的嗅覺,她開始頭暈目眩。萊伊小姐沒看到她這個樣子,她暗自慶幸。

她在夜色中往回走,努力恢復平靜。除了愛德華·克拉多克,她腦海中什麼也沒有。她回憶過去,試圖想起他們邂逅的點點滴滴。晚上,她夢見他了,她夢見他吻她了。 她剛醒來就想起了克拉多克,感覺今天非見他不可。她考慮著發一封邀請函,請他過來一起吃午餐或喝下午茶,但又不敢,而且她還不想讓萊伊小姐見到他。突然,她靈機一動,想到了農場:她可以去轉一轉,這是屬於她的,不是嗎?愛神是仁慈的,她一到農場就看到他正在指導一些操作。這樣的情景讓她戰栗,心怦怦直跳。他看到她然後過來致意時,她的臉先是紅,然後轉白,一副極為順從的樣子。他輕快地邁向籬笆時,簡直太英俊了,尤其是他的男子氣概。伯莎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肯定力大無比。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崇拜之情。

她握手時說道:“哦,我不知道這是你的農場,我只是隨便逛逛。” “伯莎小姐,我很願意帶你四處看看。” 他打開門,帶她去放馬車的棚屋,指著幾匹正在田裡耕地的強壯馬匹給她看;他讓她瞧瞧自己的牛群,又輕輕戳了一下豬,讓她讚歎它們的良好狀態;他感謝她誇獎他的獵狗,領她去看他的羊群;他還為她講解每一種事物,她則聽得入神。當克拉多克一臉驕傲地展示他的機器,並解釋馬力攪拌機的用處和收割機的價錢時,伯莎對自己說,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引人入勝的事情。但伯莎最想看的是他居住的房子。 於是她說:“我好渴,能給我一杯水嗎?” 他打開門,做了個“請”的姿勢。 “進來吧。” 他帶著她走進一間鋪著油布地毯的小客廳,正中間擺著一張桌子,鋪著印花紅布;椅子和沙發上罩著破爛的舊皮革,擺放得極其呆板;壁爐架上擺著煙斗、煙草罐和色彩明亮的陶瓷花瓶,瓶子裡插著燈芯草,中間位置放著一個大理石鐘錶。

“啊,太漂亮了!”伯莎激動地叫出來,“你一個人住在這里肯定覺得很孤單吧?” “哦,不。我經常在外面。我給你倒點兒牛奶好嗎?牛奶比水好喝一些。” 但伯莎見到桌上擺著一條餐巾、一罐啤酒和一些麵包、奶酪。 她說:“很抱歉,我是不是耽誤你用午餐了?” “完全沒事,十一點我吃了些點心。” 她大聲說道:“哦,那我能吃一點兒嗎?我很愛吃麵包和奶酪,而且我現在餓極了。” 他們面對面坐下來,開心地看著這頓即興午餐。切成大塊的麵包很美味,啤酒當然也爽口。後來,伯莎擔心了:克拉多克肯定認為自己很古怪吧? “我這樣跑過來和你一起用午餐,你會不會覺得有些奇怪?” “我覺得你特別好。以前萊伊先生經常過來和我父親一起吃點心。”

“啊,真的?”伯莎問。當然,她的舉動顯得相當自然。 “但我現在真的必須回去,要不波莉姑姑要嘮叨很久了。” 他請她拿些花回去,匆忙割下一束大麗花。她有些窘迫,但還是感激地接受了。臨別握手時,她的心髒又開始傻傻地怦怦跳動。 萊伊小姐問她的花從哪兒來的。 伯莎冷靜地回答:“哦,我正好碰到了一個佃農,他給我的。” 萊伊小姐含糊著:“唔唔,如果他們按時交租會更合適一些。” 萊伊小姐很快就走了,伯莎看著潔白的大麗花,心中激情蕩漾,微笑浮上嘴唇。 她心想:對自己隱瞞毫無益處,看來我墮入愛河了。 她吻了吻那束花,感到很開心。她顯然一直停留在那個狀態,因為從那晚開始,伯莎就下定決心,如果不能和愛德華·克拉多克結婚,寧願自殺。她沒有白費時間,不到一個月,他們的婚禮就指日可待了。

萊伊小姐憎惡一切感情的外露,在聖誕節,每個人都應該擁抱鄰居,表達許多感傷的情緒。這讓她極為難受,以至於每到這個時節她就習慣性地匿身於某個完全陌生的歐洲城市,以求逃避熱情洋溢的人們,躲開他們的節日祝福和興奮狀態;即使在夏天,看到冬青她都會有點兒反胃,因為她會馬上想起中產階級的室內裝飾,枝形吊燈上懸掛著槲寄生,愚蠢的老紳士靠親吻流浪的女人取樂。值得高興的是,伯莎也認為與僕人和貧窮佃農應該保持合適的距離,拉姆塞醫生希望她達到法定年齡後再做安排;萊伊小姐完全想像得出節日里的場面:各個興高采烈,互相握手致意,英國鄉村人的喜悅無不溢於言表,這氣氛可能超過了庸俗的聖誕節節慶。幸而伯莎像萊伊小姐一樣真正討厭這樣的節慶。此外,她還給府內相關人員提示:最大的恩惠,莫過於讓她遠離她毫不關心的活動。

但她不能完全克制監護人的熱心,他認為辦事應該循規蹈矩——非常好的英國式觀念。他堅持按照儀式與伯莎會面,送上他的祝賀和祝福,然後以監護人的身份致辭。伯莎下樓時萊伊小姐已經開始享用早餐了。這是非常適合女人的食物:除了一平方英寸培根和幾塊乾麵包,什麼能吃飽肚子的也沒有。萊伊小姐其實有些緊張,必須提起侄女的生日,她覺得麻煩。 她自我安慰道:這是女人的一大優勢。二十五歲以後,她們就會像掩飾不得體的言行一樣掩飾自己的生日。一個男人為自己進入社會後表現出來的聰明才智感到十分得意,對各類慶典總是興致勃勃;而且這個愚蠢的傢伙以為別人也同樣對此感興趣。 伯莎走進房來,並親了親她的臉頰。 “早上好,親愛的,”萊伊小姐給侄女倒上一杯咖啡,“我們可敬的廚子為了慶祝你成年已經燒好了牛奶,我相信這樣的場合你不會喝醉——或者說無論如何晚膳之前絕對不會。”

伯莎明白萊伊小姐的感受:“我希望拉姆塞醫生不至於太熱心。” “哦,我親愛的,我倒擔心他會不會歡喜呢。他是個好人,我想他的本性也是優秀的,而且比一般的醫生有學問,只是他的友善有時會過度,讓人苦惱。” 伯莎的鎮定只是表面上的。她的頭腦一片混亂,心也在狂亂地跳動,因為她急不可耐地想宣布新消息。伯莎能隱約預見戲劇性的效果,並且有些希望它成為現實:當王國的鑰匙移交到手上時,她宣布她已經選定了一位國王來一起管理這個國家。她還預感,自己單獨和萊伊小姐進行必要的解釋會很尷尬。拉姆塞醫生毫無保留的直率反而容易應付,但如果一個人自誇相信每個人都應該管好自己的事,而且無論自己的想法如何總是藏而不露最為開心,那就難以相處了。伯莎送了張紙條給克拉多克,告訴他三點鐘過來,以便把他作為萊伊府未來的主人和管理者介紹給大家。

拉姆塞醫生到了,他馬上蹦出一長串祝福語,半是玩笑半是莊重和傷感,但對於難以取悅的萊伊小姐來說只有徹底的反感。伯莎的監護人是一個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的男人,有一頭濃密的漂亮頭髮,可惜現在已經發白。萊伊小姐敢發誓,他是地球上唯一一個蓄圓形絡腮鬍的人。他臉色紅潤,身材魁梧,性格樂觀,給人感覺他一直這麼健康;下巴的鬍子已經剃掉,聲音響亮,看起來像在老式學校讀書的小鄉紳。在艱苦的時候,教育的普及讓農民可以選擇在大城市當文員,或者去紐馬克特馴馬。拉姆塞醫生的外套和高頂圓禮帽儘管已經穿戴多年,但還是顯得不協調,就像農民穿上節日盛裝一樣。萊伊小姐喜歡對別人的外表說些挖苦之詞,或安上幾個聰明的類比,但一直沒能找到適合拉姆塞醫生的,她有些惱火。在她眼中,拉姆塞醫生和人的唯一聯繫便是對古董的熱愛。他家裡擺滿了古老的鼻煙壺、瓷器和其他珍奇物品。 “人”的範疇,萊伊小姐認為只限定於一個小圈子內:大多數是女性,中年,未婚,經濟獨立,遊歷歐洲,文學素養好,厭惡絕大部分人,這些高音喇叭總是自作慈悲地把他們的信仰強加於人,而且他們過度熱衷於健身。

拉姆塞醫生午餐時狼吞虎咽,萊伊小姐心想:他這個樣子的屠夫們看見肯定很滿意。飯後她禮貌地請醫生的夫人走在前面,卻暗暗鄙視她對醫生的百依百順。對於這種甘願充當丈夫影子的女人,萊伊小姐向來敬而遠之,尤其是她們的談話內容全是家庭瑣事的時候。拉姆塞夫人的腦袋除了周日思考一下做禮拜的服裝,其他時間都在想著如何滿足她丈夫的旺盛食慾和克制它的方法。 他們回到客廳,拉姆塞醫生開始述說財產的事兒:佃農的名字、農場的狀況,以及隨著不景氣的現狀租金越來越難收。 “那麼,伯莎,你現在打算做什麼?” 這就是伯莎一直在盼望的時刻。 “我?我準備結婚。” 拉姆塞醫生一時愣住,然後腦袋往後一仰,大聲地笑起來。 “很好,很好!” 萊伊小姐揚起眉毛看著他。 “現在的女孩們真是與時俱進啊。”他愉快地說,“嗨,在我年輕的時候,年輕女人都是羞答答的,不敢正視男人。如果有誰和她們談起結婚的事兒,她會祈禱上天降下一場地震將自己掩埋。” “胡說!”萊伊小姐厲聲道。 伯莎看著拉姆塞醫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萊伊小姐馬上就捕捉到了。 醫生又笑了,說:“那你是準備結婚啦?” 她回答:“是。” 萊伊小姐問道:“什麼時候?”她可沒把伯莎的話當作玩笑或者怪話。 伯莎看著窗外,不知道愛德華什麼時候可以到。 “什麼時候?”她重複了一下,然後扭頭說,“四周以後。” 拉姆塞醫生驚得跳起來:“什麼!你不會告訴我你已經找到意中人了吧?你訂婚了嗎?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們肯定和我開了個小玩笑。萊伊小姐,你一直瞞著我伯莎訂婚的消息?” 萊伊小姐非常平靜地說:“我的好醫生,直到現在我還惘然無知呢。我想我們應該祝福她,祝福他們早一天完婚。” 拉姆塞醫生困惑地看看萊伊小姐,又看看伯莎:“好吧,說實話,我不明白。” 萊伊小姐接著說:“我也不明白,但我保持平靜。” 伯莎說:“很簡單的事,我昨晚訂婚了。從今天開始算起,四個星期內,我想結婚——和克拉多克先生。” 這回拉姆塞醫生比之前更驚訝了。 “什麼!”他驚跳起來,地板好像都要被震塌了,“克拉多克!你是什麼意思?哪個克拉多克?” “愛德華·克拉多克,”伯莎平靜如水地回答,“比尤利農場的愛德華·克拉多克。” “呸!”拉塞姆醫生的感嘆無法付諸於語言了,但聽起來很恐怖,“荒謬!你會毀了自己的。” 伯莎對他溫和地笑了一下,根本不費事去回答。 萊伊小姐說:“親愛的醫生,您是不是言重了?是哪位紳士?” “他根本不是什麼紳士。”拉姆塞醫生的臉都氣成了紫色。 “拉姆塞醫生,他即將成為我的丈夫。”伯莎抿著嘴,萊伊小姐見慣了這副神色。伯莎轉向她,接著說:“我一直都了解他。我父親和他父親也是好朋友。他是一位紳士農民。” 拉姆塞醫生說:“這個的定義的意思便是,他既不是農民,也不是紳士。” “我忘記了您父親是做什麼的。”伯莎說,其實她記得很清楚。 拉姆塞先生有些被激怒了,說:“我父親是農民。感謝上帝,他沒有偽裝成一位紳士。他親自勞動。我還見過,大家都閒的時候,他還用草耙翻動糞肥。” 伯莎說:“我知道。” “但我父親和這件事沒有關係。你不能嫁給他,因為他已經去世三十年了;你也不能嫁給我,因為我已經有妻子了。” 萊伊小姐暗暗發笑。伯莎很聰明,不會讓這位姑姑對她的窘況心存一絲得意。伯莎生氣了,她認為醫生很無禮。 於是她問道:“他哪一點讓你不滿意?” “除非你想愚弄自己,否則他無權慫恿你。他知道自己配不上你。” “為什麼配不上?我愛他。” “為什麼?”拉姆塞醫生大聲說道,“因為他是農民的兒子——像我一樣——而你是萊伊府的大小姐。因為他那個階層的人,手中沒有萬兩黃金,是不會向一位富家女兒求愛的。” “五千英畝的土地收不到租。”萊伊小姐咕噥了一句,她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 伯莎反駁道:“你無論如何也不能反對他,是你告訴我他名聲極好的。” “我不知道你在考慮和他結婚。” “我當時並沒有考慮。我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名聲。就算他酗酒、無所事事、放蕩不羈,我也要嫁給他——因為我愛他。” 萊伊小姐說:“我親愛的伯莎,你再這麼說下去,醫生會中風的。” “拉姆塞醫生,你曾告訴我他是你認識的好男人中的一個。” 醫生咆哮著:“我不否認。”他漲紅的臉上出現幾絲紫色,看起來相當駭人,“他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他工作勤奮,穩定踏實。” 萊伊小姐喊道:“天哪,醫生,他必定是鄉村英傑中的佼佼者。如果不是他無可指摘,伯莎肯定不會墮入愛河的。” 拉姆塞醫生接著說:“如果伯莎需要一個代理人,我找不出更好的候選人——至於要嫁給他——” 萊伊小姐問:“他交租了嗎?” 醫生低吼著:“他是少數幾個理想佃農之一。”萊伊小姐無關緊要的打岔惹惱了他。 萊伊小姐決心阻止醫生扮演心情沉重的父親角色:“當然,在這不景氣的時候,我認為這位可敬的農民唯一可行的路就是和女鄉紳結婚。” 伯莎插了一句:“他來了!” 她的監護人喊了起來:“天哪,他來了嗎?” “是我請他來的。記住哦,他馬上成為我的丈夫了。” 拉姆塞醫生詛咒:“如果他會成為你丈夫,我改姓。” 萊伊小姐輕聲地笑了一下,她相當喜歡這種臨時的誓言,因為它可以調劑一下男人在女人面前的談話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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