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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3489 2018-03-18
桑德斯醫生身上有一些很糟糕的惡習,例如吸鴉片。要是在世界其他地方,早就被當成犯罪而受到了懲罰,不過幸運的是,即便如此,早上醒來的時候,他還是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和愉快的心情。他很少舒展著身子慵懶地賴在床上,他總是願意喝上一杯芬芳的中國好茶,再美美地抽上早晨的第一口煙。他並不會滿心歡喜地對接下來的一天有所期盼。在荷屬東印度群島的旅館裡,早餐都上得很早,而且千篇一律:番木瓜、煎雞蛋、凍肉,還有紅波奶酪。不過不管你再怎麼按時就餐,雞蛋永遠是冷的。它們像是兩隻鋪在薄薄的白色盤子表面上的一對橙黃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你,就好像是從深淵中某隻淫穢的怪物臉上挖下來的一樣。咖啡是早餐的精華,可以加一點兒雀巢煉乳,衝上熱水,調成恰當的濃度。吐司乾巴巴的,有的地方沒有烤透,有的地方卻帶著焦味。在神田旅館的餐廳裡,每天都會端上這種早餐,而那些一言不發的荷蘭人總是匆匆將它們塞進肚子,然後便趕著去辦公室。

不過第二天早上桑德斯醫生卻並沒有早起。待他起床後阿凱便將他的早餐送到了外面的遊廊裡。他喜歡番木瓜,也喜歡雞蛋從煎鍋中剛剛盛出來時的模樣。他滿心歡喜地品著香茗。活著多麼美好啊!此刻的他,別無他求,不嫉妒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悔恨。清晨那清新的氣息還在,淡淡的日光勾勒出了萬物那清晰的輪廓。露台下面長著一棵高大又枝繁葉茂的香蕉樹,驕傲自得地向炎炎烈日炫耀著自己那華麗的樹葉。桑德斯醫生忍不住思索了起來。他認為生命的價值並不在于輝煌,而在于輝煌之餘是否能夠沉心靜氣,讓靈魂不受滾滾紅塵侵擾,讓自己就如同打坐的佛祖一樣超脫。醫生在煎蛋上撒了很多胡椒粉和鹽,還有一些伍斯特辣醬。吃完了這些,再吃一小片蘸滿了黃油的麵包——這便是整頓早餐中最美味的一口。這時,弗瑞德·布萊克和埃里克·克里斯汀森步履輕快地從街上走來,他們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台階,在醫生旁邊坐了下來,迫不及待地喚著旅館的小工。天還沒亮時他們就爬火山去了,現在可是餓壞了。旅館的小男孩趕緊為他們端來了番木瓜和一盤凍肉,沒等煎蛋送來,他們就狼吞虎咽地將盤子裡的食物一掃而光了。他倆興致高昂,年輕的熱情讓昨日剛剛認識的兩人已然成為好友,埃里克親切地叫他弗瑞德,弗瑞德也親切地稱他埃里克。攀爬火山並不容易,劇烈的運動讓這兩個年輕人興奮不已。他們說著無關緊要的廢話,莫名地大笑著,就像是兩個大男孩。醫生從來沒有見過弗瑞德如此開朗,很顯然,他很喜歡埃里克,也因為身邊這個比自己略微年長的伙伴而放開了拘束,就像重新回到了青少年時期一樣充滿了活力。他看起來是那麼年輕,讓人無法相信他已是一個成年人。他的嗓音深沉又響亮,聽起來滑稽極了,直讓人發笑。

“你知道嗎,這傢伙壯得跟牛一樣!”弗瑞德說著,崇拜地看了埃里克一眼,“有一段山路很危險,碰巧一根樹枝折斷了,我腳下一滑,照理說我肯定摔得狼狽極了,斷個腿什麼的,結果埃里克單手就抓住了我,把我拉了上來,幫著我重新站穩,天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要知道,我可是有一百五十四磅呢!” “我一直都很強壯。”埃里克微笑著說。 “我們來掰手腕吧!” 弗瑞德和埃里克一同把手肘立在了桌面上,然後握住了對方的手掌。弗瑞德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想把埃里克的手臂扳倒,但埃里克卻紋絲不動。這時那個丹麥人嘴角微微上揚,同時手上發力,只見弗瑞德的手臂一點點倒了下去。 “我跟你比,顯得我像個孩子一樣幼稚。”弗瑞德笑著說,“天哪,你要是一拳揮上去,那被打的傢伙可是兇多吉少。以前打過架嗎?”

“沒有,為什麼要打架?” 埃里克吃完了盤子裡剩餘的食物,點上了一支方頭雪茄。 “我得去上班了,”他說,“弗里斯想問問你們,下午要不要去他那裡,他想和你們一起吃晚飯。” “我沒問題。”醫生說。 “叫船長一起來,我大約四點的時候來接你們。” 弗瑞德目送著他離開。 “真是個完美的小伙子。”他轉向醫生說道,嘴角掛著微笑,“我覺得他不太正常。” “哦?此話怎講?” “他說的話很奇怪。” “他說什麼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很瘋狂。他跟我討論莎士比亞,我對莎士比亞了解得很少,我跟他說我在學校的時候,某個學期選讀了《亨利五世》,然後他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背誦台詞。之後又聊到了《哈姆雷特》和《奧賽羅》,鬼知道都是些什麼!他熟記其中的每個場景,我都沒法把他的話逐句轉述給你。我從來沒聽人說過這些。不過有意思的是,儘管他說的都是廢話,我卻不想讓他趕緊閉嘴。”

他那率真的藍眼睛中逗留著一絲笑意,然而臉部的神情卻很嚴肅。 “你去過悉尼嗎?” “沒有。” “我們那兒有一個規模相當的文藝團體,雖然跟我那行沒什麼關係,但我有的時候也情不自禁去看看。你知道的,那兒大多數都是女人,她們喜歡談談書,不過你還沒搞清楚自己在哪兒,她們就迫不及待想和你上床了。” “一個對文藝無知的人是不會舉止得體的,他不會在'i'上加點,也不會在't'上加橫,這幾乎是肯定的。”醫生想了一會兒說道,“他要是看到釘子,就會用頭撞上去。” “看來你很不喜歡他們。不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埃里克說話的時候,感覺很不一樣。他不是在炫耀,也不是為了讓我刮目相看,他想說就說了,也不管我是不是覺得無聊。他對此非常痴迷,也許從來沒有在這上面被難倒過。該死的,我可是一點兒也不關心這些,他說的話有一半我聽不懂,不過很奇怪,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他說得很有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弗瑞德說著,就好像是將那些在花園裡挖坑播種時從地裡挖出來的石頭一個接一個堆在一邊一樣。他感到非常困惑,於是一直不停地撓著頭皮。桑德斯醫生則冷靜又敏銳地觀察著他。他一時有些語塞。通過那混亂的話語而發現此時他正努力想表達的東西,是一件讓醫生覺得非常有趣的事。評論家把作家分成兩類,一類是有話可說但不知如何表達,另一類是知道該如何表達,但卻說不出有價值的話來。男人以及盎格魯撒克遜人也是如此,對他們來說,說話是一件很費勁的事。當一個男人言語流利時,那隻能說這些話他已經說得非常熟練了,從而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義。而當一個男人費力地想著句子,試圖將自己那毫無頭緒的想法表達出來時,他的話才是最重要的。 弗瑞德淘氣地看了醫生一眼,就像是個頑皮的孩子。

“你知道嗎,他把《奧賽羅》借給了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竟然會說讀讀也無妨。我猜你肯定看過。” “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當然,我很有可能一時頭腦發熱,但當埃里克滿懷激情地說著那些的時候,聽上去非常激動人心。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時,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知道他瘋了,不過也希望多一些像他那樣的人。” “你很喜歡他,對嗎?” “想不喜歡都難,”弗瑞德說,臉上閃過了一陣羞澀,“他就像是鋼鐵模具一樣正直,我絕對信任他,他不會欺騙任何人。不過奇怪的是,雖然他是個笨重的大個子,壯得跟頭牛一樣,我卻有一種想要照顧他的想法。我知道這很蠢,但我止不住想,不能把他一個人放著,得看著他不讓他陷入麻煩。”

凡事都帶著一種懷疑的心態置身事外的醫生此時正默默地在心裡琢磨著眼前這個澳大利亞人那笨拙的詞句中暗含的意義。他感到很驚訝,也略微為那份讓弗瑞德害羞又笨拙地搜腸刮肚的情感而感動了。弗瑞德那並不新穎的語句中流露出了震驚,震驚自己因為直面了那驚愕的真相而對丹麥人萌生出了崇拜。那個高大醜陋的丹麥人舉止奇怪,但他點燃了自己全部的真誠,將那近乎奢侈的熱情化作了魅力,實現了自己的理想主義,而正是在這樣的靈魂裡,燃燒著溫暖的、包容一切的、純粹的善良之焰。年輕的弗瑞德看到了這一點,為之著迷,又為之困惑。他的內心因此受到了觸動,羞澀席捲而來。他的自信被撼動了,心底深處生出了卑微來。在那一刻,這個普通又英俊的男孩體驗到了一種他從未想像過的心靈之美。

“他怎麼可能會有麻煩呢?”醫生說道。 相較弗瑞德,醫生對埃里克·克里斯汀森的感情則淡然了很多。他對埃里克很感興趣,只是因為他有點兒與眾不同。首先,能在馬來群島遇到一個熟知莎士比亞並且隨口便能流利地背誦出大段篇章的商人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醫生眼裡,這只不過是一個附庸風雅的造詣而已。閒來無聊時他便自忖埃里克到底是不是一個稱職的商人。他並不喜歡理想主義者,因為在這樣一個平常的世界裡,要想讓自己的職業理想和現實生活和睦相處是非常困難的,而他們又總是敏銳地把崇高的理念和謀利混為一談,這讓人非常難堪。在這裡,醫生總是能有所消遣。那些理想主義者總是容易輕視那些態度實際的人,但也不反對通過勤勉而發家致富。他們就像是野百合,既不做苦活也不紡紗織布,反倒認為別人應該為自己做這些雜活,並把這當做是自己的權利。

“今天下午要拜訪的弗里斯是個什麼樣的人?”醫生問道。 “是一個種植園主。他種肉荳蔻和丁香,是個鰥夫,現在和女兒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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