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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聖誕假日 毛姆 7063 2018-03-18
查利乘坐的列車要在中午離開。有點兒出乎他意料的是,莉迪婭說希望給他送行。他們的早飯吃得很晚,然後就開始收拾行李。在下樓結賬之前,查利點了點他的鈔票。錢還剩很多。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他問道。 “是什麼事?” “能允許我給你留點兒錢以備急用嗎?” “我不要你的錢。”她笑了,“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給我一千法郎轉交給伊芙吉尼婭。這對她來說可是天賜之物。” “那好吧。” 他們先打車到她住的伊夫堡香水街,她將自己的包交給了門房。然後他們打車前往巴黎北站。莉迪婭陪他沿著站台往前走,他買了幾份英文報紙。他在豪華車廂內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莉迪婭跟他一起走進車廂,四處打量著。 “你知道嗎,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走進一等車廂。”她說道。

這句話把查利嚇了一跳。他突然理解了一種不僅完全沒有富人的奢侈,甚至也沒有小康人家的舒適的生活。想到她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悲慘生活,他感到心中一陣劇痛。 “哦,在英國我通常也坐三等車廂。”他抱歉地說道,“但我父親說,在歐洲大陸上旅行應該像個紳士。” “這樣能給當地人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 查利笑了起來,滿面羞紅。 “你有一種特殊的才能,能讓我覺得自己很傻。” 他倆在站台上來回走著,試圖像一般人一樣,在這樣的場合下想找點兒話說。但他們似乎沒有找到任何值得說的話。查利不知道她是否想過,他倆很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想想這五天來幾乎形影不離,而在一個小時內,他倆便要天各一方了,這種感覺真是很奇怪。但火車即將啟動,他伸出手對她說再見。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她的這種姿勢一直讓他心動,真是奇怪。她在夢中哭泣的時候也是這樣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的。她抬起頭來,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他看見她哭了。他伸出雙臂摟住她,第一次吻了她的嘴唇。她掙脫開,轉身跑去,很快就消失在站台下。查利鑽進他的包間,心中有一種異乎尋常的不安。但豐盛的午餐再加上半瓶普通的夏布利酒,使他的心境又恢復了平和。然後他點燃了煙斗,開始閱讀《泰晤士報》。這對他而言是一種精神撫慰。結實的紙張給人一種可信賴的感覺,在這樣的紙張上印刷文章在他看來是一種讓人心情愉悅的英國風格。他開始翻看一份份印著圖片的報紙,心情陰晴不定。到達加萊的時候,他的內心又開始感到難忍的痛苦了。上了船後,他馬上就要了一小杯蘇格蘭威士忌。然後,他走上甲板,滿意地看著這個傳統上由英國人控制的海峽的波濤。多佛岸邊高聳著的白色懸崖顯得宏偉而壯觀。當他又踏上英國的堅實土地時,他舒心地長嘆了一口氣。他感覺自己好像離開了英國很長時間。聽到英國搬運工說話的聲音也讓他感到愉悅;他對英國海關官員橫眉冷對的粗野舉止也只是付之一笑,這些人彷彿將每一個經過海關的人都當成了罪犯。再過兩個小時,他就要回到家裡了。他父親就總是說:

“只有一件事情比離開英格蘭好,那就是回到英格蘭。” 他在巴黎度假期間發生的事情似乎已經成了一些記憶模糊的小事了。就像你在做噩夢時猛然醒來,你渾身還會戰栗不止,但隨著白天的事情在記憶中逐漸增多,過了一段時間後你就不記得夢的內容是什麼了,只記得自己做了一個不好的夢。查利不知道是否會有人來接他,如果在站台上能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那可就太好了。當列車在維多利亞站停下,他走出車廂時,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她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了他,就好像他離開了好幾個月似的。 “我跟你父親說,他去送你,那我就要去接你。佩茜也想來,但我沒同意。我想獨自佔有你幾分鐘。” 哦,被親情所籠罩的安全感真是太妙了!

“媽媽,你這個老傻瓜。今晚這麼冷,站台上還有穿堂風,你會感冒的。” 他倆挽著胳膊,快活地走向停車的地方。然後驅車前往波切斯特街。萊斯利·梅森聽到前門被打開的聲音,馬上走進大廳。佩茜聽到動靜後也飛奔下樓,撲進查利的懷中。 “到我的書房來,咱倆喝一杯。威士忌放在那兒呢。你肯定凍得夠戧。” 查利從他的大衣口袋里中掏出兩瓶香水。這是他給母親和佩茜買的禮物,是莉迪婭挑選的。 “我走私過來的。”他得意洋洋地說。 “這兩個女人身上又該是香氣撲鼻了。”萊斯利·梅森心情愉快地說道。 “我特意從夏爾凡商店給你買了一條領帶,爸爸。” “顏色鮮豔嗎?” “非常鮮豔。” “很好。”

一家人見面後都非常高興,屋內笑聲不斷。萊斯利·梅森倒了一杯威士忌,堅持要他的妻子喝一點兒,以防感冒。 “查利,有什麼驚險刺激的事情要告訴我們?”佩茜問道。 “沒有。” “騙人。” “嗯,你以後必須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訴我們大家。”梅森夫人說,“但現在,你最好還是先去好好洗一個熱水澡,然後咱們吃晚飯。” “都為你準備好了。”佩茜說,“我在浴盆裡放了半瓶浴鹽。” 家人對待他的態度,就好像他剛剛從北極回來,剛剛經過了一段令人難以置信的艱苦跋涉一樣,這使他內心感到非常溫暖。 “還是回家好吧?”母親慈愛地望著他,問道。 “真是太好了。” 當萊斯利走到他妻子的房間裡與她聊天時,她正在做面部保養。她面帶不安地轉身對他說道:

“他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萊斯利。” “洗澡時間稍微長了一點兒。我注意到了。” “他的臉色太憔悴了。他從車廂裡走出的那一刻,我就感到一陣揪心,但回到家里後我才觀察得更清楚。他的臉白得像鬼魂似的。” “一兩天后他就一切正常了。我想他這段時間乾了點兒風流韻事。看他的面色,我懷疑他這段時間沒少幫助那些漂亮的女士們,給將來上了年紀的生活做些貢獻。” 梅森夫人坐在梳妝台前,穿著一件白色中國樣式的短上衣,衣服上有皮毛鑲邊,正仔細地描著眉毛。聽了她丈夫的話,她手中拿著描眉筆,突然轉過身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萊斯利?你不是在說他這段時間一直在同許多可怕的外國女人鬼混吧?” “仔細想想,維尼夏。你想他要去巴黎幹什麼?”

“去看繪畫和去看西蒙,還有,去練練法語。他還只是一個孩子。” “別犯傻了,維尼夏。他已經二十三歲了。你不會認為他還是一個童男吧?” “我覺得男人都讓人噁心。”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萊斯利看到她真的有些生氣了,於是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寬慰她說: “親愛的,你不會想要你唯一的兒子去做太監吧,對不對?” 梅森夫人不知道自己是想哭還是想笑。 “別把我的話當真。”她咯咯地笑了。 半小時後,查利穿著他次好的晚禮服,帶著前所未有的心滿意足與家人一起圍坐在齊彭代爾式餐桌前吃晚餐。他父親穿著一件天鵝絨外套,他母親穿著一件淡紫色的絲綢長袍,佩茜則穿著一件適合女孩子的玫瑰色雪紡綢衫。餐廳內的格魯吉亞銀餐具、磨砂燭光燈、梅森夫人從佛羅倫薩買來的花邊餐巾,還有刻花玻璃,這一切都很漂亮。但最重要的是,這些器物讓人感到熟悉和親切。牆上掛著的畫都裝有照明光條,每幅繪畫都有值得稱道之處。兩個女僕穿著整潔的棕色制服,使室內顯得更加高雅。在家裡查利一切都讓人有一種安全的感覺,外面的世界顯得很遙遠。精美的家常菜餚既能讓人大飽口福,又能滿足健康的要求,不會使人發胖。壁爐內,模仿木材燃燒的電爐火光非常逼真,令人感到愜意。萊斯利·梅森看著桌上的菜單。

“我發現我們給了這位回頭浪子最好的款待。”他抬起頭,調皮地看看他的妻子。 “你在巴黎吃了些什麼好東西呀,查利?”梅森夫人問道。 “我沒有去高檔餐廳吃飯。我們一般都到拉丁區的小飯館吃飯。” “哦。那麼'我們'又是誰呀?” 查利躊躇了片刻,臉一下漲紅了。 “我與西蒙一起吃飯,這你知道。” 這也不是謊話。他的回答巧妙地隱瞞了真相,但同時又沒有撒謊。梅森夫人注意到丈夫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但她沒有理會。她繼續用溫柔而慈祥的目光凝視著自己的兒子。他是如此的天真無邪,絲毫也沒有想到他們正在探索他的靈魂深處,想要發現他可能藏在那裡的秘密。 “你去看畫了嗎?”她慈祥地問道。

“我去盧浮宮了。我有點兒喜歡上夏爾丹的畫了。” “是嗎?”萊斯利·梅森說道,“我可從來就沒感覺到他的畫對我有什麼吸引力。我一直認為他的畫作有些沉悶。”他想起了一句俏皮話眼神一亮,“你知我知天知,相比夏爾丹,我更喜歡夏爾凡。至少他設計的服裝很時髦。” “你父親真讓人受不了。”梅森夫人寬容地笑了,“夏爾丹是一個非常盡責的畫家,是十八世紀第二流的大師之一。當然,他還不能被稱為偉大的畫家。” 他們雖然願意聽查利講在巴黎度假期間的故事,但實際上更急於將他們這段時間的故事告訴他。在威爾弗雷德家的聚會簡直成了一場狂歡,他們回來時全部精疲力竭了。到家後的那個晚上,一吃完晚飯他們就全都倒在了床上。從這點就可以看出他們是如何的盡興。

“有人向佩茜求婚了。”萊斯利·梅森說道。 “令人興奮吧,對不對?”佩茜大聲說道,“不幸的是,這個可憐的男孩只有十六歲。所以我告訴他,我雖然是一個壞女人,但還沒有壞到要把一個嬰兒從搖籃中搶走。我在他的腦門上吻了一下,告訴他我會做他的姐姐。” 佩茜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故事,查利則面帶微笑地聽著。梅森夫人趁這個機會仔細看了看他。他真的是非常英俊,蒼白的臉色使他顯得更加俊俏了。想到巴黎的那些女人不知是有多麼喜歡他呢,她的心裡就產生了小小的異樣的感覺。她猜他一定是去過那些可怕的地方。到那些地方去的人通常都是些大腹便便,頭髮沒剩幾根,令人厭惡的老傢伙,而他那麼年輕、清新和迷人,他一定迷倒了那裡的女人!她想知道跟他交往的是什麼樣的女孩,她希望這個女孩也很年輕漂亮。據說男人總是被與自己母親類似的女孩所吸引。她肯定自己的兒子會是一個迷人的情人,她禁不住為他感到驕傲。畢竟他是自己的兒子,是在自己的子宮中孕育出來的。他是自己的心肝。他的面孔顯得那麼蒼白和疲憊。梅森夫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她想在這個世界上她可能沒有一個可以訴說衷腸的人。她很傷心,還有點兒妒忌。是的,她妒忌那些跟他睡覺的女孩。但同時她又感到自豪,非常的自豪。因為他強壯、英俊,充滿了陽剛之氣。

萊斯利打斷了佩茜滔滔不絕的廢話,也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們告不告訴他這個大秘密,維尼夏?” “當然要告訴他。” “但是記住,查利,要注意保密。威爾弗雷德爵士特別提到了這一點。保守黨想要為一個前印度總督找到一個議會中的穩定席位,因此提議威爾弗雷德放棄自己在議會中的席位,但交換條件是他能獲得一個貴族爵位。你覺得怎麼樣?” “這真是太好了。” “當然,他表面上假裝對此無動於衷,但心裡卻是欣喜若狂。你知道,這事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有好處。我的意思是,在這個家族內一個人得到了爵位,那麼,所有人都會因此而增光添彩。而且,我們還可以憑此得到一定的社會地位。想想我們當初的社會地位……” “行了,行了,萊斯利。”梅森夫人說道,同時掃了兩個女傭一眼,“不要談這些了。”兩個女傭馬上離開了餐廳。她們一走出門,她隨即就補充說:“你們的父親見誰都要告訴他自己的出身,簡直是有些癲狂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真的覺得是這樣做的時候了。當我們與同自己一個層次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們認為有一個做園丁的祖父和一個做廚娘的祖母挺別緻的,這種感覺也不太壞。但我們沒有必要去告訴用人們。她們知道了這些,只會覺得我們比她們也強不了多少。” “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難為情的。畢竟英國最顯赫家族的出身與我們一樣低賤。我們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內就翻了身。” 梅森夫人和佩茜站起身來離開了餐廳,查利留下來陪他父親喝一杯波爾圖葡萄酒。萊斯利·梅森告訴他,他們在一起討論了威爾弗雷德爵士應該被授予的貴族稱號。要找一個還未被授予過任何的稱號,可不像你想得那麼容易,還要與你有某種關係,聽起來還要顯得尊貴。 “我想咱們最好加入女士們的陣營。”講完這件事後,萊斯利說道,“我想上床睡覺前,你媽媽可能還想打打橋牌,贏上一把。” 當他們走到餐廳門口的時候,萊斯利把他的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說道: “老伙計,你的面色看起來有些蒼白。我想你可能是在巴黎有點兒勞累過度了。當然,你還年輕,這沒什麼奇怪的。”他突然覺得有點兒尷尬,“我可能有點兒多管閒事,但我想再和睦的家庭也會出現一些糾紛,而有一些事情父子之間無須避諱。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感覺身體有什麼不對勁的,千萬不要猶豫,馬上去看醫生。你是由老希納瑞帶入這個世界的,所以面對他不需要感到害羞。他的醫術很高明,很快就能把你治好。費用你不用操心,也不會有人去問你什麼。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些。現在我們去陪陪你那可憐的母親。” 查利聽懂了他父親這番話的意思後,臉一下漲成了紫茄子色。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但卻無話可說。 他們走進客廳時,佩茜正在彈奏肖邦的華爾茲舞曲。她彈完後,他媽媽要查利也彈點兒什麼。 “離開家後你就再也沒有彈過琴了吧?” “一天下午,我用賓館的鋼琴彈奏了一些曲子,但那架鋼琴的音質非常差。” 他在鋼琴前坐了下來,開始彈奏斯克里亞賓的一首曲子。莉迪婭曾認為他這首曲子彈得非常糟糕。當他開始彈奏的時候,腦中突然回想起莉迪婭帶他去過的那個地下室;想起了與他結下友情的那些粗莽之人;想起了那個皮膚黝黑,面容憔悴,長著一雙大眼睛的俄羅斯女人;想起了她用悲慘的腔調所唱的那些野性而豪放的歌曲。他在敲擊琴鍵的過程中,彷彿聽見了她沙啞刺耳,但打動人心的歌聲。萊斯利·梅森的耳朵對音樂非常敏感。 “你彈的這首曲子與你以前的演奏風格有些不一樣了。”當查利起身離開鋼琴時,他說道。 “我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啊,真的是這樣嗎?” “是的,聽起來的感覺完全不同。你彈奏的時候有些激動,這就產生了不同的效果。” “我更喜歡你原來的彈奏風格,查利。你剛才的彈奏聽起來有些憂鬱。”梅森夫人說。 他們一家人坐下來打橋牌。 萊斯利說:“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自從你去度假後,咱們家就再沒有打過橋牌。” 萊斯利·梅森有一個理論,他認為一個人打橋牌的方式能揭示他的性格。他自認是一個勇敢、大方和無拘無束的人,所以他總是搶著叫牌,魯莽地叫加倍。他認為耍滑打法不夠英國人氣質。梅森夫人與之相反,她嚴格按照克卡伯特森叫牌體制打牌。她在決定叫牌之前總是絞盡腦汁地計算,而且從不冒險。佩茜是這個家裡唯一具有橋牌天賦的人。她打牌既大膽又聰明,似乎憑直覺就知道別人手中有什麼牌。她毫不掩飾對父母牌技的不屑。她在牌桌上盛氣凌人。今晚牌桌上的一幕與以往無數夜晚時的情形別無二致。萊斯利爭叫後,他女兒就加倍,再加倍,非贏下一千四百分不可。梅森夫人雖然有一手大牌,但就是不理睬她同伴一再要打滿貫的叫牌信號。而查利則有些心不在焉。 “你為什麼不出方塊?你這個傻瓜。”佩茜喊道。 “我為什麼要出方塊?” “你沒看到我先出了一張九,然後又出一張六嗎?” “哦,我沒有註意。” “天哪,難道我這輩子都得跟一個不知道將黑桃A留到最後出的人打牌。” “這只是策略的一點兒不同。” “一點兒不同?一點兒不同能改變整個世界。” 他們誰也沒有把佩茜憤憤不平的話當一回事。他們只是笑笑,而佩茜認為他們的牌技都是無藥可救了,因此也就當與他們一起樂樂而已。萊斯利仔細地計算得分,並記下來。他們的玩法是一百分一便士,但他們假裝玩的是一百分一英鎊,因為這樣更好看,更刺激。有時候萊斯利記下的輸錢總數達到了一千五百英鎊,這時他會一臉嚴肅地說,如果這樣下去,他就不得不把車賣了,坐巴士去辦公室上班。 掛鐘敲了十二下,他們停止打牌,相互道了晚安。查利走進他溫暖而舒適的臥室,開始脫衣服。但他突然覺得很累,一下跌坐到扶手椅上。他想,上床睡覺之前最好再吸一袋煙。剛剛過去的一晚與他經歷的無數其他夜晚並沒有什麼兩樣,但他卻感到今夜特別溫暖和親切。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可愛,一切都是完完全全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樣在眼前流逝。似乎沒有什麼可以與這種豐富多彩而讓人安心的生活相比的了。然而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解釋,為什麼他總是焦慮不安地感覺到一種暗示,暗示這個夜晚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假象。就像一個大人們所玩的哄孩子的室內游戲。他想起了那場噩夢,一會兒是莉迪婭畫著眼影,乳頭塗得粉紅,下身穿著藍色的土耳其褲子,頭上紮著藍頭巾,正在蘇丹宮跳舞,亦或是赤身露體,屈辱地躺在一個她憎惡的男人懷中,又因為這種屈辱感受到一種殘忍的激情;一會兒是西蒙,他完成了辦公室的工作,正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左岸大街,他瘋狂扭曲的頭腦中可能又在苦心琢磨著某個駭人聽聞的計劃;一會兒是阿列克謝和伊芙吉尼婭,查利從未見過他們,但通過莉迪婭的描述,他似乎已經對他們很熟悉,他相信自己如果在街頭與他們相遇,一定能夠認出他們來;阿列克謝喝醉了,他也許正因為酒後傷感而流淚,並痛罵兒子的墮落,伊芙吉尼婭則在因為生活如此的艱難而輕輕地哭泣,她的雙手仍在不停地做著針線活,為了生活拼命地縫啊縫啊;一會兒是那兩個刑滿釋放犯,他們看人的眼神就好像在盯著什麼令他們恐懼的東西,他們可能正坐在那個煙氣嗆人的昏暗地下室內,面前的桌子上各擺著一杯啤酒,隱藏在人群中讓他們暫時擺脫了那種無處不在的受人監視的恐懼;一會兒又是羅伯特·伯傑,遠在南美洲的海岸邊,穿著紅白條紋相間的囚服,光頭上扣著一頂醜陋的草帽,正從醫院裡出來去辦差,他也許會將目光投向一望無際的大海,掂量著逃跑有幾分可能,有那麼一會兒他會帶著寬容想起莉迪婭。查利很慶幸他從這場噩夢中醒過來了,但這場噩夢有一種可怕的真實感,讓其他的一切都變得虛幻。似乎有一種力量,一種模糊的含義,讓他與家人——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妹妹,這三個與他最親近之人——一起分享的生活,以及更大範圍內的,機遇已經為他安排好的舒適環境中那雖略乏味卻頗體面的生活,都成了一出皮影戲。佩茜曾問他在巴黎期間是否有過冒險的經歷,他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沒有。事實上他確實什麼也沒做。他父親認為他在巴黎的這段時間一定同許多女人鬼混過,怕他已經得了性病,但他甚至一個女人也沒碰過。在他的身上只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讓人頗為費解,而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就是:他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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