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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假日

聖誕假日

毛姆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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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5760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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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聖誕假日 毛姆 9793 2018-03-18
查利·梅森的母親急著為他做一頓豐盛的早餐,好讓他吃了出門趕路,但他心情太激動了,吃不下去。這是聖誕節的前一天,他就要前往巴黎旅行了。而之前的一天恰巧是季度結賬日,他們忙碌了一整天。他父親今天也不必上班,就開車送他去維多利亞港。他們在查利大街的格羅夫納公園附近被車流堵住了幾分鐘。由於擔心誤了火車,他急得臉色煞白。父親暗暗笑道: “還有半個鐘頭哪,趕得上。” 但只有到了碼頭,他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好了,孩子,祝你一路順風。”父親又叮囑道,“出外少惹禍。” 輪船徐徐倒進了加來港,看到這座城市灰暗而高聳的建築群,查利欣喜難耐。這天天氣濕冷,北風刺骨。他飄飄然地沿著站台大步走著。 “金矢”號列車就停臥在那裡,顯得豪華而動力強大,令人印象深刻。這可不是一輛普通的列車,他要搭乘這趟列車開始一次浪漫之旅。藉著傍晚的餘暉,他欣賞著車窗外的景色,看到這些曾在畫廊中見過的美景時,他心裡真是樂開了花。遠方的天際一片昏暗,景物也都被映成了灰色。沙丘、草地和村莊在車窗外一一閃過,鐵路旁所見的都是些窮人的斜頂房屋。然後出現了一片遼闊的耕地和光禿禿的樹林,這種景觀使人產生了不盡的愁思。好像老天也不願眷戀這種單調的景色,不一會兒他就只能在車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和身後車廂內的陳設了。這節豪華車廂內裝潢的都是精緻的紅木家具。他想,要是坐飛機走就好了。他本來是打算坐飛機的,但母親堅決反對。她對父親說冬天坐飛機太危險了,不能幹這種傻事。而父親是一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因而他將坐火車設為查利此次旅行的前提條件。

當然,查利以前也去過巴黎,而且至少去過五六次吧。但這次不同,這是他第一次獨自遠行。這次旅行是老爸給他的一個特別獎勵,緣由是他在老爸的辦公室工作了一整年,並通過了職業資格考試。在查利的記憶中,他的聖誕節都是與父母及小妹佩茜,還有特里·梅森家族的堂兄弟姐妹們在戈德爾明鎮一起度過的。一天晚上,萊斯利·梅森在與妻子商量過這件事後,他和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問兒子是否願意獨自前往巴黎幾天,而不是如往常一樣同家人一道過聖誕節。要解釋這件事,回顧一下這個家族的歷史很有必要。在十九世紀中葉,有一個聰明而勤奮的男人叫賽伯特·梅森,他曾是薩塞克斯一處豪華莊園內的花匠領班,後來娶了莊園內的一名廚娘。他用他們兩人的積蓄在倫敦北部買了幾畝地,建了一處蔬菜農場。雖然那時他剛滿四十歲,老婆也差不多大,但他們已經有了八個孩子。他掙了一筆錢,用這筆錢又購買了一小塊荒地。倫敦城開始擴張,城郊也大興土木,他的蔬菜農場土地因而也增值了。他用從銀行貸的款建了一排別墅,很快就將這些別墅全都租了出去。細述他的發家史有點兒冗長乏味,反正到他八十四歲壽終正寢的時候,當初他購買來為科文特花園種植蔬菜的幾畝地,還有後來陸續購置的土地上都蓋滿了磚混建築。賽伯特·梅森小時候渴望求學,但由於家境貧寒而未能遂願,因此他很重視子女的教育,想方設法將孩子們送到名校就讀。他們一家的社會地位也不斷上升。他將其開辦的企業起了一個堂皇的名字——梅森房地產公司。他死後每個孩子都繼承了該公司一定的股份。雖然無法與威斯敏斯特房地產公司或波特曼房地產公司相比,但梅森房地產公司的經營還是很順利的。由於所處位置偏僻,作為住宅區,這處房產早已沒有什麼價值可言了,但用作商店、倉庫、工廠、棚戶房,還有那幾長排灰暗的二層樓房,卻給租戶帶來了可觀的收入,這樣房主無需付出努力,便過上了他們現在這種上層人的生活。老賽伯特的大兒子死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沙場,大女兒在一次狩獵活動中墜馬而亡。現在的最大的兒子成了一家之主,當然也是腰纏萬貫了。他是一名國會議員,在喬治國王的第五個狂歡節日中被賜予準男爵的封號。他將妻子的名字加在自己的名字之前,現在被稱做威爾弗雷德·特里·梅森爵士。他對保守黨非常忠誠,而且擁有牢固的政治地位。家人希望這些能有助於他的爵位再升一等,成為一個貴族。

萊斯利·梅森是賽伯特眾多孫兒中最小的一個,曾就讀於一家私立學校和劍橋大學。他在這家房地產公司的股份使他每年能分到兩千英鎊。此外,作為這家公司的秘書,他每年還能再掙一千英鎊。這個家族的第三代中有許多人在大英帝國遙遠的疆域為國盡忠,而許多人又是紈絝子弟,常年遊蕩於國外。因此,只有身在英格蘭的家族成員們才能每年聚在一起開一次大會。當威爾弗雷德爵士在主席的位置上坐定,宣讀由聘請的專業會計師準備好的公司業績報告時,所有與會者都表示非常滿意。 萊斯利·梅森是一個興趣不定的人。他五十剛出頭,身材高大,長相英俊。他的藍眼睛、稍長的灰髮和紅潤的臉膛給人一種很隨和的感覺。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名戰士或一位回家休假的殖民地總督,而不像是一位房地產經紀人。你絕對猜不到他的祖父會是一個花匠,祖母會是一個廚娘。他高爾夫球打得非常好,而且樂此不疲。但萊斯利·梅森不光愛好體育,他對藝術作品也有著濃厚的興趣。家族的其他人都沒有這樣的怪癖。他們雖然對此感到好笑,但都寬容地看待萊斯利的這種嗜好。但是,當某人想要購買一件家具或一幅油畫的時候,卻都要聽聽他的意見,而他的意見往往都能得到採納。他娶的是一個畫家的女兒,當然懂得畫了。他的岳父叫喬恩·佩隆,從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直到十九世紀末,他在這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是皇家藝術院的一員。他的畫作表現的都是身著十八世紀服飾的年輕女子與同樣裝束的男人們調情的內容。他通過這些畫作曾獲得了不菲的收入。畫面中人物的背景大都是些種植著歐陸花草的園林、綠植環繞的涼亭以及擺放著桌椅的客廳。當然這些桌椅與畫面中人物的年代相吻合。但他的這些畫現在拿到克里斯蒂拍賣行去拍賣的話,每幅畫也就只能賣到三十先令或兩英鎊。維尼夏·梅森在她父親死後繼承了不少這類畫作,但這些畫很長時間以來一直在儲藏室內面壁,佈滿了灰塵。儘管她並非是個忘了父恩的人,但她認為這些畫在目前這個時代已經很不合時宜了。萊斯利·梅森夫婦一點兒也不為他們的祖母曾是個廚娘而感到丟臉,與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還常常拿這一點來開玩笑。但一旦談到喬恩·佩隆的時候,他們就會感到難堪。梅森的一些親戚至今還在自家的牆上掛著他岳父的畫作,這使維尼夏感到窘迫。

“你們家還掛著家父的畫呢,”她說,“這些畫有點兒過時了吧?你們怎麼不把這些畫掛到一間空房子裡去?” “我岳父是個可愛的好老頭,”萊斯利說,“他可以說是風度翩翩,但我認為他並非一個優秀的畫家。” “哦,我父親為買這幅畫可是花了一大筆錢哪。將一幅花了三百英鎊買來的畫掛到一間空臥室裡可不大合適。不過如果你們這樣看這幅畫,我看你們乾脆用一百五十英鎊把這幅畫買回去得了。” 儘管成為有身份的人已經到第三代了,梅森家族的人還未失去商人的精明。 萊斯利·梅森夫婦結婚後在藝術欣賞方面志同道合。他們最近搬到了波切斯特附近居住,在他們漂亮新居的牆上掛滿了威爾遜·斯蒂爾、奧古斯都·約翰、鄧肯·格蘭特和瓦妮莎·貝爾等畫家的作品。他們還藏有一幅鬱特里洛和一幅維亞爾的畫作,這兩幅畫都是在大師尚未出名,其作品售價也不高的時候買進的。此外他們還藏有一幅德蘭、一幅馬凱和一幅基里科的畫作。只要你一進他們的家門,就會發現儘管室內家具及陳設很簡陋,但牆上總有變化。他們很少會錯過一場美術作品展的預展;他們到巴黎的時候,羅森博格藝術品商店和塞納街的藝術品小店是必去之處,他們要看看又可以從這裡的小商販手里淘點什麼。他們倆是真心愛畫的人,他們淘來的寶貝一般都會得到當天報紙上文化評論的首肯。如果出現意外,其原因要么是他們在某件畫作上對自己的判斷力缺乏自信,要么就是因為這件畫作要價太高。不管怎麼說,喬恩·佩隆的作品曾受到過最優秀的藝術評論家的稱讚,他曾以好幾百英鎊一件的價格出售自己的作品,但現在這些畫作還能值多少錢?也就兩三英鎊吧。這個事例說明,在收藏畫作方面得小心謹慎。但他們兩人對藝術的愛好並不僅限於藏畫,他們也愛好音樂。他們在整個冬天都離不開交響音樂會。他們有自己追捧的樂隊指揮,這些人指揮的音樂會他們場場不落,甚至不惜放棄某些社交活動。他們每年都要去聽一場歌劇《指環》。聽音樂對他們倆而言是一種身心的享受。他們的音樂鑑賞力一流,經常聆聽首場演出。他們能夠欣賞普通人所無法理解的音樂,是屬於這個特定圈子裡的人。如果有某部音樂方面的書籍成為流行話題,他們馬上就會找來閱讀。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喜愛音樂,也是為了跟上時代潮流。他們對藝術是發自內心地感興趣,如果由於他們的鑑賞眼光與眾不同或他們不欣賞過於大膽的作品而對他們表露出些許譏諷的表情,那就太不公平了。他們可能有些因循守舊,但他們的欣賞水平代表了那個時代的最高層次。雖然他們自己不能發現某些作品的藝術魅力,但能夠很快就欣賞別人的發現。如果沒有介紹,他們面對塞尚的作品可能會覺得也沒有什麼,但他們很快就認識到塞尚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畫家,這一點單靠他們自己是認識不到的。他們並不認為自己的鑑賞力有多高明,但他們對藝術作品有自己的獨到見解。

“我們只不過是兩個非常普通的人。”維尼夏說。 “我們對畫家非常崇拜,我們知道自己欣賞什麼。”萊斯利補充道。 這種全部身心都投入藝術的生活使他們幾乎沒有時間參加社交活動。他們也不喜歡趨炎附勢。他們的朋友雖然都不是富甲一方的人,但家境也都還算寬裕,而且重視精神生活,對事物頗有見地。他們不怎麼喜歡參加晚宴,而且除了禮節需要外,他們一般也不設晚宴款待朋友。但他們喜歡在周日晚上用奶油魚蛋飯、香腸和土豆泥這樣的便餐招待順便來拜訪的朋友。這樣的場合大家衣著隨便,無拘無束。在這樣的場合,朋友們會一起聽聽音樂打打橋牌,相互間的談話充滿了機巧與幽默。這種聚會具有萊斯利·梅森夫婦的特點,樸實無華又令人感到愉悅。雖然所有的客人都有私家汽車,每年的收入也不會低於五千英鎊,但他們卻自詡這是一種波希米亞人風格的聚會,有點兒放蕩不羈。

如果晚上沒有去聽音樂會或觀看首場演出,萊斯利·梅森就會在自己溫馨的小家內消磨時光。有這樣一個家也確實是件幸運的事。他的妻子當年很漂亮,即使現在人到中年,她仍然稱得上標致。她的身高與丈夫不相上下,眼睛碧藍,柔和的棕色頭髮最近才露出了幾絲灰白。她有發福的傾向,但身高使她並不顯胖。而且她嚴格控制自己的飲食,避免了體形的惡化。她眉毛稍粗,面容坦率而真誠,帶著羞怯的微笑。雖然她的服裝也是在巴黎定制的,但是出自街角一個小女人之手,不是什麼名牌。而且無論她穿什麼,看起來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雖然她偶爾也去光顧高檔服裝店,比如在瑞布衣帽店買上一頂帽子,但這樣時尚的帽子戴在她頭上看起來就好像是從陸軍或海軍商店買來的一頂軍帽。一望可知,她就是一個生活在中產階級家庭的女子,生活無憂,老老實實。出嫁時她就深愛其夫,現在依然如此。他們兩人有著共同的愛好,也難怪他們能夠和睦相處。他們成家時就達成了共識,她在繪畫上的見地要高一些,而他對音樂則知道得更多。因此,在這些問題上他們能夠聽從高明一方的意見,不鬧矛盾。例如,當涉及畢加索晚期作品的時候,萊斯利會說:“好吧,老實說,我可是花了一段時間才學會喜歡這種風格的畫作,但維尼夏則是一見鍾情。她真是慧眼識珠啊,她有這方面的天賦。”

而梅森夫人承認,西貝柳斯第二交響樂她要聽三四遍才能真正明白為什麼萊斯利說這首音樂與貝多芬的交響樂一樣棒,而且韻味獨特。 “當然,他是真懂音樂。與他相比,我幾乎是個音樂盲了。” 梅森夫婦不僅彼此情投意合,與孩子們也是其樂融融。他們有兩個孩子,認為這樣最好。因為一個孩子容易被寵壞,而撫養三四個孩子所需的花費又太高,不光他們自己不能過上舒服的生活,孩子們也將無法獲得良好的教育,確保美好的前程。他們認真儘自己作為父母的責任。孩子們從嬰兒起,他們房間牆上掛著的就不是那些愚蠢而幼稚的圖畫,而是梵高、高更和瑪麗·洛朗桑畫作的複製品。他們要從幼年起就培養孩子們的藝術鑑賞力。對給孩子們播放哪首搖籃曲他們也是煞費苦心。其結果就是,兩個孩子在會騎自行車之前,就熟悉了莫扎特、海頓、貝多芬和瓦格納的曲子。當孩子們稍大一點兒時,夫婦倆就開始請非常優秀的教師教他們彈奏鋼琴。孩子們在鋼琴演奏方面顯現出與眾不同的才能,而查利更是突出。兩個孩子都是音樂會的熱心觀眾。他們會爭搶著去參加週日的音樂會,而且還要記下樂譜;他們也會為了得到一張進入科文特花園美術館的門票而耐心等待好幾個小時。而梅森夫婦認為如果孩子們在不那麼舒適的環境中聽音樂,能證明他們對藝術有著真正的熱情,因此他們認為沒有必要為孩子們購買昂貴的座位。梅森夫婦對歐洲早期繪畫大師們的作品並不大在意。他們很少去國家美術館,除非一次新的拍賣轟動了整個新聞界。但他們認為應該讓孩子了解這些歐洲早期的藝術傑作,所以只要孩子們長大一點兒就要定期帶他們去國家美術館。但他們很快就意識到,如果想給孩子們一些藝術上的享受,就必須帶他們去泰特美術館。他們發現,這裡的現代藝術作品更能夠讓孩子們感到興奮,這使他們夫婦心滿意足。

萊斯利慈祥的眼睛中閃著驕傲的光芒,他微笑著對妻子說:“看這兩個小傢伙喜歡馬蒂斯作品的樣子,有點兒像小鴨子喜歡戲水一樣。” 她看了他一眼,又開心又懊悔地說: “孩子們覺得我太老派了,因為我仍然喜歡莫奈的作品。他們說這些作品純粹是巧克力盒子。” “哦,他們的口味是我們調教出來的。如果他們繼續前行,而我們落在了後面,我們不應該抱怨,而應該高興才對。” 維尼夏高興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慈愛。 “哦,我的乖乖,即使他們認為我落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我也不會怨恨他們的。不管他們說什麼我都會繼續喜歡莫奈、馬奈和德加的畫作。” 但梅森夫婦要考慮的不光是對孩子們進行藝術教育,他們還處處注意不使孩子們成為多愁善感的柔弱之人,注意培養他們的各種體育技能。兩個孩子的騎術都很高,查利的槍法也不尋常。佩茜剛滿十八歲,正在皇家音樂學院讀書。她將於今年五月畢業,梅森夫婦要在克拉里奇飯店為她舉辦一場舞會。特里·梅森夫人還打算帶她出席王室舉辦的舞會。佩茜太漂亮了,她金發碧眼,身材苗條,再加上迷人的微笑和歡快的性格,她馬上就會成為眾人追求的目標。萊斯利希望她嫁給一個年輕有為,且有政治抱負的律師。如果嫁了這樣一個夫君,再加上她最終會從梅森地產公司繼承來的財富與她的文化素養,她會成為一個令眾人羨慕的妻子。但這將是他們和睦、溫馨和幸福的家庭生活的終結,這種生活太讓人感到愜意了,難以割捨。他們家的餐廳設施齊備。頭頂是斯德爾吊燈,四周是齊本德爾式餐櫃,餐桌上擺放著沃特福德玻璃杯和格魯吉亞銀餐具。當一家四口人圍坐在餐桌旁吃晚餐時,訓練有素的女僕身著整齊的製服在一旁伺候著。菜餚雖然簡單但烹調精美,而且是地道的英國口味。飯後一家人談談藝術、文學和戲劇,喝上一杯波爾圖葡萄酒,然後到客廳聽會兒音樂,打打橋牌。這種生活真是讓人享受之至啊。至少查利要結婚還得等上幾年,這使維尼夏感到很高興。她認為自己這樣想可能很自私,但她無法抑制這種念頭。

查利出生在戰時,現在二十三歲了。過去萊斯利到戈德爾明與老父親待在一起的時候,威爾弗雷德曾建議他應該讓兒子到伊頓去讀書。儘管現在他已經貴為國會議員了,但那時還只有一個騎士頭銜。萊斯利表示不會聽從這個建議。他並非很在乎伊頓昂貴的學費,但他感到讓兒子到那樣的學校去求學只會讓他變得生活奢侈,獲得的知識也不符合他最終的人生位置。 “我親自上拉格比學校考察了一番,我想把他送到那裡去讀書更合適一些。” “我認為你這個判斷是錯誤的,萊斯利。我的兒子都是從伊頓畢業的。感謝上帝,我並非勢利小人,但我也不是個傻子。伊頓是一個金字招牌,這你無法否認。” “這點沒錯,但我的身份與您有很大不同。您是一個非常富有的人,如果一切順利,您應該能夠進入上議院。我認為您應該讓您的兒子們有這樣的起點,這很正確。這樣他們能夠在社會中獲得恰當的位置。不過,雖然我的正式頭銜是梅森房地產公司的書記員,聽起來很受人尊敬,但其實我只不過是一個賣房子的小職員,我不想把我的兒子培養成一個了不起的紳士,我想讓他接我的班,也做一個房地產經紀人。”

當萊斯利這樣講時,他並非有意要冒犯他的父親。根據老賽伯特的遺囑,再加上前面已經講過的那些事情,威爾弗雷德現在擁有梅森房地產公司八分之三的股份,這筆財產帶給他的收入已經很可觀了,而隨著租約到期、房產價值的增加和良好的經營,他的收入肯定還會有很大的增長。他是個精力充沛的聰明人,他的社會地位和財富使家裡的人都聽命於他,沒有誰會對此提出挑戰。但知道有人不聽從他的意見後,他並沒有生氣。 “你不會是說讓你的孩子接你的班你就感到心滿意足了吧?” “這份工作對我來說足矣。為什麼他就不能感到滿足呢?誰也不知道今後的世界會是個什麼樣子,他長大後也可能會為有這樣一個一年輕鬆掙上一千英鎊的工作而偷著樂呢。當然啦,這個家你說了算。”

威爾弗雷德做了一個手勢,似乎對最後這句話表示反對。 “我同家裡的其他人一樣,都是公司的股東而已。就我個人而言,如果你想讓他接你的班,我沒有意見。當然,這個日子還早,我可能等不到那時就死了。” “我們家族的長輩都長壽,您也會像老賽伯特一樣長壽。不管怎麼說,我退休後要由我的兒子來接替這個職務,讓家族的其他人知道有這樣一個心照不宣的事並沒有什麼壞處。” 為了孩子們能夠見多識廣,梅森一家經常到國外去度假。冬天,他們去能滑雪的地方,夏天則選擇法國南部的海濱度假勝地。在相同想法的驅使下,他們全家還遠足去意大利和荷蘭遊覽了那麼一兩次。當查利中學畢業的時候,他父親決定在他進入劍橋大學之前,讓他到法國的圖爾市待六個月,以學習法語。但在這個令人愉快的城市待了半年後的結果卻出人意料,甚至可能是場災難。因為他旅行回來後就宣布,他不想去劍橋讀書了,而要去巴黎,他希望成為一名畫家。他的父母目瞪口呆。他們夫婦熱愛藝術,經常說藝術是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萊斯利有時甚至認為,從哲學角度來看,碌碌塵世毫無意義,只有藝術才能贖回人生的價值。他也最尊重藝術家,但從來沒有料到家族的任何成員,尤其是自己的兒子會選擇這個職業。藝術家的人生往往不大順利,甚至可以用坎坷一詞來形容。而且大多數以藝術為生的人生活都不寬裕。而維尼夏也無法忘記她父親的命運。說萊斯利夫婦是葉公好龍有點兒不夠公平,因為他們的兒子將他們對藝術的痴迷看得比他們期望的還要認真。他們的痴迷再認真不過了,但卻是站在讚助人的角度。儘管這對夫婦的生活方式非常的波希米亞,但他們背後有梅森房地產公司,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有這個支柱是不一樣的。他們對查利的聲明作出的反應很明確,但他們知道要想以一種不會讓查利覺得他們有點兒虛偽的方式傳達出來並不容易。 “我真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樣一個想法。”萊斯利對妻子說。 “我想這是遺傳。畢竟我父親是個藝術家。” “親愛的,他只能被稱為一個畫匠。儘管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紳士,一個很棒的健談之人,但一個精神正常的人是不會稱他為藝術家的。” 維尼夏的臉一下漲紅了,萊斯利明白剛才的話傷了她的感情。他趕緊進行彌補。 “查利要是繼承了某種藝術感覺的話,更可能是從我的祖母那裡繼承來的。老賽伯特就常說,你只有品過她的手藝才知道什麼是洋蔥牛腩。當她不做廚娘而成為一個種菜人的妻子後,這個世界就失去了一位偉大的藝術家。” 維尼夏笑了,原諒了他。 他們彼此太了解對方了,能夠很自然地擺脫這樣的窘境。孩子們也喜歡他們,尊敬他們。夫婦倆一致認為言語稍有差池就會動搖查利對父母的智慧與正直的信念,如果出現這樣的結果就太讓人感到遺憾了。年輕人思想偏狹,你跟他們講大道理,他們就會認為你是個老騙子。 維尼夏說:“我認為斷然反對一個人的想法並不明智。反對只能讓他變得頑固。” “這種情況很微妙。我一點兒都不否認這一點。” 使事情更加糟糕的是,查利從圖爾市帶回來了幾幅油畫。當他拿給他們看時,他們當時所說的話現在已經是覆水難收了。他們當時不只是鑑賞了這幾幅畫,還大贊查利有藝術眼光。 “你可以在某個早上帶查利到那個裝滿箱子的房間去,讓他看看你父親的畫。不要顯得你是特意這樣做的,這一點你懂,要顯得這是一個偶然的事情。然後我如果找到適當的機會,就會和他談談。” 機會來了。一天,萊斯利在起居室坐下。這是一間特意為孩子們準備的房間,以使他們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高更與凡高畫作的複製品曾經掛在孩子們房間內,現在裝飾在這個起居間的牆壁上。查利的前面擺著一個綠色的花瓶,瓶內插著各色鮮花。他正在寫生。 “我想最好能將這些複製品油畫撤下來,然後把你從法國帶回來的那些畫裝上畫框後掛到牆上。我們再瞧瞧這些畫。” 其中一幅畫是一個藍白相間的盤子內放著三個蘋果。 萊斯利說:“我認為這幅畫太棒了。藍白盤子內放三個蘋果的寫生畫我不知見了幾百幅,但這幅要遠遠超過一般的作品。”他輕輕笑了笑,“可憐的老塞尚,如果他知道人們會成千上萬次地模仿他的這個作品,我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麼。” 另外一張畫還是靜物寫生,畫面上是一瓶紅酒、一包藍色包裝紙裹著的法國菸葉、一副白色手套、一疊報紙和一把小提琴。這些物品都擺放在一張鋪著綠白格子圖案桌布的桌子上。 “這幅畫畫得好,能畫出這幅畫的人肯定非常有前途。” “你真的這麼看嗎,爸爸?” “確實如此。但這幅畫還談不上原創,這類畫每個經銷商在他的店內都得有十來幅。但你從來沒有專門去學過繪畫,而你畫的這幅畫卻非常不錯。你顯然是繼承了外公的藝術天賦。你看過他的作品,是嗎?” “原本我有好多年沒看了。媽媽想要到放著箱子的房間找樣東西,她給我看了那些畫。我認為它們糟糕透了。” “就算是這樣吧。但在他那個年代對這些畫的評價可正好相反。這些畫當時受到了高度讚揚,而且都被搶購一空。所以要記住,很多我們現在感到佩服的事物在五十年後同樣會被人們評價為糟糕透頂。這就是藝術殘酷的一面,二流作品沒有存活的空間。” “可一個人行不行只有嘗試過了才能知道啊。” “當然是這樣,但如果你想以繪畫作為自己今後的職業,媽媽和我都不會擋你的道。你知道我們倆都非常熱愛藝術。” “這個世界上我最熱愛的工作就是繪畫。” “你在梅森房地產公司會有自己的股份,這些股份的分紅也夠你生活了。做一個業餘愛好者也不錯,有好幾個業餘畫家的作品都小有名氣。” “哦,但我不希望只做一個業餘愛好者。” “幹別的什麼活要想一年掙上一千到一千五百英鎊都不容易。如果你不接受這樣一個工作,我感到有點兒失望。我這個房地產公司書記的職位就是要留給你的,但我猜你的其他堂兄弟一定也會搶這個美差的。我的看法是做一個合格的商人比做一個平庸的畫家要強,但這些都無關緊要。最要緊的是你能幸福,我們的希望嘛,就是你將來能成為一個比你外公優秀的畫家。” 兩人都沒有說話。萊斯利用慈愛的眼光看了看兒子。 “我對你的要求只有一樣。我的祖父開始是個園丁,他的妻子是個廚娘。我對他只有依稀的記憶,但我認為他是一塊未加雕鑿的鑽石,有很多閃光之處。祖父祖母都曾說過,需要三代人才能培養出一個紳士。現在我的一舉一動可以說是符合紳士的風度了。而你是這個家族第四代的一員。你可能會認為我有點兒勢利,但咱們這個家族獲得目前的社會地位不容易,你應該守住家族的榮譽。我希望你能去劍橋讀書,拿到學位後,如果你再想去巴黎學習繪畫的話,我會支持你的。” 查利感到父親非常開明,他懷著感恩之心接受了這個條件。他在劍橋生活得非常開心。他能夠用於繪畫的時間不多,但他對戲劇產生了興趣,在大一的時候自己還寫了兩部獨幕劇的劇本。這兩部話劇都搬上了ADC劇院的舞台,萊斯利夫婦還特意趕到劍橋去觀看了演出。後來,他結識了一位導師,他是一位傑出的音樂家。查利彈奏鋼琴的水平比大多數大學生要高,他和導師一起彈奏二重奏。他還研究了和弦與復調。經過考慮,他決定要當一個音樂家,不做畫家了。父親態度愉悅地同意了他的打算,但當查利拿到學位後,父親把他帶到挪威去釣了兩個星期的魚。大約在他們預定要返回前的兩三天,維尼夏收到萊斯利發來的一封電報,電報只有一個詞“Eureka”。儘管她不太理解這個單詞,但它代表的意義十分清楚,語言的基本作用已經實現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九月起,查利到梅森房產公司聘用的會計師事務所工作了四個月,學習一些管賬知識。到了新年的時候,父子倆就在林肯酒店小聚了一餐。作為對他在公司第一年工作的獎勵,父親現在將二十五英鎊裝入他的口袋,同時獎勵他到巴黎一遊。查利決定這一次要好好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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