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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3265 2018-03-18
一兩天以後,斯特里克蘭太太派人給我送來一張紙條,問我是否能在晚飯後去看看她。我到了她家,只有她一個人,她身著黑色的衣服,樸素得近於苦行,讓人想起她目前遭遇變故後的孤寂。我因為不諳世故,所以很吃驚,儘管她悲痛的感情是真實的,但就在這種情況下,她也能夠按照得體觀念,使自己的衣著符合她所扮演的角色。 “你說過如果我想讓你做任何事,你都不會介意的,是不是?”她問道。 “千真萬確。” “你願意去趟巴黎,去見見查理嗎?” “我嗎?” 我吃了一驚。我想我和他只見過一次,我不知道她想讓我幹什麼。 “弗雷德本打算要去,”弗雷德就是麥克安德魯上校,“但我確信他去不合適,他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幫我。”

她的聲音有點顫抖,我覺得我要是有片刻的猶豫也是一種殘忍。 “但是我和你丈夫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他不認識我。他可能只會讓我滾開的。” “那對你也沒有傷害呀。”斯特里克蘭太太笑著說。 “那你究竟想讓我去幹什麼呢?” 她沒有直接回答。 “我覺得他不認識你反而是個優勢,你知道,他對弗雷德從來沒有好感,他覺得他是個傻瓜;他不理解軍人。弗雷德愛意氣用事,如果他們大吵一通,事情反而不好辦了。如果你說你是代表我去的,他是不會拒絕同你談談的。” “我同你們認識的時間不長,”我答道,“我不想刺探與我不相關的事,但我看不出能指望誰來處理這樣一件事,除非他能了解所有的細節。再者說了,你為什麼不親自去一趟呢?”

“你忘了他可不是一個人。” 我沒再說什麼。我好像看見我正在拜訪查爾斯·斯特里克蘭,遞上我的名片,看見他走進房間,用食指和拇指夾著我的名片。 “請問您有何貴幹?” “我來是為了您太太的事兒。” “真的,當你年齡再大一點,你無疑就會學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好處了。如果你識趣,把頭稍微向左邊轉一下,你就會看到那扇門。再會。” 我可以預見,當我出門的時候,很難再保持體面尊嚴了。我真希望我還沒有回倫敦,等斯特里克蘭太太解決了她的難題後我再回來。我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她正陷於沉思中,但是她馬上抬頭看著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微微笑了一下。 “真是太出乎意料了,”她說,“我們結婚有十七年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查理會是這樣一種人,會迷戀上某個女人。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當然,我有很多的興趣愛好,而他不能分享。”

“你發現了誰?”——我不太清楚自己怎麼能說得更明白些——“那個人是誰?就是他和誰一起私奔了?” “沒有,好像沒人知道。這點挺奇怪。一般來說,如果一個男人愛上了某個女人,人們一定會看到他們出雙入對的,一起吃個午飯或者別的什麼事情。妻子的朋友們總是會來告訴她一聲的。我沒有得到任何警示——什麼都沒有。他的那封來信好像一個晴天霹靂,我原以為他一直特別幸福哩。” 她開始哭了,可憐的女人,我也為她感到非常難過。但是,一會兒以後,她變得更加鎮靜了。 “讓別人看笑話,對自己沒好處。”她擦乾了淚水說道,“唯一要做的事是決定什麼是萬全之策。” 她繼續說著,有點語無倫次,一會兒說剛剛過去的事,一會兒又說他們初次的相遇和結婚後的事,但是現在我才開始在腦海中形成他們生活連貫的畫面。這些畫面也似乎證明了我以前的猜測是正確的。斯特里克蘭太太是一位駐印度文官的女兒,她的父親退休之後,一家人定居在偏遠的鄉下。但每年的八月,她父親都會帶著家人來到伊斯特本換換空氣;就是在那兒,她正當二十歲的芳齡時遇見了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當年他二十三歲。他們在一起玩網球,一起在海濱大道上散步,一起聽黑人流浪歌手唱歌;在他正式求婚前的一個星期她就下決心和他在一起了。他們定居在倫敦,先是住在漢普斯特德區,後來,當他的經濟狀況好轉後,他們就搬到城裡來了,兩個孩子隨後陸續降生。

“他似乎非常喜歡兩個孩子,即使他厭倦了我,我也奇怪他怎麼會捨得離開孩子,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直到現在我也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最後,她給我看了那封他寫給她的信,我本來對這封信就很好奇,只是不敢貿然提出來想看這封信。 “沒有一句話的解釋或者歉疚的表示,你難道不認為這個人太沒人情味了嗎?” “在這種情況下,這封信是挺奇怪的。”我回答說。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已經不再是他自己了。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她已經把他牢牢掌控了,但是她已經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顯然這不是一朝一夕了。” “你這麼想,有什麼證據嗎?” “弗雷德已經發現了。我丈夫每週總有三四個晚上說去俱樂部打橋牌,弗雷德認識這傢俱樂部的一個成員,跟那人說起查爾斯是個打橋牌的好手時,那人很吃驚。他說他從沒見查爾斯去過棋牌室,現在再清楚不過了,當我以為查爾斯在俱樂部打橋牌時,他正跟那個女人在一起。”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想到了孩子們。 “一定很難跟羅伯特解釋這件事吧。”我說道。 “哦,我還沒跟他倆提一個字呢,你知道,我們是在他倆不得不返校的頭一天回到城裡的。我穩住了情緒,告訴他們父親因為生意上的事外出了。” 斯特里克蘭太太遭受突然的打擊,心裡藏著這個秘密,還能舉止得體,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這真是難為她了。而且,她還要把注意力放在把一切事情安排妥當,把兩個孩子安心打發走,對她來說,也真不容易。斯特里克蘭太太的話音又哽咽了。 “我可憐的寶貝們,他們以後該怎麼辦呀?這讓我們可怎麼活呀?” 她掙扎著想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我看見她的手抽搐般地一會兒攥著,一會兒又鬆開,這種痛苦真是萬箭穿心呀。

“如果你認為我去巴黎有好處,我當然會去,但是你必須確切地告訴我,你想讓我做什麼。” “我想讓他回家。” “我聽麥克安德魯上校的意思,你已經決定和他離婚了。” “我絕不會和他離婚。”她咬牙切齒地回答,“把我的話告訴他,他永遠別想和那個女人結婚,我和他一樣執拗,我永遠不會和他離婚,我要為我的孩子著想。” 我想她補充的這番話是為了向我解釋她的態度,但是我認為這種態度與其說是母愛,還不如說是很自然的嫉妒心。 “那你還愛他嗎?” “我不知道,我就想讓他回來。如果他回來了,我會既往不咎。畢竟我們結婚十七年了,我是個心胸寬闊的女人,只要我不知道他乾了什麼,我不會介意他的行為的。他一定也知道他對那個女人的迷戀不會持續多久的。如果他現在回來了,一切都會風平浪靜的,沒人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斯特里克蘭太太這樣介意流言蜚語,多少讓我心底有點發涼。因為我不知道別人的看法在一個女人的生活中竟然起到這麼大的作用,這種在乎給她們那種最深沉的感情投下了一抹不真誠的陰影。 斯特里克蘭現在住在哪兒大家是知道的。他的合夥人寫了一封言辭激烈的信,派人送到了他有存款的銀行,在信中合夥人奚落他像老鼠一樣躲了起來。而斯特里克蘭也寫了一封冷嘲熱諷的回信,告訴他的合夥人在哪兒可以準確無誤地找到他,目前他好像住在旅館裡。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家旅館,”斯特里克蘭太太說,“不過弗雷德很清楚,他說這家旅館很貴。” 她的臉漲得通紅。我猜測她似乎看到她丈夫正安頓在一間豪華套房裡,在一家又一家講究的飯店裡吃飯,她的腦海中浮現她丈夫正在花天酒地,白天去馬場,晚上去劇場。

“他這個歲數,不能這麼折騰下去了,”她說,“說到底,他也四十歲了,一個小伙子這樣做,我還能理解,但他這個歲數的男人,孩子都快成人了,還這樣做,豈不是很可怕!再說身體也受不了哇。” 憤怒和悲憫在她的心中鬥爭著。 “告訴他,我們的家在呼喚他回來。家裡一切照舊,可一切又完全不同了。沒有他我活不下去。我遲早會自殺的。跟他談談過去,談談我們共同的經歷。當孩子們問起他來,我可怎麼說呀?他的房間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正等著他回來。我們大家也正等著他回來。” 現在她明白無誤地告訴了我,見到斯特里克蘭我應該怎麼說。她甚至想到了斯特里克蘭會怎麼說,告訴了我如何周全地回答。 “你一定會盡力幫我的,是吧?”她可憐巴巴地說,“把我現在的處境告訴他。”

我明白她希望我竭盡所能地喚起他的同情心,她的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落,我被深深地打動了,我對斯特里克蘭的冷酷無情義憤填膺,我答應她會盡我的全力把他帶回來。我同意第二天就動身,在巴黎一直待到事情多少有些進展再說。這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在經過了感情大起大落後,我們兩人都有點精疲力竭,於是我向她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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