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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十五章愛德華日記:四次訪問拉貝魯斯,與喬治談話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5772 2018-03-18
愛德華特意在學生們未到以前先去學校。自從開學以來,他不曾再見拉貝魯斯,而他所希望的就是最先想和他有一談的機會。這位年老的鋼琴教員對於他所新任的學監的職務已算鞠躬盡瘁,換言之,也即弄成一敗塗地。最初他盡力想受人愛戴,但他的威望不足,孩子們乘機利用。他們把他的寬容認作是寡能,而異樣地放肆起來。拉貝魯斯再想嚴辦,但已太遲。他的訓斥,他的威嚇,他的懲戒,結果只使學生們對他更起反感。如果他語聲粗俗,他們報以冷笑。如果他大聲拍桌,他們假裝受了驚嚇尖聲叫喊。他們模仿他,叫他“懶皮老人”。他的諷刺肖像挨桌傳遞,畫中把這位柔懦的老人形容得非常殘暴,握著一支巨大的手槍(這手槍是日里大尼索、喬治與費費有一次在老人的臥室中私自搜索時所發現的),正在對學生們大肆屠殺;或是,在他們面前跪著,合掌哀求,正像他初期的作風:“請發慈悲,小聲一點吧。”這正像一隻可憐的老鹿被圍困在一群凶猛的獵犬中間。這一切愛德華全不知道。

拉貝魯斯在樓下一間最小的自習室中接見了我,這是我所知道學校中最簡陋的一間。全副用具包括對黑板放著的四張連在書桌上的板凳,以及一把草墊的椅子,拉貝魯斯非讓我坐在椅上不可。他自己煞費一番功夫想把過長的腿伸在書桌下面,結果是歪著身子蜷曲在一張板凳上。 “不,不。您放心,我這樣很好。” 而他的語調與他面部的表情卻在說: “我實在太難受,而我希望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我願意如此。我愈受罪,您愈難聽到我的訴怨。” 我想找點戲言,但無法博得他的微笑。他擺出一副正經而又像是傲然的態度,用來使我們之間保持著某種距離,而為的使我明白:“這是您的恩賜讓我留在這兒。” 同時,他表示對一切都非常滿意,尤其,他避開我的問話,而對我的一再堅持顯出頗不耐煩。可是,當我問起他的臥室,他突然說:

“實在離廚房有點太遠。”因為我的驚疑,他又說,“有時,晚上,我必須吃點東西……當我睡不著的時候。” 我離他很近。這時我更移近一步,輕輕地把手按在他的手臂上。他用更自然的語調接著說: “您須知道,我的睡眠很壞。當我遇到睡熟的時候,我仍不忘我在睡眠。這不能稱作真正的睡眠,是不是?一個真睡熟的人他不覺得自己睡著;他只能在睡醒時,才發現自己已睡熟過了。” 隨後他又靠近我,局促地反复追究: “有時我不能不承認這許是我自己的幻想,而當我不相信自己睡熟時,其實我是真睡熟了。但我並沒有真正地睡熟,這證據是,如果我想睜開眼睛,我的眼睛就睜開了,通常我並不愛那麼做。您明白,是不是,我沒有理由要那麼做。單為證明給我自己看我並沒有睡熟,這有什麼用處?為的希望能睡熟,我總是設法使自己相信我正睡著……”

他更靠近我一步,用著更低的語聲: “可是總有什麼東西在那兒打擾我。別對人說……我並不是訴苦,因為這根本是沒有辦法的;而人們無法改進的事情,那又何須訴苦,是不是……試想挨著我床的牆內,正和我頭一般高的地方,總有什麼東西發出聲音。” 他說著興奮起來,我建議他帶我到他的臥室去。 “是!是!”說著他立即起身,“也許您能告訴我那是什麼……我自己,我總明白不了。跟我來。” 我們上了兩道扶梯,接著穿過一條相當長的走廊。這一部分的房子以前我從不曾來過。 拉貝魯斯的臥室臨著街,雖小,倒還像樣。我注意到他床前的小桌上,在一本祈禱書的旁邊,放著那盒他堅持著帶來的手槍。他抓住我的手臂,把床推開一點:

“那兒。過來……貼著牆……聽到了嗎?” 好一會兒,我集中精神側耳細聽,但用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法辨別出什麼來。拉貝魯斯有點急躁。這時正有一輛卡車過去,屋子有點震動,玻璃窗也發出聲音。 “在這白天的時候,”我說,意思是想給他一點安慰,“刺激您的那種細微的聲音全給路上的喧囂蓋住了……” “對您是蓋住了,因為您不會把它和別的聲音分隔開來,”他氣憤地叫著說,“在我,可不是,我依然能聽到。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我始終能聽到,有時我簡直不能再忍,決定想對雅善斯或是房主人去說。……啊!我並不一定想使這聲音絕跡……但至少我想知道這究竟是什麼。” 他似乎稍事思索,隨又接著說: “這像是一種輕微的咀嚼聲。為避免聽到這種聲音我一切方法都試盡了。我把床從牆邊移開。我在耳朵中塞上棉花。我把我的表掛在我想正是水管通過的那個地方(您看,我在那兒按了一枚小釘子),為的使這嘀嗒嘀嗒的表聲把那另一種聲音壓下去。……但這樣,結果使我更疲累,因為我勢必用更大的力量去把它辨認出來。這說來實在可笑,是不是?但既然我知道這聲音總在那兒,我倒寧願痛痛快快聽到它。……啊!我不應該對您談這些。您看,我只是一個老頭兒。”

他坐下在床邊,出神地發楞。在拉貝魯斯,暮年的昏沉如果說影響到他的智能不如說是毀滅了他的意志。不久以前還是如此堅強如此傲然的他,而今看他墮入孩子似的垂頭喪氣,我不禁想:蟲已腐蝕到果子的核心。我想把他從絕望中解救出來,便和他談到波利。 “是的,他的寢室就在我的鄰近。”他說,一面昂起頭來。 “我來指給您看。跟我來。” 他引我到走廊上,打開鄰室的門。 “您看到的那另一張床就是那位年輕的裴奈爾·普羅費當第睡的。”我覺得我不必告訴他,就在那天起裴奈爾已不會再回到那兒去睡。他接著說:“波利很滿意他的同伴,我相信他們很能相投。可是,您知道,波利不常和我說話。他的性格很沉默……我怕這孩子有點薄情。”

他說這話時語調非常淒切,我不能不起而抗辯,向他保證他孫兒決非薄情。 “如果真像您所說,那麼他很可以多有一點表示,”拉貝魯斯接著說,“您看,這是個例子,早晨當他和別的孩子們上學時,我伏在窗口看他過去。他明知道……但他從不回過頭來!” 我想試勸他,說波利無疑是怕在同學面前丟臉,而且深恐他們的譏笑;但正在這時,院子中傳來大群熙攘的喧聲。 拉貝魯斯抓住我的手臂,語聲也變了: “您聽!您聽!他們進來了。” 我注意著他。他開始渾身發抖。 “這些小東西使您害怕嗎?”我問。 “哪有的話,哪有的話,”他慌忙說,“怎麼您竟以為……”隨又很快說,“我得下去。休息的時間只有幾分鐘,而您知道接著就是自習,我得去監堂,再見,再見。”

他簡直來不及和我握手便闖入走廊。立刻我聽到他在扶梯上急促的腳步聲。我因不願在學生們面前經過,便又靜待片刻。我可以聽到他們的叫聲、笑聲和歌聲。立刻鐘聲響了,突然一切恢復靜寂。 我就預備去訪雅善斯,請他准許讓喬治暫離課室來和我談話。他不久就跑到剛才拉貝魯斯接待我的那間小教室來。 一到我面前,喬治就認為應該採取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氣。這是他用來遮掩他心虛的方式。但我不敢斷定說他比我更感局促。他守著防線,因為無疑地準備來受訓斥。當時我覺得他正儘速蒐集武器以備和我對抗,因為,我還不及開口,他就先問起俄理維的消息,但那樣地帶著嘲弄的語調,我簡直就想送他一個耳光。他算佔了上風。他那譏刺的目光,口角邊嘲諷的皺紋,以及他那說話的語調,似乎都在說:“而且,您知道。我用不著怕您。”我立刻失去自信,而只求勿使自己顯露出來。我原來預備好的一番議論這時使我突然感到已不合時機。我沒有那種自充學監者所必不可少的聲勢。而且,衷心說,喬治太使我感興趣了。

“我不是來斥責你的,”我終於那麼對他說,“我只願意給你一個警告。”而竭盡全力,我仍無法消除我面部的微笑。 “請您先告訴我,您是不是受了我媽之託而來的?”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我曾和你母親談起你,但那已是幾天前的事。昨天,為你的事情,我曾和一個你所不認識的人,一個很重要的人,有過一次很重要的談話。他是專為你的事情來和我商談的。他是檢事。我是受他之託才來看你。……你知不知道什麼叫作檢事?” 喬治突然失色,無疑霎時間他屏住呼吸。雖然他仍聳一聳肩膀,但他的語聲是發著微顫的: “那麼,就把他,普羅費當第老人,對您所說的儘管說吧!” 這小傢伙的鎮定使我心慌。無疑,對這事情,單刀直入是最簡單不過的;但我的性情偏又不愛往最簡單的做而情願繞著大彎。為解釋一種事後在我立刻認為荒謬但確是很自然的行為,我可以說我實在很受惠於和菠莉納最後的那次談話。由那次談話所得的感想,我已經將對話的方式應用在我的小說中,並且與其中人物的口吻很能相稱。我很少直接利用現實生活中的材料,但這一次,喬治的“歷險”倒對我非常適用,似乎我的書正等著它,它在我書中找到了最合適的地位,就連其中的枝節也無須加以更動。但我並不直接敘述他的“歷險”(我是指他那次偷書的故事),人們只能從對話中看到一個側面,以及這事可能引起的後果。我曾把這對話記在一本小冊子上,湊巧這小冊子正在我的袋中。相反,我覺得假錢的故事,單就普羅費當第所告訴我的,對我不能有什麼用處,無疑,我之所以不立刻和喬治提到這一點,原因也就在此,雖然我是專為這事情而去看他的。因此我避開本題:

“我希望你先念這幾行字,”我說,“你可以知道為什麼。”我便把我的小冊子打開在與他有關的那一頁,遞給他。 我再次聲明:這舉動,如今我已覺得荒謬。但正因為在我的小說中,我也預備採取同樣的方式去關照我那位最年輕的主人公。我亟須知道喬治的反應。我希望由此可以得到啟示……或竟可以知道我所寫成的東西的質量。 我把有關的這一段錄下: 在這孩子身上隱伏著一重漆黑的陰影,而為奧地伯關切的好奇心所注意。知道年輕的歐陀爾夫有偷竊的行為,這在他是不能認為滿足的。他希望歐陀爾夫向他陳述他如何踏入這一地步以及他初次行竊時的感覺。孩子,縱使信任他,也決不能那樣做。而奧地伯不敢質問他,深恐引起他做不誠實的抗辯。

某晚奧地伯與伊特勃朗一同晚餐,他便對後者講起歐陀爾夫的情形,但不道姓名,而且把事實的經過安排成使對方無從辨認。 “難道您不曾注意到,”伊特勃朗便說,“對我們一生最有影響的那些行動,我是說,對我們的前途最帶決定性的那些行動,往往是一些毫無考慮的行動?” “我承認,”奧地伯回答說,“這好像一輛火車,人乘上去時並不加以思索,也不自問這火車開往哪兒。而且往往火車已把你載走,自己還不知道,到發覺時已來不及下車。” “但也許我們所談的這個孩子他還根本不想下車?” “無疑,他還不想下車。眼前他就讓火車帶著他跑。兩旁的景物吸引著他,至於火車往哪兒開,他並不關心。” “您預備教訓他一番嗎?” “大可不必!那決不會有效。這些他早聽膩。” “為什麼他偷竊?” “我不太知道。決不會由於實際的需要。也許為獲得某種方便,為的趕上那些比他更有錢的同學們……也許由於天生的傾向,覺得偷竊是一種樂趣。” “這才真是可怕。” “是呀!因為那樣他乾了一次就又會幹第二次。” “他的資質如何?” “我很久以為他不及他的哥哥們一般聰明。但如今我懷疑是否這是我自己的失誤,是否由於他不曾認清他自己的才能才形成我這方面對他不利的印象。他至今不曾善用他的好奇心;也可以說,他的好奇心還在胚胎時期,還停止在不假思慮的階段。” “您預備對他說嗎?” “我想使他認清其中的利害關係,一面是他由偷竊所獲得的區區小利,另一面是由於他不正當的行為使他所喪失的一切:他親屬的信任,他們的以及我的尊重……這不能以數來計算的一切,只在經過莫大的努力,失而復得時,人才能體會它們的價值。有些人因此耗盡了他們的一生。我要替他點破在他的年齡所不會注意到的一切,那就是如果以後在他周圍發生任何可疑的、曖昧的事情,別人猜疑的目光必然要落在他身上。他會眼看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而無法替自己洗刷。他過去的行為指定了他。他成了所謂的'焦頭爛額'的人。最後,我想告訴他的……但我怕他的抗辯。” “您想告訴他的?……” “那就是他已經創了先例,而如果初次行竊須下決心,久之便習以為常。……我也想告訴他,第一次人在不經意中所做下的事情往往無法補救地替他劃定了他的面目,此後即憑最大的努力也永難磨滅這初次所留下的痕跡。我還想……但我不知道如何對他說才好。” “何不把我們今晚的談話記下?您就拿給他看。” “這倒是個辦法,”奧地伯說,“為什麼不?” 當喬治閱讀以上這段對話時,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但他的面部絕不顯露出他的心理。 “我應該繼續念嗎?”他問,一面預備翻開另一頁。 “不必,他們的談話就到這兒。” “這很可惜。” 他把這小冊子還給我,用著幾乎是遊戲的語調: “我倒想知道歐陀爾夫念了這冊子以後回答些什麼。” “對呀!我也等著想知道。” “歐陀爾夫這名字太可笑。您不能替他另取一個名字嗎?” “這無關緊要。” “他的回答也無關緊要。他以後怎麼樣呢?” “我還不知道。那全憑你了。我們瞧著吧。” “那樣說來,您這本書倒需要我來幫您繼續。但不,您必須承認……” 他停住了,像是有話不能直說。 “承認什麼?”為的鼓勵他,我緊接著說。 “您會上當,”他終於說,“如果歐陀爾夫……” 他又頓住。我自以為明白他的意思,便替他補充說: “如果他成為一個誠實的孩子?……不,我的孩子。”而突然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但他掙脫我的手: “因為,如果他沒有偷東西,您就寫不出這段對話來。” 這時我才認清我自己的錯誤。事實是我對喬治的關切反引起他的揚揚自得,他以為自己能吸引人。我倒忘了普羅費當第,反是喬治自己提醒了我。 “那麼您的那位檢事,他對您說了什麼呢?” “他囑咐我轉告你:他知道你在使用假錢……” 喬治變了面色。他知道已無可否認,但還含糊地抗辯: “那並不是我一人。” “……而如果你不立刻停止,”我繼續說,“他只好把你和你的同伴們加以逮捕。” 喬治的面色最初變得非常蒼白,這時通紅起來。他目不轉睛地待著,緊蹙的雙眉使他前額的下部陷成兩道皺紋。 “再見,”我伸手給他說,“我希望你同時轉告你的同伴們。至於你,我就不必再說。” 他默無一言地和我握手,便又回到他的自習室去。 重讀《偽幣製造者》中我拿給喬治看的那幾頁,頗覺很難滿意。我已在此錄下喬治所念的原稿,但全章已勢必重寫。無疑不如直接對孩子說更為恰當。我必須想法如何能打動他。在現狀下歐陀爾夫(喬治說得對,這名字有更改的必要)必然很難改過自新。但我仍希望使他糾正過來,不論喬治如何看法,總之這才是最有興趣之點,因為最困難的也就在此。 (此處我的論調倒和杜維哀相仿了!)不如把現成的故事留給寫實的小說家們。 喬治回自習室後,立刻把愛德華的警告轉達給他的兩位朋友。所有愛德華為他竊書所發的種種議論對這孩子毫無影響;但假錢一事,很有使他們吃眼前虧的危險,自宜及早謀解脫之道。他們每人身邊都還留著幾枚,預備下一次有機會時混用出去。日里大尼索趕緊都拿來蒐集在一起,把它們投入坑中。當晚他通知了斯托洛維魯,後者也立刻做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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