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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十二章愛德華日記:愛德華接待杜維哀,隨又普羅費當第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4687 2018-03-18
把俄理維的行李取回。歸自巴薩房處立即工作。心曠神怡。此樂向未曾有。寫《偽幣製造者》三十頁,無一頓挫,無一塗改。彷彿夜色中的景物突然受閃電的照明,整個情節自黑影中屹然湧現,而與我過去耗盡心力所臆造的絕不相同。至今我所寫成的書想來頗似公園中的水池,輪廓非常整齊,也許稱得上完美,但其中的止水一無生命。如今,我願讓水隨其自然,順勢而流,時緩時急,形成無數水脈,絕不預事佈置。 X認為一個好小說家當寫作之前即應知道他的書以何收局。在我,我任我的書自由發展,我認為生命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一切原無始終。所謂終者,未有不能看作是另一個新的起點的。 “堪續……”我就想用類似的字來結束我的《偽幣製造者》。 杜維哀來訪。這必然是一位老實人。

由於我過分錶示自己對他的同情,反使我不得不勉強忍受對方的感激。一面對他說話,我心中卻複述著拉羅什富科所說的話:“我不善對人憫憐,且願自己絕無此種情感。……我認為能體會已足,但必須隨時避免自己有這種情感的發生。”可是我對他的同情是真實的,無法否認的,我自己感動得竟至淚下。實際我覺得我的眼淚所給他的安慰遠勝於我的言辭。我竟相信當他看到我流淚時,他自己的悲哀已煙消雲散。 我早堅決決定不向他道破誘惑者的姓名;但出我意外,他竟不曾問起。我相信當他不被蘿拉的目光追隨時,他的妒意也就立即淡忘。無論如何,他這次跑來看我,一路奔波,倒反使他消失了一部分的勇氣。 他這事件中顯有不合邏輯之點。他憤慨那人拋棄了蘿拉。我向他點破,如果蘿拉不遭拋棄,在他也決難舊巢重圓。他自願愛那孩子一若己出。誰知道,如果沒有那誘惑者,他還能嚐到做父親的滋味?這一點我避免使他注意,因為記起自身的缺陷,他的妒意便又發作。但這完全是從自尊心出發的,所以不再使我感到興趣。

像奧賽羅的妒忌,那是可以解釋的。自己的太太和別人逍遙,這幅印象盡夠使他刺心入骨。但是杜維哀那種人,如果也起妒忌,那他早應自認命該如此。 而無疑他支持這種熱情,潛意識中僅為掩飾自身個性的貧乏而已。幸福應該對他是自然的,但他必欲逞強,因此不尊重自然的,而尊重獲得的。我不得不竭力向他解釋簡純的幸福得之非易,且也遠勝於煩惱。直等他平心靜氣才和他作別。 性格的矛盾。小說或戲劇中人物的行動自始至終不出吾人的意料。 ……人讓我們來讚賞這種一致,我則認為這適足表示這些人物是不自然的、造作的。 我並不以為矛盾就一定是自然的表現,因為我們遇到,而特別在女人間,很多的矛盾都是故意的;另一方面,我很讚歎在極少數人確有人所謂“一貫的精神”,但最普通的,則是其人的一致,非借自然,而僅由於矜持。愈是內心善良的人,他的可能性愈大,他愈善變,他很少讓過去來決定自己的將來。人們拿來給我們做模範的:“Justum et tenacem propositi virum”,其實這種人往往只是一片不受墾殖的瘠土。

我還認識另一種人,他們一心有意立異,他們所最關心的,既是對於某些習慣,即經認定以後,從此便一執不變,處處留神,決不放鬆。 (我想到X,當我請他喝一九〇四年釀的蒙特拉舍酒,他便拒絕。“我只愛波爾多酒。”他說。但我說那就是波爾多酒時,立刻他把蒙特拉舍酒也看作非常美味了。) 當我更年輕的時候,我常立下一些自以為高超的決心。我不很注意自己曾“是何種人”,我所關心的是自己“應成何種人”。如今,我幾乎覺得“聽其自然”才是防止衰老的秘訣。 俄理維問我工作的是什麼。我不禁和他談起我的書,他似乎那樣地感興趣,我竟把剛寫成的一部分也念給他聽。我怕他發表意見,知道少年時代的心理每趨極端,最難容忍別人有和他不同的觀點。但他偶然小心地從旁所說的話在我都認為非常合理,且使我獲益不淺。

其實我的一思一動無不由他而決定。 他對原定由他主編的那份雜誌仍不放心,尤其是巴薩房囑他寫的那篇短篇小說,如今他已不能承認。我對他說巴薩房既已另擬計劃,創刊號的稿件必有更動,他可以把他的原稿索回。 接待法官普羅費當第先生,他的來訪,實在出我意外。他擦著額上的汗,呼吸非常緊張,我覺得與其說由於爬到我的第七層樓使他喘不過氣,毋寧說是他自感局促的緣故。手中握著他的帽子,我請他坐時他才坐下。這人儀表端正,身材適中,且極有風度。 “我想閣下是法院院長莫里尼哀的姻弟,”他對我說,“我來拜訪閣下是為他孩子喬治的事情。我這舉動可能在您認為是冒失的,但憑我對我同事的景仰與關切,我希望不難得到您的諒解。”

他略作停頓。我知道每天給我來打掃的女僕這時正在鄰室,便站起來把室內的一扇門簾放下。普羅費當第報以會意的微笑。 “站在法官的立場,”他接著說,“我必須處理一樁對我非常棘手的案件。令甥上次已被牽涉到某一案件——自然這只是您我間能說的話——而且是一樁相當不很名譽的案件,但以他那麼年輕,我總希望他能善意改悔,束身自愛。而我不能不承認那一次在我已煞費苦心,一面必須不使事件擴大,同時又須不違背公理。如今再犯……但我還須聲明,這次與上次性質完全不同……我不敢說喬治還能那麼容易倖免。雖然以我和令姻兄的友誼,我幾乎懷疑是否有讓他倖免的必要。總之,我試著辦,但我手下的屬員,您知道,他們很出力,而我不能阻攔他們。或是,您認為需要的話,現在我還有辦法,但一到明天就再無能挽救。所以我想到您應該和令甥一談,使他知道他所冒的危險……”

普羅費當第的來訪——我想無須隱瞞——最初使我萬分不安,但當我認清他此來既非懷有敵意,又非自居於製裁者的地位,我反覺饒有興趣。當他再說下去時,我的興致也越發增加。 “市上偽幣的流通已有相當時候。我接到報告。我還無從發現它們的來源。但我知道年輕的喬治——我願意相信他是無心的——是使用與傳布這些假錢中的一個。與這可恥的交易有關的一共有好幾個,年齡都和令甥相仿。我並不懷疑,別人利用他們的無知,而這些無知的孩子們便落入在幾個年長的作惡者的手中,上了他們的圈套。我們早可以把這些附和的孩子們加以逮捕,而且也很容易使他們招認這些假錢的來源。但我知道,一件案子如果超過某一種程度,我們就再無法控制……也就是說一經審訊,再無後退的餘地,到那時候即使是我們所不想知道的,也勢非讓我們知道不可。以眼前的案子來說,我總想不藉這些孩子們的口供,即能拘獲其中真正的罪犯。因此我下令不必驚動他們。但這道命令不過是暫時的。我深願令甥不至於強迫我另出主意。他應知道別人都睜眼瞧著。您即使恐嚇他一下也未始不可,他已走入邪道……”

我保證說我盡力給他警告,但普羅費當第似乎不曾聽到。他的目光茫然似有所失,他反复說了兩次:“正是人所謂走入邪道。”接著便不再作聲。 我不知道他的沉默保持多久。不待他構思,我似乎已看出他的心事,而他自己尚未出口,我已先聽到他所要說的話: “先生,我自己也是做父親的人……” 而他最初所說的一切已早消失,我們間只剩下裴奈爾一人的問題。其餘的全是托詞,他來看我原來為的是他。 我不慣別人對我傾訴衷曲,種種情感的誇張令我厭煩,相反,這一種有節制的情緒最足打動我的心坎。他盡力遏制自己情感的衝動,過度的緊張竟使他的嘴唇與雙手發顫。他不能繼續說下去。突然他以手掩面,吞聲啜泣起來。 “您看,”他口吃著說,“您看,先生,一個孩子可以使我們變得非常不幸。”

何須再事規避?我自己也極度受到感動: “如果裴奈爾看到您,”我大聲說,“我敢擔保他不能不怦然心動。” 可是實際我感到非常為難。裴奈爾幾乎從不曾和我談起他的父親。我既知他脫離家庭,立刻我把類似的出奔看作非常自然,且認為這對孩子是最有益的。尤其,以裴奈爾的情形而論,同時還連帶私生子的關係。 ……但眼前這一位雖非他生父,但所發的情感,由於不是理智所能遏制,愈顯強烈,由於自然流露,愈感真切。而站在這份兒愛心、這重悲傷之前,我不能不自問裴奈爾的出走是否出於合理。我自覺再不忍對他表示贊同。 “如果您認為我可以對您有點幫助,或是認為我有和他一談的必要,”我對他說,“儘管請不必客氣地告訴我。他的心地很好。”

“我知道。我知道……是的,您的力量很大。我知道今年夏天他和您在一起。我的消息不能不算靈通。……我還知道他今天去應口試,我知道他正在梭蓬,所以特意選這時候跑來看您。我怕和他遇見。” 當時我的情緒突然中落,因為我發覺在他每一句話中幾乎都帶著這個動詞“知道”。立刻我關心他的語意已不及我關心於觀察這帶有職業性的口語。 他對我說他也“知道”裴奈爾的筆試成績非常出色。其中一位主試員,正好是他的朋友,還特意使他知道他兒子的作文,而那似乎稱得上是其中最傑出的一篇。他談起裴奈爾時雖帶讚賞,但語氣頗有分寸,這使我懷疑,歸根結底,是否也許他並不相信自己不是他真正的父親。 “主啊!”他又加上說,“千萬別和他提起這一切!他的性格是那麼高傲,那麼多疑!……如果他猜到自他出走以後,我仍不斷地想念他,注意他……但您不妨對他說,您曾見到了我。(每一句話都使他透不過氣來。)——唯有您可以對他說的,就是我對他並無怨恨,(隨又用更低微的語聲)就是我始終愛他……像愛一個兒子一樣。是的,我知道您……這您也可以對他說……(這時他的目光迴避著我,囁嚅難出,似在一種極度狼狽的情狀下)即使是他母親已永遠地……是的,今年夏天,離開了我;而如果他願意回來,我……”

他未能把話說完。 一個魁梧健朗,遇事積極,在社會上有地位有聲望的男子,而突然拋棄面具,使自己赤裸裸地和一個陌生人相對,這給當事人的我一種非常特殊的印象。這場合使我再次感到一個熟稔的人對我傾訴衷曲遠不如一個不相識者更易使我感動。此點當容後再作探解。 普羅費當第並不隱瞞他最初對我所懷的戒心,裴奈爾的脫離家庭而投奔我處在他終難自解。這也就是最初使他一直遲疑不想和我見面的緣故。我不敢和他談起竊箱的事,只說由於他孩子和俄理維的友誼,由於這重關係,我對他說,我們才成相識。 “這些年輕人,”普羅費當第接著說,“闖進社會去,自己並不知所冒的危險。正因為他們不識危險,所以才有膽量。但我們做父親的,自己有這經驗,反得替他們擔憂。我們的顧慮使他們惱怒,而最好只能不向他們明說。我知道有時這種顧慮實在用得太笨拙而讓人討厭。與其再三叮囑孩子說火會燙手,不如讓他自己先去試試。經驗的教訓遠勝於從旁勸告。我一向給裴奈爾最大的自由,以致使他竟信以為我對他不很關心!我怕這是他誤會的起因,而結果他就出奔。事到如此,我仍相信不如任他做去;一面從旁對他注意,而不使他有所發覺。多謝上帝,這在我倒有辦法。(顯然此處普羅費當第又爭回他的面子,他對自己手下警務組織的嚴密尤表自豪;這在他和我的談話中已是第三次提到。)我認為必須在孩子的心目中不把這次的事態看作過於嚴重。我是否有向您申明的必要,這種不服從的舉動,雖然給我留下很多痛苦,但結果反使我對他更生戀念?我自信由此正足表示他的勇氣與價值……” 如今,此公自覺再無顧忌,話便滔滔不絕。我設法把話題引向我更感興趣的方面,便直接問他是否曾看到過他最初和我所談的假錢。我好奇地很想知道是否這些假錢和裴奈爾拿給我們看的那枚玻璃製品同屬一類。我才一提到,普羅費當第面部的表情立即轉變。他半合著眼瞼,同時瞳孔中像是燃起一道異樣的火焰;兩鬢顯出皺紋,雙唇緊閉;注意力的集中使他面部的輪廓上曳。他先前對我所說的一切,這時已全成過去。法官遮沒了父親,除了他的本行一切皆不存在。他對我追問不放,隨問隨錄,並說擬派員赴沙費抄出旅館登記簿中旅客的名單。 “雖然很可能,”他補充說,“這枚假幣只是過路的壞人落入在您所說的雜貨商人手中。” 對此我便申說沙費地處深山,絕非出入孔道,常人於一日內不易往返。他對這最後的報導特別滿意,至此他便欣然告辭,並對我深致謝意,神情若有所思,但將喬治與裴奈爾則早忘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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