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偽幣製造者

第31章 第五章裴奈爾應試畢重逢俄理維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7665 2018-03-18
俄理維當晚回到巴黎,一夜的休息已把精神恢復。天氣非常晴朗。刮淨了臉,洗了噴水浴,穿得整整齊齊,他便出門,周身意識到自己的力量,青春與美。這時巴薩房還未睡醒。 俄理維匆忙地跑向梭蓬,這正是裴奈爾應受筆試的早晨。俄理維怎麼會知道?但也許他並不知道,他是探問消息去的。他走得很快。自從裴奈爾在他那兒借宿的那天晚上以後,他再沒有遇見過他的朋友。這其間,發生了多少變故!誰知道,也許他想在他朋友面前炫示自己,比想要和他見面的情緒還更迫切?可惜裴奈爾太不講究服裝!但這種趣味每是優裕的產物。俄理維得到這種經驗完全由於巴薩房伯爵的緣故。 這天早晨裴奈爾應考的是筆試。他到正午才能出來。俄理維在院子中等著他。他遇到幾個認識的同學,拉拉手,便又走開了。他的服裝使他稍感拘束。但使他更為局促的是,當裴奈爾散場出來,跑往院子,向他伸出手去,叫著說:

“多漂亮呀!” 俄理維自以為再不會臉紅,這時竟臉紅起來。雖然這話的語調非常坦直,但叫人怎麼能不看出其中的諷意呢?至於裴奈爾,他所穿的還是出奔時的那身衣服。他並不曾想到能遇見俄理維。他拉著他,邊問邊走。舊友重逢的快樂在他是非常突然的。如果最初他對他朋友服裝的精緻稍含微笑,實際並無惡意在內。他的心地非常坦直,並不愛譏刺別人。 “我們一同吃中飯,怎麼樣?是的,下午一點半鐘我還得去考拉丁文。今天上午是法文。” “滿意嗎?” “是的,我自己倒滿意。但我不知道我的議論是否能合閱卷人的口味。題目是論述拉封丹的四句詩: 我,巴那斯山之蝶。 恰似善心的柏拉圖喻作人間傑作之蜜蜂。 一身輕捷,掠過各事各物。

穿梭花間,來回翩躚。 你說,要是你,你會發表一些什麼意見? ” “我會說拉封丹用這些詩句來描寫他自己,同時也就是替藝術家所做的一幅肖像,所謂藝術家即是只對外在世界、對錶面、對花感興趣的人。接著我就用一幅學者的,也即探究與發掘者的肖像來做對比,而最後證明學者所探究的正是藝術家所得到的。從事發掘的人,愈發掘愈深陷,愈深陷愈成盲目;因真理即是表象,神秘即是形象,而人身上最深奧的即是他的皮囊。” 這最後的句子,俄理維是從巴薩房學來的,巴薩房自己又是有一天聽保羅·安布羅茲在一個沙龍中演講時帶回來的。一切未經印刷成帙的,在巴薩房認為都是合法的獲得,也即他所謂的“遊思”,總之,是別人的意思。 裴奈爾從俄理維語調中的某種猶豫,覺出這決不能是他自己的句子。當時俄理維的聲音很不自然,裴奈爾正想問:“這是誰說的?”但除了不願開罪他的朋友外,他還怕聽人提到巴薩房的名字,這名字是俄理維至今謹慎地帶在口邊的。因此裴奈爾只好覬覦地迫視著他的朋友;而俄理維又再度臉紅起來。

聽著傷感的俄理維發表與他所認識的完全相反的見解,裴奈爾的驚愕幾乎立時轉成激烈的憤慨,像是一陣突發的、驚襲的、難以抗拒的旋風。但這些見解固然在他認為荒謬,他的憤慨卻並不純然對此而發。退一步說,這些見解也不像一般所設想的那麼荒謬。他很可以拿來和他自己的對列在他那本記載相反意見的小冊子上。果真這些見解是俄理維自己的,他不會對他朋友,也不會對他朋友的見解,感到憤慨;但他覺得後面還隱藏著另一個人,因此這憤慨是對巴薩房而發的。 “人們用來摧殘法國的,正是這類見解!”他以沉著而激憤的語聲喊著說。他故意張大其詞,企圖高凌於巴薩房之上。而他所說的使他自己也驚異起來,像是他的言辭先於他的思想。而實際上他上午試卷中的主意確是從這思想出發;但為謙遜起見,他厭惡在自己的語彙中,而尤其在和俄理維談話時,顯露他所謂的“誇大的情感”。因為一經表達,這些情感在他便認為不夠真切。因此俄理維從不曾聽到過他朋友提到“法國”的利益,這次是輪到他來表示驚異了。他瞪大著眼,已想不起再作微笑了。他已不認識他的裴奈爾。他茫然追隨著說:

“法國?……”接著為卸卻責任起見,因為裴奈爾說的決不是戲言,“但是,老裴,這並不是我的意思,這是拉封丹的意思。” 裴奈爾幾乎變成挑釁。 “天哪!”他叫著說,“我早知道這不是你的意思。但是,朋友,這也不是拉封丹的意思。如果他只憑藉這點輕浮,何況這種輕浮他自己在晚年也很追悔,他決不能成為我們所景仰的藝術家。這正是今天上午我在論文中所發揮的,我還用了很多引證去增強我的論據,因為你知道我的記憶力相當不錯。但不久撇開拉封丹,論及有些淺薄的人們以為這種無憂無慮、戲謔諷嘲的精神可以在他的詩品中找到依據,我便對這有時使我們在國外名譽掃地的所謂'法蘭西精神'痛加了一番評責。我說那種精神只能認作是法蘭西的怪相,連微笑也稱不上;而真正的法蘭西精神是一種探究的、推理的、仁愛的、深智洞察的精神;如果拉封丹不受這種精神所激勵,也許他一樣可以寫出他的短篇故事,但決不會產生他的寓言詩,也不會有這篇令人驚嘆的書簡(我表示我知道其中的來歷),今天給我們用作論題的詩句就是從那兒引來的。是的,老俄,全篇就是辯駁,很可能我會因此落第。但我不在乎;我非那樣說不可。”

俄理維並不特別堅持他適才所發表的意見。他只是順從了一時想炫耀的心理,才裝作漫不經意地引了一句以為足以使他朋友驚愕的警句。如今後者來勢洶洶,他唯一的辦法只能鳴鼓退兵。他最大的弱點在於他需要裴奈爾的友情遠勝裴奈爾需要於他的。裴奈爾的議論使他感到羞辱與屈服。他自恨開口太快,如果他先讓裴奈爾發言,他定會追踵唱和,如今則已失之過晚。但他如何能想到曾幾何時,這叛逆的裴奈爾,竟成了巴薩房認為只應以微笑置之的這些情感與思想的辯護者?微笑,無疑這時他已再沒有這樣的心緒;他所有的,是羞辱。他既不能收回自己的話,更不能對裴奈爾真切的情緒起而抗辯,他只求設法自衛與閃避: “既然這些都是你寫在文章中的,那麼至少不是對我而發的……那就沒有什麼。”

他說這話時頗感困惑,絕不是他自己自然的聲調。 “但至少現在我是對你而發的。”裴奈爾接著說。 這句話正刺中俄理維的心坎。裴奈爾說時固然並不帶有敵對的用意,但聽者如何能不這樣解釋?俄理維不再作聲。裴奈爾與他之間已造成一道深淵。他思索著用些什麼論題才能把深淵兩岸的間隔重又連接起來。他終竟一無所獲。 “難道他不理解我的窘困嗎?”他自忖著;而結果更增加他的窘困。也許他還用不著忍淚,但他實覺心酸。這也是他自己的過失:如果他預期的愉快較淡,這次會見又何致使他如此傷心。這情形和他兩月以前興奮地去迎接愛德華是一樣的。在他也許永遠如此,他自語說。他真願棄絕裴奈爾,忘去巴薩房、愛德華,從此擺脫一切……突然,一樁意外的遭遇打斷他這陣灰暗的思潮。

他們正走在聖密西大街,俄理維迎面瞥見他的小兄弟喬治。他抓住裴奈爾的手臂,立刻轉背拖著他急忙跑開。 “你認為他看到我們了嗎?……我家裡還不知道我已回巴黎。” 當時小喬治並非一人,同行還有萊昂·日里大尼索與費立普·亞達芒第。三個孩子正談得起勁,但這並不妨礙喬治的所謂“顧盼”。為傾聽他們起見,我們暫時離開俄理維與裴奈爾。況且我們這兩位朋友跑進一家飯館以後,目前吃比說更忙,這使俄理維也放下心來。 “好吧,那麼你去。”費費對喬治說。 “啊!他怕!他怕!”後者諷刺著說,語調中充滿著正足以激勵費立普的諷蔑。而日里大尼索顯得全不介意: “我的羔羊們,如果你們不想幹,不如立刻就說。我要找幾個比你們更有膽量的傢伙並不困難。好吧,快還給我。”

他轉向喬治,後者手心中緊握著一枚錢幣。 “看我去吧!”喬治突然鼓起勇氣嚷著說,“跟我來!”(他們正在一家煙草舖前面。) “不,”萊昂說,“我們在路角等你。費費,來吧!” 片刻以後喬治從鋪子內出來,手上拿著一包稱作“上等”的紙菸,發贈給他的朋友們。 “怎麼樣?”費費關心地問。 “什麼怎麼樣?”喬治故意冷冷地反詰著說,像是自己適才所做的事突然已變作那麼自然,在他已不值一提。費費卻堅持著: “你把它用出去了嗎?” “自然囉!” “別人甚麼也沒有說嗎?” 喬治聳一聳肩:“你希望別人說什麼呢?” “零錢也找給你了?” 這次喬治已不屑置答。但因對方還帶疑惑與膽怯,並堅持著:“拿出來看。”喬治便把錢從袋中取出。費費數著,果然是七個法郎。他還想問:“至少你相信它們是真的吧,這一些?”但他忍住了。

喬治是花了一個法郎買這假錢的。當時說定找回的錢以後大家平分。他遞給日里大尼索三個法郎。至於費費,活該一文也不能到手;至多給他一根煙抽,這可以讓他受一次教訓。 由於這初次成功所得的鼓勵,如今費費也很想試一試。他要求萊昂也賣給他一枚。但萊昂看出費費畏葸不足持,而特別為使他警醒起見,故意對他先前的怯懦表示某種鄙棄,並且佯作惱怒:“他早不打定主意;沒有他,我們一樣幹。”加之初次嘗試以後,緊接著再作第二次的冒險,萊昂認為太不謹慎。而且,如今時間已太遲。他的表兄斯托洛維魯等候他去午餐。 日里大尼索並不愚笨到自己不會把這些錢幣流散出去;但遵從他表兄的吩咐,他設法覓取同謀。他將報告他這次任務的圓滿完成。

“有門第的孩子們,你知道,我們所常需要的正是他們,因為事後萬一破案,家長們會設法去暗中了結。”(對他說這話的是他的臨時保護人斯托洛維魯表兄,其時他們正在午餐。)“只是把這些錢幣逐一脫手的辦法總嫌傾銷得太慢。我有五十二盒的存貨,每盒二十枚。每盒應售二十法郎;但你知道,並不能隨便售給任何人。最好能組織一種團體,加入的人應先備擔保品。必須使孩子們捲入旋渦,呈繳足以牽制他們父母的一切。在出讓錢幣以前,你先得使他們明白這一點。啊!自然用不到恐嚇他們。對孩子們永遠不應加以恐嚇。你對我說莫里尼哀的父親是法官?很好。那麼亞達芒第的父親呢?” “上議院議員。” “那就更好。這點世故你得有的。你知道任何家庭都有它的秘密,被人發現時當事人就會不寒而栗。應該讓孩子們去搜索,免得使他們閒著無事。平常他們在家裡都覺得氣悶,而且,這可以使他們學習去觀察,去探究。事情很簡單:誰不帶什麼來,就不給誰。當有些家長們知道自己落在別人手裡時,為堵口起見,他們就不惜償付最高的代價。自然囉,我們並不存心想要挾他們;我們都是正直人。我們只是想牽制他們。以他們的沉默換取我們的沉默。他們不作聲,而他們讓別人也不作聲,那麼我們也就不作聲。喝一杯祝他們的健康吧!” 斯托洛維魯斟滿兩杯酒。他們碰杯共飲。 “使國民間,”他繼續說,“發生互相的聯繫不但是好的,而且是必需的;一些健全的社會就是這樣形成的。也就是互相牽制!我們掌握小東西們,這些小東西們又掌握他們的父母,他們的父母又掌握我們。真可謂萬無一失。你明白吧?” 萊昂洞若觀火。他冷笑著。 “小喬治……”他開始說。 “什麼?小喬治……” “莫里尼哀,我相信他已懂事。他私竊了奧林比亞的一個女演員給他父親的一些信件。” “你看到了嗎?” “他拿給我看的。他和亞達芒第在談論,我從旁聽著。我相信他願意讓我聽到;總之,他們對我並不顧忌。我事先已準備,而且和你所說的花樣一樣,先取得他們的信任。喬治對費費說(自然為的對他示威):'我的父親,他有一個情婦。'費費不甘示弱,還諷刺說:'我的父親,他有兩個。'這根本就滑稽,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但我跑近他們身邊,我對喬治說:'你從何知道呢?'他對我說:'有信件為證。'我裝作不信;我說:'別開玩笑……'總之,我步步不肯放鬆;最後他就對我說這些信件他還帶在身邊;他從一本厚書夾中取了出來,而且拿給我看。” “你念了嗎?” “來不及。我只看到這些信件都是同一人的筆跡;其中有一封的稱呼是:'我親愛的大寶寶。'” “署名呢?” “'你的小白鼠。'我就問喬治:'信怎麼會在你手上呢?'於是,他大笑著從褲袋中抽出一大串鑰匙,對我說:'每個抽屜的都有。'” “費費公子說什麼呢?” “一言不發。我相信他心裡很妒忌。” “喬治會把這些信交給你嗎?” “必要的話,我有辦法。我不想向他要。他一定肯給,如果費費也拿出他的來。這一對各不相讓。” “這就是人們所謂的競爭。而在寄宿生中你沒有看到別人的嗎?” “我可以去找。” “我還想叮囑你……寄宿生中有一個叫作小波利的。那一位,你可以不必驚動他。”他略一停頓,接著低聲說,“暫時別驚動他。” 這時俄理維與裴奈爾已在大路上的一家餐館內坐下。俄理維心頭的憂念在他朋友溫暖的笑容前宛如陽光下的冰雪消融了。裴奈爾避免提及巴薩房的名字,俄理維無形中已體會到這種感覺,但這名字掛在他口邊,無論如何,他非說不可。 “是的,我們回來得比我對家裡所說的日期更早。今晚亞各諾脫同人舉行聚餐。巴薩房堅持參加。他希望我們的新雜誌能夠和它的老前輩友善相處,而不是站在敵對的地位。……你應該來參加,而尤其……你最好讓愛德華也能來……或是不在聚餐的時候,因為那必須有請柬,但餐後就成。地點是萬神廟酒家二層樓的一間大廳內,亞各諾脫的主要撰稿人都會列席,而其中有幾位已答應與《前衛》合作。我們的創刊號幾乎已準備好了;但,告訴我……為什麼你一點稿件也不寄來?” “因為我現成的什麼也沒有。”裴奈爾無精打采地回答說。 俄理維的聲音幾乎像是哀求: “在目錄上,我已把你的名字寫在我的旁邊……需要的話,我們延緩一點也可以……不拘什麼,但總得有一點……你原先幾乎已答應我們……” 裴奈爾不忍使俄理維難堪,但終於硬著心腸: “老俄,我不如立刻就對你說:我怕我不能和巴薩房合作。” “但既然主編的是我!他讓我有絕對的自由。” “而且使我感到不快的正就是給你寄一點'不拘什麼'。我不願意'不拘什麼'都寫。” “我剛才說'不拘什麼',正因為我知道你筆下的'不拘什麼'都會是有價值的……正因為那決不會是'不拘什麼'。” 他不知道怎麼是好。他訥然難吐。如果沒有他朋友在他身邊,這雜誌對他也就失去了興趣。共同創始,這該是多麼美麗的夢! “而且,老俄,如果我已開始覺察到我所不願做的,我還不能知道什麼是我所要做的。我還不能決定是否我會寫作。” 這聲明使俄理維更為狼狽。但裴奈爾又接著說: “一切我能揮筆寫成的決難使我自己滿意。正因為我可以寫得很流暢,這才使我痛恨流暢的文字。這並不是說只要艱難的我就喜歡;但我覺得現今的文人們實在把寫作看得太容易。如果要寫一本小說,我對別人的生活還欠認識;而我自己也還沒有生活經驗。詩使我感到厭倦。亞歷山大詩體已變作陳腐不堪,自由詩則一無格調。今日唯一使我滿意的詩人只有蘭波。” “這正是我在卷頭語中所說的。” “那就更用不到我來重說。不,老俄,不,我真不知道是否我會寫作。有時我感到寫作妨礙生活,而行動比文字更能使人表達自己。” “藝術作品是不朽的行動。”俄理維膽怯地插言說,但裴奈爾不作理會。 “蘭波最使我景仰的,即是愛生活。” “但他的生活是個失敗。” “從何而論?” “啊!那,老裴……” “我們不應對別人的生活從外表去下判斷。退一步說,縱算他的生活是個失敗,至少他曾經歷過厄運、窮困與病患……這樣的生活,我還是羨慕的;是的,即連他最終污濁的結局,我羨慕他的生活仍遠勝於……” 裴奈爾的話沒有說完,他正想舉出一個當代的名人,但在太多的人名前,他感到躊躇了。他聳一聳肩,又接著說: “我彷佛在自身中感到種種非凡的抱負,猶如心底洶湧的波濤,翻騰激盪,難以喻曉,而我並不設法去理解,也不願加以注意,以免阻礙它們的發展。不久以前,我還不斷地分析自己。往常我有這種自問自答的習慣。如今,就是我自己想有,也不可能。這種怪習氣不知不覺中突然消失了。我想這種自語,這種'內心問答',像我們的教員所說似的,源於某種矛盾;一旦我開始愛我自己以外的另一人,愛另一人甚於愛我自己時,這種心理上的矛盾也便不復存在了。” “你是指的蘿拉,”俄理維說,“你始終那麼愛她嗎?” “不,”裴奈爾說,“我愈來愈愛她。我相信愛情的本質在於不能保持同一的局面,不進則退,它和友情所不同的正由於此。” “可是,友情也會淡薄下去。”俄理維淒然說。 “我相信友情的範圍不能那麼大。” “我說……如果我問你一句話,你不會見怪吧?” “那看是什麼。” “因為我不願意使你見怪。” “如果你藏著不說,也許我更見怪。” “我想知道你對蘿拉是否也發生一種……慾念?” 裴奈爾突然變得非常嚴肅。 “這也正因為是你……”他開始說,“好吧!老俄,這事情非常奇怪,自從我認識她以後,我一切慾念都消失了。我,你還記得那時候,我可以同時對街上遇到的二十個女人起念頭(而也由於這緣故反使我無從下手),如今我相信除了她,我從此再不能對別種形體的美髮生興趣。除了她的,我再不會愛另一個面貌,另一對嘴唇,另一線目光。但我對她的純粹是崇拜,在她身邊,任何肉體的思念在我都認為是褻瀆。我相信過去我對自己的認識是錯誤的,實際我的本性非常純潔。由於蘿拉的緣故,我的各種本能都起了昇華。我感到自身中棄置著巨大的力量。我願加以應用。我羨慕查爾特勒修會的僧侶,借規律去克制一己的傲慢。我羨慕那種人,對他,人可以說:'我信任你。'我羨慕軍人……不,或是不如說我對誰也不羨慕;但我內心的騷動緊迫著我,我渴望能使它馴服。這正像在我體內的蒸汽,它可以發著噝聲向外奔逸(這就是詩),它可以推動活塞與機輪,它也可以使機器自身爆炸。你知道有時我感到最適於表達我自己的動作是什麼?那就是……啊!我知道我是不會自殺的,但我很能體味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的意思,當他問他兄弟是否理解人的自殺可以由於熱情,或是僅由於生命的逾量……由於爆炸。” 他全身中發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輝。他是多麼能表達自己啊!俄理維出神地註視著他。 “我也明白,”他膽怯地絮聲說,“人可以自殺,但那除非在經歷一種極強烈的快樂以後,相形之下,此後的生命已成黯然無光,使人想到:好了,我已滿足,此生我再難……” 但裴奈爾並不注意他。他沉默了。空談何益?他自己的天地重又陰沉起來。裴奈爾取出他的表: “我該走了。那麼,你說,今晚……幾點鐘?” “啊!我想十點還來得及。你來嗎?” “好的,我設法把愛德華引來。但你知道:他不很喜歡巴薩房,而文人的集會更使他頭痛。如果來,完全為的是看你。你說,考完拉丁文以後我們還能見面嗎?” 俄理維並不立時回答。他絕望地想起自己已答應巴薩房四點鐘上預備承印《前衛》的那家印刷所相見。如果能脫身,任何代價在他又算什麼呢! “我很希望,但可惜我先有了約會。” 外表上他絕不顯露自己的苦惱,裴奈爾說: “那就算了。” 兩個朋友就此分手。 俄理維原擬對裴奈爾所說的話一字未提。他怕已使他不悅。他對自己也不滿意。早晨他還那麼歡快,這時卻垂頭喪氣地走著。巴薩房的友誼當初在他認為是非常光榮的,如今反使他煩惱;因為他感到裴奈爾的非難由此而起。今晚在席間如果他再見到他的朋友,在眾人的目光下,他很難和他有說話的機會。除非事先他們有了諒解,否則這宴會決不會有興趣的。而基於虛榮,他竟不假思索,偏把愛德華舅父也邀在一起!在巴薩房身旁,在先進、同行與《前衛》未來的撰稿人之間,他必須炫耀一番,愛德華會因此對他更起誤會,永難剖解的誤會。 ……如果至少他能在宴會以前先見到他!這時立刻見到他!他會撲上去抱住他;也許他會痛哭起來;他會把一切都告訴他。 ……四點以前,他還有時間。趕快,來一輛汽車。 他把地址告訴車夫。他到達門前,他的心跳著,他按鈴……愛德華卻外出了。 可憐的俄理維!為什麼偏躲避著他自己的父母而不徑自回到他們身邊?否則他會在他母親那兒遇見他的舅父愛德華。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