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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愛德華返巴黎與蘿拉之信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2272 2018-03-18
在開往巴黎的快車中,愛德華讀著剛在第厄普車站買的巴薩房的新著《鐵槓》。無疑,這書在巴黎等著他,但愛德華急欲以先睹為快。到處都在談論這本書。他自己的書從來沒有一本有過放在車站報攤上的榮幸。別人曾告訴他這一種代售方法應辦的手續,但他並不放在心上。他常對自己說,他絕不在乎車站的報攤上有沒有他的書,但當他一看到巴薩房的書在那兒,他總免不了向自己再申說一遍。巴薩房所做的一切,以及有關巴薩房的一切,都使他不愉快。就說那些把他捧得天高的書評吧。是的,這顯然像是有計劃的。他一下船所買的三份報上,每份中都有一篇替《鐵槓》標榜的文字。另一份報上刊出一封巴薩房的信,在那信中他對日前在這份報上所發表的一篇對他不很恭維的文章有所答辯。這比那些書評更使愛德華激怒。巴薩房藉口喚醒輿論,實則他在巧妙地籠絡輿論。愛德華自己的書從來沒有引起如許的論評,所以他也從來不必設法去博得批評家們的歡心。如果他們對他冷淡,他並不在乎。但當他讀到別人為他敵手所寫的那些書評,他不能不對他自己重說一遍:他並不在乎。

並不是他憎惡巴薩房。有時他遇到他,覺得他很有趣味。況且巴薩房對他也始終特別表示親善,但巴薩房的那些書實在使他討厭。他覺得巴薩房不配稱藝術家,而只是一個走江湖者之流。對他的感想已夠了。 …… 愛德華從他的口袋中掏出蘿拉的信,這一封他在甲板上重讀過的信,他又拿來重讀。 愛德華在啟程的早晨收到這封信,也就是說他的啟程是在收到這信後臨時決定的。無論如何,他原不擬再在英國耽擱太久。我說這話並不暗示他不能單為援救蘿拉而專程趕回巴黎;我是說回巴黎對他是一件愉快的事。最近在英國的居留期間使他過度地與行樂絕緣,回巴黎後他的第一件事是去一個狎邪之所。因為他不願把書信之類帶到那種地方去,他就從車廂的行李網上取下他的手提箱,打開後,把蘿拉的信塞在箱內。

這信並不夾在上衣與襯衫之間,他在衣服底層取出一本已寫滿一半的硬皮日記本,翻閱一年前所寫下的其中的前幾頁。蘿拉的信就預備夾在這裡面。

愛德華聳聳肩,把信夾入日記本中,把日記本放在手提箱內。他從皮夾內取出一張一百法郎的票子,然後把皮夾也放在箱內。他預備到站後把箱子存在行李房,在沒有取出那箱子以前,一百法郎一定已很夠他使用。麻煩的是他的手提箱不能上鎖,或是至少他已沒有上鎖的鑰匙。他總把箱子的鑰匙丟失。算了吧!行李房中的員役在白天總是很忙,決不會閒著無事。他預備在下午四點鐘把這箱子取出,送回家去;然後去安慰蘿拉,援救蘿拉;他想設法勸她出來一同晚餐。 愛德華微微入睡;他的思路不自覺地轉到另一個方向。他自問如果單讀蘿拉的信,是否他可以猜到她的頭髮是黑色的?他對自己說:那些把人物描寫得太仔細的小說家們不但沒有幫助,卻反阻礙了讀者的想像力。他們應該讓每一讀者依各人自己的喜歡,去設想小說中的每一人物。他想他自己正在寫的那本小說,這書應該和他以前的作品完全不同。他沒有確定用《偽幣製造者》來當作書名是否適宜,他不該事前宣布。為吸引讀者而刊登“預告”這習慣是最荒謬的。實際誰也沒有吸引到而自己反給束縛住了……他也還沒有確定他書中的題材是否合適。很久以來他就不斷思索;但至今一行也沒有寫成。相反,他在一本小冊子上記下備考和感想。

他從手提箱內取出這本小冊子。在袋中掏出一支自來水筆。他寫道: 取消小說中一切不特殊屬於小說的元素。正像最近照相術已使繪畫省去一部分求正確的掛慮,無疑留聲機將來一定會肅清小說中帶敘述性的對話,而這些對話常是寫實主義者自以為榮的。外在的事件,遇險,重傷,這一類全屬於電影;小說中應該捨棄,即連人物的描寫在我也不認為真正屬於小說。真的,我不以為“純小說”(而在藝術中像在別的事物中一樣我所唯一關心的是純潔)有這需要。同時戲劇也一樣。人用不著辯解說劇作者不描寫他的人物是由於觀眾可以在舞台上看到他們逼真地出現。因為我們不都有過這種經驗:在劇場中我們的幻想往往被演員打破,因為他們的演出和我們理想中的人物相差太遠。 ——小說家普遍都把讀者的想像力估計得太低。

剛在眼前閃過的是什麼車站?阿尼埃。他把手冊放在箱內。但巴薩房的影子仍是纏繞著他。他重把小冊子取出,再在上面寫下: 對巴薩房,藝術作品與其謂為目的毋寧謂為手段。他需要那麼咆哮著去確立他所炫耀的那些藝術信心,正因為它們不夠深重;它們的出發點並不由於性格上任何內在的切需,而只為趨附時尚。 “投機”兩字可以當作它們的口號。 《鐵槓》,很快變成最陳腐的那些東西,最初出現時一定特別顯得新奇。每一殷勤,每一矯飾,都期許著一條皺紋。而巴薩房討年輕人的喜歡正由於此。未來對他全不相干。他的對像是當代(這自然比一味守舊為強)——但正因為他的對像只是當代,所以他的著作也將隨這時代而消逝。他明白這點,而且也並不希圖不朽;由此,所以他非竭力自衛不可,不但當人攻擊他,就是批評家們的每一評論,他也必做抗辯。如他自覺他的作品是有永久性的,他作品本身就能做它自己的自衛,而用不著他不斷替他作品去辯護。我將說,他更應該由於不被理解,由於受到委屈而自感欣幸。這會給明日的批評家們更多一層辨正的工作。

他一看表已十一點三十五分,早該是到站的時候了。如果萬一俄理維在月台上等他那該是多奇妙的事!但他認為絕對是不可能的,俄理維怎麼會看到他寫給他父母的那張明信片——那明信片上他顯然是偶然地、附帶地、草率地註明了車到的時刻——像是對命運所安排的一條詭計。 車停了。趕快叫一個腳夫!不,用不到,他的手提箱並不重,而行李房也不遠……假定他在那兒,在人堆中他們兩人能相識嗎?他們才見過幾面。就算他沒有變得太多! ……唉!天哪,那可不是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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