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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普氏家庭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7086 2018-03-18
的書簡中,絕無對他父母感恩的痕跡。此後在他生命中也從不曾因遠離他們而自悔前非。自願地移居羅馬以後,他失去一切歸思,或竟一切懷念。 :《普桑》 普羅費當第先生急於回家,而在聖日耳曼大街同行的他那位同事莫里尼哀卻走得太慢。阿爾培利克·普羅費當第今天在法院的工作特別繁重,右脅上的某種滯重使他焦心;由於肝臟柔弱,疲勞每積聚在那一部分。他惦念著回家入浴,沒有比一次痛快的沐浴更能使他安息日間的操勞了。因此,他連午茶也不用,認為如果不是空著肚子,縱使用溫水洗澡,也是不謹慎的事。歸根說,這也許只是一種成見,但文化的基石就是由成見堆積成的。 俄斯卡·莫里尼哀已盡力加步以免落後,但他的身軀比普羅費當第矮得多,而腿部尤其不發達,又因心臟的脂肪層太厚,所以最容易喘不過氣。普羅費當第才五十五歲,身輕步健,想把莫里尼哀撇開自非難事,但他很注重禮貌,他的同事年齡比他大,地位也比他高,他理應對他表示敬意。同時他更自慚經濟地位的優越,因為自他岳父母過世以後,曾遺下一宗可觀的財產;而莫里尼哀先生則除了他那筆菲薄的法院院長俸給以外,一無所有。這俸給實在和他的高位不成比例,雖然他態度的尊嚴倒足以掩藏他的低能而有餘。普羅費當第不願顯露出自己的不耐煩。他回顧莫里尼哀,後者正滿頭大汗。莫里尼哀和他所談的問題很吸引他的興趣,但他們各人的觀點不同,辯論也就開始了。

“把那所房子監視起來,取得門房與那假冒女僕者的口供,這一切都很對。”莫里尼哀說,“但您得當心,如果您把這件案子想再進一步去查究,事情就會弄糟了……我的意思是:您會被牽入到您事前所沒有想到的境地去。” “但這些顧慮與正義毫不相干。” “當然囉!朋友,您跟我,我們都知道正義應該是什麼,而實際上所謂正義又是什麼。我們盡我們的力量去做,那是一定的;但不拘我們怎樣盡力,我們所能做到的也就是一種'差不多'的地步。今天在您門下的這樁案子特別應該審慎。十五個被告中,或是,只要您一句話,明天他們就可以成為被告,其中有九個是未成年的孩子。而您知道這些孩子們中有些都出自極有身份的家庭。因此我認為目前如果一出拘票,事情就弄得很棘手。一些有背景的報紙立刻會抓住這樁案子,而您反給他們大開敲詐與毀謗之門。這是沒有辦法的,不拘您如何謹慎,您總沒有法子不使這些被告的名字宣佈出去……自然我不配給您出主意,相反,您知道我更希望接受您的意見,您為人的正直,您的睿智卓見,是一向為我所欽佩的……但是,站在您的地位,我會這樣做。我一定先設法把那四五個唆使者逮捕起來,使這可鄙的惡例告一段落……當然,我也知道這並非容易的事;但誰讓我們吃這碗飯呢。我會把那幢房子,那縱樂的場所,封閉起來,而一面設法和緩地,秘密地,關照那些犯案的孩子們的家長,意在不使他們此後再犯。唉!譬如說,拘留那些女人,那我和您完全同意;我覺得我們如今所做的只是替社會上肅清這一批禍深莫測的敗類。但我再次聲明,切勿把那些孩子們逮捕起來;威嚇他們一下已很可以,然後就用'無知誤犯'等字了此公案,而這些孩子們受驚以後又被開釋定會恍然神失。試想其中三個竟還不到十四歲,不必說,他們的父母還把他們看作是天真純潔的小天使。話可說回來,朋友,——自然這只能在您我間說的——我們在他們那樣年齡難道也已經想女人了嗎?”

他站住了,他的雄辯可又比行路更使他喘不過氣來,他拉著普羅費當第的衣袖,迫使後者也不能不停止下來。 “或是如果我們那時也想女人,”他又繼續說,“那隻是帶著一種理想的意味,神秘的意味,或是我可以那樣說的話,一種宗教的意味。而現在這些孩子們,您看,他們已再沒有所謂理想……說回來,您的那幾位怎麼樣?自然,剛才我說的話並不是對他們而發的。我相信在您的家教之下,加以您給他們所受的教育,自然不必顧慮到他們會誤入類似的歧途。” 的確,直到如今普羅費當第對他自己的孩子們頗堪自豪;但他不作妄想,天下最好的教育不足以戰勝天然的劣根性。感謝上帝,他的孩子們身上並無劣根性,正和莫里尼哀的孩子們一樣,所以他們都能自動遠避可疑的場所、不良的書籍,因為無法阻攔的事縱使禁止又能有什麼效果呢?禁止他閱讀的書籍,孩子可以自己偷偷地暗中去唸。普羅費當第的方法很簡單。對於不良的書籍,他並不禁止孩子們閱讀;但他設法使他們不想去閱讀。至於眼前的這樁案子,他一定要再加考慮,並答應如有任何動作,一定事先通知莫里尼哀。既然這惡習已經三月之久,當然還會繼續幾天或是幾個禮拜,暫時只能不斷地暗中加以監視。而且暑假期間,這些罪人們也會自動地分散。好吧,再見。

普羅費當第終算可以加緊步子了。 一到家,他就跑入盥洗室,把浴盆的自來水打開。安東尼早在伺探他主人的回來,但裝作像在走廊上偶然遇到他。 這忠僕在這家庭中已有十五年的歷史,他眼看這些孩子們長大起來。他曾見過很多事情,他更猜疑到好些別的,但別人不願讓他知道的他都裝作不知道。裴奈爾對安東尼不能沒有好感。他不願對他不辭而別。也許由於對他家里人的反感,他寧願把他出走的事告訴一個普通的僕人而他自己的親屬倒反不知道。但我們應替裴奈爾辯護的是當時他家中人無一在家。而且,如果裴奈爾向他們告別,他們也決不能放他走的。他怕解釋。對安東尼情形就不一樣,他很可直截了當地說:“我走了。”但其時他伸出手去,那神情的莊嚴竟使這老僕人驚訝起來。

“少爺不回來吃晚飯嗎?” “不,也不回來睡覺,安東尼。”由於對方猶疑著不知應把這話做何解釋,更不知是否應該做進一步的追問,裴奈爾便故意重複著說:“我走了。”但又加上一句,“我有一封信留在……”但他又不想說“爸爸”的公事房裡,於是又接下去說,“……在公事房的書桌上。再見。” 和安東尼握手的時候,他感動得像立時他已和他整個的過去永訣;他趕快重複說句再見,隨即徑自離去,以免哽在喉間的嗚咽奪腔而出。 安東尼懷疑任他這樣離去在自己是否應負一種嚴重的責任——但他又如何能阻攔他呢? 裴奈爾的出走對全家會是一件突兀而駭人的事件,這一點安東尼很明白,但他站在一個十全十美的僕人的地位理應不表驚奇。普羅費當第先生所不知道的事他就不該知道。當然他可以很簡單地對他說:“老爺知道少爺已走了嗎?”但這樣他就失去自己有利的地位,而且也顯得毫無意義。如果他那麼焦心地等著他主人回來,原為從旁用一種平淡的、恭敬的語調,好像僅是裴奈爾囑他轉達似的,說這一句他花了長時間所準備的話:

“少爺出走以前在老爺的公事房中留下一封信。”如此平淡的一句話也許有被忽視的危險;他枉然思索著一句更有力量,而同時不失為自然的句子,可總想不出合適的。但由於裴奈爾從沒有不在家的時候,所以安東尼在眼角邊已觀察到普羅費當第先生不自禁地猝然起驚: “什麼!在……” 但他立刻又恢復鎮靜。他知道不該在一個下人面前顯露自己的驚訝,以致失去為主人者的尊嚴,他用很沉著的、幾乎是倨傲的語調說: “知道了。” 但一面跑向公事房,又追問說: “你說的那封信,你說放在哪兒?” “在老爺的書桌上。” 一跑進室內,普羅費當第果然看到一個信封很明顯地放在他平時寫字坐的靠椅前。但安東尼怎能輕易放手。普羅費當第先生還未念上兩行信,就听到有人敲門。

“我忘了告訴老爺有兩位客人在小客廳中等著呢!” “什麼客人?” “我不知道。” “他們是同來的嗎?” “不像是。” “他們要見我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要見老爺。” 普羅費當第覺得不能再忍耐。 “我已經不知說過多少次我不願別人到家裡來打擾我——而尤其在這時候;我有我法院會客的時間和日期……你為什麼讓他們進來呢?” “他們兩位都說是有要事和老爺商談。” “他們來了很久了嗎?” “快有一小時了。” 普羅費當第在室內踱了幾步,一隻手放在額上,另一隻手拿著裴奈爾的信。安東尼侍立門前,莊嚴而不動聲色。終於,他欣喜地看到這位法官失去鎮靜,在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他跺腳罵道:

“請他們滾吧!請他們滾吧!告訴他們我忙得很,請他們改天再來。” 安東尼才回頭,普羅費當第又趕到門口。 “安東尼!安東尼!……把浴盆的自來水關上。” 原因還是洗澡問題!他跑近窗口,讀信: 普羅費當第先生蹣跚地向一張靠椅走去。他想細加思索,但千頭萬緒縈繞他的腦際。尤其,他感到右脅上,正好在脅骨下,一種輕微的疼痛。這是他的肝病發作,不易立刻止住的。是否家裡還留有維希礦水呢?啊!至少要是他太太已回來的話!但他將用什麼方法告訴她裴奈爾的出走呢?他應該把信拿給她看嗎?這信太不合理,實在太不合理。他理應憤慨。他願把自己的悲痛權作憤慨。他用力呼吸,而每吐一口氣時發出一種簡捷而微弱的嘆息:“唉!天哪!”他脅上的痛楚和他的悲哀混雜在一起,使他的悲哀凝固而更顯得真切。在他,這悲哀像已跑到肝上。他倒在靠椅上,重讀裴奈爾的信。他無可奈何地聳一聳肩。不用說,這信對他實在是太殘酷了;但同時他在信中察覺出怨恨、挑釁與傲氣。他別的那些孩子們,他自己親生的那些孩子們中,決找不出一個能寫那樣的信,他自己也決寫不上來。這點他很明白,因為一切在他們身上所能找到的,他已在他自身中認識得很清楚。他常想到應該申斥裴奈爾那種獨特的、雄勁的、倔強的脾氣;但這種想法總是枉然。他自己很明白正由於這一切,他才愛裴奈爾遠勝於愛他自己的孩子們。

賽西爾從音樂會回來,已在鄰室彈奏了好一會兒她的鋼琴,尤其固執地重複那意大利舟子曲中的某一樂句。最後,阿爾培利克·普羅費當第實在忍不住了。他半開客廳的門,用著淒惻的,幾乎是哀求的語調,因為他肝部的痛覺已開始劇烈起來(加以他在他女兒面前總顯得有點膽怯):“我的小賽西爾,請你去看一下家裡還留下維希礦水沒有;沒有的話,讓他們去買一點來。而最好你能停一會兒再彈琴。” “你難受嗎?” “不,不。我只是想在開飯以前略作思索,而你的音樂打擾了我。” 由於想委婉一點,因為在痛苦中他變得更為體貼,他就加上一句:“你剛才彈奏的可真好聽。這是什麼曲子?” 但他未待回答就退出客廳了。其實他女兒很知道他根本不懂音樂,而把《小親親,來吧! 》和《湯豪塞》中的進行曲混作一談(至少這是他女兒所說的),所以也無意去回答他的問題。但他又把門推開了:“你母親還沒有回來嗎?”

“不,還沒有。” 真是荒謬。她會回來得那麼晚,在開飯前恐怕他已來不及和她有密談的機會。他能編造一些什麼話來暫時解釋裴奈爾的失踪?至少他不能提到事實的真相,以致孩子們知道他們母親一時失足的秘密。唉!一切已被原宥、遺忘、補償。小兒子的出世已使他們重複舊好。而突然從過去中躍出這個冤鬼,這由浪花帶回的屍體…… 真怪!又是什麼事?他公事房的門無聲息地開了;趕快,他把手上的信塞入上衣貼身的口袋裡。門簾輕輕地撩起。這是卡魯。 “爸爸,告訴我……這句拉丁文是說什麼呢?我真一點兒不懂……” “我已屢次告訴過你,進來時須先敲門。而且我也不願意你這樣不斷地來打擾我。你已養成讓別人幫忙的習慣,自己不用心,而盡依賴別人。昨天是你的幾何題目,今天又是……你那句拉丁文是誰的呢?”

卡魯把練習本遞過去:“他並沒有告訴我們;但,你瞧,你一定知道是誰的。他讓我們默寫下來的,也許我默得不對。至少我想知道我默得對不對……” 普羅費當第先生接過練習本,但他肝痛得難受。他輕輕地把孩子推開:“慢慢我告訴你吧。我們快吃晚飯了。查理回來了沒有?” “他跑回他的辦事室去了。”(這位律師的事務所設在樓下。) “你去告訴他讓他到我這兒來。快去!” 有人按鈴。普羅費當第太太終於回來了;她道歉回來已晚,因為她不得不有很多的拜訪。她擔憂她丈夫又病了。能給他想點什麼辦法呢?真的面色太壞。 ——他恐怕不能用飯了。好吧,那就不必等他。但飯後她會帶孩子們去看他。 ——裴奈爾! ——唉!對啦,他那朋友……你一定知道,那位替他溫習數學的朋友帶他出去吃飯了。 普羅費當第略覺輕鬆。最初他怕痛楚太劇而不能說話。但他必須把裴奈爾的失踪加以解釋。如今他知道他應說些什麼話,雖然這對他是萬分痛苦的事。他自己感到非常堅決。他唯一的恐懼是怕他太太會用眼淚或是驚號打斷他,也許她會昏暈過去…… 一小時以後,她和三個孩子一同進來。她走近他身邊。他讓她面對他的靠椅坐下。 “勉力抑制你自己,”他用威壓的語調低聲對她說,“別說話,你懂我的意思嗎?以後我再和你細談。” 而當他說話時,他把她的一隻手握在他自己的手掌中。 “孩子們,坐下吧。你們在我面前那麼站著,像是應考似的,反使我感到拘束。我有一件很傷心的事要告訴你們。裴奈爾已離開我們,而最近……恐怕我們不能再見到他。今天我必須說明一向我隱瞞著你們的,原因是我希望你們愛護裴奈爾像是自己弟兄一樣;因為你們的母親和我,我們愛護他也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但他並不是我們的孩子……他母親臨終時把他託付給我們,但今天他的一位舅舅……來把他領走了。” 一片沉痛的岑寂緊接著他的語聲,人們聽到卡魯的啜泣。每人等待著,以為他還有話說。但他做了一個手勢:“如今,回去吧,我的孩子們!我需要和你們母親談話。” 他們走後,普羅費當第先生很久不發一言。他手中是他太太那隻冰冷得像是死人的手。她用另一隻手把手絹蒙著眼睛。她靠在大書桌上,背面飲泣。從那斷續的嗚咽聲中,普羅費當第聽到她低聲怨語:“啊!你真殘酷……啊!你把他趕走了……” 剛才他已決意不把裴奈爾的信拿給她看;但在這種冤屈之下,他只好遞過去:“好,你自己念吧。” “我不能。” “你非念不成。” 他已忘了他自己的痛楚。他瞪著眼看她逐行地念。適才和孩子們說話時他自己也幾乎忍不住掉下眼淚。這時,他連情感也已消失;他正視著他的妻子。她想著什麼呢?用著同一淒惻的語聲,她依然且泣且訴:“啊!為什麼你告訴他呢……你不應該告訴他的。” “但你是可以看出我並沒有告訴他……你再仔細念念他的信吧。” “我已仔細念了……但他怎麼會發覺的呢?誰對他說的呢……” 什麼!原來她所想的盡是這些!她所傷心的就是為這!這哀訊本應使他倆融成一體。可悲的是普羅費當第惶惑地感覺到他倆的思想竟各趨一端。當她一面哭訴,一面爭理的時候,他設法想把這一種執拗的意氣引向更虔敬的情感去。 “這算是贖罪。”他說。 他站起身來,本能地需要表示出自己的威勢;這時他屹然挺著腰,忘卻自己身體上的痛楚,嚴肅地,體貼地,威武地,把手按放在瑪格麗特的肩上。他知道她從不曾真正懺悔過她自己的過失——這在他始終願意看作是一時的過失。這時他想對她解釋:今日的悲劇正是贖回她昔日的罪惡;但他徒然思索著一種能使他自己滿意而同時也能使對方接受的語氣。瑪格麗特的肩膀忍受著他手掌溫和的壓力。瑪格麗特知道她生活中的任何細故會引起他那一套掛在口邊令人難耐的道德教訓來。他用他自己的定理來闡明一切,解釋一切。他靠在她身上。下面是他所想對她說的:“我可憐的朋友,你看,從罪惡中決不會產生出好結果來。僅仗隱藏你的過失終歸是無用的。唉!我對這孩子已算盡了最大的可能;我待他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如今上帝指示我們過去想藉……總是一種錯誤……” 但一言未了他竟已頓住。 無疑,她一定理會這幾個字中深重的含義;無疑,它們已透入她的心頭,因為剛才她已止淚,這時卻更傷心地嗚咽起來。她屈身像是預備跪在他的跟前,他彎腰把她扶住。和著眼淚她在說些什麼呢?他一直俯身到她唇邊。他聽到:“你自己明白……你自己明白……唉!你為什麼原諒我……唉!我根本就不應該再回到你的家來!” 他幾乎不能不猜透她的語意。隨即她又默然無言。她已不能再做更進一步的表明。她怎麼能對他說他所苛求於她的這種德行,使她像幽囚在牢獄之中,使她感到窒息;她怎麼能對他說如今她後悔的並不是她當日的過失,而是後悔她當日所做的懺悔。普羅費當第重又挺起腰。 “可憐的朋友,”他用一種莊重而嚴正的口氣說,“我怕今晚你有點鬧著脾氣。時間也不早了。我們還是去睡吧。” 他扶她起來,陪她到她的臥室,在她的額上親了吻,才又回到他的公事房,倒在一張靠椅上。說也奇怪,他的肝痛竟和緩了,但他已覺心碎。他用雙手托著頭,悲痛得已流不出眼淚。他沒有聽到有人在敲門,但門開的聲音使他抬起頭來。進來的是他的長子查理。 “我來向爸爸請晚安。” 查理走近。他想讓他父親知道一切他都明白。他想對他父親表示他的同情,他的真誠,他的忠懇,但誰能相信一個律師會像他那麼不善辭令;也許正因為他情感的真摯,才更使他訥訥難出。他擁抱他的父親,他依戀地把頭倚靠在他父親的肩上,使後者相信他很了解。過分的了解使他禁不住抬起頭來,笨拙地,像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一樣,問道,——他的內心是那樣痛楚,他不能不問道:“那麼卡魯呢?” 這問題顯然是荒謬的,因為,正像裴奈爾和別的孩子們大有差別,在卡魯身上親族間的類似是很顯著的。普羅費當第拍拍查理的肩頭:“不,不,你放心好了。只是裴奈爾一人。” 於是查理儼然地:“上帝驅逐出搗亂者為的……” “閉口!”普羅費當第阻止他,試問他何須別人對他說這些話呢? 父子間已再無話可說。我們不如離開他們吧。時間已快十一點。讓我們把普羅費當第太太留下在她的臥室內。她坐在一張不很舒服的小椅上,不哭,也不想。她也希望跑掉,但她是不會的。當她從前和她情人——也就是裴奈爾的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對自己說:“回去吧,一切都是枉費,你永遠只能做一個賢妻良母。”她怕自由,怕罪惡,怕安逸;這使她在十天之後竟又懺悔地回到她丈夫家裡。從前她父母跟她說得很對:“你永不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麼。”讓我們離開她吧。賽西爾已睡覺。卡魯絕望地看著他那快滅的蠟燭,它已支持不到讓他看完那本冒險小說,這書使他把裴奈爾出走的事也忘了。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安東尼又會對他的朋友女廚子談些什麼,但人不能事事都聽到,如今已是裴奈爾去找俄理維的時候了。我不很知道他今晚是在哪兒吃的飯,也許根本他就沒有吃飯。他順利地通過門房,他輕輕地跑上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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