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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3462 2018-03-18
〔毫無疑問,南希是和他們一塊兒去的了。吃過午飯,南希離開餐廳,準備到她的閣樓上去逃避那可怕的家庭生活,這時,敏泰·多伊爾伸出她的手,用默默無言的眼色邀請她同行。既然敏泰相邀,那末,她想她應該去。她並不想去。她完全不想捲入這件事情。當她們沿著通向那懸崖的道路漫步前進之時,敏泰一直拉著她的手。後來她放開了她的手。隨後她又把它拉起來。她到底想要什麼?南希想道。當然,人們總是想要些什麼東西。敏泰拉著她的手時,南希不由自主地看到整個世界在她下方展開,宛如透過雲霧看見了君士坦丁堡,於是,不論你多麼昏昏欲睡,你必定要詢問:“那就是聖索非亞嗎?”“這就是君士坦丁堡海港嗎?”因此,敏泰拉著她的手時,南希就提出了疑問:“她究竟想要什麼?就是要那個嗎?”那個又是什麼呢? (當南希俯視展現在她腳下的生活時)從雲霧之中,這兒聳出一個塔尖,那兒露出一座殿宇;一些說不出名堂的顯著突出的東西。但是,當他們沿著山坡往下跑,敏泰撒開了她的手,所有那一切,那殿宇,那塔尖,那曾經聳出雲端的任何東西,都沉沒在茫茫霧海中消失了。據安德魯觀察,敏泰挺能走路。她的衣著打扮也比大多數女人來得合理。她穿著短裙和黑色的燈籠褲。她會一下子跳進小溪,踉踉蹌蹌地衝到對岸。他喜歡她急躁的性格,但他知道這種脾氣不行——總有一天,愚蠢魯莽的行為會叫她送命的。她好像什麼也不怕——除了公牛。只要看到田裡有一頭公牛,她就舉起雙臂,尖聲喊叫,拔腳飛奔,當然,這樣做恰恰會激怒那頭公牛。但她毫不在乎地承認她的弱點;這你也必須承認。她知道她在公牛面前是個糟糕的膽怯鬼,她說。她想,她在嬰兒時期,一定在她的童車裡被牛撞過。她對於自己說了些什麼、乾了些什麼,都滿不在乎。現在,她突然往懸崖的邊緣縱身一跳,開始唱了起來:

詛咒你的眼睛,詛咒你的眼睛。 他們都不得不參加那合唱,一起高呼: 詛咒你的眼睛,詛咒你的眼睛。 但是,如果在他們走上海灘之前,潮水湧了進來,淹沒了他們捕魚捉蟹的那一整塊狩獵場地,那可沒命了。 “那準沒命,”保羅跳起來表示同意。當他們步履艱難地向下蜿蜒滑行之時,他不停地引用《旅遊指南》:“這些島嶼,由於它們的景色像公園一般美麗如畫,由於它們的珍奇海貝範圍廣闊、豐富多彩,它們受到了理所應得的讚賞。”但是,安德魯在小心翼翼地選擇道路走下懸崖之時,覺得這一切全不合適:高呼“詛咒你的眼睛”;在他背上拍一下,稱他為“老伙計”;還有所有那些玩意兒,全都不合適。帶女人出去散步,可是糟糕透頂。在海灘上,他們曾經一度分手,他走到延伸到大海中的一塊稱為“教皇的鼻子”的岩石上,脫下了鞋子,把襪子捲起來塞進鞋肚裡,撇下那一對兒不管了;南希蹚過淺灘到她自己那塊岩石上去尋找她的水潭,也撇下那一對兒不管了。她蹲下來,摸到了光溜溜的橡皮似的海葵,它們像一團膠凍一樣粘在岩石邊上。她蹲著出神,把小水潭變成一片汪洋大海,把鰷魚當作鯊魚和鯨魚,她舉起手來,就像在這小小的世界上空一片巨大的浮雲,遮蔽了陽光,她就像上帝一樣,給千百萬既無知又無辜的生物帶來了黑暗和荒涼。然後,她突然移開手掌,讓陽光傾注下來。在延伸出去的、十字形的、白晃晃的沙灘上,一隻昂首闊步的鰲蝦,就像一艘飾著彩帶,披著裝甲的奇異的艨艟(她還在擴大那水潭),滑進了山腳邊巨大的罅隙。然後,她的目光悄悄地從水潭上方掃過,停留在波光粼粼的海空相交之處,凝視著那條波動的地平線和那些樹幹,輪船噴出的煙霧,使那些樹幹在地平線上搖晃顫動,波浪來勢兇猛地席捲過來,又不可避免地退了回去,她像被催眠似地著了迷,大海的廣袤和水潭的渺小(它又縮小了)這兩種感覺在其中交織,使她覺得她的軀體、她的生命、世界上一切人的生命都無限渺小,永遠化為烏有;這強烈的感覺好像把她的手腳都束縛住了,使她動彈不得。她就這樣,聽著大海的濤聲,蹲在那兒俯視著水潭,默然沉思。

安德魯大聲叫嚷說,潮水湧進來了,因此,南希水花四濺地跳躍著蹚過淺淺的海水,走到了岸邊,出於她急躁的個性和迅速活動一下的慾望,她奔跑著衝上了海灘,就在那兒,在一塊岩石後面——噢,天哪!保羅和敏泰在互相擁抱,也許正在接吻。南希怒不可遏,極其憤慨。她和安德魯默不作聲地穿上鞋襪,對於那件事一聲不吭。真的,他們姐弟倆相互之間都沒好氣兒。安德魯嘟嘟囔囔地抱怨南希看到那隻鰲蝦(或者不論它是什麼東西)沒叫他來看。他們覺得,無論如何,這不是他們的過錯。他們並不希望會發生這樣可怕的討厭事情。儘管如此,安德魯想到南希竟然也是個女的,就覺得很氣惱,南希想到安德魯竟然是個男的,也很不快。他們整整齊齊穿上鞋,把鞋帶的蝴蝶結兒扎得特別緊。

當他們重新走到懸崖的頂峰,敏泰才突然喊道,她把祖母給她的別針丟了——她祖母的別針,她唯一的裝飾品——那是一棵垂柳,它是(他們一定還記得)用珠子鑲嵌而成的。他們一定見過它,她說著,淚珠淌下了她的臉頰。她的祖母一直把那別針扣在她自己的帽子上,直到她臨終那一天。現在她卻把它丟了。她寧可丟掉任何別的東西,也不願丟了這個寶貝!她要回去找它。他們都返回去,摸索探尋,眼睛盯著地上到處找。他們把頭俯得很低,短促地、粗聲粗氣地說話。保羅·雷萊發瘋似地在他們坐過的岩石周圍拼命找。保羅叫安德魯“從這一點到那一點之間徹底搜查一遍”,安德魯心裡想,為了一隻別針這樣亂成一團,可實在不行。潮水正在迅速地湧進來,大海馬上會淹沒他們一分鐘前坐過的地方。他們想要現在就找到它,實在毫無希望。敏泰突然恐懼地尖聲喊叫:“我們要被潮水切斷歸路啦!”好像真會有這樣的危險!她似乎在把她對於公牛的恐慌重演一遍——她不能控制她的感情,安德魯想。女人沒有控制自己的能力。可憐的保羅就不得不安慰她一番。那兩位男子漢(安德魯和保羅馬上顯得很有丈夫氣概,和平時大不相同)簡單地商量了一下,決定把雷萊的手杖插在他們剛才曾經坐過的地方,等退了潮再回來尋找。現在不可能再乾什麼別的了。他們向她保證,如果那別針是掉在那兒,明天早晨它一定還在那兒,但敏泰在走向懸崖頂峰的一路上還在抽泣。這是她祖母的別針,她寧可丟了別的東西,也不願把它給丟了。然而,南希覺得,也許她丟了別針確實傷心,但她不只是為了那個才哭泣,她是為了什麼別的原因才哭的。她覺得,大家都可能坐下來哭一場。但是,她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

保羅和敏泰一起往前走,他安慰著她,他說他善於尋找東西,很有點名氣。當他還是個小男孩,他就找到過一塊金表。明兒天朦朦亮他就起床,他肯定會找到它。他好像覺得到那時天幾乎還是黑的,他獨個兒在海灘上,不知怎麼的,好像有點兒危險。他開始向她保證,無論如何他會找到它的,她卻說,她不要聽他一早起床那一套;那別針已經丟了;她心裡明白;那天下午她把它戴上去的時候,就有一種預感。他暗自決定,他可別告訴她,明兒一早,大家還在睡覺,他就從屋裡溜出來,要是找不到的話,他就到愛丁堡去買一枚同樣的別針,但要比它更漂亮些。他要證明一下他的能耐。當他們走到視野開闊的山坡上,就看見那城鎮的燈火在他們下方閃耀,那些燈火突然間一盞接著一盞亮了起來,就像他即將遇到的一連串事情——他的婚姻、他的兒女、他的房屋;當他們走上了那條被高大的灌木遮蔽的大路,他又想,他們倆將一起退隱到與世隔絕的地方,他總是帶領著她,她緊緊地偎倚著他(就像她現在那樣),他們倆不停地往前走去。他們在十字路口拐了彎,他想,他已經有了多麼驚人的經歷呀,他一定要把它告訴什麼人——當然是拉姆齊夫人——想到他剛才乾了些什麼,他自己也大吃一驚。他向敏泰求婚的時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他要直接找拉姆齊夫人說一說,因為他不知道怎麼會感覺到,就是她促使他做了這件事情。她曾經使他認為,他什麼都能辦到。除了她以外,沒有別人把他當回事兒。但她使他相信,他無論想幹什麼,都能辦到。他覺得她的目光今天一整天都追隨著他(雖然她一句話也沒說),好像她在說:“對,你能辦到。我相信你。我盼望你成功。”她使他感覺到了這一切,他們一回去(他尋找在海灣上那所別墅的燈光),他就要走到她跟前說:“我已經把那事兒辦成了,拉姆齊夫人,多謝您啦。”他們拐了個彎,走進了通向屋前的小巷,他能看到樓上窗戶裡燈光在閃動。他們一定回來得太晚了。人家都準備吃晚飯了。整幢屋子燈火通明,從黑暗之處來到燈光之中,使他覺得滿眼看上去一片光華,當他走上屋前的汽車道時,像孩子般地喃喃自語:燈光,燈光,燈光,然後又茫然地重複道,燈光、燈光、燈光,當他們走進屋子時,他臉色呆板而毫無表情地愕然環顧。老天爺,他伸手摸摸領帶,心中想道,我可千萬別叫自己看上去像個傻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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