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看,那些小丑!

第37章 第三章

我不能確定那個戴黑帽子的男人可就是那個同機旅客,當我和多拉以及我們的民族詩人告別,留下後者永遠在那裡擔憂被浪費的水(比較他詩作裡的岩居少女“皇村雕像”,為一隻破碎但還能盛水的罐子而哀傷),我看見那個人正匆匆走開;但我知道我至少在阿斯托里亞旅館看見過普夫先生兩次,還在臥車通道上見過他,那是一趟夜車,我想趕上最早一班莫斯科至巴黎的飛機。在那班飛機上,他沒能坐在我旁邊,因為出現了一位美國老太太。她滿臉粉紅與藍紫的皺紋,赤褐色頭髮:我們不停地交談、打盹、喝“血腥馬莎”,她這個笑話可沒有得到我們藍天空姐的欣賞。當我告訴她,我峻拒了俄羅斯旅行社提供的列寧格勒觀光遊;我沒有去偷窺斯莫爾尼宮的列寧紀念館;沒有參觀過一座教堂;沒有吃過什麼“燒雞”;甚至沒有看過一場芭蕾一出表演就離開了那座美麗、太美麗的城市,老哈夫邁耶小姐(這名字好費解)露出驚異的神情,看著真是叫人開心。 “我碰巧是,”我解釋道,“一個三重間諜,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她驚叫道,身軀做了個掙脫的動作,彷彿想從一個更仰慕的角度觀察我。 “啊!那簡直太刺激了!”

我得等一陣子才能登上飛往紐約的班機,有些喘不過氣來,但對這次大膽的旅行相當滿意(畢竟貝爾的病不算太嚴重、婚姻不算太不幸;羅薩貝爾肯定正坐在起居室裡翻雜誌,根據雜誌裡的好萊塢標準量自己的腿,腳踝8又1/2英寸,小腿12又1/2英寸,光滑的大腿19又1/2英寸;而路易絲則在佛羅倫薩或佛羅里達。)我坐在奧利機場的轉機大廳裡,嘴邊浮出一絲微笑,發現不知是誰在我旁邊座位上留下一本平裝書,便順手撿起來。在那個愉快的六月下午我是一隻命運之鼠,停留在一家菸酒店和一家香水店之間。 我手裡捧的是一本根據美國版翻印的台灣(!)版平裝本《海濱王國》。我還從未見過這個版本——也不願意去檢查印刷錯誤,那無疑是損毀被盜版文本的毒瘤。封面印著一幅宣傳照,是在新拍的電影裡飾演書中人物弗吉尼亞的女童星,與其說為了表現我小說的意義,不如說是為了表現小美女洛拉·斯隆和她手裡的棒棒糖。軟塌塌的封底上有一段文字拙劣的內容簡介,雖然作者是個對該書藝術價值一竅不通的蹩腳文人,但還算忠實地概括了《海濱王國》的主要情節。

伯特倫是一個精神失常的年輕人,不久就會因神經錯亂而死於精神病院,他以十美元的價格將十歲的妹妹金妮賣給中年光棍阿爾·加登。這個有錢的詩人帶著漂亮的小女孩遊遍了美國和其他國家的所有景點。乍看之下——“乍看”一詞十分確切——這一情形彷彿是不負責任的變態行為(前所未有的詳盡描述),而逐進(拼寫錯誤)演變成溫柔愛情的真實對話。加登的感情得到了金妮的回報,當這個美麗少女,最初的“受害者”,年滿十八歲時,兩人以一場得到熱情歌頌的宗教儀式結為伉儷。似乎一切都以一種永恆的幸福告終,滿足了最嚴厲、或者說最冷淡的博愛者的性需求,假如不是性錯亂的話,在我們這對幸福夫妻所不能理解的一束(?)相似的生活中,弗吉尼亞·加登鬱鬱不樂的雙親——奧利弗和(?)——的悲劇命運,機靈的作者盡其所能設法不讓他們探知其女兒的黎明(原文如此!)。一部十年一遇的好書。

我剛把書塞進口袋,就注意到那位久違的同行者——和之前一樣,蓄著山羊胡——戴著黑帽子,剛從廁所或酒吧出來:莫非他要一直跟踪我到紐約?或者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他終於暴露了:就在他走近的那一刻,就在他沮喪地點著腦袋、繃緊的下唇鬆開喊出“餵!”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他不僅和我一樣都是俄國人,而且與他相貌酷似的那位舊相識正是年輕詩人奧列格·奧爾洛夫的父親。我是一九二○年代在巴黎遇見奧列格的,他寫“散文詩”(遠在屠格涅夫之後),全是些毫無價值的玩意兒。他父親是個瘋瘋癲癲的鰥夫,千方百計地企圖將那些玩意兒“放進”各個流亡者期刊。經常能看見他在等候室裡可憐巴巴地討好某個焦躁、簡慢的秘書,或者在辦公室到廁所的路上截住某個助理編輯,或者在堆滿雜物的桌子一角痛苦萬分地推敲一封特別的信,詢問某一首蹩腳小詩慘遭退稿的原因。他死於敬老院,正是安妮特母親度過晚年的那一家。同時,奧列格加入了一個人數很少的文學社團,以淒慘的流放自由換取誘人的蘇維埃濃湯。作為新人,他還有希望。在過去四五十年間,他的最大成就是一堆宣傳廣告、商業翻譯、惡意中傷,以及——在藝術領域中——酷似他父親的外形、嗓音、舉止和不無諂媚的目中無人。

“餵!”他大聲叫道,“餵,dorogy(親愛的)瓦季姆·瓦季莫維奇,用這種卑劣幼稚的手段來欺騙我們偉大熱情的祖國,欺騙我們仁慈輕信的政府,欺騙我們辛勤工作的旅行社員工,你不感到羞恥嗎?一名俄國作家!到處窺探!隱姓埋名!順便跟你說,我就是奧列格·伊戈列維奇·奧爾洛夫,我們年輕的時候在巴黎見過。” “mer za vetz(你這無賴),想幹嗎?”我冷冷地質問道,他重重地在我左側的椅子上坐下。 他舉起雙手,像是在示意“我可沒帶武器”:“沒事兒。沒事兒。不過是想刺激(potormoshit)你的良心。現在擺著兩條路。我們必須做出選擇。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必須親自做出選擇。要么po amerikanski(以美國人的方式)歡迎你,記者、採訪、攝影師、美女、花環,自然還有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本人(作家協會主席?'監獄'長?);要么就對你置之不理——我們正是這樣做的。順便說一句:在偵探小說裡偽造護照也許很有趣,但我們的人偏偏對護照沒興趣。現在你覺得遺憾嗎?”

我作勢要移個位子,而他也跟著我一起移動。於是我待著沒動,急著想抓到什麼來讀——外衣口袋裡的那本書。 “Et ce n'est pas tout!”他繼續說道,“作為一名有天賦的俄國作家,你非但沒有為我們,你的同胞寫作,反而背叛了他們,為了討好你的雇主,編造了這部(用劇烈顫抖的食指戳著我手中的《海濱王國》),這部污穢不堪的小說,編造了什麼小洛拉、小洛蒂的故事,先是她的母親被一個奧地利猶太人還是洗心革面的雞姦者殺害,然後她自己被那個傢伙強姦——不是,對不起,是先和媽媽結婚,然後再把她殺了——在西方大家都喜歡讓一切合法化,對不對,瓦季姆·瓦季莫維奇?” 我仍然竭力克制住自己,雖然已經感到憤怒的烏雲正在我頭腦中膨脹,眼看就要爆發。我說道:“你錯了。你是個鬱悶的傻瓜。我寫的小說,我手裡的這本小說,是《海濱王國》。而你說的根本就是另外一本書。”

“Vraiment?也許你來列寧格勒只是為了和一位穿粉紅衣服的女士在丁香樹下聊聊天吧?因為,你知道,你和你那些朋友真是幼稚得驚人。維特洛夫先生[“Mister(先生)”這個詞被他的毒舌一說正與“Easter(復活節)”協韻]之所以被允許離開位於瓦季姆——奇怪的巧合——的某個勞改營去接他老婆,是因為他現在已經治好那個不可思議的癲狂症——治好他的那些疑難雜症專家、那些精神病醫生,以你們西方sharlatany的哲學觀根本就不會了解。哦,沒錯,dragotsennyy(尊貴的)瓦季姆·瓦季莫維奇……” 我揮起左拳對準老奧列格狠狠打去,力量相當大,尤其是如果我們還記得——我揮拳的時候記得很清楚——我們兩個的年齡加在一起都一百四十歲了。

然後是片刻沉默,我掙扎著站穩身子(一股不同尋常的衝力讓我從座位上跌下來)。 “Nu, dali v mordu. Nu, tak chtozh? (行啊,你都揍我臉。行啊,這有什麼關係?)” 他用手帕掩住農民式的大鼻子,手帕被鮮血染紅了。 “Nu, dali,”他嘴裡不停地說著,轉眼就消失了。 我看看自己的指關節,紅通通的但完好無損。我聽聽手錶。表針瘋了一般滴答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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