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看,那些小丑!

第31章 第四章

直到一九五四年至一九五五學年之初,貝爾快十三歲的時候,我仍然快樂無比,絲毫沒有察覺在我和女兒的關係上存在任何差錯或危險、荒唐或愚昧。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疏忽——飽含柔情的幾滴熱淚,咳嗽所掩藏的一聲喘息,諸如此類——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再清白不過。然而,無論我作為文學教授具有怎樣的素質,今天回視那段甜蜜恣意的往昔時光,卻只看到自己的無能、魯莽和縱容。 其他人都要比我敏銳。第一個批評我的人恰恰是諾特伯克夫人,一個又黑又壯的女人,老是穿一身女權味十足的斜紋呢,她非但沒有阻止自己的女兒瑪里昂——一個墮落粗野的性感女孩——去窺探某個校友的家庭生活,反而煞有介事地教訓我該怎樣培養貝爾,還竭力建議我僱一位經驗豐富的女教師(最好是德國人)來全天候地照管她。第二個批評我的人——比諾特伯克夫人更圓滑也更通情達理——是我的秘書邁爾娜·索洛維,她抱怨說總是收不到我郵箱裡的文學雜誌和剪報——因為它們被一位如飢似渴而毫不講理的小讀者攔截了——然後她又溫和地補充說,奎恩中學——在我的窘境中,它是常識的最後避難所——既為貝爾的才智及其對“普魯斯特和普雷沃”的熟悉程度而震驚,也為她的缺乏教養而震驚。身材嬌小的校長洛小姐找我談話,她提到“寄宿設施”,聽上去就像是木籠監獄,還有更為悲慘的“暑期培訓”(“樹林裡的小鳥啁啾和柳枝顫動,洛小姐——是樹林”!)以取代“藝術家('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教授')家庭的古怪行為”。她對這位焦慮並吃吃傻笑的藝術家指出,應將小女孩看作我們社會的潛在成員而不是精緻的寵物。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我始終難以擺脫一種感覺:這一切都是一場噩夢,我在另一個存在中曾經做過或即將做到,連同其他一連串的夢境。

沮喪氣氛正隱隱圍繞(用老套的措辭來說這種老套的局面)著我這愛隱喻的腦袋,這時我突然想到一個簡單聰明的辦法來解決所有問題和困境。 那面全身鏡,曾見過蘭德奧弗的神女們在短暫的褐色輝煌中搔首弄姿,現在則為我照出自己的形象,一個五十五歲、健壯的未來運動員正在操練瘦腰擴胸的“奇技”(“將西方機械技術和密特拉神魔力融為一體”)。一個美好的形象。有一封舊電報(夾在一本《手工匠》裡,這本文學評論雜誌是貝爾從走廊桌子上偷來的),是倫敦一家週日版報紙發給我的,詢問我對一些謠言——我已略有耳聞——的看法,那謠言大概是說在我們美國小兄弟所謂“全球最有聲望獎”的角逐中我躋身主要候選人。這或許也會引起我眼中那些熱衷成名的人的注意。最後我得知,就在一九五五年假期中可憐的老傑里·亞當森在倫敦連遭數次中風,這位偉大人物一命嗚呼,而路易絲自由了。實際上是太自由了。我現在給她寫了一封加急信,要她立即返回奎恩,認真商量一件關涉我們兩人的要緊事。這封信在歐洲大陸可笑地周遊了四個時尚之地之後才到達她的手中。她說十月一日就在紐約發給我一封電報,可我壓根兒就沒有收到過。

十月二日,天氣熱得異常,之後整整一周都是如此。那天下午金太太打來電話,一邊說一邊神秘地輕笑,邀請我參加一個“即興晚會,就在幾個小時之後,大約晚上九點,等你安頓好你可愛的女兒”。我答應去,因為金太太特別友好,是這個校園裡最善良的人。 我那天頭痛得厲害,心想夜裡空氣涼爽,步行兩英里對我有好處。空間和空間轉換對我來說複雜透頂,我根本記不得究竟是步行還是開車,或者只是一個人在我們家二樓的露天走廊裡走來走去,還是其他什麼。 女主人介紹我——伴著喜悅而有節制的迎賓號角——認識的第一位人物是路易絲在德文郡時同住的“英國”表姐摩爾根女士,“我們前任大使的千金,牛津大學中古史專家的遺孀”——稍縱即逝的屏幕上模糊的身影。她是一個五十五六歲的醜婆子,耳朵相當背,絕對的瘋瘋癲癲,髮型滑稽,穿著邋遢,她和她的肚子興致勃勃地向我靠近,使我幾乎沒時間避開這善意的攻擊,擠進“書籍和酒瓶之間”——可憐的傑里曾如此形容學術酒會。然後我進入一個截然不同的優雅世界,俯身親吻路易絲嫻熟伸出的冰涼小手。我親愛的老奧迪斯以一種古羅馬式的讚譽迎接我,他以這種方式表達至高無上的精神契合和彼此尊重。約翰·金,前一天晚上我還在學校走廊上見過他,此時高舉雙臂歡迎我,彷彿我們上次閒談過後的五十個小時已被神奇地擴展成半個世紀。寬敞的客廳裡只有我們六個人,如果不算那兩個身穿蒂羅爾人服裝的女孩彩塑,她們為何在場,是何種身份,甚至她們的存在本身直到今天仍是一個熟悉的謎——熟悉,因為石膏上曲曲折折的裂縫正是監獄或宮殿的典型特徵,而我經常被一再發作的精神錯亂樂滋滋地帶進這種監獄或宮殿,每當我不得不精神集中、頭腦清晰地發表一段艱難而至關重要的宣言——正如我現在所要做的。我剛才說過,那個房間裡只有我們六個活生生的人(以及兩個小幽靈),但是透過半透明的牆壁我不安地辨認出——不用看! ——一排排一列列朦朦朧朧的觀眾,腦海中浮現出一塊標誌牌,上面用瘋子的語言寫著“僅有站位”。

現在我們坐在一張鍾面圓桌邊(實際上和我家裡蛋白石房間里大鋼琴西面的那張圓桌沒有什麼區別),路易絲坐在十二點鐘的位置,金教授坐在兩點鐘那兒,摩爾根太太坐在四點鐘那兒,身穿綠綢衣服的金太太坐在八點鐘那兒,奧迪斯坐在十點鐘,我大概坐在六點鐘,或是六點過一分,因為並沒有正對著路易絲,或許是她把椅子往奧迪斯那兒挪了六十秒,儘管她曾經按著《社交紀錄》以及《名人錄》向我發誓說他從來沒有向她獻過殷勤,雖然他發表在《手工匠》上的一首精緻的小詩有所暗示。 我開始說話,語氣高亢、清晰而傲慢(這是艾弗在戛尼斯海灘上傳授給我的),任教奎恩的最初幾年,每當開始一個難以控制的研討班,我就用這種語氣注入對太陽神的畏懼:“我準備討論的奇特案例就是我的一位好友,我將稱他為……”

摩爾根太太放下手中的威士忌酒杯,親密地挨近我說:“你知道我曾在倫敦見過小艾麗斯·布萊克,我想,是在一九一九年前後。她父親和我父親——他是大使——是工作上的朋友。那時候我是個愛幻想的美國女孩。她是個大美人而且見多識廣。後來聽說她離開倫敦嫁給一位俄國王子,我記得當時這消息真叫我大吃一驚!” “菲伊,”路易絲坐在十二點那兒向四點鐘叫道,“菲伊!王子殿下正在發表敕令呢。” 大家都笑起來,那兩個光著腿的蒂羅爾女孩繞著桌子互相追逐,跳過我的膝蓋便又不見了。 “我將稱這位好友為特威道爾先生,我們將研究他的案例,如果你們中有人記得我那本《逐出邁達》裡的同名小說,就會注意到這個名字的言外之意。”

(金教授夫婦和奧迪斯三人舉起三隻手,沾沾自喜地交換一下眼色。) “此人正當盛年,在考慮第三次婚姻。他深愛一位年輕女士。然而,在求婚之前,他要誠實地坦白自己正受到某種疾病的折磨。我希望他們每次經過時別再搖晃我的椅子了。'疾病'這個詞也許過重。那就讓我們這麼說吧:他認為自己的大腦機能存在某些缺陷。他告訴我我的這種疾病本身是無害的,但很令人痛苦也很不尋常,而且可能預示著某種更嚴重、隨時會發作的精神疾病。就是這樣。每當此人躺在床上想像一段熟悉的街道,比如,右邊的人行道,從圖書館到……” “酒品商店,”金插嘴道,好一個無情的笑話。 “可以,雷希特酒品商店。離這兒大概三百碼……”

我又一次被打斷,這次是路易絲(其實我這些話都是說給她一個人聽的)。她轉過頭告訴奧迪斯說,她目測距離的時候從來不會用碼,除非是用一張床或一個陽台的長度來分割這段距離。 “真浪漫,”金太太說道,“請繼續,瓦季姆。” “沿大學圖書館一側,走三百步。現在我朋友的問題來了。他能夠想像自己走到那裡,也能夠想像走回來,但就是不能想像向後轉,將'那裡'變成'回來'。” “得打個電話回羅馬,”路易絲低聲對金太太說著,便起身準備離座,但我乞求她聽我講完。她只好聽從,但警告說我那番長篇大論她一個字也沒聽懂。 “把你想像繞彎的那個部分再重複一遍,”金說道,“誰也沒聽懂。”

“我聽懂了,”奧迪斯說道,“我們假設酒品商店恰好關門了,特威道爾先生——他也是我的朋友——只得轉身返回圖書館。在現實生活中,他能夠毫無阻礙或間斷地完成這個動作,簡單而不經過意識,就和我們所有人一樣,就連藝術家的挑剔眼光也看到——A toi,瓦季姆。” “也看到,”我接過接力棒,繼續說下去,“這一點,根據轉身速度的差異,柵欄和雨篷以你為圓心所作的轉動,要么如旋轉木馬般重重一晃,要么(向奧迪斯致意)如條紋圍巾般(奧迪斯微微一笑,承認這確是奧迪斯風格)輕輕一甩落在肩頭。但是當一個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僅僅在頭腦中以上述方式演練或者說重現轉身的過程,難以想像的並非是旋轉的動作——而是旋轉的結果,景觀回复,方向改變,只有這才是一個人竭力想像而不得的。酒品商店並沒有像現實生活中那樣簡單而順利地轉到相反方向,可憐的特威道爾糊塗了……”

我已經看到它正在逼近,但還是希望自己有機會把話說完。可是不行了。金教授緩慢無聲地起身離座,他那剛硬的絡腮鬍子和拱起的脊背彷彿灰色的雄貓。他兩隻手各托著一個酒杯,踮起腳尖走向金光熠熠、擠滿客人的餐具櫃。我雙手猛地拍打桌沿,驚得摩爾根太太跳起來(她不是在打盹兒就是在幾分鐘之內蒼老許多),也使老金停下腳步;他悄悄轉過身來,機器人一般(彷彿在表演我的故事),又悄悄返迴座位,手里托著空空如也的阿拉伯式酒杯。 “腦子,我朋友的腦子,糊塗了,如我所說,由於機械變化的惱人壓力,從一個位置到另一個位置,從東到西或者從西到東,從一個該死的小妖精到另一個——我是說我正在失去故事的線索,思想的拉鍊卡住了,這真是荒唐……”

荒唐而且讓人為難。那兩個大腿冰涼、脖子僵硬的小女孩此刻正吵吵鬧鬧地辯論該由誰坐在我的左膝,因為那兒有蜂蜜,她們都想坐上“左膝”,互相推搡著,尖起嗓子嚷著蒂羅爾語,而菲伊表姐則湊到我跟前,帶著陰森的語調說道:“Elles vous aiment tant!”最後我順手捏了一把靠我最近的一個屁股,她們尖叫著又開始繞著桌子跑起來,就像遊樂園里永不停歇的小火車,從荊棘叢中疾駛而過。 我仍然無法理清思路,而奧迪斯前來解圍。 “總之,”他說道(一聲清清楚楚的“喔喲”,由殘忍的路易絲發出),“我們這位病人的麻煩並非是某種身體行為,而是對於活動的想像。他在頭腦中所能做的就是徹底略去旋轉動作,從一個視覺平面變成另一個視覺平面,就像幻燈機裡的畫面變化,於是他發現自己失去了所面對的那個方向,或者說從未有過所謂的'反向'。有人願意發表看法嗎?”

這樣的提問之後照例有片刻停頓,接著約翰·金開口說道:“我建議你那位特威特先生永遠別再提起那一派胡言亂語。這一派胡言很引人入勝,很多姿多彩,但也是有害無益。你說呢,簡?” “我父親,”金太太接口說道,“是植物學教授,他有一種相當可愛的怪癖:他能記住歷史事件的日期和電話號碼——比如我們家的號碼是9743——但那個數字必須包含素數。比如我們家的號碼他只能記住兩個數字,第二個和最後一個,這樣的組合完全沒用;另外兩個數字就像黑窟窿,像掉了的門牙。” “噢,那不錯,”奧迪斯嚷道,興奮異常。 我說那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朋友的痛苦還會導致噁心、暈眩和間隙性頭痛。 “是啊,我知道,但我父親的怪癖也有負面影響。倒不是他記不住,比如說,他在波士頓的住宅門牌號是68,他每天都會看到,而是他拿那個數字根本沒辦法;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他在頭腦深處辨認出的不是68,而是一個無底洞。” 我們的主人再次故意重演了失踪的一幕。奧迪斯攤開手掌蓋住空酒杯。我雖已爛醉如泥,但仍希望自己的杯子重新斟滿,可它卻被繞開了。圓形房間的牆壁又開始多少有些半透明起來,上帝保佑它們,而那兩個白雲石小妞兒已經不在了。 “有一陣子我很想當芭蕾舞演員,”路易絲說道,“還是勃朗的小寵兒,那時候我總是躺在床上想像自己在排練,想像旋轉對我來說毫無困難。只要多加練習就行,瓦季姆。如果你想看見自己走回圖書館,那為什麼不在床上翻個身呢?我們得走了,菲伊,已經過午夜了。” 奧迪斯瞥了一眼手錶,發出一聲時間老人肯定不願聽到的驚呼,又感謝我和他共度了一個精彩的夜晚。摩爾根夫人噘起嘴唇,悄悄做出“廁所”的口型,好像在模仿大象的粉紅色鼻孔,渾身綠瑩瑩的金太太立即飄然起身,帶她往那兒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圓桌前,終於我掙扎著站起來,一口喝乾路易絲杯子裡剩下的代基里酒,在走廊裡趕上了她。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微微顫抖著融入我的懷抱。 “會有多少四隻腳的批評家,”她站在黑漆漆的花園裡,溫柔地沉吟片刻後問道,“指責你愚弄讀者,如果你發表那些有趣的感受。三個,十個,還是一群?” “那可不是'感受',它們也並不'有趣'。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假如我發瘋了,那一定是因為我在和空間觀念周旋。'翻身'只是自欺欺人,也毫無幫助。” “我要帶你去看一位很神的精神分析師。” “這就是你能給的建議?” “哈,沒錯。” “想一想吧,路易絲。” “噢。而且我還想嫁給你。是的,當然,你這傻瓜。” 沒等我再次擁住她苗條的身體,她早已無影無踪了。灑滿繁星的天空,通常令人恐怖,現在卻隱隱約約讓我覺得好笑:它和那些朦朧素淡的秋日花卉一道,跟路易絲屬於同一期《女人自己的世界》。我對準紫菀花噝噝小便,抬頭望著貝爾房間的窗戶,方方正正的c2。和e1一樣燈火通明,那間蛋白石房間。我回到那裡,欣慰地發現已經有人體貼地將桌子清理整齊,就是在這張乳白色鑲邊的圓桌邊,我講授了最成功的第一課。我聽見貝爾從樓梯口呼喚我,便抓起一把椒鹽杏仁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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