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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瑪麗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1478 2018-03-18
鐘錶匠招牌上斜著突出來的巨大白色鐘盤上,粗重的指針指向六點三十六分。在一夜過後仍未回暖的淺藍色天空中,只有一朵小小的雲開始變成粉紅色,它那細長的外形神秘而優雅。那些一大早就得起床奔波的不幸之人,他們的腳步聲在空寂的空氣中特別清晰地迴響著,遠處有軌電車的軌道上顫動著肉粉色的光。一輛小車滿裝著用一塊粗條子佈半蓋起來的大束大束的紫羅蘭花,緊挨路緣慢慢地前進著,賣花人幫著一條大紅毛狗一起拉著車。狗舌頭伸在外面,使勁往前拉,最大限度地發揮出奉獻給人類的每一塊強健肌肉的力量。 一群麻雀從一些剛開始發綠的樹的黑色枝椏上輕快地拍著翅膀飛起,落在一堵高高的磚牆的牆沿上。 商店仍在鐵柵後沉睡著,只有房屋的上部才照到陽光,但絕不可能想像這是日落時分而不是清晨,因為影子的方向不對,習慣於黃昏時的陰影而對黎明時的影子不熟悉的眼睛會看到意想不到的組合。

一切都似乎是歪著的,變小了,像在鏡子裡變了形。正當太陽升得高了一些、影子分散到它們平時的地方時,在這沒有了渲染的光線下,加寧生活其中的回憶世界變成了它實在的樣子:那個遙遠的過去。 他四下里張望,看見了街盡頭那座樓房的被陽光照亮的一角,他在裡面重溫了他的過去,再也不會回到裡面去了。一整座樓房離開了他的生活,這很有幾分美麗神秘之處。 隨著太陽越升越高,城市越來越亮,街道也甦醒過來,失去了其奇特的朦朧的魅力。加寧在人行道中間行走著,輕輕地擺動著裝得滿滿的箱子,心裡想他已經有多麼久沒有感到自己這樣強健、這樣樂於去對付任何事物了。他不斷地用新鮮的、懷著愛意的目光注意周圍的一切——趕往市場去的馬車,一個穿著圍裙的男人正在公用電話亭四周粘貼的彩色廣告的半合著的紙頁——這個事實意味著他的一個秘密轉折點,一種覺醒。

他在火車站附近的小公園中停下,在不久前坐著回憶斑疹傷寒、鄉間別墅以及對瑪麗的預感的同一張長凳上坐下。再有一個小時她就要到了,她的丈夫睡得像個死人一般,而他,加寧,將要去迎接她。 不知什麼原因,他突然想起了他怎樣去柳德米拉那里和她分手告別,怎樣走出了她房間的情形。 公園後面正在建造一所房子;他可以看見黃色木樑的構架——房頂的架子,有些部分已經蓋上了瓦。 儘管時間還早,他們已經開始乾活了,在早晨天空的襯托下可以看見屋架上工人藍色的身影。有一個工人在橫木上行走,輕巧自由得像是馬上要飛走。木屋架在太陽照耀下像金子一樣發亮,兩個工人在上面把瓦遞給第三個工人。他們面朝上躺著,像在樓梯上似的一個比一個往上呈直線躺在那裡,最下面的一個把像一本大書的紅瓦越過自己的頭傳給在中間的工人,他接過瓦以同樣的動作,即身子倒下、雙臂伸直把瓦遞給上面的工人。這個懶洋洋的有規律的動作具有一種奇特的鎮靜作用;新木的黃色光澤比過去任何最活靈活現的夢都更為生動。當加寧抬頭看著幽靜的天空中的房頂架時,他清晰而無情地意識到他和瑪麗的戀情已經永遠結束了。它持續了僅僅四天——也許是他生命中最快樂的四天,但是現在記憶已經枯竭,他已經感到膩煩了;現在瑪麗的形象和那行將就木的老詩人的形像一起都留在了幽靈之屋裡,這屋子本身也已經成了記憶。

除了那個形象之外,瑪麗並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 他等待著北方來的快車慢慢通過鐵橋的時刻。它開了過去,消失在車站的背後。 於是他提起皮箱,招來一輛出租汽車,讓司機把他載到城市另一頭的另一個車站去。他選擇了一列半小時後駛往德國西南部的火車,把全部財產的四分之一用來買了一張火車票,懷著愉快的激動想著他將如何沒有任何簽證地跨越國境;國境另一邊是法國,普羅旺斯,然後是——大海。 火車開動時他睡著了,臉埋進掛在木頭座位上方的衣鉤上的雨衣褶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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