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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瑪麗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5806 2018-03-18
星期二早上很晚醒來時,他覺得小腿肚子有點酸痛。他把一隻胳膊支在枕頭上,嘆了一兩口氣。當他記起晚上發生的事時,所感受到的快樂使他既困惑又吃驚。 早上外面一片溫柔朦朧的白色。窗玻璃莊重地隆隆震動著。 他堅決地跳下床,開始刮鬍子。今天刮鬍子讓他覺得特別愉快。刮鬍子的人每天早上會變得年輕一天。加寧覺得今天他不多不少整整年輕了九歲。他緊繃的皮膚上的鬍子楂在雪花般的肥皂泡沫下變軟了,不斷發出咔咔聲斷落在他安全剃刀小小的鋼刃上。他一面刮鬍子一面聳動著眉毛,當他站在澡盆裡用一隻大水罐中的冷水往身上澆的時候,他快活地笑了。他把濕漉漉的黑頭髮梳刷整齊,很快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除了那兩個一般要睡到午飯時刻才起床的芭蕾舞演員之外,膳宿公寓裡別的房客早上都不待在家裡。阿爾費奧洛夫看一個打算一起做買賣的朋友去了,波特亞金去警察局搞出境簽證,而克拉拉正在街角等有軌電車,胸前捧著一紙袋橘子,她上班已經晚了。

加寧十分平靜地爬上了一座熟悉的房子的二樓,拉了拉門鈴。一個女僕開了門但沒有摘下門鏈,她向外窺探著,說魯本斯基小姐還在睡覺。 “我不管,我一定要見她。”加寧說著把手從開著的門縫裡伸進去,自己摘下了門鏈。 女僕是個臉色蒼白且身材粗壯的女人,她氣憤地咕噥著,但加寧堅決地把她搡開,大步走到半昏暗的走廊上,在一個門上敲了敲。 “誰呀?”傳來了柳德米拉早上醒來時微帶沙啞的聲音。 “是我,開門。” 她光著腳啪噠啪噠地走過房間,轉動了鑰匙,沒看加寧就跑回床邊跳進了被子裡。從她耳朵尖上可以看出她在笑,等著加寧走近她。 但是他停在了屋子中間,站了一陣,抖響著雨衣口袋裡的輔幣。 柳德米拉突然轉身面朝上躺著,笑著伸開了光著的瘦胳膊。她早晨感到不適,臉蒼白浮腫,黃頭髮根根直立。

“嗯,過來呀,”她懇求著,閉上了眼睛。加寧停止抖響口袋裡的輔幣。 “我說,柳德米拉,”他低聲說道,她猛地坐起來,大睜著眼睛。 “出了什麼事嗎?” 加寧使勁盯著她,答道:“是的。我好像愛上了別人。我是來告別的。” 她眨著充滿睡意的睫毛,咬住了嘴唇。 “就是這些,真的,”加寧說,“我很遺憾,但是沒有辦法。咱們現在就道別吧,我想這樣要好一點。” 柳德米拉蒙住了臉,臉向下倒在了枕頭上。她那天藍色的被子開始向一旁滑落到毛茸茸的白地毯上,加寧拾起被子把它拉拉好,然後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兩次。 “女僕不願意放我進來,”他說。 柳德米拉像死了一般躺著,把頭埋在枕頭里。 “她從來都沒有真心地歡迎過我,”加寧說。

“該是關上暖氣的時候了,已經是春天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他從門口走到白色的穿衣鏡前,戴上了帽子。 柳德米拉依然一動不動。他在那兒又站了片刻,默默地看著她,然後發出低低的好像清嗓子一樣的聲音,接著便離開了房間。 他盡量放輕腳步迅速沿長長的過道走去,他開錯了門,發現自己到了洗澡間裡,裡面伸出一隻汗毛很重的胳膊並傳出一聲獅子般的怒吼。他陡地迴轉身子,和正在門廳裡擦一個銅製半身雕像的矮胖女僕再度相遇,他開始最後一次走下那矮矮的石階。平台上的大窗子敞開著,能看見後院,院子裡一個巡演男中音歌手正用德語高唱著一首關於俄國伏爾加河的歌。 聽著那像春天般充滿活力的聲音,看著那開著的窗玻璃上的彩色圖案——一束立體的玫瑰和一個開屏的孔雀尾——加寧覺得自己自由了。

他慢慢地沿街走去,一面走一面吸煙。天亮堂堂的,有點冷;參差的白雲從他面前建築物的藍色空間中升起。每當看見迅速飄動的白雲他總會想起俄國,但是此刻他並不需要白雲來提醒他,因為從昨晚以來他想到的只有俄國。 昨夜發生的快樂的隱秘事件,使他整個生命的萬花筒轉動起來,往事重上心頭,使他不能自已。 他在公園的一條長凳上坐下,一直跟隨身後的他那溫柔的伙伴,他灰色的青春的影子,立刻在他腳旁伸展開來,開始說話了。 現在柳德米拉已經離去,他可以自自由由地聽了。 九年前,一九一五年的夏天,一所鄉間別墅,斑疹傷寒。斑疹傷寒後養病愉快得令人驚奇。你好像躺在起伏的空氣之上;確實,你的脾臟偶爾還痛,每天早晨一位特意從彼得堡請來的醫院護士會給你擦去舌苔——剛一睡醒,舌頭還發黏——用蘸葡萄酒的棉花擦。護士個子很矮,有著柔軟的胸部和小而能幹的手。她身上散發出一種潮濕的、清涼的、老處女式的氣味。她愛用帶民間風味的諷刺妙語和在一九〇四年戰爭中學來的那點點日語。她有一個像捏緊的拳頭那麼大的農村女人的臉,鼻子極小,臉上有麻子。她的頭巾下從來沒有露出過一根頭髮。

你就像躺在空氣之上。床的左邊一道帶波浪形曲線的黃褐色藤製屏風把床和門道隔了開來,在離他很近的右邊的角落裡放著聖像盒:玻璃後面是黑臉的偶像、蠟燭和一個耶穌釘在上面的珊瑚十字架。陽光從兩扇窗子中較遠的那扇直射進來。床腳帶有銅雕的球飾,對準了窗戶,球飾反射陽光變成了光泡,床頭則好像在把自己從牆邊推開出去;光泡似乎隨時要穿過房間,飄出戶外,融進深邃的七月天空,那斜掛著朵朵蓬鬆清亮的雲彩的天空。另一扇窗子開在右側的那面牆上,窗外是一片傾斜的淺綠色房頂:臥室在二層,所以窗外見到別墅單層側翼的這個屋頂,屋子包括僕人住的下房和廚房。每天晚上,窗子從裡面關上,漆成白色的折疊式百葉窗也關著。 屏風後的門通向樓梯,同一面牆的遠處有一隻發亮的白色火爐和一個老式洗漱台,帶有一個貯水器和一個鳥嘴形的水龍頭,你用腳踩一下銅踏板,一股細細的水流就會從水龍頭里噴出來。正面那扇窗子的左邊放著一個抽屜發澀的紅木五斗櫥,右邊是一張小小的睡榻。

牆紙是白底帶藍色玫瑰花的,有時候當你神誌不清時,會從這些玫瑰花上看出人的側影來,或者眼睛上上下下在牆上漫遊,盡量不要去碰到一朵花或一片葉子,要在花紋中找出空當擠過去、跑回來、陷進死胡同里,然後重新在那發亮的迷宮中開始你的行程。床的右邊在聖像盒和側窗之間掛著兩幅畫——一幅是一隻玳瑁色的貓舐著碟子裡的牛奶,另一幅上是在畫出來的鳥巢上鑲上了一隻用真的歐椋鳥羽毛做的歐椋鳥。旁邊窗框上安了一盞專會吐出一條黑色煙舌的油燈。屋子裡還掛著別的畫:五斗櫥上方有幅袒胸的那不勒斯少年的平版畫,洗漱台上方有幅在水中游動著、鼻孔大張著的馬頭的鉛筆劃。 從早到晚,床總是不斷滑入炎熱有風的天空,當你坐起來時,你能看見被從上方射下來的陽光染成金色的歐椴樹尖、停落著雨燕的電話線,以及在紅沙土車道和前廊聯接處的木製天篷的一部分。從外面飄進來奇妙的聲音——鳴囀的鳥叫、遠處的狗吠、水泵的嘎吱聲。

你躺在那兒,浮動著,想著你怎樣很快便可以下床:蒼蠅在一縷陽光中嬉戲;一團彩色的絲線球從你床旁母親的大腿上跳到地下,像是有生命的物體慢慢地滾過琥珀色的鑲木地板。 就是在加寧十六歲時養病的這個房間裡孕育了那幸福,那個他一個月後在現實生活中相遇的姑娘的形象。一切都在那個形象的創造中起一份作用——牆上色調溫柔的畫、窗外小鳥的鳴囀、聖像盒中耶穌棕褐色的臉,甚至洗漱台上的小噴水池。這個嫩芽般的形象聚集、吸收著那個房間裡一切明媚陽光所生的魅力,沒有這它當然是不可能成長的。畢竟這只不過是個少年的預感,一層美妙縹緲的薄霧,但是現在加寧覺得,從來還沒有這樣的一種預感如此完完全全地得到過實現。星期二整整一天,他從一個廣場溜達到又一個廣場,從一家咖啡館轉悠到又一家咖啡館,他的記憶不停地向前飛躍,如四月的雲彩穿過柏林柔和的天空。坐在咖啡館裡的人以為這個目不轉睛地死盯著前方的人一定有著某種深沉的悲哀;他在街上毫不在乎地撞在別人身上,有一次一輛疾駛的車子猛地剎閘,差點撞著他,開車人氣得直罵。

他是一個神,正在重新建造一個已經消失了的世界。漸漸地他使那個世界復活了,他要使那個姑娘快活,不到那個世界完全形成他不敢把姑娘放進去。但是她的形象、她的存在、記憶中她的影子都要求他必須使她復活,哪怕是到最後——而他故意把她的形象推開,因為他想要像九年前一樣逐漸地、一步一步地去接近她。他害怕出錯,害怕在記憶那明亮的迷宮中迷路,便十分小心地、多情地重建他的過去,時而回過頭去拾起某個遺落的細節,但是從不過快地往前跑。在那個春天的星期二,當他在柏林街頭徘徊時,他又重頭康復了一次,感受到第一次下床時的滋味,覺得兩腿發軟。他在每一面鏡子裡照著自己,他的衣服顯得非同尋常的干淨,出奇地寬大,微微有些陌生。他慢慢地沿著從花園平台通向園林深處的寬闊的林陰道走著,這兒或那兒在葉影下顯得發紫的泥土會突然向上拱起成一個個鼴鼠丘,看起來像一堆堆黑色的蠕蟲。他穿著白色的褲子和淡紫色的襪子,夢想著會遇見什麼人,但還不知道這人是誰。

他走到了林陰路的盡頭,那兒一張白色長凳在深綠的樅葉間閃閃發亮。他轉回身子,在前方從歐椴樹的空隙間,可以看到花園平台的橘紅色沙土和陽台上閃爍奪目的玻璃窗。 護士回彼得堡去了;她長時間地把身子探出車窗外揮動著她粗短的小胳膊,風吹拂著她的包頭巾。宅子裡很涼爽,地板上有著片片日光。兩星期以後他已經在自行車上騎得筋疲力盡,晚上還和養牛人的兒子玩俄羅斯九柱戲。又過了一個星期,他一直等待著的事件發生了。 “可現在這一切都在什麼地方呢?”加寧沉思著。 “那幸福、那陽光在哪兒?那些撞擊、彈起得那麼好的、粗粗的九柱戲的木柱在哪兒?我那輛前把手很低、有著大的轉動齒輪的自行車在哪兒?似乎有一條定律,說什麼也不會消失,物質是不滅的;那麼我九柱戲木柱上擊落的木片、我自行車輪上的輻條到今天還在什麼地方存在著。遺憾的是我永遠不可能找到它們了——永遠不可能。我曾在書上讀到過'永恆的回歸'這種說法。但要是這個考驗耐心的複雜遊戲永遠不再出現這樣的結果呢?讓我想一想——我有點地方不明白——對了,是這樣的:我死後肯定不會一切都消失的吧?眼下我孤身一人在異國的城市裡。喝醉了。腦袋被加了法國白蘭地的啤酒弄得嗡嗡響,我已經遊蕩夠了。如果我的心臟現在就破裂,那麼我的整個世界都隨之破裂了?我不明白。”

他發現自己又一次來到了同樣的廣場上那個小小的公園裡,不過現在空氣變得更加冷颼颼的了,蒼白的天空在暮色中漸漸暗淡下來。 “剩下四天了: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而我隨時都可能死去。” “振作起來!”他突然皺起陰沉的眉頭咕噥道。 “夠了,該回家了。” 在走上膳宿公寓的樓梯平台時他遇見了阿爾費奧洛夫,他身子拱縮在肥大的外套裡,專注地噘著嘴往電梯的鎖孔裡塞鑰匙。 “我出去買份報紙,列夫·格列博維奇,願意一起去嗎?” “謝謝,我不去,”加寧說著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但是當他捏著門把手時他停了下來。突然他無法抗拒這一誘惑。他聽見阿爾費奧洛夫走進電梯,聽見電梯吃力地單調地隆隆開下去的聲音及到達底層時的哐啷聲。 “他走了,”他咬著嘴唇想道。 “見鬼,我冒一下險吧。” 五分鐘以後,克拉拉敲響了阿爾費奧洛夫的門,想問他有沒有郵票。這是命運的安排。阿爾費奧洛夫房門上半部的毛玻璃透出了黃色的燈光,表明他一定是在房間裡。 “阿列克謝·伊万諾維奇,”克拉拉叫了一聲,在敲門的同時把門推開了一道縫,“你有……” 她驚奇地突然停了下來。加寧站在書桌旁,正匆忙地關上抽屜。他四下里看了一眼,牙齒一閃,用臀部把抽屜使勁往裡一推,站直了身子。 “老天爺,”克拉拉咕噥著退出了房間。 加寧很快跟著她走了出去,隨手關上燈,又“砰”地關上了門。克拉拉靠在昏暗的過道的牆上,驚恐地看著他,兩隻胖胖的手緊按著太陽穴。 “老天爺,”她用同樣低低的聲音重複道,“你怎麼可以……” 電梯費力地喘息著,發出隆隆聲緩慢地再次上升。 “他回來了,”加寧神秘地低聲道。 “啊,我不會給你說出去的,”克拉拉悲痛地說道,晶瑩的淚眼盯在他身上。 “可是你怎麼可以乾這種事?他並不比你寬裕呀!不,真像一場噩夢。” “咱們上你的房間去吧,”加寧微笑著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向你解釋。” 她離開牆,低著頭帶他走進了四月五日房間。房間裡很溫暖,有一股優質香水的氣味;牆上掛著一幅勃克林《死島》的複製品,桌上有一幀裝在相框裡的相片——是經過了大大加工的柳德米拉的臉。 “我們吵翻了,”加寧朝相片點點頭說道。 “她如果來看你別讓我過來,我們倆的關係結束了。”克拉拉坐了下來,把腳蹺在長沙發上,往身上裹了塊黑披巾。 “這一切很冒失,克拉拉,”他接著說,一面在她身旁坐下,身子倚在自己一條伸開的胳膊上,“你當然不會真以為我在偷錢,對不對?我當然也不會願意阿爾費奧洛夫發現我在翻他的抽屜。” “可是你究竟在幹什麼呢?還會是乾別的嗎?”克拉拉低聲道,“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列夫·格列博維奇。” “你真是個古怪的姑娘,”加寧說。他注意到她那雙和藹的有點突出的大眼睛稍稍過分明亮了一點,她的肩膀在黑色的披巾下起伏得過於激烈了一點。 “好啦,好啦,”他微笑道,“那好吧,姑且假設我是個小偷,一個闖入別人房間盜竊的人。可是這為什麼會讓你這麼難過呢?” “請你走吧,”克拉拉輕聲說,把頭轉開了。他大笑起來,聳了聳肩。 他關上門出去了以後,克拉拉哇地哭了起來,哭了好久。巨大晶瑩的淚珠有節奏地從睫毛間湧出,一長串一長串地流過哭紅了的雙頰。 “可憐的人,”她喃喃地說,“生活把他搞到了什麼地步!我能對他說什麼呢?” 靠芭蕾舞演員房間的那面牆上傳來了輕輕的叩擊聲,克拉拉使勁擤了擤鼻子傾聽著。叩擊聲又響了起來,像絲絨般柔和,具有女子氣:顯然是科林在敲牆。然後傳來一陣笑聲,有人在大聲說:“亞歷克,啊,亞歷克,住手。”然後兩個聲音開始了低聲的、親密的交談。 克拉拉想到明天她得和平時一樣去上班,敲打鍵盤直到下午六點,看著一行行打出來的深紫色的字隨著枯燥、斷續的格格聲落到紙上;或者如果沒有事情可做,她就會把借來的、破得讓人難為情的書支在她那台黑色雷明頓牌打字機上閱讀。她給自己泡了點茶,無精打采地吃了晚飯,然後慢吞吞地脫衣上床。她躺在床上,聽見波特亞金房間里傳來了聲音,聽見有人進屋出屋,然後加寧用響得出乎意料的聲音說著什麼,波特亞金用抑鬱的低聲回答他。她想起了今天老頭又去辦護照了,他心臟很不好,生命正在一點點逝去。她星期五就滿二十六歲了。隔壁的聲音一直不停——克拉拉覺得自己似乎住在一所搖擺沉浮的移動著的玻璃房子裡。儘管火車的聲音在走廊對面的房子裡更響,但在她的房間裡也能聽得見,她的床似乎也在升降搖擺。有一刻她眼前出現了加寧俯向書桌、露出光亮的牙齒、回頭四下張望時的背影。後來她就睡著了,做了個無聊的夢:她好像坐在一輛有軌電車裡,旁邊坐著一個特別像她在羅茲的姑姑的老太婆,用德語很快地說著話;後來慢慢發現她根本不是她的姑姑,而是克拉拉在上班的路上從她那兒買橘子的快活的女商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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