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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瑪麗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12795 2018-03-18
膳宿公寓是個既帶有俄國特點,同時也令人討厭的地方,主要討厭之處是整個白天和大半個夜晚都能聽到市郊地鐵線上隆隆的火車聲,有一種整座建築物都在緩慢移動的感覺。門廳裡掛著一面昏暗的鏡子,旁邊有一個放手套的壁架,還有一個櫟木櫃子,放的角度讓人很容易把小腿磕在上面蹭破皮;從門廳再往裡面去是一條光禿禿的十分狹窄的過道,兩側各有三個房間,門上貼著很大的黑色數字的房號,是從一年前的日曆上撕下來的幾頁——一九二三年四月的頭六天。左側第一個門是四月一日,是阿爾費奧洛夫的房間,第二間是加寧住的,第三間是房東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多恩的房間,她是個寡婦,丈夫是個德國商人,二十年前從撒勒法把她帶到了這兒,去年得腦炎去世了。右側的三個房間——從四月四日到四月六日——住著年老的俄國詩人安東·謝爾蓋耶維奇·波特亞金,有著引人注目的藍棕色眼睛、胸部豐滿的姑娘克拉拉,以及在過道拐角處六號房裡的兩個芭蕾舞演員科林和戈爾諾茨維托夫,兩人都像女人一樣愛格格傻笑,人很瘦,鼻子上搽著粉,有兩條肌肉強健的大腿。過道第一段的頭上是餐廳;面對著門的牆上掛著一幅《最後的晚餐》的平版石印畫,另一側的牆上掛著一隻發黃的帶角的鹿頭骨,下面是一個球莖形的餐具櫃,上面放著兩隻水晶玻璃花瓶,這兩隻花瓶曾是整座公寓中最乾淨的東西,可現在因罩上了一層絨毛般的灰塵而變得黯然失色。

過道在餐廳門外成直角向右拐去,在那可悲的臭烘烘的深處潛藏著廚房、女僕的小房間、一個骯髒的洗澡間和一間窄窄的廁所,廁所門上的標誌是兩個鮮紅的○,這本是多恩先生台歷上兩個星期日的兩頁,現在別的數目字掉了,只剩下了這兩個○。多恩先生死後一個月,矮小的、耳朵有點聾、稍稍有些怪癖的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就租下了一套空著的公寓房間,將它改成了膳宿公寓。在此過程中,她分配繼承來的那點家用物件的方式表現出了她那古怪的頗使人有些害怕的獨創性。她把桌椅、嘎吱作響的衣櫃、凹凸不平的長沙發分放在打算出租的房間裡。這些家具分放在不同的房間里以後立刻顯得陳舊,帶上了被拆散的塊塊頭骨那無所適從的喪氣樣子。她已故丈夫的書桌是個櫟木製的龐然大物,上面鑲著蛤蟆形的鑄鐵墨水池,中間那隻抽屜深得像船上的底層貨艙。這張桌子給放在了現在阿爾費奧洛夫住的一號房裡。原先買來和書桌配套使用的轉凳現在和書桌分開了,在舞蹈演員們的六號房裡過著孤兒般的日子。一對綠色的扶手椅也給分開了,一隻在加寧的房間裡獨自憔悴,一隻是房東自己在用,或者由她的德國種小獵狗使用。這是一隻黑色的胖母狗,鼻口部是灰色的,兩隻懸垂的耳朵,毛茸茸的耳朵尖像蝴蝶翅膀的邊緣。克拉拉房間裡的書架上點綴著一套百科全書的頭幾卷,而其餘的分配到了波特亞金的房間裡。帶鏡子和抽屜的惟一體面的臉盆架也給了克拉拉,在其他房間裡只有一個矮墩墩的木頭架子,上面放著一隻白鐵盆和同樣材料的大水罐。不過多恩太太不得不買幾張床,這使她感到非常痛苦,這倒不是因為她小氣,而是因為在把原來的家具這樣分配時她得到了一種美妙的激動,一種對自己節儉的自豪感。現在她已是寡婦了,她的雙人床一個人睡太大了,她很氣憤不能把床鋸開成所需數目。她自己隨意地清掃所有的房間,可是她向來應付不了做飯,所以她雇了一個廚子——是當地市場上一個令人生畏的人物,一個壯碩的紅發悍婦,每到星期五就戴上一頂鮮紅的帽子啟程去城北地區,用她紅色的魅力去做交易。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怕進廚房,簡直是個膽小、安靜的人,每當她不利索的小腳發出嗒嗒的聲音把她帶到走廊上時,房客總有一種感覺,好像這個頭髮灰白的扁鼻子小個子女人根本就不是房東,而只是個走錯了路進到別人公寓裡的傻老太婆。每天早上她像個用碎布做成的玩具娃娃,腰彎得彷彿對折起來那樣匆匆地把家具下面的灰塵掃掉,然後就消失在自己的房間裡。這是最小的一個房間,她在裡面讀破爛不堪的德文書,或翻看已故丈夫的文件,文件內容她根本看不懂。惟一走進她房間的另外一個人是波特亞金,他總是會撫摸她那隻親近人的黑色德國種小獵狗,撓撓它的耳朵和灰白的鼻口部上的疣,並且試圖讓狗坐直起來伸出那隻畸形的爪子。他會和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談到他老年之身的各種疼痛,談到他如何在長長的六個月的時間裡一直想搞到去巴黎的簽證,他的侄女住在那兒,那兒的硬皮長麵包和紅酒是那樣便宜。老太太總是點著頭,偶爾會向他詢問別的房客的情況,特別是加寧,她覺得加寧和在她的膳宿公寓住過的所有別的俄國青年都很不一樣。加寧在這裡住了三個月,現在打算離開,甚至都說了下星期六就退房。不過他以前有好幾次打算離開,但都改變主意推遲了行期。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從這位溫和的老詩人口中得知加寧有個女朋友。問題的根子就在這兒。

近來他變得沉悶陰鬱。就在不久前他還能倒立著用兩隻手走路,兩條腿優美地直立著,像帆一般滑動,簡直和日本雜技演員不相上下。他能用牙叼起一把椅子,能用二頭肌的屈伸拉斷繩子。他的身體裡充滿了要活動的慾望——跳過圍欄或者拔起柱子,總之,像我們年輕時常說的那樣,去“找刺激”。但是現在他體內有根螺栓鬆了,他甚至走路時彎起了腰,並向波特亞金承認自己“像個神經質的女人”那樣為失眠所困擾。星期日到星期一那個晚上,他在卡住不動的電梯里和那個感情外露的傢伙待了二十分鐘以後睡得特別不好。星期一早上他光著身子,兩隻冰冷的手緊握在一起伸在膝蓋之間,就這樣坐了很長時間。一想到今天又是一天,他不得不穿上襯衫、褲子、襪子——所有這些浸透了汗水和灰塵的討厭的東西——就讓他感到可怕;他想像著一隻馬戲團的長捲毛狗,穿上了人的衣服以後顯得是那樣糟糕,可憐得讓人噁心。他的怠惰部分是因為他目前沒有工作。他在冬天存了一些錢,所以眼下並不特別需要去工作;不過,現在只剩二百馬克了,過去三個月的日子花費很多。

去年他一到柏林就找到了工作,幹過幾種不同的活,一直工作到一月份。他懂得了在清晨一片朦朧的黃色中到工廠去幹活意味著什麼;他也知道在畢爾·戈羅伊飯店的桌子之間端著盤子每天曲裡拐彎走上六英里之後腿痛的滋味;他也乾過別的活,為獲取佣金推銷過能想像出的一切商品——俄羅斯小圓麵包、潤髮油、普通的增亮劑。他幹什麼都不覺得是降低了身份,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像我們許多人做過的那樣去出賣自己的影子。換句話說,他到郊區一個電影拍攝點去做拍群眾場面的臨時演員,那是在一個集市的大棚子裡,那兒巨大的燈像大砲一樣瞄準一群臨時演員,燈中射出的強光充滿了神秘的嘶嘶聲,把他們照亮成一片慘白色。一連串兇殘奪目的強光照亮了化過裝的蠟人般一動不動的臉,然後咔噠一聲熄滅——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在那些精心製作的燈具的玻璃上仍會呈現出逐漸消失的落日般的紅光——我們人類的恥辱。交易完成了,我們無名的影子被送往世界各處。

他剩下的錢還夠讓他離開柏林的,但這意味著要擺脫柳德米拉,而他不知道怎樣和她分手。儘管他給了自己一個星期的時間來完成這件事,而且告訴了房東他已最後決定星期六離開,加寧仍感到這個星期或下個星期都不會使事情有任何改變。與此同時,逆向的思鄉,即渴望去到又一個陌生的地方的慾望在春天卻愈加強烈起來。他的窗外是火車鐵軌,因此離去的可能從未停止過對他的誘惑。每隔五分鐘,一陣隱隱的轟隆聲就開始傳遍全樓,跟著是一團巨大的煙雲在窗外翻滾,遮蔽了柏林白色的天光。然後煙雲又慢慢消散,鐵軌向遠處伸展——把房子後面的黑色一片分割成幾塊——越遠顯得越窄,一切都籠罩在杏仁奶般灰白的天際下。 如果加寧住在走廊對面波特亞金或克拉拉的房間裡,他會覺得自在得多。他們窗外是一條十分沉悶的街道,儘管一座鐵路橋橫跨這條街,但至少看不到灰白的遠方的誘人視域。那座橋是從加寧的窗口能看得見的鐵軌的延續,他總是擺脫不掉這種感覺,即每一列火車都不被看見地直穿這座房子而過。火車會從遠處駛來,它那幽靈般的迴響會使牆壁震顫,顛簸著穿過舊地毯,擦過梳妝台的玻璃,最後帶著冷冰冰的哐啷聲消失在窗外——緊跟著就是一團巨大的煙雲在窗外翻滾,當煙雲消退後,市郊地鐵線的一列火車就會突然出現,彷彿是被這座建築排泄出來的:草綠色的車廂,車廂頂上一排黑色的狗奶頭,一個粗短的火車頭掛在車尾,勁頭十足地倒退著把火車拉向堵堵無窗牆之間的白色的遠方,那些牆上的黑色不是塊塊剝落,就是被過期廣告貼得像斑駁的壁畫。那真像是有股強勁的穿堂風永遠不停地吹徹整個房子。

“啊,離去!”加寧低聲說著,無精打采地伸著懶腰,又突然立刻停了下來——柳德米拉怎麼辦?他變得如此優柔寡斷,真是太荒唐了。他曾經(在他能倒立著用兩隻手走路或一下子跳過五張椅子的日子裡)不光能控制自己的意志,而且還能考驗自己的意志。曾經有一段時期他常鍛煉自己的意志,例如讓自己在半夜起床,好下樓去往郵筒里扔香煙頭。可是現在他都不能讓自己對一個女人說他不再愛她了。前天她在他的房間裡待了五個小時,昨天星期日,他無法拒絕和她一起進行這次可笑的郊遊,跟她在柏林郊外的湖上度過了整整一天。現在他覺得柳德米拉的一切都是令人反感的:她時髦地剪短了的黃色鬈髮,脖子後垂著兩綹沒有剃去的黑髮;她那沒精打采的黑眼皮;特別是她那用紫紅色唇膏塗得光亮亮的嘴唇。在他們一陣機械地做愛後,她穿衣服時會瞇著眼睛——這使她的眼睛立刻帶上了令人不快的粗重勁兒——說:“我特別敏感,你知道,所以你一旦不像原來那樣愛我時我立刻就會感覺得到。”這時他就又厭倦又反感。加寧不答她,轉身向著窗戶,那兒升起一堵煙氣的白牆。這時她就會從鼻子裡竊竊一笑,用沙啞的聲音低低叫他:“過來。”那一刻他真想絞手讓骨節帶著美妙的痛苦劈啪作響,並且對她說:“滾出去,娘們,再見了。”然而他卻微笑著向她彎下身去。她就會用她尖利得像假的一樣的指甲在他胸口來回抓撓,噘著嘴,撲閃著烏黑的眼睫毛,扮演著一個被怠慢的姑娘或一個任性的侯爵夫人的角色。他似乎覺得她用的香水有某種走了味的低劣陳舊的氣味,儘管她本人只有二十五歲。當他的嘴唇輕輕擦過她小小的熾熱的前額時,她便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像她的氣味一樣到處跟著她的虛偽,她虛偽的稚氣的語言,虛偽的靈敏的感覺,虛偽的對某些想像中的蘭花以及對她從未讀過的坡和波德萊爾的熱愛;她——忘記了自己所有做作出來的魅力:她時髦的黃頭髮,撩人的香粉,以及小豬樣粉紅色的絲襪——於是向後仰著頭,把她整個無力的、可憐的、不為所需的肉體緊緊貼向加寧。

厭倦而羞恥的加寧,感到一陣無聊的柔情——愛匆匆經過後留下的一絲傷感的溫情——因此他毫無激情地,吻著她向他伸出的像塗了色的橡膠般的雙唇。不過這點柔情並未能壓下一個平靜而諷刺的聲音給他的忠告:現在就努力把她推開! 他嘆了一口氣,溫和地向她仰起的面孔微笑著。她緊抓著他的肩膀,用與平時帶鼻音的低語很不一樣的顫抖的聲音哀求他,她的全部身心似乎都迸化成幾個字:“告訴我——求你了——你愛我嗎?”而這時,他卻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說。但當她一注意到他的反應——那熟悉的陰鬱神情,那不由自主的眉頭一皺——便想起她應該用詩歌、香氣和感情來使他消魂,於是立刻就表演起來,扮演出可憐的小姑娘或是難以捉摸的交際花的樣子。厭倦再一次佔有了加寧,他在窗戶和門之間踱來踱去,為了打哈欠時不張開嘴,他把眼淚都差點憋了出來,她則往頭上戴著帽子,一面偷偷地從鏡子裡看著他。

克拉拉是個胸部豐滿、穿著黑色絲綢衣服的小巧的姑娘,她知道自己的女友來找加寧,每當柳德米拉對她講述自己的愛情生活時她總感到苦惱和尷尬。克拉拉認為這樣的感情應該更克制一些,不要有什麼紫色的蝴蝶花和如泣如訴的小提琴曲。但更難忍受的是她的朋友會瞇起雙眼,鼻孔中噴著香煙煙霧,對她形容那些仍使她意猶未盡的、詳細得可怕的具體細節。克拉拉聽後會做可怕的、令她難為情的夢。近來她開始躲避柳德米拉,怕她的朋友最終會破壞自己那種巨大且總是快樂的感覺,這種感覺被優雅地稱之為“幻想”。她愛加寧那輪廓鮮明的帶有幾分傲慢的相貌:他的灰眼睛,瞳孔特別的大,向四周輻射出明亮的箭一般的條紋;他粗而黑的眉毛,在皺起或專注地傾聽時形成一道濃密的黑線,而當罕見的微笑使他短暫地露出那口晶瑩漂亮的牙齒時,又會像柔美的翅膀般展開。克拉拉被他這些突出的特徵所深深吸引,在他面前她就失去鎮靜,往往會說出不想說的話,或不停地輕輕拍打半遮住自己耳朵的栗色鬈髮,或整理胸前的黑綢衣褶,這使她下嘴唇伸出,露出了雙下巴。反正,她最多就是每天在吃午飯時見到加寧一次,此外只有一次她和他及柳德米拉一起吃晚飯,那是在他晚上經常去吃香腸和泡菜或冷豬肉的一家骯髒的小酒店裡。在膳宿公寓沉悶的餐廳裡吃午飯時她總是坐在加寧對面,因為女房東給房客安排的餐桌上的坐位和他們房間的順序基本一致,這樣,克拉拉坐在波特亞金和戈爾諾茨維托夫之間,而加寧則坐在阿爾費奧洛夫和科林之間。多恩太太古板而哀傷的黑色小身影坐在桌首,兩邊是兩個芭蕾舞演員做作的、塗著粉的面對面的側影,顯得十分不協調和淒涼可憐。他們和她說話時舉止像鳥一樣突兀迅速。由於微微有些耳聾的影響,她自己很少講話,只局限於留神體格魁偉的埃莉卡能適時端上飯菜、撤下盤子。她那像片枯葉一樣小小的滿是皺紋的手,會不時地伸向垂在一旁的拉鈴的球形把手,然後如凋謝的黃葉又飄然落下。

加寧在星期一下午兩點半左右走進餐廳時,其他的人早已就坐。阿爾費奧洛夫看見他便微笑著和他打招呼,並從坐位上站起身來。但是加寧並沒有向他伸出手來,他心裡詛咒著多事的鄰居,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在他身旁坐下。衣著整齊沒有架子的老頭波特亞金吃起東西來像牲口似的,正咕嚕嚕地喝湯,一面用左手擋著塞在領子裡的餐巾免得掉進湯盤裡。他從夾鼻眼鏡上方掃了加寧一眼,含糊地嘆了口氣又接著喝起湯來。加寧一時坦率,曾對他講了自己和柳德米拉間令人壓抑的戀愛,現在很後悔。他左邊的科林小心謹慎地遞給他一盤湯,他如此討好地看了加寧一眼,一雙奇特的含而不露的眼睛沖他這麼一笑,使加寧覺得渾身不舒服。同時在他右邊阿爾費奧洛夫甜膩的男高音又接著嘮叨了起來,對坐在他對面的波特亞金說過的什麼話表示反對。

“你挑毛病是不對的,安東·謝爾蓋耶維奇。這是一個極為文明的國家,根本不能拿來和古老落後的俄羅斯相比。” 波特亞金的夾鼻眼鏡溫和地一閃,他轉向了加寧。 “祝賀我吧,今天法國人給我寄來了入境簽證,我真想帶上什麼勳位的大綬帶,去拜訪杜梅格總統。” 他的聲音非常好聽,柔和,高低度始終不變,音色圓厚。他的嘴唇下面有撮灰色的小山羊鬍子,下巴向後縮的肥胖光潔的臉似乎整個均勻地蒙上了一層紅棕色,安詳而智慧的眼睛四周有和藹可親的扇形皺紋。從側面看去他很像隻巨大的灰毛豚鼠。 “我很高興,”加寧說,“你什麼時候離開這兒呢?” 但阿爾費奧洛夫不讓老頭回答,他習慣地抽動他那長著稀疏的金黃色汗毛和有著活動的大喉結的瘦脖子接嘴說道:“我建議你留在這裡。這兒有什麼不好?這裡一切都是直截了當的,法國曲裡拐彎,至於我們的俄國嘛——聲東擊西。我很喜歡這裡——有工作,街道很適於散步。我能確定無疑地向你證明,如果一個人必須要住在一個地方的話……”

“可是,”波特亞金平靜地打斷他道,“那些如山的文件怎麼說呢?那些棺材般的紙板箱,那無盡無休的檔案、檔案,更多的檔案!架子被它們的重量壓得嘎吱響,警官為了在案卷中查到我的名字差點沒累斷了氣。你根本無法想像(說到'想像'一詞時波特亞金緩慢而悲哀地搖著頭)僅僅為了獲准允許離開這個國家一個人要受多大的罪。至於說我得填多少表嘛!今天我原本開始希望:啊,他們會在我的護照上打上出境簽證了!根本沒那麼回事。他們打發我去照相,可相片要到今天晚上才能洗出來。” “這很正常嘛,”阿爾費奧洛夫點點頭道。 “在一個治理有方的國家裡,事情就該是這樣。這裡沒有你們俄羅斯的低效率。比如說,你注意到了沒有,在大門上寫的是什麼?'紳士層專用。'這很說明問題。一般說來,我們國家和德國的區別可以這樣說明:想像一道曲線,在曲線上……” 加寧停止聽他講話,對坐在他對面的克拉拉說:“昨天柳德米拉·鮑里索夫娜讓我告訴你,下班一到家就給她打電話。我想是去看電影的事。” 克拉拉困惑地想道:“他怎麼能這樣毫不在乎地談起她?畢竟他知道我知道他們的事。” 為了顧全面子,她問道:“啊,你昨天見到她了?” 加寧驚奇地抬起了眉毛,繼續吃飯。 “我不太明白你的幾何學,”波特亞金說,一面用餐刀把麵包屑仔細地歸攏起來撥到手心裡。像絕大多數老年詩人一樣,他酷愛清楚明白的人類邏輯。 “可是難道你不明白嗎?這太清楚了,”阿爾費奧洛夫激動地大聲說道,“只要想像一下……” “我不明白,”波特亞金堅決地重複道,他把頭往後稍稍一仰,把手裡的麵包屑倒進了嘴裡。阿爾費奧洛夫攤開雙手做了個表示毫無辦法的手勢,碰翻了加寧的杯子。 “啊,對不起!” “是只空杯子,”加寧說。 “你不是個數學家,安東·謝爾蓋耶維奇,”阿爾費奧洛夫嘮叨個沒完,“但我在那架高鞦韆上可蕩了一輩子了。以前我常對妻子說,如果我是'夏',你一定是朵春天的五葉草花……” 戈爾諾茨維托夫和科林有禮貌地笑成一團,多恩太太一驚,害怕地看看他倆。 “總而言之,是一朵花、一個圖案。”加寧冷冷地說。只有克拉拉微微一笑。加寧開始給自己倒杯水,所有的人都看著他這一動作。 “是的,你說對了,一朵最最脆弱的花,”阿爾費奧洛夫慢吞吞地說著,把明亮而茫然的目光轉到鄰座身上。 “她經歷了那恐怖的七年而倖存下來,這絕對是個奇蹟。我敢肯定她到了這里以後一定會快活而青春煥發。你是個詩人,安東·謝爾蓋耶維奇,你應該寫寫這方面的詩——寫寫女性、可愛的俄羅斯女性,如何比任何革命運動都要堅強,能夠挺住一切而活下來——逆境、恐怖——” 科林低聲對加寧說:“他又來了——昨天就是這一套——他張口閉口談的都是他的妻子。” “庸俗的小人,”加寧望著阿爾費奧洛夫抽動著的鬍子,心裡想道。 “我敢打賭他的妻子一定很活躍。對他這樣的人忠誠絕對是個罪過。” “今天吃的是羊肉,”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突然生硬地宣佈道,她生氣地看著房客們吃這道葷菜時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不知因為什麼阿爾費奧洛夫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道:“你不以這個為主題是犯了個大錯誤。”(波特亞金微微地但堅決地搖搖頭。)“等你見到了我的妻子也許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順便說一句,她非常喜愛詩歌。你們倆應該看法一致。我還要告訴你另外一件事……” 科林斜眼看著阿爾費奧洛夫,偷偷對他打著拍子。戈爾諾茨維托夫看著朋友的手指,不出聲地笑得直抖。 “但主要的事情是,”阿爾費奧洛夫仍嘟噥著往下說道,“俄國不行了,完蛋了,她被抹去了,就像有人用一塊濕海綿把一張滑稽的面孔從黑板上擦掉了一樣。” “但是……”加寧微笑道。 “我說的話讓你覺得不舒服了嗎,列夫·格列博維奇?” “是的,讓我不舒服了,但我不會阻止你這樣說的,阿列克謝·伊万諾維奇。” “那麼這是不是意味著你相信……” “先生們,先生們,”波特亞金那平靜、口齒稍有不清的聲音插了進來說,“請莫談政治。我們為什麼非談政治不可呢?” “不管怎麼說,是阿爾費奧洛夫先生錯了。”克拉拉出其不意地插嘴說,同時使勁拍了拍她做好了的頭髮。 “你妻子星期六到嗎?”科林在桌子另一端裝傻地問道,戈爾諾茨維托夫用餐巾掩著嘴吃吃笑著。 “是的,星期六到,”阿爾費奧洛夫答道,一面把盛著他沒吃完的羊肉的盤子推開。他的眼睛失去了好鬥的光芒,立刻顯出沉思的模樣。 “你知道嗎,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他說道,“昨天列夫·格列博維奇和我一起被困在電梯裡了。” “燉梨,”多恩太太答道。 舞蹈演員大笑了起來。埃莉卡推搡著用餐人的胳膊肘,開始把盤子收走。加寧仔細地捲好餐巾,把它塞進餐巾環裡,然後站起了身子。他從來不吃甜食。 “真無聊,”他走回房間時心裡在想,“現在我幹什麼呢?我想,去散步吧。” 這天和以前的日子一樣,在一種枯燥乏味、無所事事的狀態中慢慢地拖了過去,甚至連能使無所事事變得迷人的朦朦朧朧的期待也沒有。現在,沒有工作使他感到煩悶,但這兒確實沒有工作可做。他把用一英鎊在君士坦丁堡(流亡的第一階段)一個英國中尉那兒買來的舊雨衣領子翻了起來,接著又把拳頭使勁伸進口袋裡,慢慢沿四月蒼白的街道走著,街上雨傘黑色的圓頂來回移動、上下起伏。他在一家輪船公司的櫥窗前長久地盯著“毛里塔尼亞”號精美的模型,以及一幅巨大的地圖上聯結兩大洲海港的彩線。櫥窗的背後是一張熱帶樹叢的照片——米黃色天空襯托下的巧克力色的棕櫚樹叢。 他喝了大約一個小時咖啡,坐在一面巨大的玻璃窗旁看著過往人群。回到臥室後他企圖讀書,但他發現那本書的內容非常陌生,不適合他,結果一個從句僅讀了一半就放下了。他處於他稱之為“意志分散”的情緒之中。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拿不定主意該干什麼:變化一下他身體的位置,站起來洗洗手,還是去開窗,窗外那陰冷的一天已進入了黃昏。這是種可怕而痛苦的狀態,很像我們剛一醒來睜不開眼睛、好像眼睛永遠粘在一起了時所具有的那種隱約不安的感覺。加寧覺得那逐漸滲入室內的陰沉的暮色也正在慢慢地穿透到他體內,把他的血液變成了霧氣;他覺得他沒有力量使黃昏不在他身上產生這種魔力。 他沒有力量是因為他沒有確切的慾望,這使他十分痛苦,因為他正徒勞地在尋求有什麼東西能使他產生慾望。他甚至無法使自己伸出手去打開電燈。從想法到行動這一簡單的轉換似乎是無法想像的奇蹟。沒有任何東西能緩解他消沉的情緒,他的思想漫無目的地滑來滑去,心跳微弱,內衣褲令人不快地貼在身上。他一會兒覺得應該立刻給柳德米拉寫信,堅決說明到了該結束他們這死氣沉沉的關係的時候了;可過了一會兒他又記起來那天晚上他要和她一起去看電影,不知怎的,讓自己給她打電話取消這次約會比寫信要困難得多,結果兩件事他一件也沒去做。 有多少次他對自己發誓說第二天就和她把關係斷了,並且毫不困難地編造出了恰當的說法,但就是完全無法想像出他緊握一下她的手離開房間的那一刻。正是那個動作——轉身走出去——顯得如此不可思議。他屬於這樣一種人,他們能獲得他們想要的一切,取得成績、超過別人;但就是不會拋棄或逃跑——其實這是一回事。阻礙他這樣做的是廉恥心和同情心。一個在別的情況下能從事任何創造性的事業、作出任何艱苦努力並會急切地甘願著手一項工作、高興地專心致志地去克服一切困難取得一切勝利的人,會被廉恥心和同情心削弱了他的意志。 他不知道什麼樣的外來刺激因素才會給他力量來中斷他和柳德米拉間這三個月之久的私情,正如他不知道需要什麼才能促使他從椅子里站起身來一樣。只有很短一段時間他真正愛上了她——在那種心境之下,柳德米拉似乎被包圍在一層迷人的霧靄之中,他處於探索追求、意氣風發、幾乎超越塵世感情的狀況之中,就像當一個人在做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如從桌旁走到吧台去付款,這時響起了音樂,使人簡單的動作帶上了內在舞蹈式的特性,將它變成了具有意義的、永恆的姿式。 那音樂聲在一天晚上,當他在一輛幽暗的出租車的顛簸的地板上佔有她那一刻起就戛然而止了,立刻一切就變得極端平庸——女人把滑到脖子後面的帽子戴好,燈光在車窗外閃過,司機的背在玻璃隔板那面像座黑色的山峰高聳在那裡。 現在,他不得不為了那一夜付出代價:費力地欺騙以把那一夜永遠繼續下去,虛弱地、毫無骨氣地屈從於它那逐漸蔓延的陰影,現在它已充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使家具變得一片朦朧。他模模糊糊地打起盹來,手掌托著額頭,兩腿直挺挺地伸在桌子下面。 後來到了電影院裡,裡面又熱又擠。好長一段時間,大鋼琴、衣服、香水的彩色廣告紛紛無聲地擁上銀幕,終於樂隊奏起了曲子,電影開始了。 柳德米拉特別高興。她也請了克拉拉來看電影,因為她很清楚地感覺到克拉拉對加寧有好感,柳德米拉既想炫耀自己的私情又想表現出自己能加以掩飾的本事,希望以此給克拉拉同時也給自己帶來愉快。克拉拉自己同意來,是因為她知道加寧打算星期六離開;同時她也很驚奇,好像柳德米拉不知道這件事——否則就是她故意不提,到時候好和他一起走。 加寧坐在她倆之間,感到非常惱火,因為柳德米拉和大多數她這種類型的女人一樣,看電影時從頭到尾都聊別的事情,身子探過加寧的膝蓋和朋友聊天,每次都灌他一鼻子她那熟悉的、令人掃興的、討厭的香水味。電影拍得很好、很緊張,這使得加寧更不高興。 “聽著,柳德米拉·鮑里索夫娜,”加寧實在忍不住了,說道,“別咬耳朵了,坐在我後面的那個德國人開始生氣了。” 她在黑暗中很快地瞥了他一眼,身子往後一靠,看看明亮的銀幕。 “我什麼也看不懂,電影糟透了。” “你所有的時間都在咬耳朵,”加寧說,“難怪看不懂。” 銀幕上晃動著發亮的、藍灰色的人影。一個唱主角的歌劇女演員從前犯了過失殺人罪,當她在歌劇中扮演兇手時突然記起了這件事,她轉動著大得可笑的眼睛,仰面倒在了舞台上。這時觀眾席逐漸浮現了出來,人們鼓著掌,包廂和正廳前排座位上的人也狂熱地鼓著掌站了起來。加寧突然意識到他正在看著某個模糊然而熟悉得可怕的景象。他驚恐地回憶起那製作粗糙的排排木凳、椅子,包廂的欄杆漆成一種凶險的紫色,高處懶洋洋的工人像披著藍衣的天使安閒地、若無其事地在一塊塊木板上走動,或者把弧光燈炫目的光束對準大群俄國人,他們一起被趕到這個巨大的佈景台上,在完全不知道電影內容的情況下進行表演。他記得那些穿著做工考究但已十分破舊的衣服的青年人、臉上抹著紫紅和黃色的化妝品的女人,以及那些被發配到遠遠的後面去填滿背景的天真的流亡者、老頭和相貌平常的姑娘。銀幕上那個寒冷的大穀倉現在變成了一座舒適的大禮堂,麻袋片變成了絲絨,一群窮光蛋變成了劇場的觀眾。加寧拼命看著,帶著深深的、令人打顫的羞恥感在那些按要求鼓著掌的人群中認出了自己,記起了他們如何必須看著前面一個想像中的舞台,那兒沒有什麼在歌劇中唱主角的女演員,而是一個紅頭髮、沒穿外套的胖男人,他站在泛光燈之間的平台上,拿著個喇叭筒發瘋般地叫喊著。 加寧的幽魂也站在那邊鼓著掌,旁邊是那個留著黑鬍子、胸前掛著綬帶的、十分引人注目的男人。由於他的鬍子和漿得筆挺的襯衫,結果總是給放在前排;中間休息時他吃三明治,鏡頭拍完後,他就在晚禮服外面穿上一件骯髒的舊大衣,回到離柏林市中心很遠的家裡去,他在那地方的一家印刷廠裡做排字工人。 此刻,加寧不僅感到羞恥,同時也感到了人生之易逝。在銀幕上他憔悴的身影、向上抬著的輪廓分明的臉和鼓著掌的雙手與灰色的千變萬化的別的身影融合在了一起;一會兒工夫,禮堂像只輪船搖晃著消失了,銀幕上出現的是一個聞名世界的上了年紀的女演員,她以高超的演技扮演著一個死去的年輕婦女。 “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加寧厭惡地想,這場電影他再也看不下去了。 柳德米拉又在和克拉拉咬耳朵了——說的是有關一個裁縫和做衣服的料子之類的事。電影演完了,加寧覺得壓抑得要命。不久當他們推推擠擠地朝出口處走去時,柳德米拉貼近他低聲說:“明天我兩點鐘給你打電話,親愛的。” 加寧和克拉拉把她送回家,然後一起回他們的膳宿公寓。加寧沉默不語,克拉拉拼命想找到一個話題。 “你星期六要離開我們了嗎?”她問。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加寧陰鬱地說。 他一面走,一面心裡在想他的影子將如何在一個又一個的城市中徬徨,在一個又一個銀幕上閃過,而他將永遠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會看到它,或者它將在世界上徘徊多久。當他上床後聽著火車駛過這所住著七個俄國遊魂的淒涼的房子時,他感到整個人生就像演一段電影,裡面沒有頭腦的群眾演員對於他們參與拍攝的電影的內容一無所知。 加寧無法入眠。兩腿神經質地抖動,枕頭折磨著他的頭。而半夜時分他的鄰居阿爾費奧洛夫開始哼起一支曲子來。透過薄薄的牆壁他聽得見他拖著步子走過房間,先向他這邊走來,然後又走開去,而加寧則滿肚子火氣地躺在那兒。每當火車隆隆駛過時,阿爾費奧洛夫的聲音和火車聲交融在了一起,然後又浮現出來——達的,達的,達的達。 加寧再也無法忍受了,他穿上長褲到走廊上,用拳頭捶著一號房間的門。阿爾費奧洛夫這時恰巧轉悠到門邊,他猛地打開了門,加寧猝不及防,驚得一跳。 “請進,列夫·格列博維奇。” 他穿著襯衫和內褲,金黃色的鬍子有點亂——想來是嘴裡不斷噴氣哼歌的結果——淺藍色的眼睛裡洋溢著幸福。 “你在唱歌,”加寧皺著眉頭說,“吵得我睡不著覺。” “你進來呀,老天爺,別在門口待著,”阿列克謝·伊万諾維奇大驚小怪地說,一面好意而笨拙地用一隻胳膊摟著加寧的腰。 “真抱歉讓你生氣了。” 加寧很不情願地走進了房間。屋子裡沒有多少東西,然而卻十分凌亂。兩把廚房用椅中的一把並沒有放在書桌(就是那個上面鑲有蛤蟆形鑄鐵墨水池的櫟木製的龐然大物)邊上,而似乎是在往洗臉盆方向去,但是停在了半路,顯然是絆在了綠地毯翹起的邊上。另外那把椅子是放在床邊上當床頭桌用的,現在埋在了好像是從亞拉臘山之巔重重落下而摔得不成形了的一件黑色上衣的下面。薄薄的紙張鋪滿了亂七八糟的木桌面,床上也到處是紙。加寧隨意一瞥,注意到在這些紙上都是用鉛筆劃的輪子、方塊,完全沒有技術上的精確性,只是為消磨時間才塗抹的。穿著羊毛內褲的阿爾費奧洛夫本人——任何人,不管他有著阿多尼斯之軀還是花花公子佈魯梅爾之風度,穿著羊毛內褲都會顯得非常難看——又開始在他房間的破爛中走來走去,偶爾用指甲彈彈檯燈的綠玻璃罩或者椅子背。 “我真高興你終於到我這裡來了,”他說道。 “我也睡不著覺。想想看吧——我妻子星期六就要到了。明天就是星期二了。可憐的姑娘,我能夠想像她在我們那個應受詛咒的俄國經受了什麼樣的痛苦!” 加寧一直在悶悶不樂地企圖破解一個畫在紙上的國際象棋殘局,這紙片和其他幾張紙一起攤在床上,這時他突然抬起眼睛問道:“你說什麼來著?” “她快來了,”阿爾費奧洛夫誇張地一彈指甲,答道。 “不,不是那個,你把俄國叫做什麼來著?” “應受詛咒的。這是實情,不是嗎?” “我說不上來,只覺得這個形容詞很奇怪。” “我說,列夫·格列博維奇,”阿爾費奧洛夫突然在屋子中間停下來,“到了你該停止扮演一個共產黨人的角色的時候了。你也許覺得這很好玩,但是,相信我,你這樣做是非常錯誤的。是時候了,我們都應該坦率地承認它完了,我們'聖潔'的俄國農民結果只不過是些灰色的渣滓——順便提一下,這本是預料之中的——我們的國家永遠完蛋了。” 加寧大笑起來。 “很對,很對,阿列克謝·伊万諾維奇。” 阿爾費奧洛夫用手掌從上到下抹了抹他那發亮的臉,突然咧開大嘴,溫柔地笑了。 “伙計,你為什麼不結婚,嗯?” “沒機會呀,”加寧說。 “結婚有意思嗎?” “非常好。我的妻子可愛極了,淺黑色皮膚,你知道,眼睛特別有神。她還很年輕。我們是一九一九年在波爾塔瓦結婚的,一九二〇年我被迫移居國外。書桌抽屜裡有相片——我拿給你看看。”他彎起手指摳著抽屜底下,把那個大抽屜拉了開來。 “那時候你在幹什麼,阿列克謝·伊万諾維奇?”加寧不無好奇地問道。 阿爾費奧洛夫搖搖頭。 “我不記得了。誰能記得上輩子是乾什麼的——也許是只牡蠣,也許是隻鳥,比如說,也許是個數學老師?反正我們過去在俄國的生活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超自然的,你不管怎麼叫它吧——不,這個詞不怎麼合適——對了,我知道了:是靈魂轉生。” 加寧不怎麼感興趣地看著打開的抽屜裡的相片,上面是一個頭髮蓬亂、快活地露著牙齒的年輕女人的臉。阿爾費奧洛夫在他肩膀後面探頭看著。 “不對,這上面不是我的妻子,是我妹妹,她得斑疹傷寒死在基輔了。她是個快樂的好姑娘,特別會玩捉人遊戲。” 他拿出了另一張相片。 “這是瑪麗,我的妻子。照得不好,但還是很像她。這兒還有一張,是在我們的花園裡照的,穿著白連衣裙坐著的是瑪麗。我已經四年沒有見到她了,不過我想她不會有多大的變化。我真不知道怎麼能活到星期六。等一等!你上哪兒去,列夫·格列博維奇?再待一會兒吧!” 加寧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正向房門走去。 “怎麼啦,列夫·格列博維奇?我說什麼讓你生氣的話了嗎?”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剩下阿爾費奧洛夫獨自站在房子中間。 “真是的!太無禮了,”他咕噥道,“什麼事惹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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