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21章 第二十章

辛辛納特斯被領著走過石頭通道。雜亂的迴聲隨時可聞,時而來自前方,時而來自後面——所有的地道都在塌陷。一片一片的黑暗區域頻繁出現,因為有些燈泡燒壞了。皮埃爾先生要求大家步伐要整齊。 有幾個士兵,按規定戴著犬面具,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經大師許可,羅得里格和羅曼走在前頭,興高采烈地邁著大步,有條不紊地甩著胳膊,互相赶超。他們喊叫著,拐了個彎消失了。 天啊,辛辛納特斯早已突然失去了行走能力,由皮埃爾先生和一個戴俄國狼犬面具的士兵扶著走。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吃力地順著樓梯爬上爬下——要塞一定是患過輕度中風了,因為向下的樓梯實際是向上的,反之亦然。又走進了長長的過道,但這一回是在有人居住的地方,即明顯可以看出——有油地氈,或牆紙,或貼近牆壁的水手櫃——它們是和住宅區相連的。在一個轉彎處,甚至可以聞到白菜湯的氣味。繼續往前走,他們經過一扇玻璃門,上面寫著“ffice”,又走過一段黑暗區域,他們突然到了院子裡,中午的陽光很燦爛。

在這一段旅程中,辛辛納特斯一直在竭力應對令人窒息、痛苦不堪、無以解脫的恐懼。他意識到,這種恐懼正在把他拖入在他周圍逐漸形成的對待事物的荒唐邏輯之中,而在當天早晨他或多或少還能從中擺脫出來。光是想到這位紅臉頰的矮胖獵手就要對他揮起斧頭,本身就已經是一個不能接受、令人厭惡的弱點了,這會把辛辛納特斯拖進危險的境界。他對這一切有充分的理解,但是像一個人忍不住要與幻覺爭辯一樣,儘管他心裡完全明白,整個假面舞會都是在他自己的頭腦裡上演的,他還是枉費心機地想要戰勝自己的恐懼,縱使他知道自己應該為覺醒而慶幸。而難以覺察的現象,對日常器皿產生的奇特影響,某種常見的不穩定性,可見物品中的某種缺陷,都預示著覺醒即將來臨——但太陽仍然是現實的,世界依然一體,各種客體仍舊遵循外在的行為規範。

第三道門外,馬車早已候著。士兵們不再陪他們繼續往前走,而是在堆於牆邊的原木上坐下來,紛紛摘下布製的面具。監獄職員和衛兵家屬膽怯又充滿好奇地擠在大門周圍——光腳的孩子們衝出來,想進入場景之中,但馬上又跑了回去,他們戴方頭巾的母親們讓他們安靜下來,炎熱的陽光給撒落在地上的禾稈鍍上一層金色,有一股溫熱的蕁麻氣味,一旁有十幾隻鵝擠在一起,小心地嘎嘎叫。 “好啦,咱們動身吧,”皮埃爾先生喜洋洋地說,戴上豆綠色的帽子,上面還插了根雉雞毛。 一輛傷痕累累的舊馬車套在一匹棗紅色老馬上,老馬牙齒暴露,尖突的腰腿部有些小傷口,引來許多蒼蠅,閃著亮光,總之,馬已瘦骨嶙峋,軀干好像是一個個圓圈包起來的。手腳伶俐的小個子皮埃爾先生踩上腳踏板時,伴著一聲呻吟馬車傾斜了一下。馬鬃上有一條紅絲帶。皮埃爾先生往一邊擠,給辛辛納特斯騰出位子,還問放在他們腳邊的大箱子是否礙他的事。 “小心,我的好伙計,不要踩在箱子上,”他補充道。羅得里格和羅曼爬上了馭者座。羅得里格扮演馬車夫角色,啪一聲甩動長鞭,馬嚇了一跳,一下子拉不動馬車,一屁股蹲坐下來。職員人群中發出一陣不合時宜的刺耳喝彩聲。羅得里格站起來,往前探出身子,對準馬鼻子就是一鞭。馬車猛地被拉動,車身的晃動差點把他在馭者座上摔個仰八叉,他緊緊抓住韁繩,大喊一聲“籲!”

“小心,小心,”皮埃爾先生笑著說,用一隻胖乎乎的戴著漂亮手套的手拍了一下羅得里格的背部。 灰白的道路順著要塞的基底繞了好幾圈,沿途的自然美景令人生厭。有些地方坡相當陡,這時羅得里格就把剎車把手攥得喀嚓喀嚓響。皮埃爾先生雙手扶著拐杖上方的鬥牛犬頭,喜氣洋洋地望著周圍的懸崖峭壁以及它們之間的綠色山坡,紅花草,藤本植物和旋轉著的白塵。與此同時,他還偶爾用愛的目光看看辛辛納特斯的側面,其時辛辛納特斯仍深陷於痛苦的內心鬥爭之中。坐在馭者座上的兩個人,從背後看上去一模一樣,骨瘦如柴,灰白色,彎著腰。馬蹄之聲橐橐。馬繩像衛星一樣兜著圈子飛。馬車有時超過一些步履匆匆的朝聖者(例如,監獄廚師和他的老婆),他們會停下腳步,遮擋陽光和塵土,然後加快步伐。又轉過一個彎,道路朝著大橋延伸,已經不再繞著要塞慢慢旋轉(要塞已顯出破落之相,遠遠望去雜亂無章,有什麼東西鬆了,懸在半空)。

“真對不起,我發那麼大的火,”皮埃爾先生充滿柔情地說。 “你可別生我的氣,親愛的。你應該理解,當你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卻看到別人敷衍塞責,該是多麼傷心。” 他們在清脆的馬蹄聲中過了橋。此時,處決的消息剛開始在城里傳開。穿紅色和藍色服裝的男孩們跟在馬車後面奔跑。有個假裝瘋癲的猶太血統老頭,多年來一直在無水河裡釣著子虛烏有之魚,也在收拾他的釣具,急匆匆地加入到第一批趕往思裡勒廣場的人群中去。 “……但是老想著這件事也沒有用,”皮埃爾先生說。 “像我這種脾氣的人,有時會暴跳如雷,但很快就過去了。咱們還不如把注意力集中到女性的行為上。” 幾個沒戴帽子的姑娘推推搡搡,尖叫著,把一個胸膛曬得黝黑的胖花販的鮮花全部買了下來,膽子最大的一位姑娘把一束花扔進了馬車,差點把羅曼頭上的帽子打下來。皮埃爾先生搖動食指加以製止。

幾條胖斑點狗跟在馬蹄後面縱身奔跑,馬用朦朧的眼睛斜睨它們。馬吃力地爬上花園街,人群已經趕上來了——又有一束花投到了馬車上。此時他們正在右轉彎,經過那座古老工廠的大片廢墟,然後順著電報大街行進,街上各種樂器正在調音,敲打聲、嗚咽聲、嘟嘟聲響成一片。接著又穿過一條未經鋪砌、沙沙作響的小巷,經過一個公園,公園裡有兩個身著便服的大鬍子男人,他們一看見馬車,立即從長凳上站起來,做出誇張的手勢,互相告知馬車來了——兩人都極為興奮,肩膀高而挺——他們開始和大夥一起奔向同一個地方,抬腿動作有力而笨拙。過了公園,那碩大的白色雕像已被劈為兩半——報紙上說,是雷劈的。 “過一會兒,我們就要經過你家的房子了,”皮埃爾先生十分輕柔地說。

羅曼在馭者座上開始顯得坐立不安,他扭過身來,對辛辛納特斯喊道: “過一會兒,我們就要經過你家的房子了,”說完他馬上又轉過身去,上下跳動著,像個快樂的淘氣包。 辛辛納特斯不想看,但他還是看了。馬思坐在不掛果的蘋果樹的枝條中,揮動著一條手帕,而在隔壁的花園裡的向日葵和蜀葵花中間,卻是一個稻草人,皺巴巴的上裝,衣袖在風中飄舞。屋子的外牆上,尤其是原來樹影婆娑的地方,牆皮已經奇怪地剝落,還有部分屋頂——但是他們的馬車已經跑過去了。 “真是的,你這人也太狠心了,”皮埃爾先生嘆口氣說,不耐煩地用拐杖捅了一下車夫的後背,車夫稍稍站起,瘋狂地揮動手中的鞭子,創造出一個奇蹟:老馬竟然跑起來了。 他們順著大街繼續前行。城裡的激動氣氛繼續升溫。大街兩旁的房屋正面五顏六色,搖晃飄動,因為它們都被匆忙地用歡迎招貼畫裝飾起來。有一幢小屋子裝飾得特別漂亮:它的門迅速開啟,一位年輕人走出來,他全家都跟在後面送他——這一天他剛達到觀看處決的年齡。母親高興得直流眼淚,祖母把一個三明治塞進他的背包,小弟弟遞給他拐杖。飛架街頭的古石橋上(一度曾對行人大有裨益,可是現在只有呆望者和街道管理人在使用)早已擠滿了攝影師。皮埃爾先生不斷舉手觸帽簷向人群致意。紈絝子弟們騎著閃亮的機械自行車,從馬車旁經過,伸長脖子看。一個穿土耳其褲子的人,提著一桶五彩紙屑從一家咖啡館裡走出來,可是沒能撒到馬車上,卻一股腦兒撒在了一個剪短髮的人臉上,他剛從對面的人行道上跑過來,手裡還端著一隻盛有“麵包和鹽”的歡迎大找盤。

索莫納斯上尉雕像僅剩下齊臀的兩條腿,周圍全是玫瑰花——它一定也是被雷劈的。前方某個地方有一支銅管樂隊正在使勁演奏進行曲《小鴿子》。整個天空中有白色雲朵忽動忽停地飄過一我,看反复飄過的都是同樣那幾朵雲,我看只有三種,我看那都是舞台佈景,帶有令人生疑的綠色調…… “好了,好了,瞧你這德行,別犯傻了,”皮埃爾先生說。 “你果真要昏過去啦?這可不像個男子漢。” 他們終於到了。當時看客還比較少,但是人潮不斷湧來。廣場中央——不,不是正中央,那正是最可怕的地方擺放著朱紅色斷頭平台。市裡那輛老舊的電動靈車默候在不遠的地方。一支報務員和消防員的混合隊伍正在維持秩序。樂隊顯然使盡全力在吹奏,因為只有一條腿的樂隊殘疾指揮正在瘋狂地揮動雙臂,但此時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了。

皮埃爾先生提起胖乎乎的雙肩,風度優雅地從馬車上下來,立即轉過身想幫辛辛納特斯一把,可是辛辛納特斯已經從另一邊下了車。有人發出噓聲。 羅得里格和羅曼從馭者座上跳下來,他們三個人緊貼在辛辛納特斯周圍。 “我自己走,”辛辛納特斯說。 距離斷頭台大約還有二十步,辛辛納特斯為了不讓任何人碰他,不得不小跑。人群中某個地方有狗吠。到了緋紅色台階前,辛辛納特斯停住了腳步。皮埃爾先生挽住他的胳膊肘。 “我自己走,”辛辛納特斯說。 他登上備有大砧板的平台,那是一塊光滑、傾斜、擦得鋥亮的厚橡木板,足以讓一個人伸開雙臂舒服地躺在上面。皮埃爾先生也上了台。台下的公眾發出一陣嗡嗡的聲音。 他們正忙著用提桶往地上撒鋸屑,辛辛納特斯不知所措,只好靠在木欄杆上,可是欄杆開始微微抖動,下面有些好奇的看客伸手來摸他的腳踝。他走開去,呼吸有點急促,舔濕自己的嘴唇,雙臂有點笨拙地端在胸前,好像他是頭一次這樣做,他開始環顧四周。照明被做了手腳,太陽出了毛病,有一塊天空在晃動。廣場周圍種上了楊樹,但很僵硬,還會搖晃——有一棵正慢慢地……

但是人群中又響起一陣嗡嗡聲:羅得里格和羅曼扛著一隻沉甸甸的箱子,跌跌撞撞,喘著粗氣,嘟嘟噥噥,走上台階,猛地放在了木地板上。皮埃爾先生脫去身上的夾克,只剩一件背心。在他的白色二頭肌上,刺著一個青綠色的女人,活生生的同一個女人正站在人群的前排(儘管消防員們反复勸說,人群還是一個勁地湧向斷頭台),站在前面幾排的還有她的兩個妹妹,手持釣魚竿的小老頭,皮膚黝黑的賣花女,手執拐杖的年輕人,辛辛納特斯的一個小舅子,正在看報紙的圖書管理員,還有那位壯實的工程師尼基塔·盧基奇——辛辛納特斯還注意到一個人,以前他每天早晨去幼兒園上班途中經常遇見他,但是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了。在前幾排後面的其他各排,眼睛和嘴巴就畫得不很清楚了。再往後,只能看見一層層模糊的面孔,朦朧之中每張面孔都一樣——最遠的幾排像是隨意塗抹在背景幕上似的。又有一棵楊樹倒下了。

樂隊突然停止演奏——更準確地說,是因為它停住了,人們才意識到它剛才一直在演奏。有一位樂師,肥胖而溫和,他把樂器拆開,將閃閃發亮的各連接點中的口水甩出來。樂隊背後是一片毫無生氣、綠色的寓意景色:柱廊、懸崖峭壁、肥皂泡沬的小瀑布。 市政副執行官敏捷而充滿活力地跳上台去(辛辛納特斯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不拘禮節地抬起一隻腳踏在砧板上(他善於輕鬆自在地發表演講),大聲宣布: “市民們!簡單說兩句話。最近在我們的街道上出現一種傾向,有些年輕人走得很快,我們這些老年人只好讓到一邊,甚至跌進水坑里。我還想告訴大家,後天在第一大道和布里格迪爾街的拐角處將舉行家具展覽,我誠摯地希望能在那裡見到大家。我還要提醒你們,今天晚上的新編滑稽歌劇《蘇格拉底必須消亡》演出,將會取得極大成功。還有人要我告訴你們,基弗分發中心得到大批女士腰帶,機不可失。現在我要讓位給其他表演者了,市民們,我祝大家身體健康,啥都不缺。” 他同樣敏捷地從欄杆橫檔之間悄然穿過,從台上跳下來,台下發出滿意的細語聲。皮埃爾先生已經穿上白色圍裙(圍裙底下露出長筒靴),正在用一條毛巾仔細擦雙手,同時用平靜善意的目光環顧四周。市政副執行官一講完話,他立即把毛巾扔給助手,朝辛辛納特斯走過去。 (攝影師們手中的方形黑色鏡頭晃動了一陣,停住了。) “請不要激動,不要忙亂,”皮埃爾先生說。 “首先我們得脫下你的襯衫。” “我自己來,”辛辛納特斯說。 “這才像個男子漢。把這件小襯衫拿走,伙計們。現在我來給你示範如何躺下。” 皮埃爾先生一下趴在了砧板上。觀眾中發出一陣嗡嗡聲。 “這下你明白了嗎?”皮埃爾先生問,蹦起來,把圍裙扯平整(後面分開了,羅得里格幫他系上)。 “好吧,咱們開始。光線有點刺眼……或許你可以……對了,很好。謝謝你。還可以再多一點點……太好了!現在我要請你躺下。”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辛辛納特斯說,按照示範臉朝下躺好,但是他馬上就用雙手摀住了後脖子。 “真像個傻孩子,”皮埃爾先生居高臨下地說。 “你這樣做,我可怎麼……(對了,就這樣。現在馬上把水桶提過來)。可是你的肌肉怎麼收縮得這麼厲害?不應該有一點點緊張。要徹底放鬆。把雙手挪開,請……(把傢伙拿來給我)。完全放鬆,大聲數數。” “數到十,”辛辛納特斯說。 “說什麼來著,我的朋友?”皮埃爾先生說,似乎是要讓他再重複一遍,接著又輕聲補充了一句,已經開始舉起來了,“往後退一點,先生們。” “數到十,”辛辛納特斯重複道,伸開雙臂。 “我什麼都還沒有做,”皮埃爾先生說,顯然有點喘不過氣來,但他揮動的影子已經沿著台上的木板跑過去了,其時辛辛納特斯開始大聲沉著地數數:一個辛辛納特斯在數數,但是另一個辛辛納特斯早已不再注意不必要的數數聲音了,那聲音正在遠處逐漸消失。他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它來得如此突然,起初幾乎有些痛苦,但是後來卻使他充滿快樂,他心裡想: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為什麼會這樣躺著?他問自己這些簡單的問題之後,用實際行動做出了回答:爬起來四下里張望。 周圍是一片奇異的混亂景象。透過劊子手還在擺動的屁股可以看到欄杆。臉色蒼白的圖書管理員坐在台階上,正彎著身子在嘔吐。看客們都很透明,也很無能,他們全都不斷洶湧四散——只有後面幾排,因為是畫上去的,還留在原處不動。辛辛納特斯從台上慢慢走下來,穿過移動的碎片正要離開現場,結果被羅曼追上。此時的羅曼已經縮小了很多倍,他同時也就是羅得里格:“你在幹什麼!”他一邊跳腳一邊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 “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這樣做!這對他,對每個人,都不誠實……回來,躺下——畢竟,剛才你已經躺下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一切都已完成!”辛辛納特斯把他推到一邊,他發出一聲淒涼的慘叫逃走了,心中只考慮自己的安全。 廣場上幾乎沒留下什麼東西。平台早已在一片淡紅色的粉塵中垮塌。最後從台前跑過去的是一個身披黑色披肩的女人,懷裡抱著幽靈般的幼小死刑執行者。倒下的樹躺在地上,扁平無立體感,而那些還站立著的樹也只有兩維,惟有樹幹橫向顏色的細微差別能使人聯想到圓形,僅以其枝條掛在空中正撕裂著的網狀結構上。一切都在解體。一切都在墜落。一股旋風正在加速、旋轉,捲起灰塵、破布、塗過油漆的木頭碎片、塗成金色的泥灰小塊、紙板磚和招貼畫,昏天暗地,疾速飛舞。在浮塵之中,在飄落的雜物之中,在飄動的景色中,辛辛納特斯正朝著一個方向走去,根據聲音判斷,那裡有他的親人。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