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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殺死一隻知更鳥 哈珀·李 8376 2018-03-18
“我希望鮑勃· 尤厄爾別再嚼煙草了。”關於此事,阿迪克斯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據斯蒂芬妮小姐所言,阿迪克斯當時正要離開郵局,迎面走來了尤厄爾先生。這位尤厄爾先生對他惡語相加,往他臉上吐唾沫,還揚言要殺了他。斯蒂芬妮小姐已經不厭其煩地說了兩遍,說她自己就在現場,親眼目睹了全過程——那時候她剛好從“五分叢林”連鎖超市出來,路過郵局,這些全是真的。她說阿迪克斯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掏出手帕擦了擦臉,站在那裡任由尤厄爾先生破口大罵。罵得難聽至極,打死她也不會重複。尤厄爾先生是個老兵,參加過一場不知名的戰役,再加上阿迪克斯表現得那麼淡定,把他刺激得越發囂張。他追問道: “你這個同情黑鬼的雜種,你就這麼高傲,不屑於打架嗎?”阿迪克斯答道: “不是,是因為年紀太大了。”說完,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前走。斯蒂芬妮小姐評價說,你不得不佩服阿迪克斯· 芬奇,有時候他真會冷幽默。

我和傑姆並不覺得多麼有趣。 “不管怎樣,”我說,“他曾經是縣里有名的神槍手。他可以……” “斯庫特,你知道他不會帶槍的。他甚至都沒有槍……”傑姆說,“你知道吧,那天夜裡,他守在監獄門前的時候身上都沒帶槍。他告訴過我,帶槍就等於邀請別人來射你。” “這回情況不同,”我說,“我們可以要他借一支來。” 我們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他只回了四個字: “胡說八道。” 迪爾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他說,對阿迪克斯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管怎麼說,如果尤厄爾先生殺死了他,我和傑姆就會餓死,除非全權交給亞歷山德拉姑姑撫養,而且我們都很清楚,她會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解僱卡波妮,等不到阿迪克斯在地下安息她就會這麼幹。傑姆說,也許我來一場哭鬧會管用,因為我年齡小,又是個女孩子。這一招也落空了。

不過,阿迪克斯還是注意到我們老是在家附近沒精打采地四處轉悠,吃飯沒胃口,對平時喜歡做的事情也提不起興趣,他由此而知我們心裡的恐懼有多深。一天晚上,他用一本新的橄欖球雜誌來吸引傑姆。他見傑姆翻了幾下就扔在一邊,便問道: “兒子,你有什麼煩心事兒嗎?” 傑姆直截了當地說: “尤厄爾先生。” “發生了什麼事兒?” “什麼也沒發生。我們在為你擔驚受怕,覺得你應該對他採取點兒措施。” 阿迪克斯苦笑了一下。 “採取什麼措施?跟他簽一份和平契約?” “當一個人說要報復你,感覺他會說到做到。” “他說這話確實是當真的。”阿迪克斯說,“傑姆,你試試看,能不能站在鮑勃· 尤厄爾的角度思考問題。我在庭審過程中摧毀了他僅存的最後一點信譽——如果說他還有那麼點兒信譽的話。人受到打擊總得回敬一下吧,尤厄爾先生這類人尤其如此。所以說,他朝我臉上啐唾沫也罷,對我進行威脅恐嚇也罷,如果能讓馬耶拉· 尤厄爾免遭一頓毒打,我承受這種侮辱也心甘情願。他總得找人出口氣,我寧願他的發洩對像是我,而不是他那一屋子孩子。你能理解嗎?”

傑姆點點頭。 亞歷山德拉姑姑走進來的時候,恰好聽見阿迪克斯在說: “我們不用害怕鮑勃· 尤厄爾,那天早上他已經發洩完了。” “阿迪克斯,我可不這麼肯定。”她說,“他那種人,為了解氣,什麼都乾得出來。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妹妹,尤厄爾到底能把我怎麼樣呢?” “暗地裡搞點兒鬼把戲唄,”亞歷山德拉姑姑說,“你就等著瞧吧。” “在梅科姆,搞鬼把戲可不那麼容易。”阿迪克斯一語作答。 從那以後,我們就不怎麼害怕了。暑假在一天天過去,我們得抓緊時間玩個痛快。阿迪克斯讓我們儘管放心,他說,在上級法院複審這個案子之前,湯姆· 魯賓遜會安然無恙,而且他很有可能被無罪釋放,至少他的案子還有獲得重新審理的機會。湯姆被關押在切斯特縣的恩費爾德監獄農場上,離我們這兒有七十英里。我問阿迪克斯,湯姆的妻子和孩子能不能獲准去看望他,阿迪克斯說不能。

一天晚上,我又提出一個問題: “如果他上訴失敗,會怎麼樣呢?” “那他就得上電椅了,”阿迪克斯說,“除非州長給他減刑。現在還不到擔心的時候,斯庫特,我們還有很大機會。” 傑姆正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一本《大眾機械》。聞聽此言,他抬起頭來說: “這不公平。就算他犯了罪,可並沒有殺人啊。他沒有奪去任何人的性命。” “你要知道,在亞拉巴馬州,強姦是死罪一條。”阿迪克斯說。 “沒錯,可陪審團也沒必要非得判他死刑啊——如果他們硬要定罪,可以判他二十年嘛。” “傑姆,”阿迪克斯說,“你要考慮到湯姆· 魯賓遜是個黑人。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裡,像這樣的案子,沒有哪個陪審團會說:'我們認為你有罪,但並不很嚴重。'結果要么是宣告無罪釋放,要么就是死刑。”

傑姆一個勁兒搖頭。 “我知道這不公平,可又想不明白錯在哪裡——也許強姦罪不應該定為死罪……” 阿迪克斯把手裡的報紙丟到椅子旁邊。他說,他對強姦法並無異議,但是,在只有間接證據的情況下,控方要求對被告判處死刑,陪審團也做出了相應的判決,這才是讓他甚為憂慮的。他掃了我一眼,發現我也在聽,就用更簡單易懂的話對我們說: “我的意思是,在認定一個人犯有謀殺罪之前,應該找到一兩個目擊證人。必須有人做證說,'是的,我當時在場,親眼看見他扣動了扳機'。” “可是,在只有間接證據的情況下,仍有很多人被吊死——絞死了。”傑姆說。 “我知道,而且他們中間很多人可能是罪有應得——不過,如果沒有目擊證人,就免除不了疑問,有時候人們的疑問只是隱隱約約,若有若無。法律上稱之為'合理懷疑',我倒認為被告有權利用所謂的'合理懷疑'。不管事情有多麼不可能,但終歸存在著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他是清白無辜的。”

“這樣一來,又回到陪審團的問題上了。我們應該廢除陪審團。”傑姆的口氣很堅決。 阿迪克斯極力克制著自己,可還是忍不住笑了。 “你對我們太苛刻了,兒子。在我看來,也許有更好的辦法。修改法律。改為只有法官有權判處死刑。” “那就去蒙哥馬利修改法律吧。” “你不知道這有多麼艱難。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法律被修改的那一天了,如果你能活到那時候,恐怕也是個老頭了。” 這一席話顯然不能讓傑姆感到滿意。 “這樣不行,先生。他們應該廢除陪審團。湯姆根本沒有犯罪,他們硬要給他加上罪名。” “兒子,如果你是那個陪審團的一員,而且另外十一位成員也是跟你一樣的男孩子,湯姆現在就已經是個自由人了。”阿迪克斯說,“到目前為止,你的生活中還沒有什麼會干擾你的推理過程。湯姆的陪審團成員,是十二個通情達理的普通人,可是你卻能看到在他們和理性之間隔著一層東西。那天夜裡,在監獄大門前,你也看見了同樣的情形。那幫人最後之所以離開,也並不是因為理性佔了上風,而是因為我們守在那裡。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總有什麼東西讓人喪失理智——即使他們努力想做到公平,結果還是事與願違。在我們的法庭上,當對立雙方是一個白人和一個黑人的時候,白人總是勝訴。這些事情很醜惡,可現實生活就是如此。”

“那還是不公平。”傑姆執拗地說,他用拳頭輕輕捶打著膝蓋,“絕對不能在只有那種證據的情況下給一個人定罪——絕對不行。” “按理說是不能,可他們就那麼做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你還會看到更多這類情況。法庭本應是人們得到公平對待的地方,不論這個人是什麼膚色,但陪審團包廂裡一貫有人把個人恩怨夾帶進去。等你再長大一些,你會發現每天都有白人欺騙黑人的事情發生,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句話,你一定要牢牢記住—— 一個白人只要對黑人做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他多麼富有,也不管他出身多麼高貴,這個白人就是人渣。” 阿迪克斯的語調很平靜,所以他說到最後,那個詞讓我們的耳膜猛地一震。我抬起頭,發現他臉上帶著激憤的表情。 “這個世界上最讓我厭惡的事情,莫過於下等白人利用黑人的單純無知欺騙他們。休要自欺欺人——這些行為一天一天積累起來,我們早晚要為此付出代價。我希望不是你們這一代去償還。”

傑姆撓了撓頭。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了。 “阿迪克斯,”他說,“為什麼不讓我們和莫迪小姐這樣的人坐在陪審席上?我們從來沒見過梅科姆鎮上的人充當陪審員——都是住在林子裡的那些人包攬。” 阿迪克斯向後一仰,靠在搖椅裡。不知為什麼,他聽了傑姆的問話,似乎有點兒喜形於色。 “我還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意識到這一點呢。”他說,“原因有很多。其中一個是,莫迪小姐不能擔任陪審員,因為她是女人……” “你是說,在亞拉巴馬州,女人不能……”我騰地一下憤怒起來。 “是這樣。我猜,這大概是為了保護脆弱的女同胞們,免得她們接觸到骯髒下流的案件,比方說湯姆這個案子。另外呢,”阿迪克斯咧嘴一笑,“如果讓女士們來擔任陪審員,我懷疑案子永遠都結不了——她們會沒完沒了地打斷別人,提出各種問題。”

我和傑姆哈哈大笑起來。要是莫迪小姐坐在陪審席上,肯定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我想像著老杜博斯太太坐在輪椅裡參加庭審的情景——“約翰· 泰勒,別再敲了。我想問這個人幾個問題。”也許我們的先輩這樣規定是明智之舉。 阿迪克斯說: “對於我們這樣的人而言——這是我們應負的一份責任。總的來說,我們就配得到這樣的陪審團。首先,梅科姆的公民頑固得很,對擔任陪審員不感興趣;其次,他們也是有所畏懼。還有就是,他們……” “畏懼?為什麼呢?”傑姆問。 “怎麼說呢,如果——咱們來打個比方,假設雷切爾小姐開車撞了莫迪小姐,由林克· 迪斯先生來決定賠償的金額。作為一個店主,林克先生不想失去任何一位主顧,對不對?於是他就對泰勒法官說,他不能擔任陪審員,因為他不在店裡的時候沒有人幫他照應生意。這樣一來,泰勒法官只好答應他的請求。有時候他是帶著憤怒應允的。”

“他為什麼覺得其中一個人不會再到他的店裡買東西呢?”我問。 傑姆說: “雷切爾小姐會,莫迪小姐不會。不過,陪審團的投票表決是保密的啊,阿迪克斯。” 我們的父親嘿嘿一笑。 “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兒子。按理說,陪審團的投票表決應該是保密的。可是,一個人在履行陪審員義務的時候,就得對某個案子拿定主意,並且表明自己的看法。人們不喜歡這麼做。有時候搞得很不愉快。” “湯姆的陪審團應該快些做出裁決。”傑姆咕噥著說。 阿迪克斯的手伸向裝著懷錶的衣袋。 “是啊,他們拖了很長時間,”他說這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是引起我思考的一件事兒,怎麼說呢,這可能是一個隱隱約約的開端。陪審團足足花了好幾個小時。如果裁決的結果是確定無疑的,他們通常只用幾分鐘就夠了。可這次……”他突然停下來看著我們,“你們可能想知道,他們中間有個人費了好大力氣拖延了這個裁決—— 一開始他還極力主張當庭無罪釋放呢。” “是誰?”傑姆大為詫異。 阿迪克斯擠了擠眼睛。 “這個我本來不該透露,不過還是告訴你們吧。他住在老塞勒姆,是你們的一個朋友……” “一個坎寧安家的人?”傑姆叫了起來,“一個……我沒認出來里面有……你在開玩笑吧。”他從眼角斜睨著阿迪克斯。 “是他們家的一個親戚。當時,我沒有把他從陪審團名單上畫掉,完全是出於一種直覺。我本來可以劃掉他的名字,但我沒有。” “天哪!”傑姆無比虔敬地驚呼道,“他們一會兒想把他置於死地,一會兒又想讓他無罪釋放……我永遠也搞不懂這些人的心思。” 阿迪克斯說,你必須深入了解他們才行。他說,坎寧安家的人自從遷移到新大陸,從來沒有白白拿過別人的任何東西。他們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一旦你贏得了他們的尊重,他們為你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阿迪克斯還說,當時,他有一種感覺,僅僅是一個猜想——那天晚上,他們離開監獄的時候,對芬奇家的人產生了深深的敬意。這個突如其來的大轉折,再加上另一個坎寧安家的人極力勸說,促使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改變了主意。 “如果有兩個這樣的人,陪審團就會陷入僵局。” 傑姆吐字非常緩慢: “你是說,你把前天晚上想害你的人放進了陪審團?阿迪克斯,你怎麼能冒這麼大的風險?你怎麼能這樣?” “你分析一下,就知道這不是冒險。一個想給被告定罪的人和另一個想給被告定罪的人,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區別,對不對?但是,一個想給被告定罪的人和一個內心有些不安的人,他們之間就有了微妙的差別,對不對?他是陪審團名單上唯一一個有不確定性的人。” “那個人是沃爾特· 坎寧安先生的什麼親戚?”我問。 阿迪克斯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打了個哈欠。這會兒還沒到我們上床睡覺的時間,不過我們知道他是想利用這段時光看看報紙了。他拿起報紙,折了起來,輕輕敲了敲我的腦袋。 “讓我想想,”他用低沉的聲音自言自語道,“想起來了。他們是雙重表兄弟。” “怎麼可能呢?” “兩姐妹嫁給了兩兄弟。我就告訴你這麼多——你自己去琢磨吧。” 我絞盡腦汁,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我嫁給傑姆,迪爾和他的妹妹結婚,那麼我們的孩子就是雙重表親了。 “嘿,我搞明白了,傑姆。”我大徹大悟的時候,阿迪克斯已經離開了客廳,“他們真是一群怪人。姑姑,你聽見了嗎?” 亞歷山德拉姑姑正在鉤一塊小地毯,壓根兒就沒看我們,不過她一直在聽著。她坐在椅子裡,身邊放著個針線筐,正在鉤織的小地毯攤在她的大腿上。我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女士們偏要在酷熱難耐的夏夜鉤織羊毛毯呢? “我聽見了。”她應了一聲。 我想起了發生在很久以前的那場災難性事件——我奮勇衝上前去,是為了解救小沃爾特· 坎寧安。現在我為自己當時出手相助感到很高興。 “等一開學,我就邀請沃爾特來吃午飯。”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暗下決心,打算一見到他就大打出手。 “放學後他也能來我們家玩。阿迪克斯可以開車把他送回老塞勒姆。也許他哪天還能在我們家過夜,你看好不好,傑姆?” “到時候再看吧。”亞歷山德拉姑姑的話總是綿里藏針,帶著威脅的意味,從來都不會一口應允。我吃了一驚,轉過頭去望著她: “為什麼不行呢,姑姑?他們是好人。” 她從眼鏡上方瞟了我一眼——她做針線活兒的時候總戴著那副眼鏡。 “瓊· 露易絲,我並不懷疑他們是好人。可他們跟我們不是一類人。” 傑姆插嘴說: “斯庫特,姑姑的意思是,他們很粗俗。” “粗俗是什麼意思?” “噢,就是沒有教養。喜歡聽聽小調什麼的。” “可我也……” “別說傻話了,瓊· 露易絲。”亞歷山德拉姑姑說,“問題在於,你可以把沃爾特· 坎寧安從頭到腳洗得一塵不染,你可以給他穿上鞋子和新衣服,但他舉手投足永遠也不會跟傑姆一樣。再說了,他們家族的人全都嗜酒成性。芬奇家的女孩子對那種人沒有半點兒興趣。” “姑——姑,”傑姆說,“她還不到九歲呢。” “她最好現在就學著點兒。” 亞歷山德拉姑姑拋出了這樣一句話,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她上次表示堅決反對的情景,真是記憶猶新。我一直也沒弄明白原因何在。那回是我一心想去卡波妮家玩一趟——我腦子裡充滿了好奇和興趣,想到她家去做客,瞧瞧她是怎么生活的,有些什麼樣的朋友。要說起來,我還想看看月亮的背面是什麼樣子呢!亞歷山德拉姑姑這次採取的策略與上次不同,但目的還是一樣的。興許她當初來和我們住在一起的原因,就是為了幫助我們揀選朋友。我打算儘自己所能據理力爭: “如果他們是好人,那我為什麼不能向沃爾特表示友好?” “我並沒有說你不能向他表示友好啊。你應該友好、禮貌地對待他。親愛的,你應該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但是,你沒必要請他到家裡來。” “如果他是我們家的親戚呢,姑姑?” “事實上,他不是我們家的親戚,不過即便他是,我的回答也是一樣的。” “姑姑,”傑姆開口道,“阿迪克斯說過,你可以選擇自己的朋友,但你不能選擇自己的家人,所以不管你是否承認,他們都和你有血緣關係,而且不承認事實會讓你顯得很愚蠢。” “又是你父親那一套。”亞歷山德拉姑姑說,“我還是一句話——瓊· 露易絲不能把沃爾特· 坎寧安請到家裡來。即便他是你們的隔代雙重表親,這個家也不歡迎他,除非他是來找阿迪克斯談事情。好啦,就這麼定了。” 她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商量餘地,不過這次我要讓她給出個理由。 “可是姑姑,我就是想和沃爾特一起玩,為什麼不可以呢?” 她摘下眼鏡,直勾勾地盯著我。 “因——為——他——是——渣——滓,所以你不能和他一起玩。我不允許你靠近他,免得你沾染上他那些烏七八糟的壞毛病。你已經夠讓你父親頭疼的了。” 要不是傑姆攔著,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兒來。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兩隻胳膊緊緊抱住我,把我拖進了他的房間,與此同時,我爆發出憤怒的哭泣。阿迪克斯聞聲跟了過來,從門口探進腦袋。 “沒什麼事兒,先生,”傑姆的口氣很生硬,“沒什麼大不了的。”阿迪克斯走開了。 “斯庫特,給你嚼一塊這個。”傑姆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塊同笑樂巧克力硬糖。我嚼了好幾分鐘,那塊糖才變軟和,含在嘴裡感覺挺愜意的。 傑姆正在收拾擺放在床頭櫃上的雜物。他的頭髮後面翹起,前面耷拉,真不知道能不能長成男子漢的樣子——如果他把腦袋剃光重來,新長出來的頭髮興許就會規規矩矩,服服帖帖。我還發現他的眉毛變得粗重了一些,身體也顯得細溜起來——這說明他在長個兒。 他回頭看了看我,大概是怕我再來一次放聲大哭,於是對我說: “我給你看樣東西,你可不能說出去啊。”我問是什麼。他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解開了襯衫。 “什麼呀?” “你看不見嗎?” “看不見。” “是胸毛。” “在哪兒?” “在這兒,就在這兒。” 看在他剛才表現得很體貼的分上,我恭維他說看上去很棒,可實際上什麼也沒看見。 “真不錯,傑姆。” “我腋窩裡也長毛了。”他說,“明年我就能上場踢球啦。斯庫特,別因為姑姑說了什麼就生氣。” 彷彿就在昨天,他還指手畫腳,命令我別惹姑姑生氣。 “你知道,她不習慣和女孩子相處,”傑姆開導我,“至少是不習慣你這樣的女孩子。她在努力把你培養成一名淑女。你就不能學學針線活兒什麼的嗎?” “我偏不學!她從來都不喜歡我,就是這麼回事兒,我才不在乎呢。傑姆,我沒忍住怒氣,是因為她剛才罵沃爾特· 坎寧安是渣滓,並不是因為她說我讓阿迪克斯頭疼。我和阿迪克斯早就把話說明白了——我問他,我是不是讓他很頭疼,他說那算不了什麼,至少他都能想出法子解決問題,還讓我不要在這件小事兒上自尋煩惱。今天純粹是因為沃爾特——傑姆,他不是渣滓,他跟尤厄爾家的人不一樣。” 傑姆踢掉鞋子,雙腿一盪,上了床。他靠在枕頭上,打開了閱讀燈。 “斯庫特,你知道嗎?現在我全弄明白了。最近我想了很多,終於想通了。這個世界上有四種人:一種是像我們和街坊鄰居這樣的普通人,一種是跟坎寧安家一樣住在林子裡的人,一種是像尤厄爾家一樣生活在垃圾場旁邊的人,還有一種是黑人。” “那麼中國人呢?還有住在鮑德溫縣的科真人呢?” “我是說在梅科姆縣。現在的情況是:我們這樣的人不喜歡坎寧安家的人,坎寧安家的人看不慣尤厄爾家的人,尤厄爾家的人又厭惡和鄙視黑人。” 我對傑姆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湯姆的陪審團幹嗎不宣告湯姆無罪,讓尤厄爾家的人下不來台呢?這個陪審團不是由坎寧安家那樣的人組成的嗎? 傑姆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我這個幼稚可笑的問題。 “你知道嗎?”他說,“我見過阿迪克斯一邊聽收音機裡播放的小調,一邊用腳打拍子,他還特別愛喝煲湯,比誰都喜歡……” “這樣一來,我們就和坎寧安家的人沒什麼兩樣啦,”我說,“真不明白姑姑為什麼……” “不是這麼回事兒,你讓我把話說完——是差不多,不過我們還是有些不同。阿迪克斯有一次對我說,姑姑老是張口閉口把家族掛在嘴邊,是因為我們沒什麼財富可言,只有家族背景值得炫耀。” “噢,傑姆,這個我倒不知道——阿迪克斯告訴過我,關於古老家族的說法多半是自欺欺人,因為每個人的家族都跟其他人的家族一樣古老。我問他,黑人和英國人是不是也包括在內,他說是的。” “家族背景並不等於家族年代古老,”傑姆說,“我認為是指你的家族讀書寫字的歷史有多長。斯庫特,我已經反复研究過了,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據說有明確的證據表明,早在芬奇家族還生活在埃及的時候,他們中間就有人學會了一兩個像形文字,並且教給了他的兒子。”傑姆哈哈大笑,“你想想看,姑姑居然為自己的曾爺爺能讀書寫字而揚揚得意——女人總是拿一些可笑的事情作為驕傲的資本。” “怎麼說呢,我倒是很高興他能讀書寫字,要不然誰來教會阿迪克斯他們?如果阿迪克斯不識字,我們倆就慘了。傑姆,我不覺得這是家族背景。” “那好吧,坎寧安家的人和我們不一樣,這個你怎麼解釋?沃爾特先生幾乎都不會簽自己的名字——我親眼看見過。我們在讀書寫字方面就是比他們早。” “你說的不對。每個人都要從頭學起,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小沃爾特非常聰明,他功課落後,是因為經常曠課去幫他爸爸幹活兒。他自己沒什麼問題。傑姆,你說的不對,我認為世界上只有一種人,那就是——人。” 傑姆背過身去,發狠地捶打枕頭。等他平靜下來回過身來,臉上佈滿了陰雲。我看他情緒不佳,立刻變得小心翼翼。他的眉毛擰成了一團,嘴巴抿成了一條線,好半天都一聲不吭。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他終於開口了,“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種人,那他們為什麼不能和睦相處?如果他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還要互相鄙視?斯庫特,我覺得我開始明白一些道理了。我覺得我開始理解怪人拉德利為什麼老是閉門不出了……那是因為他'想'把自己關在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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